作者:高玉宝
在月下站了一个多小时,她没来。老北把风衣向上扯了扯,吹了个口哨,看到天上飞过几个雁影,映着月,静静地向南而去。老北的风衣是爸爸的。新的。矿上发的,他爸爸不舍得穿,说,等小北结婚时再穿吧,放好!老北他妈便打开橱门把衣服板板正正地摞在里头了。不光是这件风衣,哪怕发了一个枕巾,一副皮手套,他爸也照例说,留着吧,留着小北结婚时用。要不就说,留着吧,留着吧,谁他娘的知道这煤还能挖几天,等以后不分这些东西了,我们用得着。
今夜老北偷偷地把这件风衣穿了出来,只为了见她,可是,她没来。或许她的家人把她牵住了,或许她正在来的路上。他向她家的方向走去,其实已经很晚了,自己的窗子还开着,也许会被家人发现。
到她家门外时,一片的黑。他向她院里扔了一块石头,发出一连串乒乓之声,他赶紧跑远了,躲到墙角里再回头看,一切静着。
路过小卖铺时他觉得饿,便去敲门,门上加了木板,缝隙里好长时间才透出灯光来,说,是谁?老北说,买点吃的。小卖铺里发出一股酱油的好闻味道来,还有一些鞭炮的香味,快过年了吗?他吸了吸鼻子,掏出仅有的五元钱,有什么吃的么?老头看了看他,果丹皮,还是牛肉干?老头看老北的眼光怪怪的,老头不认识老北,可是老北认识他,从他第一天开这个小卖铺时起,老北就认得他。老头很不正经,经常和他对面卖煤球的河南女人说笑,一笑,银灰色的头发就一抖,抖得他脖子底下的松肉快要掉下渣来,那片肉皮暗红如血,上面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老北,看了看货架子上堆着一些七零八落的小孩子吃食,真是让人受不了。来两瓶啤酒吧,老北说,还能剩下吗?那就全称了花生米。喝酒吃花生米,大家都这么做的。他把剩下的钱又送回去,有几个钢蹦,在水泥的货台上滚了几下,卖货的老头弯腰去捡,老北看到一包山楂饼,小的,硬币一样大小,只是厚得多。他迅速攥到手里。老头直起腰来,头发已经花白了,披着一件黑色的棉袄,用手抓了花生米,挑着秤,倒到纸上,包了。又去拿啤酒,忽然说,这么晚了……是你喝吗?声音丝丝溜溜的,可能生了气。真是可笑。
啤酒上蒙了一些灰尘,很厚的。想起爸爸说,马尿味儿啊,哈哈,不好喝!老北不知道马尿是什么味的。老北的爸爸是煤矿工,下了矿就是土地爷,他说,他娘,俺们矿长就是孙悟空,他一跺脚,我们就都得从矿里滚出来,点头哈腰地不说,弄不好就要扣我们的工资,命换来的钱哩,他说扣就得扣,他想怎么治就怎么治,包二奶、吃回扣、买小洋楼,屁大点的事儿来,这算什么?儿子来,好好学,考上了大学,你也去当矿长去。老北的眼睛在他那瓶子底一样的镜片后面,闪烁着,很受感动一样。他爸就说,一看我儿子就带着官样来,嘿嘿,来儿子,整一口!他把散白酒往老北面前一推,还是这东西过瘾。老北神经质一样呼地站起来,扭头就走。
而,现在,老北却偷偷地出来买酒了。他把花生米揣进兜里,顺便的也把那包山楂饼放了进去,然后,一手拎了一瓶子酒,气壮山河地走出去。外面的月光很亮,洒了一地银光,老师说过“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很好,但是,没有泉没有松,却是不好的。顺着公路走,用牙咬开酒,噗的冒出一些沫儿来,老北赶紧用嘴去堵,吻一样,被呛了一口,酒洒了一脸。有点涩,有点辣,泔水气。这就是所说的马尿了。老北忽然想笑,心里却一阵怅然,又想哭。老北觉得一切都在和他作对。小学时自己的成绩好得不行,但是老师并不喜欢他,因为他是煤黑子的儿子,同学们就叫他小煤黑子,他就揍他们,打不过也打,老师们就说,这煤黑子的孩子就是生猛,你们没事少惹他,打折了臂膊腿儿的,他们赔不起,你们可白受疼!其实这老师是个很好的人儿,只是说话不大在意场合,有点大咧咧,他爸也不是什么好的出身,他自己也说,我爹还是个扛大活的来。就是火车站的装卸工。那家伙,二百来斤沉的麻袋包一个人扛起来,玩儿似的。同学们,万恶的旧社会啊,不干这个,俺弟兄几个早饿死个屁的了!他是教数学的,为了“严肃、认真、生动、活泼”不得以讲点小笑话,穿插点小感慨,老北他们还是认为他的课上得比较有水平的,也愿意听他的课。但是,老北就是不喜欢他对待煤黑子那种明显写在脸上的不屑神态。当然,校长的儿子也在他们班,他们老师也时不时对校长的大公子表现出不以为然的态度来。这说明他并不是我们想像中的那么势利,但是,也并不说明他就能把所有问题,一分为二地看待。后来,老北听说,老师的娘是个高位截肢,年青时领着孩子们到线路上捡煤核,为了救孩子,被火车扎断了双腿。所以他对煤的恨,是骨子里的。他在上课时就说过一次关于能源--煤的话题来。那天他的确是非常激动,越讲越激动,他挥着拳头,向黑板砸了一下,同学们,煤,煤算个什么东西?污染,热能小,投入的人力物力大,在地底下挖煤的,不是说死就死个屁的?!就是这一句让老北哭了,他恨透了这个老师。不可原谅。只听,老师还在继续说,看吧,看吧,等以后,什么风能电能太阳能等等,那时候,谁来用煤?!谁还惜用煤?!
同学们好好学习吧,这些工作就等你们来完成……
上了初中,老北的学习成绩差了很多,主要是英语不跟课,英语老师就说,你们煤矿子弟呀,有矿校可以考的,又不考英语,学不学的,反正以后挖煤是用不着英语的……
老北踏着月光走进麦田里,麦子才长出一点儿尖,在月下抖着,有些可怜。他又喝了一口酒,这回感到有些甜,很香,觉得爸爸真是老了,不知道啤酒其实不难喝,而白酒才是真正的马尿。哈哈,老北忽然笑出了声,声音不是很大,却传出了很远,旷野里没有风,没有一个人影,只有这月光洒落而下。哈哈,老北又笑。声音提高了几度,胸里一团一团的东西轻了许多,老北知道自己在发泄了。
手腕上的伤口儿是到医院里包扎了的,现在依旧有些感觉,不是痛,是痒,忍不住想去搔几下。可是他忍住了。上午他自己用水果刀在手腕上刮了一下,刮得很深,看到白色的筋膜,然后,一股黑色的血,噗地冒了上来,老德和老礼吓傻了,张着嘴,一言不发。他们刚开始还在抢着刀子,不知为什么,他们也没说为什么,只是在抢,老德的脸通红,向老礼喊,给我,给我!老礼说,不!就不!老德把本子扫到地上,哗啦啦地,又向课桌踹了一脚。
教室里只有他们三个人。老北悲伤得想哭,他呼地站起来,走过去,一把夺过刀子来,刀子柄的形状是个少女,胸部很丰满,脚向上翘着,显得腿很长。老北咬着牙,在手腕上狠狠刮了一刀。老北的眼泪流下来。
老德和老礼把他们的日记本和老北交换了,老德的日记本叫《女神》,老礼的叫《恩愁录》,而老北的,就是《冬日》。就是因为这几本日记,就让他们决裂了,不知道为什么,难道说点真话,就这么伤人么?当然,他们的爱都藏得很深,尽管是在日记里,女孩子的名字也是没有出现的。仅仅是几句话,问名字是问不出的,他俩人就同时写在纸条上,又交换了。他们喜欢的是同一个女的吗?就是这样才决裂吗?难道就是因为这样吗?老北认为很悲伤,为了爱也为了友谊。这是发过誓的。可是,经不起考验。也许,爱也是同样吧?那么,什么是经得考验的呢?老北想不明白,所以绝望了。
他爸爸今天知道他割了腕,竟没打他,甚至没向他瞧一眼。妈妈一边哭一边给他盛饭,把饭碗顿在桌子上,又哭,绝望地哭。老北并不想吃饭,为了她的哭,他吃了一点。想起他夜夜弄脏的被子,他愧得不行,可是没法对任何人说,甚至老德老礼也不能。他为自己的行为感到可耻,便又绝望了。
老北又喝了一口酒,把花生米摊开在脚下,那包山楂饼也滚落出来,他摸了好久才摸到,如果不是那老头儿用那种眼光看着他,他是不会偷他山楂饼的,老北把山楂饼握在手里,手心里出了一些汗,山楂饼的封纸粘在手上,很不舒服。他狠狠地把它扔到黑暗里,看不见落在了哪个方向,也听不到起了什么声音,无声无息的,毕竟太轻,尽管有月,却是朦胧的月,不如日之光,管它扔到哪里呢?他抓起一把花生米来,默默地喝酒。
老北的英语实在太差了,老师已经对他失了信心。他永远也搞不懂什么辅助音,什么元音,什么爆破音,他们之间又有什么差别,一到这个点口上,他就犯晕,他的发音引得同学们嘲笑,谁笑得欢,他就用眼睛怒视着谁,沉着脸。连老师也烦了,说,你坐下吧,坐下吧,我教了二十一年书了,没见过你这么笨的……又有人笑,老师说,这是初中的知识了,你让我给你补习初中的知识吗?
老北绝望地坐下来,看到窗口外面的阳光射进来,觉得阳光真好,可以不学英语,可以不管玻璃不玻璃,可以不管空气不空气。老北就在他的日记里这样写着,我就是阳光……而,不知道阳光会不会……爱?他禁不住向那个角落投去目光,看到阳光从她的发丝间绕了一下,映出她淡黄的头发,顺顺地流下来,流到瘦的肩上,而后是玲珑的腰。他想知道她在想什么,高兴还是痛苦,他写了纸条,却忽然不愿意递过去,为了丢脸的英语。或者她应该给他鼓鼓气的,而她没有,这种沉默让人讨厌,让人觉得她并不是那么的美,也不是那么的可爱。他想,是了,她并不可爱。因为可恨她的英语好,好得让人不能原谅。
老北在作文里描写了梦里的风,梦里的春,还有梦里女孩子的衣衫,当然,他把梦写成颜色,而且说得极让人振奋。他相像着自己从沟壑里爬出来,看到七彩的抖着露珠的紫色小花,小花儿遇了风,一些香气,天然的香气,便钻进了女孩子们的衣衫里,让她们香!而且是永远。如果想春天了,那么,我们嗅一下女孩子的衣衫好了,那不就是春天的味道?我愿做出这样的香水来,老北在作文里又说,免费送给全世界的女孩子,让她们都香得醉人!老北想,男孩子们当然是不能香的,因为《红楼梦》他是看过了的。
老北的作文很好。她也说很好。她总是要来读,读得极认真,并说,老北,你帮我写好作文,我帮你学好英语吧?老北很高兴。在他的作文没有遭遇到批评之前,他以为自己已经是个超一级的作家了,他跟她已经讲了很多,都是他的梦,他把梦述说得极细。她说,你的梦真美,你帮我做梦吧?两人就笑,笑的声音很响。一个同学过来看着她,说,你被老北迷坏了吧?他这样说意在讨好老北,老北清楚这个技俩。
老北给了他一脚,他不敢还手的。他们怕老北,私下里,他们叫老北疯子,老北喜欢别人这样叫他,他并不讨厌疯子这个称号的。
老北在麦田里躺下来,月亮亮得让人的眼睛发花,原来月亮也是有温度的,只是旁边没有云,这种孤单让老北心里悲凉着,一瓶酒只喝了大半,他不再考虑他的窗子关没关好,会不会被家人发现。
今天他给她递了纸条,约好了见面,可是她没来。老北知道,他是没有前途的。大家都这样想,老北自己也这样想。他的作文在课堂上遭到了批评,而老北自己说是批判。无论是批评还是批判,总之老师已经含沙射影地向他讲得很明白了,小小年纪,哪来那么多的怪想法呢?老师的知识多,从李白讲到了爱笛生,他们的例子让人咬牙,老北也觉得自己失了希望。
中午时,老北还想着离家出走那事儿的,可是他没走成。翻过石头墙,向铁路方向去的时候,他怕被认识人见到,而,这时候,他摔了一跤,在沟沿上,一个巨大的枯坟被他踩蹋了,他甚至听到踩裂了一些骨头的声音,吓了他一跳,知道自己进了矿区私埋遇难者的地方了。矿区会在一些天然的坑道里埋掉一些这样那样的人。老北一次深夜里从窗子里出来,从围墙上跳下来时,也是正明的月,他看到一些人抬着另一些人,无声无息地把尸体扔到坑道里,一些面条一样的胳膊腿儿在地上拖拉了一下,别了一下,另一个人用铁锹一铲,送到坑里,或者托着一个什么样的头,再一送,也送到坑里去。老北知道有一个矿响了哑炮,看来,真爆死了人。一辆停在坑边上拉土的反斗车把土倾泻到坑里,然后,人们跳到车上,“呼轰轰”,车开走了。
现在,他的一只脚陷了进去,使他的脚很疼,他愤愤地想,死,实在是件很小的事儿。
他手上的伤口刚刚包扎起不多时,有一些血流了出来。为他包扎伤口的是老德姐姐的同学,老德喘着粗气说,姐姐,我的哥们……这护士长着一双大眼,戴着变色镜子,身上散发着来苏水味,很好闻,老北把手伸向她,那时的血已经暗红了,流了他一袖子,好在衣服是他爸爸的工作服改的,深蓝色的小大衣,血流在上面,结了一些痂,还有一些腥味。老德姐姐的同学把她修长的手指按在老北的手腕子上时,老北还是舒了一口气,死与不死,他的确还没有做好准备。包扎完伤口的下午,老北给她写了条子,告诉她自己可能会死,而且死得很惨。老北当时也这么认为,觉得自己没死,已经是个奇迹,这个奇迹有点太过平淡,一点也不凄美。
躺在麦田里的老北忽然觉得买酒的时候应该买包香烟的,可是没有买,而且没了钱。他实在不知道香烟的味道,这太奇妙了,他强烈地想吸一口,只一口。他走回到公路上来,月亮已经移了很远,四周沉寂在黑暗里。这时,老北发现了路上趴着的那个人。
那人可疑地趴在倒下的自行车上,一动不动。老北想了一千种理由,认为这个人是被打劫了,很有可能已经死了,他甚至看到旁边流出的血。他小心翼翼地走过去,终于闻到了强烈的酒气。老北把他扶起来,你……磕伤了么?
老北对于醉酒的理解太深了。他的班主任有一次喝得站在讲台上大讲特点他们的酒局,别出心裁地让别人只给他倒半滴酒出来,结果可想而知!同学们,结果可想而知!他的老师兴奋异常,只为发现了没有半滴酒的存在。他说,这难道不是哲学问题吗?哲学啊,同学们,哲学啊!他倒背着手,从讲台的这头走到那头,然后坐下来,前开门的扣子系得驴唇不对马嘴,露出他可憎的红花内裤。老北,为女同学的眼睛害羞。
现在,老北正在帮助一个醉鬼,这个醉鬼还知道他的家门,真是难得。老北一手推着醉鬼的自行车,一手扶着他,也可以说是拖着他,把他送到家门口,那人一路上不停地说谢谢,真是谢谢。你是哪个学校的?哪个班的?我要给你们学校写封表扬信!一定。真的,明天就写,你不要以为我没有学问,当年我背“老三篇”,倒着背的。你想听吗?为什么不听呢?你们现在的孩子,嘿嘿,不是说你们--你喝酒了吧?对不?我闻到你的酒味了,别骗我,谁还没年青过哩!我明天要给你们学校写表扬信,只写表扬信,锦旗不能送,太场面了,嘿嘿,让别人知道了我醉得回不了家……嘿嘿,你别以为我醉了,我只是腿脚不听使唤了。对了,你家住在哪儿呢?他妈的,难得世界还有你这么个好孩子,难得……
哎,小老弟,不对,你这个年纪,比我儿子还要小哩。对了,小老弟,你是哪儿的?噢七公司的?七公司我熟,我太熟了,说不定我还认识你爸爸,对了,他是哪个科室的?测绘室?噢,有学问,看你戴着眼镜,一定是随他!好。好。
老北不知道为什么要撒谎,说实话,他撒谎已经成了家常便饭,最后,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谁了,但是,他非常清楚的是,他爸爸不可改变的是,永远是个采煤工。属于“埋了没死的”特殊行业中的一员。
火车的灯光在弯道上折了一下,老北看到这个醉汉的半面脸上擦破了皮,还粘着一些沙子。他把他送到家门口时,老北忽然说,你有烟吗?那人已经回身来关门,向他挥手,忽然被他问傻了一样,又笑起来,哈哈,小老弟,有啊,有啊,可是你才多大点啊,你会吸吗?这可不好,这可不好。如果是我的儿子,我非揍他……
老北从那人手里拿过烟来,紧接着发现自己没有火,而,那扇门已经关上了。老北把烟抽出来,在鼻子底下嗅了嗅,有一股酒味,很好闻。所以老北就更想吸一口,马上。他不知道从哪里会找到火。家里当然是有火的,可是老北已经决定不再回家,他对自己绝望了!但是,他找寻火的希望竟是这么强烈,不能抑制!
他希望那个被绑起来的普鲁米修斯,被放开一会儿,把火种传到他的烟头上,他知道普鲁米修斯是需要解救的,必须把他从那座山上救下来,这个人,就是我了。老北想,除了我,还会有谁能做出这么伟大的事儿来呢?
老北经过一家小卖铺时,就停了下来,他知道这家小卖铺晚上是没人的,而按上的门面左边,有一个洞,砸破里面的玻璃,就可以从外面打开门,老北早就发现了这个细节,那个洞口,正好可以伸进去一只少年的手……
结果可想而知!同学们啊,结果可想而知,这样的学生,怎么能不进去呢?这样的学生,痛心啊,同学们……
老北那天砸开了玻璃,顺利地打开了门,只是这一夜,有人在里面睡觉,人家高呼救命,老北的一块石头就砸在那人头上。
只砸了一下,那人就昏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