吹了整整一晚的寒风终于停了,人们不知何时悄悄地进入了梦乡,一睁眼,天已经亮了。菖蒲悄悄地抬起头,看了一眼在身边熟睡的信康。房间里酒气熏天,让人恶心。“又喝多了……”
信康原本就有好酒的一毛一病,不知为何,近来更是变本加厉。“胜利了,胜利了。”这已经成了他的口头禅。刚开始还一本正经,可一旦喝多了,就发起酒疯来,有时说胜赖真可怜,还眼泪汪汪的。
“过不了多久,我也会把小命丢在战场上。菖蒲,你猜谁会来取我的脑袋?”
净说些不着边际的事。仅仅这些话还没什么,可到了最后,话题就扯到了少夫人和她的父亲信长,说起来没完没了。
“信长好像以为长筱之战是全凭他一个人的力量而取胜,真是不知羞耻。你说是吧?我们德川氏八千人马就砍掉五千二百个敌人的脑袋,而织田氏号称三万大军,才杀死四千多人。没有我们出力,他怎会取得那么大的胜利?”
信康一旦喊起来,就连菖蒲也吓得浑身哆嗦,不知如何是好。信康瞪大血红的眼睛,龇着满口的白牙,一想起什么事来就哇哇大叫,十分吓人。然后,就是疯狂地行一房一事。
刚开始,菖蒲还以为他是怕有人要杀他,或在战场上被什么恶鬼附身,犯了疯病。可是,到了第二天早晨,偷偷地一看,信康那安静而悲伤的睡姿,真是让人百感交集。用手一摸一一一摸一他鼻尖,还有气,她这才放下心来。这样的事频频发生。
今天早晨也是如此。信康昨晚又喝得酩酊大醉,把身一体搞垮了。他孤单、寂寞。自己难道真的在可怜他吗?近来,菖蒲经常反思自己的心迹。一开始,她认为自己是一奸一细,是让一奸一细减敬自一由出入这座城的幌子。不久,她就成了筑山夫人与少夫人德姬交互斗争的工具,虽然也曾经两度怀一孕一,但是一次也没能把孩子生下来。
“要是比少夫人早生下孩子的话,菖蒲就是家业继承人的生母了,就是我的胜利。”筑山夫人多次这样说过。但如果真的生了,那又能怎么样,她不过是武田家派来的一奸一细。
“呜呜呜……”旁边的信康翻了一个身,菖蒲吓了一跳,赶紧收回自己的思绪。
“啊……天亮了。”信康突然醒了,看了一眼全身僵硬、眼睛紧闭的菖蒲,“还没醒?睡得这么沉。”然后悄悄地钻出被褥,径直走了出去。
平时也总是这样,说起来真是奇怪。一睁眼的那一瞬间,信康就像变了个人似的。不管多冷的日子,他都立刻跑到靶场,光着膀子开始拉弓射箭。马也没少骑,不同的只是有时骑在马上挥舞长一槍一,有时则练大刀。
究竟晚上的少主是真的呢,还是白天的少主是真的?一开始,菖蒲常常这样想。可是,现在她觉得两个都是真正的少主。
等听不到信康的声音,菖蒲才起来,然后叫过两个侍女。侍女们每天做的事,问安、打洗脸水、梳头,还有梳妆台的搬运等,都是程式化的,这让她觉得冷冰冰的,没有人情味儿。以前,她觉得这太铺张了,长筱之战中武田大败以后,她就觉得更别扭了。由于自己与武田家有关系,因而被冷落了——她常常产生这种感觉。
化完妆,吃完饭,她坐在火盆前取暖。侍女阿胜冷冰冰地前来报告,说筑山夫人来访。
“夫人来了?”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菖蒲一下子慌张起来。以前有什么事,都是夫人把她叫过去。“快请她进来。”
还没等菖蒲说完,筑山夫人已经打开了格子门,站在那里了:“菖蒲,多日不见,变漂亮了。”
抬头一看,筑山夫人就像换了个人似的,已经苍老了许多。以前她的皮肤还有点动人的光泽,而现在,她懒洋洋、胖乎乎的,感觉一点也不优雅,很是臃肿。
“不知夫人您来,有失远迎。”
“哪敢劳您费心,像我这样的,在这里是不值钱的累赘。”
“您就别挖苦奴婢了……”
“好了,不说这些了。我今天是有事求你来了。快把那个女孩儿叫过来。”
外间一起跟来的琴女答应一声,带进一个才十三四岁的女孩子。只见她脸蛋圆圆的,一副天真无邪的神情,不住地打量着四周,在夫人后面坐了下来。
“最近,少主在狩猎的归途中,做了一件惨无人道的事,你知道吗?”
夫人的眼睛像毒蛇一样冒着凶光。菖蒲不禁打了一个寒战。
“为什么不说话?”筑山夫人毫不留情,单刀直人,“你想说,你什么都不知道?”
“是的,我的确什么也不知道。”菖蒲从一开始就战战兢兢的,连声音都在发一抖,“惨无人道?少主到底做了什么?”
“那天,少主心情大坏,当然,我也觉得情有可原。少主拼杀疆场,随时都可能遭遇不测。娶妻是为了生子,从而繁衍后代,接续香火。如果没有后代……岂不枉有一生的英名。”
“是……是。”
“可是,你却不生育,而德姬又老生丫头,这样,少主下次打仗能提起一精一神吗?”
“这……”
“连能继承家业的儿子都没有……觉得以后总会有的,所以立下大功,就安心了。有和没有,有天壤之别。少主正是因为这么想,当他看到又是女儿的时候,一下子就火冒三丈,再加上乱七八糟的事,就气呼一呼地出去打猎。”
不知筑山夫人在想什么,眼泪簌簌地落下来,“他心里别扭,当然打不着猎物,天气又那么冷……结果碰上那个倒霉和尚。”
菖蒲不知道她在说什么,不住地点头。
“遇到僧人的时候,正好没有打着猪物,少主想起古时候的传闻……一下子又火了,都怪这些和尚,什么不许杀生,什么咒语,纯粹是骗人的把戏。碰巧那个小和尚又耍嘴皮子,说他是佛祖的弟子,所以平常念经打坐,都一丝不苟。”
“啊……”
“少主再也压不住火了,一下子从马上跳下来,在和尚衣领上拴上一根绳子,然后狠狠地一抽一了马一鞭……”
菖蒲不禁捂住脸,她仿佛觉得从什么地方传来了那个被活活拖死的和尚的悲鸣。
“听说和尚大声求救,可是气疯了的少主却说,如果是佛祖的弟子,为什么不用佛祖的法力来救自己……他大喊大叫,就是不让马停住,最后,把人活活地拖死了……”
不仅菖蒲一人,不知什么时候,所有的人都低下头,一抽一泣起来。
“菖蒲,所有这些,都是由于你们不生儿子引起的。本来,少主是不会对佛家弟子做出如此伤天害理之事,由于一内一心不满,才被恶鬼附身。这都是你们造的孽……”
菖蒲满脸恐惧,茫然地望着筑山夫人。少主居然对一个无辜的和尚做出如此伤天害理的事来……但是,把这一切都归罪于她,菖蒲怎么也不解。
“为什么不说话,啊,哑巴了?”夫人恶狠狠地瞪着菖蒲,不断地责骂她。
信康既没有因菖蒲不生孩子责骂过她,也没有在她面前唉声叹气。但是,筑山夫人却认为正是由于她不生育,信康才做了伤天害理的事,大发雷霆。
“请您原谅。”菖蒲两手伏地。不知哪里来的一阵悲伤,一下子涌一向心头。
“你明白了?”
“是。”
“就是你们把少主的脾气弄坏的,你明白吗?”
“是。”
“就因为这个,少主挨了滨松的大人一顿臭骂。当然,大人不知道是你们把少主给气坏的。大人说了,倘若再对僧侣做出这样无法无天的事,就是儿子,也决不轻饶!”说着,夫人还在吧嗒吧嗒地掉泪,“大人恨死我了。他说都是我生的儿子不好,如有什么过错,他恨不能把三郎杀了才解恨。我们也明白他的心情。这次凭借织田的帮助才取得胜利,他的脾气就更坏了。可是,我们可不能输给他。”
“……”
“少主的身一体里流着和织田势不两立的血液,这血液一定要在我们德川家传下去,有朝一日,一定会雪此耻辱。”夫人刚刚还是泪汪汪的双眼,霎时又像毒蛇一样射一出一逼一人的凶光来。
菖蒲已经成了蜷缩在巨蛇面前的一只可怜的青蛙。家康并不那么厌恶信康,信康也不怨恨家康。但是,夫人的怨恨和愤怒,在不为人知的地方,无休无止地燃一烧着熊熊烈火。如果对她说个不字,她会怎样?
“好了好了。”夫人说道,“只要你明白自己的罪过,我就不再责备你了。如果没有我的庇护,你在这座城里连容身之所都没有。带你来的减敬,也不知藏到哪里去了。武田氏已经大败而归,你可不能背叛我。”
“是。”
“我们无论如何,也要留下德川的血脉。我把这个女孩交给你,她叫菊乃,你再把她交给少主。这个女孩的身上,多少还有点今川氏的血脉。如果你嫉妒她,或是让德姬得了宠,我可决不饶你!通过你的手,必须让这个女子给我生个孙子,这样,才算洗刷了你的罪名。”
菖蒲战战兢兢地望着这个脸若满月的小姑一娘一。小姑一娘一似乎没有听见夫人的话,只顾在膝盖上玩一弄手指头。
“菊乃,到这边来。”夫人厉声呵斥小姑一娘一,“你在做什么呀!我已经对菖蒲姐姐说好了,从今天起,你就是这个屋里的人了。”
“是。”菊乃仰起小圆脸,忽闪忽闪地眨着眼睛,她还不到明白夫人的焦急和怨恨的年龄。她肤一色一虽然有点黑,睫一毛一却很长,眸子很亮,乃是一个清纯可一爱一的小女孩。
“为了让少主看上,一定要举止优雅、得体、大方。懂吗?”
“会的。”
“那么,你明白了?菖蒲,你如果记得我的嘱咐,就赶紧把她献给少主。对了,如果少主问起来,就说是从骏河跟着我们来的渡良濑文吾的女儿,血统纯正,少主也应知道。”
不等菖蒲回答,夫人立刻站了起来。菖蒲慌忙说道:“粗茶一杯,刚刚泡好……”
“不用了。”夫人还是和刚才一样严厉,“孩子还没有生出来,我是茶不思,饭不想。我真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阿琴,走,回去。”
菖蒲“啊”了一声,连起身相送的勇气都没有了。
窗外,北风仍在呼啸。
“哦,可真冷啊,快过来。”忍着背上飕飕的寒意,等听不到夫人的脚步声了,菖蒲这才赶紧点上火炉,让菊乃到跟前来。
“是。”菊乃天真烂漫,童稚的回答和她发育得略显成熟的身一体一点也不相称。她答应一声,移到火炉前。
“叫菊乃吧,几岁了?”
“十二,马上就十三了。”
“父母还好吧?”
“不,都已经……”说着,菊乃腼腆地苦笑。她露出洁白的牙齿,看来已有几分大人的样子了。
“不在了?”
“是,本来母亲就不在了,来到冈崎之后,父亲也……”菖蒲又想起自己父母早已不在,不禁感到一胸一口发闷。“刚才,夫人说你有今川家的血统?”
“是。奴婢听说,我的外祖母侍奉过治部大辅,出嫁时已怀了身一孕一。”
“祖母……”
“所以母亲是治部大辅的女儿。”
“啊,果然是官宦人家的血统,那么,你知道少主是谁吗?”
“知道。出去打猎的时候,还有前一阵出兵打仗的时候,我看见过他。”
“还没和他说过话吧?”
“没有。”说完之后,菊乃有些担心的样子,皱了一下眉头,认真地问道:“我该怎么服侍他,才能生下少主的孩子呢?”她的话太孩子气了,菖蒲不禁哽住,赶忙煽了煽炉火。
“您快告诉我,要是生不出孩子来,夫人就责罚我。”菊乃又鞠了一躬,认真地盯着菖蒲的脸。
“这……”不知不觉,菖蒲一下子从脸红到脖子根。她回忆起自己刚被带到信康面前时的狼狈相来。尽管如此,夫人还让菊乃快生孩子,多么莫名其妙啊。菖蒲不答,她不断地拨一弄着炉火。菊乃还在问,真是啰嗦。
“夫人说不能生小一姐,要生公子。如果生不出来,就要折磨我。”
“啊,她居然这么无情!”
“奴婢怎么才能生出公子来,您快告诉我呀。”
渐渐地,菖蒲心中涌起一股无名的怒火。难道夫人连一点儿慈悲之心都没有,对一个小姑一娘一居然也下如此毒手。从不会怨恨也不会责备他人的菖蒲,觉得一股无名怒火正喷一涌而出。但究竟如何是好?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好恶,更不用说信康了。如果一眼就喜欢上菊乃,那还好,如果连睬都不睬她,该如何是好?这样一来,夫人又要责骂菖蒲了。我决不会让这样的事发生!一种从未有过的凶狠声音在菖蒲的心底回荡。
“为什么不说话,您也不知道吗?”
“是啊,我也不知道,才没有生出公子来,遭到夫人的痛骂。”
“那么,去问谁好呢?”菊乃突然叹了一口气,对菖蒲顽皮地笑了起来。
虽说菊乃才只有十三岁,可是,也该略知一点男一女之事了。而她却刨根问底,向菖蒲询问那些难以启齿之事,真是个无知的孩子。
“总之……”菖蒲欲言又止。她浑身像火烤的一样难受,终于说道:“总之,要先和少主说话,然后……然后就那样……你去问侍女们吧。”
“那么,请多多关照。”
从那天晚上起,信康有三天没有到菖蒲这里来。
又是一年过去了。
天正四年除夕日,信康也学着滨松的父亲那样,贺年以后,在冈崎城里令人表演幸若舞给大家看。第二日则是信康开始练武的日子。第三日下午,侍者说,今晚信康要在菖蒲这里过夜,并吩咐厨下作好准备。
这日的下午,侍者第二次报告说,信康马上就要过来了,菖蒲觉得心里一阵发慌,莫名其妙地紧张起来。她这天的妆容格外细心,袖子和前襟的布料、花纹都特别留意。这究竟是为什么?难道是这个叫菊乃的小姑一娘一,唤醒了作为女一性一的菖蒲心中隐藏的情感?以前她毫不在意的闺房细节,如今也令她关注。一想起即将取代自己和信康同床一共一枕的菊乃,她就喘不过气。难道这就是所谓的嫉妒?
这时候,菊乃已经和菖蒲混熟了,却还是那样天真无邪。她走了过来,菖蒲觉得有些歉疚,对她道:“快过来,我给你涂上口红。”
菖蒲亲手给菊乃化妆,又给她梳头。
信康来的时候,已是日落时分。
新年以来一直晴好的天空下,木曾山脉显得格外挺拔,山顶上白雪皑皑,院子里的冰柱还没有融化,在余晖里熠熠闪光。
“看来今年又是一个好年景。”
信康又喝了不少酒,但心情好像不错,他刚到门口,就把前来迎接的菖蒲一把搂到怀里,一阵狂一吻。
“啊,痛……”菖蒲不禁发出一声低呼。
“哈哈哈……”信康的声音大得都能传到少夫人的房间,“去年年底挨了父亲的一顿骂,今年一定让老爷子好好褒奖我。”
“那样就好。”
“菖蒲,昨天我在靶场射一了一百支箭,八十一八支射中了靶心。哈哈哈……”他又一次放声大笑,看来今天心情真的不错。突然,他“啊”了一声,看见了菖蒲身后的菊乃。菖蒲心里咯噔一下,也回头看了一眼菊乃,心不禁怦怦直跳。
在这么近的距离看见信康,菊乃还是头一次。她忽闪着漂亮的大眼睛,带着温和的微笑,屏息凝神,抬头定定地望着他。
“你的脸蛋怎么这么圆啊?”
“是的,大家都说像十五的满月一样圆。”
“什么,满月?现在可不是仲秋,是正月。再出来的时候,可不要搞错了。”
信康就是这样,如果对方响亮地回答,他就不高兴,“我今天不是来看月亮的,你退下去吧。”
“是。”
菖蒲的心一下子揪了起来,既松了一口气,又可怜菊乃,心情十分矛盾。但是,菊乃的表情却没有任何变化。她一本正经地点了一下头,退到了旁边的房间。就在这时——
“等一下,等一下,满月。”不知道信康在想什么,突然放缓语气,把菊乃叫住。
菊乃回过头怔怔地看了一眼信康,站住了。大概是由于筑山夫人的吩咐,她努力想做到举止优雅。她那还不会眉目传情的眼睛,让人想起鸽子。
信康扑哧笑了:“你真是个美人儿。”
“是。”
“像你这样的美一女别说是这座城里,就是整个三河也不多见。真是不错,眼睛鼻子都这么俊俏。”
“是的。在见到您之前,大家也都这么说。”
“那是当然。满月二字,形容得好。可是,你是从哪儿的山沟里出来的?”
“这,这个……”菖蒲忍不住插了一句,“是渡良濑文吾的女儿。”
“什么,渡良濑?那个从骏河来的……”
“是筑山夫人介绍的,我就放在了身边,好让您看看。”
“什么,是母亲给介绍来的?”突然,信康的眉头又锁了起来,“今后不要让我再见到她。”
“啊?”
“你把她放到德姬那里吧,反正我现在不想去那里。就说是我让她去的。退下!”
菊乃好像对信康的话非常吃惊,毕竟她还不是成一人,还不明白自己究竟给信康留下了什么印象。
“菊乃,你可以下去歇息了。”菖蒲看见菊乃的眼里有些悲伤,约略安慰了一下,让她退了出去。
早已吩咐下去的酒馔摆了上来,信康又恢复了微笑。侍女们不断地祝福,然后敬酒。菖蒲不觉又想起菊乃的事,差点听漏了信康的话。
掌灯时分,信康已经喝得大醉。他站起来,模仿幸若太夫的手形,跳舞给大家看,却已经踉踉跄跄。但是“危险”之类的话,谁也没有说出口来。初春时节,忌讳这类不吉言辞,一旦出口,信康必定勃然大怒。
“什么,我脚跟不稳,踉踉跄跄?我信康可不是喝这么一点酒就醉的人。练就一身好武艺的我,会这样吗?”
一旦让信康坏了兴致,他就没完没了,所以,大家都小心翼翼。不知是不是这样做真的管用,跳完舞后,信康心情很好。
“啊呀,今天是初春,大家多干几杯。”他严厉的声音里含一着笑意,先是和菖蒲喝,接着和紧挨菖蒲的两个侍女喝,又跟刚来的侍女一起喝。酒过一巡之后,他道:“我还没有尽兴。”说着突然现出一副沉思的表情,啪地拍了一下大一腿一,“对了,把满月给我叫来。我想起一件好玩的事。”喝酒以后,说起话来就没完没了,这大概不仅仅是信康一个人的一毛一病,恐天下所有醉酒的人都如此。
“少主。”菖蒲不得不出来阻止他。他果然还想着那个菊乃,她心头一阵难受,“还是个孩子,这时恐怕已经睡了。”
“什么,睡了?给我叫起来!”
“是。可是,那个孩子还没有伺候过您,如果稍有不周,就不好了。”
“母亲为何把那个孩子送到你身边来,你难道还看不出吗!”
菖蒲一时惊慌失措。她一直惦记着找个合适的机会再给他讲,却被他先说了出来。“这,这……”
“那是母亲想强塞给我的女子。”说着,信康扑哧一声笑了,“好,你们不去,我去叫她来。”
“少主,那……那不太合适……”
“真是好极了。就连母亲都懂得我的心,你作为一个女人,竟然丝毫都不明白。我也有血有肉,有情感,你知道吗?”信康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菖蒲也惊慌地站起。
“我现在就去叫她,现在就去,叫她马上过来。”菖蒲好不容易让信康坐下后,自己去叫菊乃。
菊乃在长局那边的房间里,伏一在火盆旁边,呼噜呼噜地睡得正香。圆圆的脸蛋上,忽闪忽闪的眼睛闭上了,睫一毛一长长的,看去不由让人心酸。
“菊乃……”菖蒲弯下腰,轻轻地抱起菊乃,她突然睁开眼睛,倒把菖蒲吓了一跳,“少主要你到他那里去,他吃醉了酒,你要小心行一事,别跟他顶嘴。”
“是。”过了好大一会儿,菊乃才明白菖蒲的话。
“要顺着他,不要顶嘴。他已经喝醉了。”
“是。”菊乃一边用手一揉一着眼睛,一边跟在菖蒲后面。
看到她老老实实地点着头,菖蒲更加不放心。为何让一个全然不识世事的少女在酒席上来取一悦男人?真是作孽!
“带来了。”
“哦……”信康好像正在兴致勃勃地说着话,看见走进来的菊乃两手伏地,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又哈哈大笑,“满月,我母亲对你说了些什么,让你来这里?你可不能老那么站着,快点说!”信康故意绷着脸说道。或许,无论筑山夫人说了些什么,他对菊乃都有了兴致。
事实上,像信康这样一性一格爽朗、生一性一豁达的人,或许菖蒲那样的女子最合适。菖蒲没有反抗一性一格,既不知愤怒,也不知怨恨,既没有个一性一,又没有自我,因此,才能毫无痛苦地融入到对方情感的旋涡里。德姬则完全相反,天天和信康吵架。
尽管如此,今晚菖蒲还是心神不宁。毫无个一性一的她,既要包容信康的粗一暴,又要安慰菊乃。
“说,母亲对你说了些什么?哦,说来听听,一五一十地说,快!”
“是。她让奴婢到少主的身边,代替菖蒲,生一个孩子,必须生一个。”菊乃带着认真的表情,坚定地回答。正因如此,本令人啼笑皆非的回答反使人感到极大的悲哀。
“哦,是命令你来给我生孩子的啊。”信康瞪了菖蒲一眼,又把目光转移到菊乃身上。
“生完以后就行了?”
“是。”
“一个人能生出来吗?”
“这个……”她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突然像记起了什么,“对,对对,还说不能生小一姐,得生公子。”
“然后,你就抱着生儿子的想法来了,是吗?”
“是的。夫人说,如是我,就一定能生儿子。”
“那么,你就给我生一个吧。你什么时候给我生呀?”
满座鸦雀无声,只有信康觉得挺有趣,继续逗着菊乃玩。菖蒲心里惴惴不安,看看信康,又瞧瞧菊乃。
“这个……我不大知道。”
“为什么不知道?你自己的肚子,你自己的身一体,不知道怎么行?”
“是……”菊乃又一个人认真地琢磨起来,“可不是一个人能生出来的。”
“那么,请个人帮帮忙好不好啊?”
“好。”
“那你心里有没有来帮你的人啊?”
“有。”
“有?好,我问你,是谁帮助你来给我生孩子?真有趣。”信康又飞快地看了菖蒲一眼,故意向前伸了伸一腿一,稍微抬高了一点声音:“那个帮忙的人是……”
“我想让菖蒲姐姐帮忙。”
“哼?”信康一下变了脸一色一,“你领个孩子来给我看,这是耍弄我信康!”
“呵,如果……”菖蒲慌忙抓住信康的手,可信康突然抓起一个酒杯,扔了出去。母亲也真是,连自己的好恶都不考虑一下,就送来一个丫头。刚才信康还想狠狠地挖苦一下这个女子,然而,当他听到菊乃说,请菖蒲来帮忙生一个孩子,他的想法完全改变了。
常识的差距常常把人置于尴尬的境地。“让菖蒲帮忙”这句话,在信康看来,就是让菖蒲引退的意思,多么狡猾。这样看来,小丫头刚才的言行举止,全都是骗人。
“胡说,这是只让人无法原谅的狐狸一精一!”
“不,不,没有那样的事。这个孩子对我百依百顺,非常依恋我。”
“混账东西!你这个人心眼太好了。”
“不不,这孩子能依靠的人只有我一个,因此,她才说请我帮忙……她什么也没有想就说出了口。菊乃,赶快认错。”
由于受到惊吓,菊乃圆圆的眸子睁得更大了,她也没有弄懂菖蒲的话是什么意思,傻在那里,还抬着头。
“少主,您就原谅菖蒲吧,正是新春,大好的日子……”
“嗯。”信康终于把火压了下去。当然,这并不是因为已解除了对菊乃的猜疑,而是因为才正月,如果为一些鸡一毛一蒜皮之事惹来父亲的责骂,就不合算了,他才打住。“但是,菖蒲,你不要因此把她看成一个小孩。”
“您说得对,请恕罪。”
“满月!”
“在。”
“你不够机灵。过来喝酒。”
“是。”菊乃似乎松了一口气,她恭恭敬敬地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哈哈哈……”信康笑了。他不是因为菊乃喝了酒,心情变好了而发笑,而是又想出一个好办法来整治这个轻狂的小姑一娘一。
“你很是直率,你怎么想就怎么说吗?”
“是。”
“都是我一性一子急。你说要给我生孩子,也是实话,我却责骂了你。”
“不,您骂得对。”
“你能不能原谅我?”
“是。”
“但是,到底让不让你生,还得由我来决定。大家说是不是这样?”
没有一个人回答,只有信康一人不怀好意地笑了笑:“满月,到酒桌那边去,站在烛台旁边让我看看。”
菊乃想起菖蒲说过“要百依百顺”,答应了一声,站到了烛台旁边。
“好,站在那里,把衣服脱了。我要让大家看看,你到底能不能给我生孩子。快脱!”
大家都惊呆了,连大气都不敢喘。菊乃也非常惊诧,看着大家,不知如何是好:少主的心情已经好转了,为什么大家都神情紧张,不敢抬头?
“快,快点脱,要一丝一不挂。”
“啊?”菊乃惊问了一声,“是脱棉袄?”
“不只是棉袄,里衣也要脱。要脱得赤一裸一裸一的,和你刚出生时一样。”
“这……”
“如果不这样,大家就不清楚你究竟能不能生孩子。”
菊乃的脸上突然闪过一丝悲伤,她低下头,盯着自己的脚尖,接着,像忽然记起什么似的,响亮地说了一声“是”,开始解一衣带。大家都低着头,默不作声。也只能这样了。带子落到了榻榻米上,棉袄也从她肩膀上滑了下来。她虽然个子与菖蒲不相上下,但身一体还没有发育完全,Rx房还不丰满,脸上、眼里现出一种异样的紧张。她正要继续脱一内一衣的时候——
“啊……”再也忍受不了的菖蒲喊了一句。
“够了!”几乎在同时,信康也喊了起来,“去把夫人叫来。你这个可恶的小贱一人,我立刻就把你交给德姬。把德姬给我叫来!”
刚出娩室不久的德姬脸一色一苍白地来到这里,菊乃连棉袄的带子都没有系,站在那里瑟瑟发一抖。
“发生了什么事?”德姬站在门口冷冷地问信康。菖蒲站在屋子一边,吓得惴惴不安,德姬看都没看她一眼。德姬的身一体还没有完全恢复,她刚修过的眉一毛一不住地颤一抖,眼睛瞪得圆圆的。第二次发问的时候,那声音已经走样了,透出一股杀气,甚至连信康都有点害怕。当然,信康也没有正眼看她。
“这个小丫头,是个可恶的家伙,我本来想狠狠地惩罚她,正好刚生了女儿,又是大正月的,我不想见血,就送给你了,你把她带走吧。”
德姬凶狠地盯了菊乃一眼,又把视线转向信康。她全身依然哆嗦得厉害,过了一会儿,才喊了一句:“喜奈,把那个姑一娘一带走。”她哗地一抖衣裙,仰着头风一样地离去了。
喜奈把菊乃叫到跟前,然后对信康深施一礼,带她离去。
突然,信康又似笑又似哭地大叫起来:“哈哈哈……菖蒲,终于解我心头之恨了。到我跟前来,再来喝酒。斟酒!哈哈哈……”
菊乃被带到德姬那里之后,信康意外地规矩多了。酒意阑珊,本以为他又会闹到半夜,谁知才到亥时,便已躺了下去,不过没有立刻睡去。
“我们家的不幸,都怪父母不和。”他直直地盯着屋顶,嘟囔着,一副很不安的样子,“母亲已经疯了,德川家不会是要家破人亡吧……菖蒲,在我还没有睡着的时候,你不能睡。”
“是。”
他是不是又寂寞了……菖蒲枕着胳膊,想着心事。不料信康又说出更令她惊讶的话来。“你的……脉搏跳得很快,你还活着吗?”
“您在说什么?”
“你,我,其他人,天天都说活着,今天活着,明天说不定会死去。”
菖蒲说道:“没有给您生一位公子,请您原谅。”
“你说什么?”这次是信康责备起她来,“我可从没有说过这样的话。我说过,男人和女人的缘分,真是不可思议。我只是突然想起,相依为命的两个人究竟谁先死去,诸如此类的事。”
“别说那么不吉利的话……”
“不,不是不吉利。去年不是好几次差点到阎王一爷那里去了一趟,结果又回来了吗?今年当然还是这样。菖蒲,我如战死,你会为我哭泣吗?”
“少主……”菖蒲没有回答,她两手紧紧地抓住信康。
“我,非常喜欢你。母亲她不懂得情意。因此,我才大发雷霆,把满月惩罚得有点过头了。”
“少主。”
“我也害得你一操一了不少心。就像父亲所说的那样,我信康的人品还需要诸多的磨炼啊。”
虽然有时信康也会表现出不可思议的软弱和温一存,可是,像今晚这样,令菖蒲如此感动,却从来没有过。他的本一性一是善良的。难道在这个世上,一个武士想要维持强大的形象,就会焦虑不止,以撤酒疯来表现矛盾的心理?
“菖蒲,请你原谅,在我死后,这个世上只有你一人会从心底为我哭泣,只有你一个人对我是真心的。”
“是……是。”
“我也从心底喜欢你。”
“少主。”
难道是由于菊乃的意外出现,才使菖蒲发现了一个新的信康吗?不,不仅如此。她也开始反思以前从没有意识到的事。信康对她的真情让她很狼狈。
大概快到卯时了,信康安详地睡去。菖蒲想把灯拿开,却看见信康那异常安静的睡姿。一刹那,她像着了魔似的,心头掠过一个不祥的念头:如果信康真的死了,那怎么办……
虽然就这么一闪念间,菖蒲却发现原来自己竟也发疯般地、全身心地一爱一着信康。她抬起头来,眼睛一眨不眨,默默看着信康,看得入了神。信康睡在床上,对此一无所知。
虽然她想都不敢想筑山夫人那张脸,可是,它总浮现在眼前。如果信康死了,那该怎么办……这种不安突然转变成对夫人的恐惧。纵然信康不会死,夫人也决不会饶恕她。为了把菊乃送给信康,筑山夫人对她下了死令,若夫人知道菊乃已经被带到德姬那里,不知会多么生气。
菖蒲已经忘记了阵阵袭来的寒冷,使劲地摇着头。菊乃被带走的事情,她跟夫人是解释不清的,她绝望了。
怎么办?菖蒲一边盯着信康的睡脸,一边背对着门,轻轻向外面退去。她是毫无依靠的女人,既不知道坚强,也不知道反抗!已经站在门口了,可是她的眼睛却依然没有从信康身上移开。“少主!”她小声地喊了一声,“菖蒲先去死了。”她低下头,嘴里念叨着身一子在颤一抖,禁不住哭了起来。
外面,寒风依然在怒号,院子里的树枝打在木板套窗上,发出簌簌的声音。门廊的油灯似乎就要燃尽了,发出微弱的亮光。
“少主……已经喜欢过菖蒲了。”她嘴里再次念叨着,像被什么东西吸引了过去一样,径直走到庭木掩映着的木板套窗前。
其实,不幸并不是能明确感受得到的东西。信康深一爱一着菖蒲,与其说是筑山的一句话把菖蒲一逼一上了死路,不如说是她自己想死。只是她认为,这些都是命运的安排。她走近窗户,轻轻地打开一条七八寸宽的缝。寒风像刀子一样割在身上,濡一湿一的睫一毛一也一阵阵刺痛。
“少主,我先去了,菖蒲先走了……”菖蒲想,反正人总有一死。就这样,她消失在了黑暗之中。
第二天早晨,信康发现,菖蒲死了,吊死在院子里的松树上。
天一亮,酗酒的信康就变成了这座城的城主,他希望自己的勇武胜过父亲。他以为菖蒲如厕去了,一起床就准备去马场练武。忽然,他看见一扇开着的窗户有霜飘了进来。“是谁把窗户打开了。”他一边不满地说着,一边往院子里望去。
一刹那,他的眼睛被钉在那里——菖蒲吊在院里的一棵松树上,她的脚离地很近,很近。
侍女慌慌张张地向信康跑来,他仰天长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