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小心翼翼地透过后视镜,盯着跪在夜总会门口的那个男人。就是他,真的是他。
他从未正面见过那个男人,但那张脸他记得清清楚楚。他根本不想记住那张脸,但肩膀上那处裂了的骨头,总会用钻心钻骨的疼来提醒他。
他掏出手机,一看四点多了。心想,这时正是夜总会准备开门营业的时候,他们还容不容他在门口跪着?他本想把车开到小学门口拉客,可现在他的两只手抖得厉害,攥不住方向盘。他定了定神,索性把“停止营运”的牌子翻出来。翻好牌子,他觉得心里安稳了些,就把车往城南开去。在城南那块大片麦地的边上,有个“悦民超市”,那就是他要去的地方。
这家夜总会,几乎是他每天的最后一站。这几天,他每次经过夜总会门口时,都看见有个人在那里跪着。起初他没有多想,可这次猛然瞥见那个背影很像他见过的一个人,他减慢车速,想看个究竟,刚摇下车窗玻璃,就看见了那个人的脸。尽管只是侧脸,但他还是很快认出了那个人。
下午四点来钟,县城的马路很清静,路过几个路口时,只有他这一辆车在等红灯。他看着空荡荡的马路,从前的那些事儿,又在眼前飘了出来。
他四五岁那年,父母先后病死了。他从小东家吃一顿,西家睡一宿的。不知从哪一天起,也不知什么缘故,他就常住在五伯家里。五伯是村里的老光棍,他眼睛虽不好使,可手巧,常常折了柳树枝给男孩子做弹弓,捡了鸡毛给女孩子缝毽子,路上见到谁家院墙漏了破了,随手捡个砖头就给垒好了。
当时的村支部书记,见五伯打算把他就这么带下去,就让五伯承包河堤旁边的果园,每年只收五块钱的承包费。支部书记怕村里人有意见,就挨家挨户去问,都说果园交给五哥(那时村里大部分都叫他五哥,岁数大的人则叫他老五)还收啥钱?
他读了两年初中,就退了学,一门心思和五伯一起侍弄那十来棵果树。可两人再怎么精心侍弄,每年的收入只能凑凑合合维持两人一年的吃喝。五伯早绝了娶妻的念头,他转眼也三十岁了,同样娶不起媳妇。
五年前,河里泛起一股子怪味,河水也变得一阵黑、一阵白的。那年秋天,往年每棵能结两三百斤大桃的树,只结了几十斤的桃。这些桃子又小又皱巴,还没熟就一个个往地上掉。这样的货色,甭说卖钱了,白给人都不要。那个每年来收桃的省城汉子,看着一地的癞桃,一个劲儿摇头。
不光是果园,村里的庄稼、蔬菜有好几户也绝了收。省城人临走时说准是河上游那家造纸厂把给河水污染了,还告诉他们可以去打官司,去告那家纸厂。那个省城人说,打官司得花不少钱,得给法院交诉讼费,还得找地方出鉴定报告,证明你家桃树减产庄稼绝收是河水被污染闹的,找律师也得花钱,还不一定能打赢官司。
省城人走后,村里的人一合计,觉得还是得打官司。打官司得有材料,他们的材料是村里文化最高的人,已经快七十岁的老书记写的。这些年村里倒是出过几个大学生,毕业都在大城市扎了根。他们的父母打电话给他们,都推说自己出来的时间长,对村里的事不熟悉,还让他们少掺和。
过了几天,他和五伯,还有村里的几个男人,一起到了县法院。法院高大的门楼让他们心里发憷,几个人正互相打气,打算一起进去时,有人发现马路对面有不少律师事务所的门脸。他们马上扭身进去,可连着去了好几家,都很快垂着头出来了。律师给他们掰着手指头算了要花多少钱。他们真的打不起这个官司。
出了最后一家律师事务所门脸,几个人在门口或蹲或站着,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这时有个人的手机响了,是那个省城人打来的。省城人在电话里说,他听说有几个学法律的大学生,不要钱就能帮人打官司。怕他们记不住,发短信告诉他们这几个学生的地址电话,让他们把材料准备齐了,可以直接上省城找这几个学生。这个电话让他们又喜气洋洋起来。可上省城不是小事,他们回到村里,开始张罗到省城打官司这件事。
全村一共去了五个人。下了长途车,五伯手里攥着写着大学生地址的纸条,正准备找人打听,一辆灰色的面包车停在他们跟前。从驾驶室跳下一个瘦瘦的男人,管他们叫老乡。这人说自己在省城工作多年,听老家的亲戚来电话说今天你们要来省城,就特意来见见老乡。他的话里的确带着家乡的口音,他们问他的亲戚是谁,他两眼转了转,说了邻村一个人的名字。这个人他们都认识,也就放了心。
他不知道怎么回事,看着这个瘦男人漾着笑的脸,他心里就有些慌。磨磨蹭蹭到了车门前,却不敢抬腿上车。这时他身后有个人往前一推,他脚还没站稳,车门就贴着他的后脊梁关上了。
一转眼的工夫,车就到了郊外。他一直在看副驾驶座上的那个人。那人一句话不说,脸也没朝后面看过。他正打量着那人时,那人忽然微微抬头,从反光镜里盯了他一眼,那道窄窄的眼缝里露出了瘆人的光,吓得他浑身打了个冷战。怕归怕,他觉得还是要把这人的相貌打扮看清楚。他注意到,这个男人右手握着一根二尺来长的钢筋棍,正敲打着左手掌心。开车的那个瘦子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笑了笑,说那是撬棍,刚才车陷在泥里,就是用它撬的车轮子。可是他看到那根钢筋棍上不但没有泥,还擦得很干净,两头都缠着蓝胶带。尤其是握在手里的那头,胶带缠了好多层,看上去紧实牢靠,挥舞起来一定很合手。
车开了个把钟头,最后到了一栋栋围在院墙里的漂亮房子。大兄弟,你在省城混得得意啊,这么好的房子前,啧啧,真不赖!五伯对那瘦瘦的司机说。
那司机不承认也不否认,只是笑了笑。他们的车从大门进去,在那些一模一样的小楼当中绕了几个圈子后,他们就晕了。他看见每栋楼的楼门都朝南,门上都写着几区几号,可他们的车却绕来绕去,最后从一座楼的后面,开进了车库。车一开进去,车库门就哗哗响着关上了。他们刚下车,就隐约看见车库的四个角上,慢慢站起了四个汉子,踩着很重很沉的脚步,朝他们围了过来。
大兄弟,有话好好说,咱们都是乡里乡亲的……他们被推搡到了车库的最深处。大概是因为太害怕了,五伯的舌头直打结,喉咙里颠三倒四地往外滚着话。
就你话多!他看见刚才那人从副驾驶位置上出来,手里提着那根钢筋棍。车库门缝里透出的光,把那个汉子的影子映在地上。这影子漆黑、高大,像一座高得看不到顶的山把他们几个人都牢牢罩住了。他看着影子正朝着五伯移过去,马上跳起来向前一蹿。他刚抱住五伯,就觉得有什么东西砸在自己肩上。当时他的肩上就有了感觉,但那感觉起先并不是疼,而是像被烙铁烙的一样,是一串火辣辣的烫,然后才变成一道直钻进骨头缝里的疼。这道疼还没过去,他肩上同样的位置,又挨了重重的一下子。前后两拨疼,像潮水一样在他身体里荡来荡去,他还是咬牙忍着,使劲向前一趴,把五伯压在身子下面,这才放心地昏了过去。
他醒来后,发现周围一片昏黑,就知道自己还在车库里。他的脸正趴在五伯的膝盖上,身子则瘫在冰凉的地上。他想站起来,可手刚刚撑地,胳膊还没使劲,肩疼得他直冒冷汗。他重新俯下身子,用胳膊肘杵着地,抬头看到那几个男人还在周围站着,五伯盘腿坐在地上,朝他们一遍遍地作揖。同来的几个村里人,都在五伯身旁或趴着或蹲着,黑乎乎的轮廓就像是一块块沉默的石头。黑暗使他看不清楚他们的脸,但想象得出他们谄媚恐惧的笑。他听见五伯反复说的一句话,我们再也不来省城了,放我们回去吧!
这时,那个开车来的瘦子从驾驶室里扔出来一句,我看他们这回肯定是老实了,让他们上车吧。他和五伯几个人上了面包车,很快回到了长途车站。他们从刚才上车的地方下了车后,五伯稍一愣神,伸出胳膊朝马路上大声喊,出租车,去医院!
在医院骨科,医生看了片子说是骨裂。医生还说,他骨头上的这条裂缝挺长,没法动手术,只能平时多注意休息,平时多吃些排骨啊鱼啊之类营养丰富的东西。只要补充好了营养,骨头上裂了的地方,自己会慢慢长好。
他们回到村子后,河水又脏又臭了两年。这两年里,他和五伯靠着泥瓦匠手艺,凑合着养活了两张嘴。因为没能像医生说的那样吃好休息好,肩膀上那根骨头的裂缝的疼一直跟着他。直到现在,他开车时每次打方向盘打得猛一些,左边的肩膀就会有一种要命的疼,好像有一双手把他肩上的皮肉撕扯开一样。
那些时候,若哪天得了闲,除非冬天河里结了冰,每天他都沿着河堤往上游走,一直走出二十多里,才跳进河里摸螺蛳。等摸上来的螺蛳有了半水桶,就提到县城去卖。
两年后一天的晚上,他回到家看见那个两年不见的省城人正和五伯脸对脸抽烟。他坐下后,省城人递给了他一张报纸。报上说,县里新来的领导,把原来那些个污染企业,都给关停了。省城人临走时给了他们五千块钱,让他别再背着泥瓦匠家什到处踅摸事儿了,也甭再下河摸螺蛳了,拿这钱好好侍弄果园,来年自己再过来收桃。
这一年,他和五伯把攒了两年的气力都花在了果园上。第二年,桃树又结了满树的大桃。他和五伯一个都没舍得尝,好不容易等来了省城人,省城人却说,这桃他不收。他和五伯正纳闷儿,省城人说,桃树跟人一样,得排毒,这两年桃树里攒下来的毒太多了,如今都落在今年的果子里。所以这些桃,不但我不收,你们也不能吃。说着他又拿出五千块钱给他们。话还是去年那句话,就是让他们好好侍弄桃树。
到了下一年,桃树果真前所未有地好。桃子还没长成形,就来了十多个果贩子,还开出高价钱收桃。可是来一个人,他们就摇一回头。他们要等那个省城人来。桃子快熟时,省城人终于来了。人家知道前面有不少果贩子来过,就要按比市价高五毛的价钱收,他和五伯死活不同意。三个人争了半天,还是按市价算了价钱。这一回,他和五伯一共卖了两万四千多块钱的桃,还了省城人的钱后,足足挣了一万四千多块钱。
县里要建沿河旅游观光带,果园也被画进那张设计图里。县上给村里每人发了十万块钱的补偿,等那一片再盖起了新楼,每户还能按照从前房子的大小,分到一套或者两套新房子。他和五伯,是村里最后走的两个人,他们也和别人一样,在县城租了一套一居室的小房子住下了,不久还领了簇新的户口本,真正成了城里人。
他和五伯虽然成了城里人,可两人除了种桃树啥也不会,连着去了几次县城里的人才招聘会,都没能找到事做。于是,他们只能把日子这么一天天挨下去。
砍桃树那天,他给五伯撒谎说有人给他介绍了对象,早早就出了门。那天天气很冷,进了城的村里人,大部分都在通着暖气的新房里呆着,来得不多。他和几个村民聊了几句,就不再说了,全神贯注地看两个一身工装的小伙子用电锯锯桃树。他看着那些被锯倒的桃树,就像是在扒拉他的心一样。他正用袖子抹眼泪,忽然看到在运树的卡车旁边,五伯举着胳膊,用袄袖子抹眼泪。
那天从果园回来后,他和五伯两人闷在屋里,有时一整天都说不上几句话。一天,他在县人才市场找工作,手机响了起来。电话是一个去串门的村民打来的,说是刚才在他家里,正和五伯聊着天,五伯就顺着椅子出溜下来了。让他赶紧回家,把五伯送到医院去。
五伯中风了。给五伯看病时,那钱花得比被大风刮走的还快,他们的二十万元很快变成了十万……五伯的命保住了,可右边半拉身子,胳膊,腿脚,都不能动了。医生说,按照五伯六十来岁的年纪,他这种偏瘫,很难好转,但只要好好养护,就能把病情稳定下来。五伯出了院,每月吃药打针,就要一千多块,再加上房租,剩下的钱不出半年就要花完了。
幸亏当初在果园时,他从省城人那里学会了开车。他和五伯一合计,就拿剩下的钱买了辆旧车,在县城做起了黑出租生意。他起早贪黑地干着,每个月除了五伯的医药费和房租,还能剩下七八百块,够两人吃喝了。
开上黑出租后,他们两人的生活很有规律,他每天出车前给五伯做好一天的饭,五伯则攥个遥控器,一直在电视前守着。这个小区里还有村里不少人住着,他们有时也来送个热菜,扶着五伯下楼遛遛腿儿。
刚住进县城时,还有人给他介绍过女人。有的女人是在见他开辆车满县城到处跑,或者是知道他以后会分得一套新楼房,主动央人介绍的。可后来五伯得病后,这些女人也就陆续没了消息。再后来,在一个大雪天,他从县烟酒公司路过,看见有个女人朝他的车招手。他在女人身旁停下车,认出这个女人是他从前相亲时见过的。女人也同时认出了他,脸微微红了红。这女人比他大三岁,丈夫因为在邻村喝夜酒喝大了,跌进村口水塘淹死了。她有个儿子,本来在上初中,去年辍学去省城学汽修了。她自己在县城边开了家棋牌室和“悦民超市”,卖些杂货。
那天,他刚把女人送到杂货店门口,远远就看见窗户上的玻璃被砸破几块,还有几个人正你挤我我挤你地站在窗下,伸手去里面拿东西。女人没等车停稳,就跳下车,结果在雪地上摔了个跟头。她爬起身跑过去,那几个人哄笑着散开了。女人不知道该追哪个,跺了跺脚,急急忙忙开锁进了门。他在车里看着,犹豫一下,也跟着进去了。
女人的房子是里外两间,里面是卧室,外屋中间搁着两张麻将桌,靠窗的地方则立着两排货架,窗台和货架上都摆了些食品烟酒。这时,风卷着雪从窗户外刮进来。女人站在店中间,看着一地的砖头和玻璃渣,先是懵了一下,接着就哭起来。
他顾不上劝她,先回车里拿雨披挡住窗户,打扫了地面,接着开车去了五金城。他割了玻璃,买了油泥回来,三两下就粘好了玻璃。可等他从窗台上跳下来时,肩膀上早就疼得要命了,额头冒出大颗大颗的汗珠子。结果他双脚落地时没能站住,哎哟一声,坐在地上,手扶住了自己的左肩。兄弟,你咋不得劲?是累着了?女人在身后小声问他。他嗫嚅着说,肩膀上有处旧伤。话音没落,他整个人已经被女人从后面跪着抱住了。
外面的雪越下越大,女人的被窝里却暖和得很。他活了三十多年,头回知道女人竟然是这么温柔美好的一种动物。女人告诉他,砸她家玻璃的是丈夫从前的赌友,丈夫死了后,这人称她丈夫欠了他八千多块钱,要她还这笔账。她不肯,那人就经常来捣乱。
等他从女人家里出来,雪下得没那么密了,天早就黑透了。他觉得有些对不住五伯。他回家进了屋,看见五伯还没睡,正侧躺着,咧着嘴朝他直乐。他觉得自己的心事被看穿了,红着脸去烧水。水开了,他正给五伯洗着脚,五伯忽然朝他说,小子,今天得了好事了吧。
从那之后,他常帮着女人拉货,女人呢,也经常炒几个荤菜,让他带回去给五伯吃。有时,五伯一边吃一边朝他说,你小子,真他妈傻人有傻福。
刚开春时有一天,女人让他开车带她出城散心。他想了想,带着女人来到原先是果园的那个地方。那里已经建成了观光文化带,堤上还种了一排排的树苗,已经长出了细细的嫩叶子。堤下的河滩上,四下种着他从没见过的各种植物。大堤再远处,还有一片正拔地而起的楼群。
这叫菖蒲,这是水芹,那种叫萍蓬草。河滩上这些植物,女人倒是都认得,她飞快地指着,一一地把名目告诉他。他望着比从前扩大了好多的河面,和岸边排得整整齐齐的几十只小艇,心想等天气再暖和些,要带五伯来看看。五伯好热闹,到时看着一只只小艇在河面上飞一般地开着,还不知道会乐成啥样呢。
这天,他开车到了女人那里,路过夜总会门口看到一个男人跪在那里。刚一进门,看见几个人坐着打麻将,就一愣神儿,靠在门框上。那几个人见了他和女人的神态,起着哄走了。女人关了门,回过头来极有情致地盯着他。他躲过女人的眼神,慢慢坐下,把从前的事儿,和刚才在夜总会门口看到的事儿都告诉了女人。女人叹口气,凑过来,站在他身旁,手指甲在他有伤的肩膀处轻轻划着,慢慢流下了泪。
女人说,这几天有人在牌桌上说过,那个跪着的男人从前是夜总会的保安队长。有一回,有个客人在里面喝多了,临走时非要自己开车。他为拍人家马屁,就去指挥倒车,结果被撞成了跛子,就被辞退了,医药费营养费啥的,一个子儿都没拿到。他当然不肯吃这个亏,可他知道自己老板的厉害,不敢大闹,就只有在夜总会门口跪着求。
听到这里,他恍惚着想起来,自己曾经听说那个造纸厂的老板,把厂子盘出去后,又在县城里干了别的买卖,想不到就是这个夜总会。
这天他从女人家离开回到家后,一宿都没睡踏实,一直在做各种各样的恶梦。第二天,他一整天心里都乱得很,天黑下来,他索性翻过车上“停止营业”的牌子,到夜总会不远处停下。
果然,那人还在那里跪着。
天彻底黑透了,陆续有汽车开进夜总会的停车场。从车里下来的客人,有的好像还和那人很熟,在经过他身边时,会回头看他一眼,然后才匆匆走进夜总会。他冲着人家的后脊梁和人家打招呼,但没人停下和他说上一两句话。
一个穿着崭新制服的保安从夜总会里面出来,站在他面前,用下巴指了指他说,喂,快滚吧。他仰起脸,冲这个保安说,老二,你……那个保安一巴掌抽在他脸上,接着一脚踹倒了他,瞪着眼吼,你叫谁老二?!从前老板用你的时候,你是队长我是老二,现在你被老板踹了,我是队长了,你还敢叫我老二?!找死啊你!
他撑起自己的上半截身子,仰起脸冷笑了一阵,说你告诉老板,要不把钱给我,我就找谁谁谁要……是他把我撞成这样的!
你敢!那个保安队长骂着抬起脚,刚要继续踹,腰间对讲机响了起来。他拿起对讲机点头哈腰说了几句,就转身进了夜总会。过了一会儿,他又和几个保安一起出来,把趴在地上的男人围了起来。那人就有些慌了,刚挣扎着站起来,身子一歪一歪地要走,那个接替了他的保安队长,却让人架起他,不由分说地把他架进了夜总会。
这男人要挨揍了,他坐在车里想着,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肩,心里就有了些报仇的痛快。这时有人敲着他的车窗玻璃,他见有人用车,就把牌子翻回到“营业中”,发动了汽车,载客上路了。路上他心里烦躁起来,他想,不知道那人会被打成怎么样。他在心里警告自己别惹事,提醒自己这个男人是自己的仇家,自己身上的伤,就是被他打的。这么想了很多遍,心里好受了一些,车也开得稳多了。客人刚一下车,马上又有人上车。新上车的客人要去的地方是三十公里外的市里。这趟活儿能挣八十元,送完这个客人就回家,到时要记得给五伯买些猪耳脆,五伯今天早上一起身,就开始念叨想吃这口儿。他这样想着,把车子开出了县城。
过了前面那个路口,就是通往市里的高速公路了。他望着越来越近的高速公路入口,脚下的油门渐渐松了,车子的速度也慢了下来。那客人在后面“咦”了一声,他一咬牙刹住了车,扭头告诉客人自己家里有急事,不收他的车钱了。那个客人一愣,板起脸骂骂咧咧下了车。他把车掉了头,越开越快,飞一般地扎进了县城。
他回到县城后,先是到了夜总会正门。几个保安在夜总会门口嘻嘻哈哈地玩闹着,那一张张年轻的娃娃脸上,都挂着满足得意的笑。他们伸胳膊踢腿,做出很多奇奇怪怪的动作。他看了一阵子,才看出他们是在模仿打人和被打。被打的人,还装模作样地惨叫着。他赶紧绕到了夜总会后门的那条巷子。结果他没有猜错,那男人正靠着泔水桶,大敞着怀,歪歪扭扭半躺在地上,刺着一条大黑龙的皮肤上,印着好几处不一样的鞋印。他整张脸都是青肿的,眼睛只剩下一条细缝。
他下车走了过去,站在男人面前一两米的地方喊,喂——
嗯,嗯嗯,男人嘴里胡乱哼着。他欠身蹲下,把男人胸口的衣服合上,刚把他扶起来,又一下子坐到地上了。
腿不行,使不上劲儿,男人蜷着腿,抱着自己的两个膝盖说。
他想了想,就弯下腰,用没伤的肩膀把男人扛上车,平平地放在座位上。他在扶男人的时候,男人的胳膊松软地搭上了他的左肩,随着他的脚步,那只胳膊还在他受过伤的那个地方无力地蹭过来,蹭过去。
到了医院,医生草草看了看伤势,说全身多处骨折,问怎么回事。男人含含糊糊地说,自己在路边好好走着,就让几个不认识的小混混胡乱打了一顿。医生显然不信,但还是开了单子,让男人去拍片子。
他给男人交了费,又和一个护士扶着男人进了放射室。那男人从头到脚要拍好多张片子,要花不少时间,他就坐在外面的躺椅上等。他累得很,也困极了,往后一仰,头靠在硬邦邦的椅背上睡着了。
梦里他和五伯到了一处果园,这个园子大得无边无际,四下望去,到处都是结满桃的桃树。这里的桃树还和《大闹天宫》里一样,树干树枝都有云彩缭绕着,每片树叶都绿灿灿的,每只桃子都鲜红、硕大。他和五伯就像孙悟空一样,仿佛也会了仙术,每人都踩着朵云彩,在桃树和桃树之间,得意地飘啊、飘啊……
在医院走廊里来来往往的人,看了他都觉得很奇怪,不知道这个睡着了的人,为什么脸上都流满了泪水,却还在咧着嘴,嘿嘿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