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线上的麻雀
张凌云
村外,路边。一排高大的电线杆,寂静地耸向天空。天色灰蒙,空气中带着略微的潮一湿,那水泥铸造的电线杆,看上去有些汗涔。杆顶有几根平行的电线,伸向远方。电线上,立着几只不动的小鸟,是麻雀。
乡野的风吹过,我站在路边,敞开胸襟,尽情地呼吸这夹一着麦香、菜籽和蚕豆花的味儿。夕一陽一快偏西了,我却没有挪步的意思,就想再呆一会儿,静静看着河流,看着平原,看着天空,看着那些电线上的麻雀。
所有的鸟当中,我最熟悉,也最亲切的就是麻雀。我不认识许多鸟,不能辨别各种斑斓的羽一毛一和复杂的体形,也不能区分各种优雅美妙或者啁哳难听的鸟鸣,唯有对麻雀是如此的谙熟,就像在黑暗中行走,也能清晰地叩响一支拐杖。
早年的老家,是一排瓦房,窗户里竖着盘条,外面糊上塑料纸。早上一开门,便会看见惊起的麻雀从窗格上飞起,停到对面的屋檐上去了。胆大的,就落在院子里,水缸上,或是那堆平放的杂树干中。小眼睛乌溜溜望着你,嘴巴发出脆脆的叫一声。若不去管,它们就这样分布于屋外的各个角落,倘是舞起手臂,吆喝着去轰,它们就张开小小的翅膀,呼拉一阵往巷道的高处飞去,停在电线上,再不肯下来。
麻雀就是这样一种与乡土中国紧密相连的鸟。到处都有它们的身影,田间、地头、房屋、道路。农人们走在路上,麻雀会站上他头顶的草帽,或是手拿的铁锹末端。肩挑的麦杆稻草,也常立着几只麻雀。就连从地里挖菜回来,有人在旁边提醒,猛回头,才发现篮子里的麻雀已经飞走了。若是在空地摊晒谷物,那便要如临大敌,一群灰黄的小家伙随时要从屋瓦上俯冲下来,突击享受一顿牙祭。
麻雀伴随着我们整年。故乡没有山,树少,鸟的品种不多。麻雀却多,且麻雀是留鸟,没有迁徙的一习一性一。日光渐长,地气日暖,春天就要来了,最早的信息却不是来自燕子漂亮的尾巴,你听清晨屋外叽叽喳喳,明摆着比前段时间更密、也更欢快的雀啼,其实就已经知道。冬天,空气中一片萧瑟,树叶枯了,小河冻了,周围有着岁末浓重的寂静感。你孤零地坐进院子,晒着无力的太一陽一,却发现眼前还 有一种熟悉的小生灵在陪伴着你,麻雀。
麻雀不像布谷、喜鹊、鸽子等老家别的鸟类,人们对它常是不太尊重的。我小时候,“除四害”的风头已经过了。但抓麻雀的风气仍盛,孩子们尤其喜欢。通常是成群结队,手里拿着各式弹弓,对着树间、屋顶或是平地上的麻雀径直射去。或是攀上树干,找着麻雀窝,掏出一大把麻雀蛋来。
我家屋后是一片红砖仓库,地方大,麻雀多。孩子们在空场边、砖缝间、洋瓦上兴奋地追逐着麻雀,战果辉煌。我没有弹弓,跟着讨了几只如鹌鹑蛋般大小的麻雀蛋吃,待到看见那些蜷着脚爪、双眼紧闭、身上带血的可怜家伙时,心里却一阵一抽一紧,这,就是我们要打的麻雀?
我便不忍心跟着他们去烤麻雀吃。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多少年来再回头看老舍写的《小麻雀》,更多了几分共鸣。小时候学过他的《猫》,也学过这篇《小麻雀》,总觉得老舍先生的一爱一心中有一种残忍的味道,他能把猫、麻雀这些小动物在语境里置于特别可怜一爱一的地位,令读者难以释怀,竟至要流泪了。那篇《猫》,就直接反映出我家几乎没养过猫,《小麻雀》好些,还 有种希望有里面。
都是可一爱一的生灵啊,尽管小,也有一颗博动的心。后来,我家搬至北边的一片新区,我也上中学了。记得有无数个下午,我呆在二楼的平台上,呼吸着自河那边田野飘过的风。天气有些一陰一沉,周围非常安静,时间都仿佛在这样清寂的氛围中停滞了。目光扫过远方,再落到近处,通往院子的楼梯扶手,停留着几只麻雀。我看着它们,就像面对熟悉但无言的老朋友,它们从我童年的故事中走来,一点没变。我不会再去干扰它们了,相反,我非常愿意,和这群朋友一起,分享乡村悠远绵长的时光。
置身于都市的小区里,现在,还 可以经常听到尖脆的鸟鸣,不消说,那是麻雀。但不再有电线杆,我并不能看到它们藏进树丛的身影。不过,走在一些静谧的小路时,我愿在耸立的电线杆下伫足,目光向天,落在电线之上。那里,立着几只小小的麻雀。天色依然灰蒙,我就知道,那些写在记忆里的岁月还 在身边,没有走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