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常跃强
10年前的一个秋天,李克到乡下去作社会调查。那时候他还是个孩子,正上大学一年级,他背着一个背包在偏僻的乡间东游西荡,和这个聊聊和那个谈谈,不时地在他那个硬皮本上记下点儿什么。那天是农历的八月十五,云淡天高,凉风悠悠,李克来到一个集市上。在黑鸦鸦的人群里,李克发现了一个上牙死死地咬住下嘴唇、牛一样呼呼地喘粗气的年轻农民。他怎么这样呢?李克挺奇怪,就尾随着他,想看个究竟。一会儿农民来到一个卖刀的摊子前面,农民说他要买一把刀。摊主说你挑吧。农民挑挑拣拣,用手指头肚儿试一试刀刃,农民说:这刀不快呀。摊主说:你要多快的呢?农民说:我要一刀毙命的。摊主说一刀毙命的价钱贵呀。农民说:贵我也要。摊主说那好吧,转身从一个皮鞘里“嗖”地抽出一把刀来。这是一把牛耳尖刀,明晃晃的,一闪一闪地放着寒光。李克惊得一愣怔,只觉得一阵胆寒。农民说就是它了,付了钱,就把刀放进了随身背的褡裢里。农民在人群里挤挤挨挨,又继续往前走,来到一个月饼摊上。农民买了3个月饼。可是掏钱的时候,他的手哆嗦了,兜里的钱不够了。卖月饼的姑娘问他差多少呢?农民说差一毛呢。姑娘说算了,接过那几张脏兮兮的票子,把3个月饼包吧了包吧就给了他。农民把嘴咧了咧,一副说笑不是笑,说哭又哭不出来的样子。
西边的太阳压树梢的时候,李克和那个农民从集市上走出来,上了一条乡村公路。走着走着,那农民放慢了脚步,李克就和他走齐了。那个农民说:你老跟着我干什么?说着摸了摸褡裢里的那把刀。李克打了个寒颤,李克说我要到前面去搭车。农民就放下了摸刀的手。李克松了一口气。这会儿他才看清,那农民长了一脸又黑又硬的胡子茬,眉心里皱出一道深刻的立纹。农民问他搭车要到哪里去?李克说要回昌州,妈在家等他吃团圆饭呢。农民又问他是干什么的?李克说是学生,农民眉心里的那道立纹就舒展开了。走了一会儿,农民就把那把刀抽出来了,用指甲盖弹弹刀刃,然后贴在耳朵上听听。农民说“日日”的响,不信你听听。李克说不不不,连连摆手,就跳开了。农民就笑了,在手里掂掂,说:一把好刀!李克也说是一把好刀。接着李克就问他:你买这刀干什么?杀猪吗?不,农民说不杀猪,杀狼!李克说这平原上哪里还有狼呀?农民说狼是村长,我要一刀把他宰了!
你为什么要杀他呢?
他把我逼得没有活路了。
李克什么话也没说,抬头望了望前面,在远处的地平线上,隐隐约约地象有一辆客车在行驶。这会儿他有点儿想家了,仿佛闻到了月饼的香味儿。他想象妈妈正拉开楼上的窗帘儿,朝着外面张望呢……她只有李克这一个儿子。
因为什么事情呢?
他多收了我家的“提留”,我去找他要,他不但不给,反倒骂了我一顿……
沿着这条乡村公路一直往西走五里,就是一条宽阔的南北柏油大道,在那儿搭上汽车,一个小时就到昌州了。可是照这样一步步地走下去,要走到什么时候呢?太阳在缓缓地坠落,变得越来越红了。
你可以到乡里去告他呀,李克说,乡里是会主持公道的。
唉,别提了…………农民说,还没等我去告他,他倒先告了我一个抗粮闹事,乡里把
我打了一顿,又关了7天……为这我爹吊死了,我媳妇喝了“敌敌畏”,要不是抢救及时也没命了……
还有这种事?!李克很愤怒地说,你该到法院里去告他们……
他们法院里有人,你告是告不赢的,我也不去花这冤枉钱啦!所以……农民把刀亮了亮,我要一刀把他宰了,给我爹报仇!
农民说着,紧紧地握住了那把牛耳尖刀。
李克本来想说你把他杀了你也活不了,可是话到了嘴边又咽下去了,因为他知道,这会儿怒火已经烧热了他的脑瓜儿,他是听不进去劝告的,弄不好惹火烧身,连自己也会跟着吃亏。所以李克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
杀父之仇,不可不报。农民说,这事儿要是搁在你身上,你也不会饶了他!
农民一脸杀气,眼睛都红了。李克不敢正面看他,就把目光收回来,直直地望着前方。这时候过来了一辆大客车,李克加快了脚步,上了柏油路,朝着大客车招了招手,大客车响了两声汽笛。
你不要告诉公安上的……农民把右肩上的褡裢换到左肩上,又摸了摸那把刀。
你放心吧,李克说,我保证。说着就跳上了大客车。
车缓缓开动了,李克把头伸出窗外,想要忠告那农民一句话。可是这时候那农民已经下了柏油大道,走上了一条窄窄的乡间小路。车开得很快,他们的距离越拉越大。他看见那个农民一步一步走进血色的黄昏里……
回到昌州之后,李克把这事儿压在了心里,没有给任何人讲。那些天他天天看昌州电视台的新闻节目,可是没有看到关于那个农民谋杀的消息。农民的那一把牛耳尖刀深刻在他的脑子里,每一想起就让人胆寒。他曾作梦梦见眼前晃着那把牛耳尖刀,吓得“啊”一声坐起来,出了一身冷汗……他不知道这事儿后来怎么样了,也不知道那农民又是个什么样的结局。事儿就这样留下了悬念。
中秋的月亮圆了又缺了,李克回到了黄城大学。李克把在乡间的所见所闻,写成了一篇文章,投给多家报刊,然而泥牛入海无消息,给他高涨的写作热情泼了冷水。又过了三年,大学生活就结束了。李克回了昌州,安排在市文联搞创作,这是个游手好闲的职业,李克常常睡得太阳晒焦了屁股。李克结婚了,他爱人叫柳莺,是昌州日报的副刊编辑。说这话一晃10年就过去了。这几年都好看轻松的,于是柳莺就在副刊版上开了个“故事”栏目。柳莺约李克写一篇,开始的时候,李克还有点儿不大愿意,他主要是觉着这是通俗的,不是纯文学,但碍着妻子的面子,勉勉强强的算是应下了。他构思这篇故事的时候,想到了那把明晃晃的牛耳尖刀,想到那个咬牙切齿的农民,想到了农民脖梗上的那个刀疤……于是他就把这篇故事定名为《一把明晃晃的牛耳尖刀》。可是故事写到了一半他写不下去了,因为有好几个可能,他不知道哪一个更合适。他犹豫着,闷闷的,关在家里想了好几天,也没想出个结果来。
后来他病了,躺在床上总是作梦,作红色的梦,那梦境红得象血。再后来他昏迷了,他分不清哪是梦境,哪是现实,他觉得他又和那个农民在一起,一起行动,一起编造那个《一把明晃晃的牛耳尖刀》的故事……
在一条乡村公路上,李克和一个买了一把牛耳尖刀的农民一起走。
农民说:我要把村长那狗日的一刀宰了!
不行啊,李克说,你千万不能那样做。
那农民不听,甩开李克,大踏步地往前走。他走着,老是用手摸一摸后脖梗,象是后脖梗上痒痒似的。李克定睛一看,吓了一跳,只见他后脖梗上有一道怒冲冲的刀疤。不大会儿到了那农民的家里,农民刚卸下肩上的褡裢,就听见街上的大喇叭响了。村长在大喇叭里说:……不用你不服气,你说你想怎么办吧?!想打官司我有钱,想打架我有人,再不行还把你送到乡里去……那农民跳起来,从窗台上抓过来一瓶酒,“嘎崩”咬开盖,嘴对嘴“咕咚咕咚”地灌下去,“啪”一声把个酒瓶子摔得粉碎,拿起那一把牛耳尖刀就冲出了门。
李克追着那农民来到大街上。大街上空荡荡的。这时候村长斜披着一个黑褂子,挺着圆滚滚的大肚子,从大街那头一横一横地走过来了。那农民紧走了几步,一刀捅进了村长的肚子里,“嗨——”一声,一拧刀把,血就喷出了一个长长的抛物线,象一道血色的长虹。村长捂着肚子,蹲倒在地上。这时那农民说:我要与他同归于尽。挺起脖子,举刀要割。李克大喊一声:你放下刀!三步两步蹿上去,从背后搂住了他。
在一条乡村公路上,一个男孩和一个农民走在一起。
农民说:我被村长逼得没有活路了,我要杀了他。
说着,就从褡裢里抽出了一把牛耳尖刀。
男孩说:你这是犯法,要负法律责任的。
日他祖宗!农民摸摸后脖梗上的那一道刀疤,我杀死一个够本,杀死两个赚一个!
这时候,来了一辆大客车,男孩跳上客车就走了。半路上,他下车到派出所报了案。派出所的民警带上他,骑上一辆三轮摩托就出发了。一路风驰电掣,追到了那个农民家里,一看不在,就又追到村长家。还没进门,就看见村长的老婆披头散发地跑出来,连声喊“救命”。民警端着手枪冲进门去,见那农民正举着刀追杀村长,村长左右躲闪,围着院子里的一棵大树转圈儿。民警大喝一声:把刀放下!那农民硬着脖子不听,气急败坏地“哇哇”大叫。民警鸣枪示警,“砰砰”两枪,只打得地上起了两团尘土。这两枪把那农民吓住了,手一松,那把牛耳尖刀落在地上,一阵“叮叮当当”地响。民警给那农民戴上手铐,那农民大喊“冤枉”,民警推他一把:有冤到所里说去!
在一条乡村公路上,李克和一个农民一起走。
这个农民从集上买了一把明晃晃的牛耳尖刀。李克问他买刀干什么?他说:杀一只狼!李克听出来这话里有话,就没有再问。
他们一直往前走,走到柏油路上就天黑了,已经没有了去昌州的汽车。李克说:这怎么办呢?急得直挠后脑勺。农民说你住到我家去吧,顺手往前面一指,就见黑暗中有一户人家的后窗户亮起了灯光。
李克跟那农民到了他家,门一响,他媳妇一拍大腿:哎哟,我的娘吔!就长出了一口气。他媳妇说:你这么晚才回来,我还以为你去找村长拚命去了呢。那农民从褡裢里掏出来3个月饼,说:你和小小一人吃一个,剩下的这个是我的。吃了月饼,我今天晚上就找村长算账去……说着就从褡裢里抽出了那把牛耳尖刀。他媳妇说:你不能呀……那样我和孩子就没法过了!李克也劝他:你不要办傻事,这会把你的命也搭进去的。他们说着说着,农民就哭了:我太冤了……天哪,到哪里去说理去呀!那农民抱着头就蹲下了。李克说:可以去法院告他!那农民说:村长的小舅子在法庭里……李克说:他不能一手遮天!你可以请个律师……那农民把脸苦下来:我连请律师的钱也拿不出来呀……李克想了想说:我认识昌州的一个律师,我可以先让他给你代理,以后你有了钱再给他……那农民的眼泪“哗”一下子就流下来了,激动地握住李克的手说:大兄弟,你帮我伸冤,我感激不尽呀!他媳妇说:我们死都不怕了还怕啥!你们明天就下昌州,咱豁上老命也得告倒他!
在一条乡村公路上,一个男孩和一个农民一起走。
农民从褡裢里抽出一把牛耳尖刀,冷冷地笑,扬起刀来,一刀把路边的一棵小树劈倒了。
男孩说:你怎么随便砍树呢?
农民说:我试试刀。
男孩说:你试刀也不能砍树呀!
农民说:我不仅砍树我还要砍人呢!
你要砍谁呀?
农民说:我要把村长砍了!
村长怎么了?
他逼得我爹上了吊……
农民脖子后边有一个亮闪闪的刀疤。农民摸了摸,象是在挠痒痒。
冤冤相报何时了,男孩说,你要宽容要大度要原谅他!
胡说!农民拿刀指着男孩,怒吼道:我不仅要杀他,我还要杀了他老婆,他老婆也是一肚子坏水!
男孩说:你可不能随便杀人!
农民亮亮那把牛耳尖刀,明晃晃的。农民说:不杀他不解我心头之恨!
他们沿着乡村公路一直往前走,一边走一边争论着。男孩一直想要说服他,让他放弃这个杀人的念头。
天傍晚的时候,他们上了那条去昌州的柏油大道。这时候,村长和他老婆一人提一个人造革的黑提兜,正在柏油路边的站牌下等汽车呢。村长是个大胖子,肥得流油。他老婆杨柳细腰,眉弯弯的,是个乡间美人。一见仇人,那农民立刻红了眼,就冲了上去。村长吓傻了,他老婆吓得大声尖叫。
这时候男孩拦住他。男孩说:你这是犯法,快停下!农民不理他,继续往前冲。男孩就伸出双臂,护着他们俩。不料一刀捅在男孩的后腰上,男孩觉得他的腰一下子断了。村长的老婆吓得双手抱头闭上了眼。
卧室里一片寂静。李克在床上躺着,静静的,一动也不动。他不动也不说话,仿佛他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他面目清癯,瘦成了一把骨头。唯有肚子老大老大的,象一面“咚咚”响的大皮鼓。李克正处在弥留之际,一会儿迷糊,一会儿清楚。这会儿他看见那个农民走进来了,身上血迹斑斑,提着那把牛耳尖刀。农民说:我把他们都杀了……杀了谁?李克问。农民说:村长和他老婆。李克说:你去投案去了吗?没有,农民说,我逃出来了……你呀,你呀……李克的手在空中挥舞着,眼睛瞪得老大,嘴唇在翕动。柳莺听见他说话,慌忙问他要什么?他什么也不说,只是瞪大了惊恐的眼睛。柳莺握住了他的手,泪光莹莹地望着他。她看见他眼睛里那一星生命的火星,渐渐地暗下去,后来终于就熄灭了……
外边起大风了。风“咣当”一声吹开了窗户,把书桌上的一迭纸吹得漫空飘舞。柳莺捡起一张纸来,只见上面写着一个故事题目——
一把明晃晃的牛耳尖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