织田信长在本能寺里自一杀的三日前。
天正十年五月二十九,堺港的各级官员早就接到通告,要把官道扩建到大和川的河口,为迎接德川家康作好充分的准备。
担任接待的宫一内一卿法印松井友闲,身兼堺港奉行,极尽地主之谊,甚至发动了全体市民欢迎信长的贵宾。但是,在出来迎接家康的大商人中,有相当多的人并不识家康其人。
这一天虽晴朗,却也不是令人难以忍受地酷热。从海面上吹来的凉爽的西南风不时穿过城市。家康一行所乘的船只彩旗飘飘,刚一靠码头,出来迎接的民众之首今井宗久就提醒众人:“德川大人是优雅之士,家臣中不乏名士……听说还有十分骁勇善战的勇士。可要留神。”
由于今井宗久和信长的茶道师千宗易常被招进京城举行茶会,也听过不少家康的家事、三河武士的风骨等传闻。
“那么勇武的客人啊。”
“是啊,就连右府大人都非常羡慕呢。右府大人曾说,德川大人拥有不少好家臣。”
“是吗?既然连右府大人都羡慕,定是十分了得的勇士。”
其中一位长老满嘴奉承,也并非全是讽刺。在这座城市里,信长乃“天下第一残暴之人”已是一个一共一识。
近一百二十年来,在战乱不断的日本,堺港没有屈服于任何人的武力,从南北朝到足利时代,一直和大明以及西洋地区的船舶进行着自一由贸易,作为一个异常的太平之地,积累了巨大的财富。信长第一个征服了堺港,威吓堺港市民,让堺港成了自己的领地。
“可是,既然是连右府大人都另眼相看的人物,定是位清秀的雅士。如此一来,那可得好好款待,把他当作贵客。”
不知何人正这样说着,宗久嘘一声制止了大家。只见从印着三叶葵图案、载重为三十石的官船上,家康在友闲和长谷川秀一的引导下,已经带领着鸟居松丸和井伊万千代走上了官道。
迎接的人不禁叹了口气,面面相觑。贵宾家康衣着朴素,比出来迎接的富人寒碜多了。这可称不上是什么贵客……恐这就是家康留给这个自一由之港的人们的第一印象。
这时,出现了三个姑一娘一,她们手持艳丽的鲜花,挤到土气的家康面前。
这是在友闲的指示下专门挑选的三个姑一娘一。家康一见,吃了一惊,连忙站住。与此同时,在家康和姑一娘一们之间挤进一人来。
“不得无礼!”只见此人怒目圆睁,对着姑一娘一们大喝一声。正是一直护卫家康的本多平八郎忠胜。
从无休止的战乱中幸存下来的武士,和不知战争为何物、一直生活在和平中的姑一娘一们不期而遇。今井宗久慌了,正要上前解释,其中一个姑一娘一呵呵笑了。
“不要靠近大人,你这无礼的女子!”
“可是,我不靠近,怎么献花呢?”
“不需要花。如果你真的想献花,由我来转交,不许胡来!”
宗久还想说什么,可是被友闲拦住了。这次从全城选出、负责接待的三个姑一娘一都是富家千金,也都是才艺出众的女子。因此,友闲带着放心的微笑静观事态发展,他觉得不会出错。
当然还有另外一个原因。友闲原本把家康的寓所安排到这个自一由之港的妙国寺,并让人用苏铁、白檀等装修成了南洋风格。不料,这一开始就遭到了家康侍卫的反对,其理由无非担心一警一卫薄弱,因此,寓所不得不更换为兼为奉行别馆的友闲自家的宅院,这也在某种程度上使友闲成了恶作剧的源头。
遭到本多平八郎训斥的姑一娘一又咯咯地笑了:“德川大人不喜欢鲜花吗?”
“我说的不是喜欢和讨厌,我的意思是:陌生人不能靠近主公。”
“你说我们是陌生人……我们出来迎接,定是初次见面啊。若是这样,我把我们三人的名字告诉你吧。我是纳屋蕉庵的女儿;叫木实,这一位是千宗易的女儿阿吟,对面那个是小西寿德的千金……”
此时,家康对平八郎道:“忠胜,把花收下,快点过去。”
“是。”平八郎迅速地回答,“那么,我先把花收下,稍候再转交给主公。你把花交给我。”
本来是一瞬间的事情,可是这么一弄,搞得气氛很沉重,人们哭笑不得。这也难怪。其实别说近畿、中国一带了,就连四国、九州的诸位大名也常常到堺港来买东西,却从未这么严阵以待。
这里没有大名和市民之分。如果想去逛街,只带两三个人,即可轻松而随意地东游西逛,当然,富商们则通过茶道、游艺等广交朋友,对于了解各地信息和获取知识饶是方便。
可是这次,看上去土里土气的三国之守一行,却拒绝了当地市民的满腔热情,把献花的好心看成了歹意,竟刀一槍一林立,戒备森严,几乎没让一个市民接近,就进了松井友闲的公馆。
市民们带着满脸的失望和轻蔑,目送他们离去。家康则松了一口气,一进寓所就嘀咕起来:“平八,你发现没有,一些可疑之人终于跟踪到堺港来了,到底是些什么人?”
本多平八郎马上意识到一警一戒还不够严密,不禁大吃一惊。“有人在跟踪?”
“啊,算了……”家康也没有再说,就穿过长廊,跟在了友闲后面。
友闲的府邸里面,早就有本愿寺光佐的使者八木骏河守送来大量礼品,一共一五担三一色一,计有鲜加吉鱼三十条、大鳢鱼百条、包子两大箱,另外还有些杯台、座几之类,以迎接家康的到来。
家康一边听着骏河守的汇报,一边还在考虑刚才的问题。确实有人从大坂跟踪而来……盛情款待的信长不可能暗杀他,本愿寺为交好而来,也不可能有歹意。可是,确有刺客模样的人,五六个人结成一伙跟在身后。这样的一团一伙或许不只一个,至少有两个。
因此,家康才故意通告说要从陆路过来,却暗中改成了水路,也曾经一度宣布住在妙国寺,而又临时换成了松井友闲的府邸。刚才在大和川的码头,姑一娘一们献花的时候,家康当时一愣,他看见那几张熟悉的面孔又若隐若现在拥挤的人一群一中。其中的一人,确实身着当地市民的打扮,长着一张端庄秀丽的脸庞,令人过目不忘。至于年纪,有时看上去只有三十七八岁,但有时看上去比家康还要年长些。
家康唯独把那个男人的面目记得如此清晰,是因为他清晨从难波津出发的时候,这名男子当时确站在送行的队伍之中,举止相当高贵文雅,可是,眼神中却带着一股慑人的锐气,恐胆量和手段也非常人能比……船刚一靠岸,这张脸又若无其事地出现在前来欢迎的人一群一当中,家康当然吓了一跳。
本愿寺的使者刚回去,主人友闲就笑呵呵地拿着家康一行和一穴一山梅雪在这座城市的行程安排进来了。“今晚在这里喝上一杯,各级官员们都来作陪,好好地给大人讲讲堺港的人情世故,尝尝这里的风味食品。”
隔日参观市区。六月初一,早晨是今井宗久的茶会,中午在津田宗及家,仍然是鉴赏茶道。晚上,还是在今井家,茶会结束后观看幸若舞,之后是酒宴。日程安排得相当紧张。
“另外,大人若有时间,有个叫纳屋蕉庵的官员想求见,他有紧要事情想对大人说。”
家康对“紧要”一词非常留意,道:“马上见,请让他进来。”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不大工夫,友闲引进一个人。家康一看,不禁大吃一惊。此人正是方才令家康忧心忡忡的人,那个在难波津看见过、又在码头看见过的男子。
男子自称纳屋蕉庵,却不是一个人来的,他的身后还跟着一个女子。她就是家康上岸的时候,上前献花并且和本多忠胜起口角的女子。这么说来,她的确是纳屋蕉庵的女儿,名叫木实。
家康看见姑一娘一,又是一愣。若是眼前只有这一个男子,站在一旁的鸟居松丸恐早就拔刀而出了。
“这就是纳屋蕉庵父女。由于要跟大人说一些心里话,我就暂不奉陪了。请你们不要拘束,尽情谈就是。”
松井友闲深知家康向来谨慎,说到“不要拘束”之时,意味深长地强调了一下,以此向蕉庵暗示家康的为人。然后,他深施一礼,静静地出去了。
太一陽一已经倾斜,从屋外吹进来的风中,夹杂着潮汐的气味和波涛的声音。
“鄙人蕉庵。”等友闲的脚步声消失之后,男子才开口说话,声音洪亮,“我认识令堂大人,曾经在西三河见过她两三次。”
“哦?你认识我的母亲?”
“是,那还是在刈谷之时。那时,鄙人叫竹之一内一波太郎,还是一个血气方刚的少年呢。”
“哦。”家康不知道对方说起这些事情的目的,所以比较谨慎,不动声一色一地点点头。
“如此说来,你和我的母亲差不多是同代人了?”
“是,说不定我还比令堂痴长两三岁呢。”
“竟有这样的事,我还以为你顶多只有三十岁。”
“哈哈,”蕉庵开心地笑了,“我服了一种不死的仙一药一,大概与此有关吧。”
“哦。”
“忘记昨日,明日无忧,具有这种良好心一性一的人,吐纳之间就可长生不老啊。我还去过两次吕宋,一次天川,暹罗也去旅游过一次。离开狭小的日本到外面去游览,见见世面,也是一种返老还童的灵丹妙一药一。”
“那可真令人羡慕。如此说来,这里的人可真是天下第一的造化。”
“大人所言极是。真想把这种造化让全天下人分享啊。我正在等待把此等造化让全天下人分享的英雄出现。”蕉庵依然微笑着,道,“我的女儿叫木实,说起来,这孩子也和德川大人多少有点儿血缘关系呢。今天也见过大人了。”
“和我有血缘?”
“说起来,这个女儿是令堂大人的兄长、进攻长岛时曾经被右府大人责罚过的水野下野守信元的外孙女。”
“哦?”家康吃了一惊,重新打量着这个姑一娘一。这时,蕉庵又换了一个话题,“不知德川大人发现没有,从京城出发的时候,您的身边就一直有人跟踪。”
“这……有这样的人?”
“其中的一些是蕉庵的人,另一些特别可疑,我已经让人查明了,是惟任明智日向守的手下,不知有什么举动……”蕉庵歪着头,似要把家康看透,眼睛眯成一条缝。
家康一听,心里吃了一惊,却不露声一色一,装作纳闷。“明智日向守的手下跟在我后面……”
蕉庵也若有所思地看着家康。“实际上,我女儿木实和现已嫁给忠兴的光秀之女,由于都一爱一好茶道,并在某些信仰上有一共一同之处,便时有来往。她有一些话要私下里和大人说……”
听到这里,家康的视线一下子移到了木实身上。木实仍是那毫不畏惧的语气。“细川夫人和我一样,都信洋教。”
“哦,我在京城也参观过教堂……”
“有一次,细川夫人和我见面的时候,面带苦恼……”她说到这里,故意淘气地让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就停住了。家康轻轻地吐了一口气。现在看来,虽然这个姑一娘一眼神中还带着纯真,她的话语却蕴含一着令家康窒息的一内一容:光秀的家臣跟踪家康,还有嫁到细川家的女儿……家康用期待的眼神看了蕉庵一眼。
若是光秀心生异心,他当然要对女婿忠兴说明真相,寻求支援,这样,和信长保持特别关系的家康,自然就成了他们防备的对象。那么,这个自称认识母亲的男子,为何故意来告诉自己呢?
“万一……”蕉庵打开香气四溢的白檀扇,摇了起来,“我们已经商量好了,一旦京城发生事变,我的好友茶屋四郎次郎会火速赶来,通知德川大人……好不容易现出了太平曙光的日本,如再次回到乱世,那可是悲剧啊。”
家康不禁探出身来,但仍然没有说话。无论是这名男子,还是这位姑一娘一,他们下了多大的决心才说出这些啊。看来他们已深信光秀心生异志。
“多谢你的忠告。”家康看着二人道,“可是,你的这些话,是出于令嫒和我有一点血缘关系,才来相告?”
“不不,”蕉庵摇着扇子答道,“战争已进行了一百多年,天下百姓都渴望太平。再回到乱世,想必也非德川大人愿意看到……”
“这么说,你的忠告是为民着想了?”
“不错……我从少年时代起,就和令堂大人一起发过誓,希望太平能够早日到来。还请大人小心为妙。”说着,蕉庵看了女儿一眼:“你不是还有话要对大人讲吗?”
“德川大人好像对堺港这座城市不大了解吧?”这次是木实大大方方先开口。
作为一个女子,说话如此不拘束,如此直截了当,家康还是头一次见到。“哦,这么说,我是一个不见世面的乡巴佬?”
“嘿。堺港是全天下的眼睛和鼻子,在这里,天下诸侯的一切动向,都可以了如指掌。”
“有理。”
“何处何人,购买了多少火一槍一,出于何种目的,把船开到哪里去了……右府大人能很快确立霸业,就在于他把堺港牢牢地控制在手中。”
家康被这句毫不掩饰的话勾起了兴趣。“这么说来,是你的眼睛和鼻子嗅出了这件大事,才来提醒我?”
“不,德川大人最好也要拥有这样的眼睛和鼻子。”
“说得对。你还嗅到什么气味了?”
“明智大人的一个女儿嫁到了尼崎城,听说也跟这里往来频繁。”
“尼崎……”
“是的,尼崎城虽说是右府大人侄子的城池,却也是明智大人女婿的城。还有,跟来的手下,购买了火一药一回去,然后,筒井顺庆的家臣们慌慌张张地从位于堺港的藏身之处撤走了。”
家康不禁无语,看着姑一娘一。当然,这一定是蕉庵让她说的。由于堺港人始终站在冷静而客观的立场,什么大事也瞒不过他们的眼睛。
“哦,是吗?”家康低声道。
“木实,大人已经劳累了,咱们回去吧。”蕉庵催促道。
“是。那么请德川大人多多保重……父亲说他和令堂有约定,无论如何也要我前来拜见一下大人。当然,我也是一个讨厌战争的草民,所以……”言罢,木实恭敬地施了一礼,站了起来,“那么,酒宴的时候,咱们再见面吧。”
家康目不转睛地目送父女二人转过走廊。此人为了黎民百姓的太平前来,自称是母亲的朋发,还有他的女儿,看似恬淡,却也是满腔热血……
“松丸。”家康的声音从来都没有这么哽咽过,“把平八郎叫来。”
“是。”
“叫他悄悄地来,不能让人看见。”
“是。”鸟居松丸弯着腰,一路小跑出了走廊。
家康整理了一下扶几,慢慢地合上了双眼。蕉庵和木实的音容笑貌又清晰地浮现在眼前。如果光秀真有叛逆之心,那么,身边无一兵一卒留在京城的信长……
“主公,平八来了。”
只见本多忠胜慌慌张张地跑进屋里,家康仍然闭着眼睛,还在沉思之中。“平八,咱们好不容易来一回堺港,对吧?我想查一下这座城的大致情况。你去跟高力清长和神原小一平太说一下我的意思。”
平八郎忠胜听了,觉得很纳闷。“要是这些事情,都在纸上写着呢。”
“那么,人口是多少?”
“一一共一是七万一千。”
“男子的数目呢?”
“不足三万五千,女子要略多一些。”
“我看造酒的有不少,酿酒量是多少?”
“据友闲的手下说,近六万石。”
“火一槍一铸造呢?”
“约八百人,一年制造三千支,这些都是橘右三郎说的。”
“出入港口的外国船只,一年多少艘?”
“这……”
“一妓一女数是……”
“还没有……”
“洋教的信仰者、寺院数、货物去向,还有……”
家康这时才睁开眼睛,“一浪一人的数目,我说的是被右府大人禁止雇佣的数目,所谓被禁止,就是不能雇佣曾被雇佣过的。还有富裕的商人数目、茶人的聚集地、经营南洋铁的商人、详细的商品种类和数量、其他城市所没有的雕刻工匠的人数以及收入……你数一数,需要查的还有许多。去,让核查的人牢牢记在心里。”
“说的是,在下居然没有想到这些,我马上就去。”
“哦,还有,按照右府大人的命令,渡海到四国的信孝听说要在岸和田靠岸,可是,堺港的市民有一个约定,禁止一切军兵进入。这里已经禁止船靠岸了。对这里的市民,右府大人也时常让三分。堺港就是这样一个城市,让他不要将此事放在心上。”
“是。那么……”平八郎刚要起来。
“且等一下,还有……”家康看了看四周,放低了声音,“你和高力、神原一起,装着观光的样子,悄悄赶赴岸和田,察看一下信孝阵营的情况。”
“信孝大人……”
“嘘。如果他的阵营里没有异常,那就顺路赶赴京城。个中原因我暂不告诉你。如果右府大人还在京城,就去见大人,说家康想提前结束旅程,两日一内一赶回京城,我要亲自送右府大人出征。”
“哎?”平八郎瞪圆了眼睛。家康的旅行计划应该是从堺港到纪州、奈良,继续观光。
“是否有令人担心之事……”
“如果无事就好了。我做了一个噩梦。速去,平八!”
平八郎不再追问。家康神一色一如此紧张,必是出了异乎寻常的大事。
“我去京城拜见右府大人。”他坚定地说完,走了出去。
家康可不是生一性一就容易相信他人。再过半年他就四十一岁了。在这四十年的生涯中,经过仔细的观察和思考,他发现人有四方面的特点。其中两个是缺点。如果剩下的两点是优点,这就是一个上乘之人。大多数人都有三个缺点加一个优点。但是,没有一个优点的人是不存在的,如果觉得没有,那是没有用心去发掘。因此,人与人之间的争斗,都是从缺点的冲突开始的,而人与人的合作,则是优点的结合。从这种意义上看,信长和光秀最有可能发生冲突,这也是最令家康担心的。
信长虽然有三个缺点,却有一个超一群一的优点。若非认识到这个卓尔不一群一的优点,在家康命令儿子信康切腹之时,恐早就和信长冲突了。家康能够说服自己,就是因为看中了信长唯一的优点——他有所谓“终结战争”的愿望。太平是人心所向,为了黎民百姓的愿望去终结战争,这就是信长唯一的优点。天下的统一,已经不再是信长一个人的野心,而是万民的声音了。
信康是个可一爱一的孩子,令人难以舍弃。家康也觉得非常可惜,无法忍受。可是,持续的战乱,会把信康和家康的悲剧无情地蔓延到整个日本。正是这样想,理智才战胜了情感。可是,光秀也会像家康那样强烈地渴望战争结束吗?
光秀原本也想出人头地,因而遍访全国,后来从朝仓氏投奔了织田氏。因此,若他并非更为坚信信长的宏伟志向,信长对他,是不会比对家康更好的。若受到了与家康一样的巨大打击,家康挺过来了,难道光秀就没法忍耐?这决不是忍耐的问题,而是各自心志不同,对天下大势的理解便有了莫大的差异。
按照日程,家康当晚在友闲的府邸参加了酒宴,第二天去了本愿寺、常乐寺、妙国寺,还参观了戎岛。当观赏排列在七堂滨众多的仓库和海边停泊的西洋船之时,家康心里还不住地为信长的平安祈祷。方今天下,失去信长,就等于朝一陽一的陨落,立时会一群一雄并起,天下大乱。
六月初一,按照日程安排,应付完今井宗久早晨的茶会,中午在津田宗及的家中又参加茶会,晚上,再次回到松井友闲府邸接受款待。纳屋蕉庵几乎每次都在场,却没怎么和家康说话。看来,除了蕉庵以外,似乎谁也没有发现光秀的异常。虽然堺港拒绝了信孝的靠岸,人们却只提到一些信长并未动怒云云。
六月初一日晚宴结束,回到卧房已是子时。这个时候的信长,也已在本能寺就寝了。
二日晨,家康命石川伯耆守数正把大家召集起来,让酒井忠次前去通知友闲,他将于巳时出发。从岸和田直接去了京城的本多平八郎,脸上毫无血一色一地赶回来时,常乐寺的钟声已敲响十点。
“大事,出大事了!”本多平八郎一进松井友闲的大宅门,就声如洪钟地喊起来,“我是德川家臣本多平八郎忠胜,我要到主公的下处见他。”与他一起进来的另一人连马都没有下,就从为给家康送行而一字打开的门中钻进去。
门卫看见一个人紧一贴在一匹累垮了的马上,气喘吁吁,却一精一神十足,大声地叫喊着,还以为趴在马背上的是平八郎,而事实正好相反。
平八郎连个招呼都没打,直接进了大门,直奔家康的下处而去。“主公,茶屋四郎次郎从京城赶回来,向您报告一件大事。”
正好此时的家康也想出去,故早就认出了二人,已站在屋檐下等候。平八郎立刻疾步上前去。在吵嚷声中,不知何时,长谷川秀一和松井友闲也跟了出来,立在家康下手。
“水!”平八郎怒吼着,一过来就为茶屋四郎次郎要水,“一个市民马不停蹄从京城赶来。为了什么?难道还看不出来吗,快拿水来!”
“是。”神原小一平太答应了一声,舀来一瓢水递给茶屋。茶屋四郎次郎伏倒在家康的面前,喝了一口水,又吐在地上。过了好大一会儿,他才说出话来。
“莫要急,茶屋,慢慢说。”
“是,明智日向守……光秀……谋叛……”
“啊……”众人顿时发出一阵惊呼,只有家康像尊塑像一样站在那里,紧盯着四郎次郎。
“右府大人,在今日卯时左右,殒命本能寺……”
“殒命!”
“是,有人说是被杀,还有人说是自尽,众口不一。但,已然丧命,却是千真万确。”
“那么,信忠呢?”
“在二条城,战死。”
没等家康问话,松井友闲先探出身一子问起来。“右府大人父子的生死,你怎能确定?”
“这……”这时候,茶屋四郎次郎才缓过气来,“不只右府大人父子,本能寺和二条城都已烧毁,无一生还。双方的死一尸一堆积如山,惨不忍睹。而且,日向守的人马已经把京城的出入口全部封锁,城一内一城外全是日向守的人。”
“茶屋,”家康这时才开口问道,“这么说,即使我想从这里撤回去,也已进不了京城?”
“恐怕……”四郎次郎使劲地摇摇头,“就连山崎那边都不能再往前走了。好像右府大人父子对这次叛乱,没有丝毫觉察。据说,昨日晚上还喝酒喝到半夜。事出意外,毫无防备,本能寺被明智的人马围了个水泄不通,各个要紧关卡都严密把守。”
家康无言地点点头,抬起头来,无力地盯着松树的树梢。信长父子,巨星陨落!这对他来说,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事情。
虽然纳屋蕉庵密告光秀要谋反,家康也觉得非常有可能,因此变更了旅行计划,打算入京,可是,父子二人竟然如此迅速地同时殒命,实始料未及。决定人的生死的因素中,确实存在着非人力可及之处。而且,信长不仅仅代表织田氏的兴衰,他已经和天下、和黎民的命运紧密相联。父子二人这么轻易就被杀,是麻痹大意,是敌人有备而来,是个人的运气,还是不幸?
神佛把信长杀死,到底想让明智光秀做什么?天下到底将走向何方,黎民百姓的出路在哪里?
说起织田家的重臣,丹羽、柴田、泷川、羽柴……家康也与信长有整整二十年的盟约,以亲家的身份和信长保持着亲密的联系。到底老天想要我德川家康做什么……
当家康默默地凝视着松树梢时,京城里的豪商茶屋四郎次郎带来的噩耗的风暴,眨眼间,就已吞没了整个奉行的府邸。廊下的长谷川秀一和松井友闲的影子也都消失了。当他们让家康观看能剧、狂言,一共一同举杯的时候,天下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巨变。而且,当知道光秀就是这次巨变的始作俑者之时,这座城市的态度和防备,还有个人的处境,他们都不得不重新考虑了。
不久,本愿寺也从京里的吴服师龟屋荣任那里接到同样的飞报,奉行的府邸里也来了慌慌张张的使者报信。恐怕不到半个时辰,凶变掀起的风暴就迅速波及城市的每个角落,定会激起各种各样的行动。
“主公,请赶快下令吧。”酒井忠次把家康拉到大厅中一央坐下,重臣们都围了上来。本多平八郎则抓着茶屋四郎次郎的胳膊,把他也拉进入一群一,以便家康再问话。石川数正、神原小一平太、大久保忠佐、大久保忠邻、天野康景、井伊万千代等人都呆在那里,由于事情太严重了,大家都不知说什么好,一个个坐着发愣。
“主公,不能再这样等下去,赶快拿主意吧。”最年长的忠次催促,家康却没有回答。
“主公,如果就这样耗下去,日向守的手就要伸到这座城里了。”
“忠次……咱们带的黄金还有吧?”
“您让我们省着点花,所以,还剩两千多两……”
“好,马上从这里出发,进京城切腹,为右府大人殉死。”
“入京切腹……”平八郎急了。
“说得对。”家康重重地点点头,睁开了眼睛,“我想知恩院大概不会遭受兵火,对吧,茶屋?”
“到那里?处处都有人在自一杀……”
“对,去知恩院切腹。”
“只是……”大久保忠邻拼命地向前爬了一步。这时,家康用相同的语调,冷静地继续说道:“右府大人父子被杀……此事,是我德川家康个人命运终结的标记。运数已尽的人,如果此时还不明白,只能是凄惨地被杀,这样我会于心不忍。幸好咱们还剩有黄金,我想把这些钱捐给知恩院,在那里安安静静地切腹。去把我的意思转达给友闲,再让他派人通知正在岸和田的孝阵中的丹羽五郎左,然后通知尼崎城右府大人之侄信澄。”
“主公!”忠邻大叫起来,“与其去殉死,不如拼个鱼死网破!即使杀身成仁,也要把三河武士的气节向世人展示……”
“不行!”家康根本不予理会,打断他的话,“如果我们这么多人都在旅途中被杀死,那家康一定会遭世人耻笑。人们会说,德川家康乃是个不懂兵法的大草包。与其被人嘲笑,不如堂堂正正地入京,为右府大人殉死。如果明智知道我想赴一陰一间,一定不会阻拦的。忠次,快去吧。大家出发。”说完,家康站起身来,一个人先走出去。
就连这些强悍的三河武士,也没有改变家康的决心。始料未及的此次凶变,再加上家康所说的,他们人数太少,根本不可能和明智光秀的军队展开决战。大家都面面相觑,木然跟在家康的后面,都觉得,除了殉死之外,应该有其他出路。可若是说出来,反而显得自己太卑怯了,于是犹豫起来。当然,大家都不想让家康一个人为信长殉死,这样一来,大家的命运就成了为殉死而殉死。若不如此,就会被看成软骨头。
一行人出了友闲府邸的门口,发现街上人们脸一色一大变,都已慌慌张张地奔跑起来。
“平八,难道我们最终都要跟随主公切腹?”
石川数正刚说出口。平八就从马上狠狠地吐了口唾沫。“他一妈一的,明智这个秃子!”
“如果是在咱们的地盘上听到这个消息,定会立刻率领大军,把这秃子千刀万剐!”
“说什么也没用了,主公已经铁了心。”家康在前面骑着马,一句话也不说。
当一行人走到守口附近的笹塚脚下,稍晚些出发的向导长谷川竹丸秀一气喘吁吁地追了上来。
太一陽一已经落山,友闲代为借来的马匹都已经累垮。这样下去,夜路是不可能走完的……可是,如果停下来,恐立遭乱民或伏击者的袭击,甚至连农夫和渔民也可能立刻发动暴乱。这一带看起来稍微有点秩序,只是因为大家都装作畏惧信长。
渐渐地远离堺港,大家越来越沉默。刚开始,大家还以为这只是信长的不幸,都在为织田氏遭遇的突然变故而叹气。现在这种不幸却也成了德川氏的不幸。每个人都感觉到这件事对自己的影响。没想到作为信长的客人,不带军兵出来游览,做东的信长却被害。
光秀的计划定是滴水不漏,这样,家康所说的返回京城切腹一事,对这一行人来说也许是最佳选择了。
“哎,除了依主公所说,再也无路可走了?”
大久保忠佐这么一说,一旁的侄子忠邻眼都红了。“叔父,说不定这次右府大人招待咱们,也是光秀计划中的事。”
这种想法也不无道理。信长的重臣中,光秀资格最老,既是安土城的修建者,又是这次接待的负责人,并且,他比家康一行提前一步回到领地,伺机等待信长只身入京……偶然,常常会比任何策划者更善于制造绝妙的机会,来揶揄那些喜欢倒着推理的自以为是之人。
不知什么时候,人们都似陷入了和忠邻一样的错觉。他们到堺港来旅行,就掉进了光秀的圈套,而且,光秀早就计算好了,家康一行除了在知恩院切腹之外,无路可走。
这时,信长给家康一行安排的向导长谷川竹丸秀一拼命地一抽一打着坐骑,追了上来。
“喂,好像有人追过来了。”走在队伍最后的神原小一平太康政第一个发现,把马停了下来。不大工夫,就听见声音传来:“我是长谷川。”
家康停下马,依然毫无表情,面孔冷峻。“那好,咱们就在这里等等他吧。大家都下马,先生一堆火。”
于是人们按照家康的吩咐,把马拴住,为家康摆好坐处,准备生火。
“德川大人,哎呀,终于追上您了。”长谷川秀一刚下马,就擦着汗跪在了家康的面前,镇定地说道:“就连德川大人都去知恩院切腹,我们这些右府大人的家臣如是迟了,岂不让世人笑话?所以,匆匆忙忙安排了一下堺港的事情,就追过来了。好歹我也算是武士,这次就让我给大家做一个出一色一的黄泉路的向导吧。”
家康轻轻地点了点头。“唉,真不愧是长谷川大人。”似在寻找燃一烧起来的火焰一样,他转过视线,“给你添了不少麻烦,现在,竟还让你来给我们做……”
“大人说的哪里话。从这里到京城,路上有很多凶险地段,还有响马。”
“多谢,家康记在心上了。”
“大人又见外了……既然我是右府大人的家臣,给德川大人带路又是右府大人吩咐过的,所以,无论让我带到哪里,我都非常乐意。”
“长谷川大人……”说着,家康似想起了什么,“堺港还安定吧,光秀的手当还没有伸到那里……”
“不,似已进来密探了。如果德川大人退回三河,他们定会穷追不舍。”
“说的是。”
“可是,他们似已得知德川大人赶赴知恩院切腹之事了,而一穴一山梅雪正在急急忙忙地赶回三河,所以,他们好像正在一穴一山后面紧迫不舍。我觉得劝一穴一山也去殉死,有点勉为其难,便没有跟他打招呼就出发了……”
家康稍微加大嗓门,“长谷川!”
“在。”
“我看你有了不起的武士气节,干脆就把我的真心话告知你吧。”
“哎?您的真心……”
不仅是秀一,周围所有的重臣们都为之一愣,屏住了呼吸。
“实际上,家康并不是去切腹。”
“哦?”
“如果不体谅右府大人的用心,胡乱切腹,右府大人定会怒目瞪着我们,狠狠地责骂:混账东西,年纪轻轻的,就糊涂了!”家康的眼底这时才露出锐利的光芒来,“长谷川,右府大人的志向是想早一天平定天下的战乱,因此,对于暗害了右府大人的明智光秀,如果我相信他有超一群一的实力,即使抛家别子,奉献出自己的肉一体,我也心甘情愿。”
“大人在说什么啊,相信那个逆贼?”
“你们急什么,这只是一个假设……可是,明智光秀只是个逆贼,他的志气怎可堪比右府大人的鸿鹄之志,可以说,他不过一名战国武将罢了。他怎有治理天下的雄才大略?故,家康就假装切腹,早早地从堺港出发。”
“……”
“为了让潜伏一在堺港的明智手下放松一警一惕,暂且逃到这里。即使从地上爬,我也定要撤回三河,举兵讨伐明智光秀……以慰右府大人在天之灵!这就是德川家康的本意。”
所有的人都盯着家康,僵在了那里。四周已经暗下来。映着火红的篝火,长谷川秀一的脸颊上露出一种不可思议的笑容。他微笑着望着家康,又望望围着的重臣。可是,不久,这种微笑就从嘴唇边消失了,代之的是一种苦笑,他眼里湛满了晶莹的泪珠,肩膀也随着剧烈地抖动起来。
“到底还是德川大人……听了大人一席话,我耳中甚至听到了右府大人在九泉之下的赞叹声。”说着,他这才用手擦了一把早已淌到脸颊上的泪水,“说句实话,我也是想劝大人这样做才急匆匆地追过来的。大家都赴黄泉并非上策,大人和我们不同,是仅有的几位能继承右府大人鸿鹄之志的人之一……我要先把您平安地送回三河,我再飞赴京城,随右府大人而去,这就是我的愿望。”
家康使劲地点点头,闭上了嘴,直盯着跳动的火焰。“一穴一山人道是去替一我们受死……”他小声地念叨着,飞快地环视了一眼大家,“忠次,把黄金拿过来。”
“哎,这里又不是花钱的地方。”
“行了,快拿过来,每人分两锭。现在已经不是意气风发的观光之旅了,从近江到美浓的官道不能走了,路上无论遇到什么样的艰险,也希望大家务必活着踏上三河的土地!”
“是。”
“不要以为防身的武器只有刀。大家权当又捡回了一条命,赶路!”
大家这时才弄清楚家康的意思,不禁面面相觑。
“一锭用完,立刻告诉忠次,身边要始终保有两锭黄金。然后……”家康回头看了一眼本多忠胜,“剩余的你和忠次一共一同保管,不得离开我身边半步。”
“遵命。”
“遇上了敌人,如果是一两个农夫的一騷一乱,不要擅自拔刀。凭你们各人的才能去交涉,施点金银打发过去就行了。若是三五十人、成一群一结队的那种,立刻让忠次、数正或者平八通知我,我亲自处理。”
家康一边说,大家一边点头,在此期间,酒井忠次已经把黄金分发完毕。
“大家领到金子之后,我再重申一下。”
“是。”
“大家就权当跟随我一起进了京城,在知恩院已死过一次,抱着这样的想法就行了。死过的人还有何虑?要忍耐,只有忍耐,才能所向披一靡一。一定要把我刚才讲的刻在心里。大家明白了吗?”
“明白!”大家异口同声地回答。
这时,家康才把视线重新移到长谷川秀一身上。“你也听到了,我刚才讲了这次行程的思想准备。那么,究竟走哪条路,怎么走才安全,我想听听你的想法。”
“让大人见笑了。”秀一擦着眼泪道,“日向守心思缜密,心细如发,所以,德川和明智的战争现在已经开始了。我说这些,是想请大人心中有数。”
说着,秀一从怀里掏出一张地图,在地上展开来。大家的视线不约而同盯在地图上。尽管没有人说一句话,可是当大家得知不是去殉死,而是返回三河之后,心里立刻充满激一情。
“日向守会加倍小心,所以纪伊、山城、大和定已安排重兵。”
“这是自然。”
“因此,我们就要出其不意,绕到他的背后,先北上,然后折向东边,从津田、穗谷,穿过宇治田原和乡口的山路,再从多罗尾进入伊贺。这是上上策。”
“高见,实在是高见!翻山越岭到伊贺去……可是,我的家臣中没有识路之人……”
“关于这件事,请大人不要担心。茶屋四郎次郎已说了,他愿为大家带路。”
“茶屋,你对那里的地形有把握吗?”
“有把握。”此前,几乎一直藏在大家身后的四郎次郎答道,“小人的战术也跟德川大人的策略一样,是用黄金白银作为武器。”
“这种武器在日向守的手伸不到的地方一定会发挥奇效,可是,如果在他的势力范围一内一,就会适得其反了。”
“这些小人已经想到了。我已经托在堺港认识的龟屋荣任派人从通行的北侧到江州的信乐边沿路打探。龟屋比我早一步返回京城,所以,明天天亮时分,日向守的手是不是伸过来了,或伸到哪里了,沿路就会有人通知我们。”
“哦,真是机敏过人啊。”家康道,他突然不安起来,这里又有一人识破了自己名为赴知恩院切腹,实则伺机逃回三河的假象。或许明智一方也已经知道自己的心思,却故意去追赶一穴一山梅雪吧?若真如此,一刻也不能犹豫了,事态已经发展到刻不容缓的地步了。
“那么,从多罗尾进入伊贺之后,再走何处合适?”
“若是这样……”秀一用扇子指着地图的上方,“进入伊贺之后,我们就会踏上丸柱、河合、柘植、鹿伏菟这些险峻之地,路虽艰险,却无遭袭之忧。从鹿伏菟进入信孝的领地神户之后,敌人就鞭长莫及了。从伊势渡海便到三河。”
“好!”家康信心百倍,“本来想今晚在这里野营,可是,由于是事关生死,家康的一性一命就托付给长谷川和茶屋二位了,立刻出发!”
人们振奋起来,重新紧了紧已经松一弛的鞋带。
这个决断下得正是时候。如果再晚一个时辰,恐怕家康也和一穴一山梅雪一样,在这一带曝一尸一荒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