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智日向守光秀憎恨信长残暴的一性一格,把天下卷入了一股可怕的飓风之中。理想常常把现实赶上悲惨的不归路,这次也不例外。
从获知光秀谋叛信长的那一刻起,无论是大名、市民还是农夫,脑中都再次浮现出乱世之景象,并且行动起来。
家康从守口附近的笹塚采取行动时,这一带众人不信赖光秀、觉得光秀还不及信长,抢劫、暴乱者已经蠢一蠢一欲一动了,农夫先把谷物藏匿起来,忙着磨刀霍霍。靠战乱吃饭的土豪劣绅,还有一些邪恶僧兵,以为机会来了,便大肆造一槍一造炮,等待买主。从被称作“落入狩”的趁火打劫者到起来自卫的农民军兵,还有那些对领主不满、揭竿而起的起义之众,或善或恶,都带着各自的想法起事,天下顿时乱成一锅粥。
家康一行从守口取道东北,向北河一内一郡的津田方向进发时,淀川的边上,早就有大大小小的强盗一团一伙撤下一张大网,贼眉鼠眼地东张西望,等待猎物。
“喂,听说有一伙人向北河一内一那边去了,快追!”
“如果是这条路,目的地一定是木津川的对岸。咱们从前面绕过去,在渡口来一次偷袭最合适不过。”
这样的窃窃私语随处都能听到,所有的官道、渡口、山路,都成了熟悉当地地形的无赖之徒的伏击场所。
家康一行从沿寝屋川的上马伏一带转向北面时,已有三四伙豺狼悄悄地跟踪上了。幸运的是,正要渡过寝屋川之时,强盗发现了比家康他们更好的猎物,于是离去。
“又有一队人在赶路,好像是奔近江去的。”
“那么,我们分成二伙,分别追赶。”
“不,我看另一伙穿着打扮都阔气得多,而且人也多,人夫也多,定是个肥主儿。”
“好,那就跟着这一伙。”
后来一想,那一伙人应该是一穴一山梅雪一行。大概梅雪估计家康会避开美浓,所以,就另外雇带路人从宇治桥翻越木幡,进入江州,再到美浓,从岩村经甲信回去。
家康一行在茶屋四郎次郎的安排下,与消息灵通的商人混在一起,二人一组,前前后后,遥相呼应。忽见一名报信人神一色一匆匆地赶了来。“请先暂停一下,前面有一伙商人正在厮杀。”这名吓得脸一色一苍白的报信者赶来时,已经接近黎明,他们刚刚出了北河一内一山,正排成一队走在甘南备山险峻的山路上。
“旅人遭到贼人偷袭?”最前面的神原小一平太闻听,不禁咂舌,“这条山谷可不能停留。如果在这样的地方遭袭,则进退两难。再去打探一下,看看有多少人。这些蟊贼,就是抢人,也得找个放得开手脚的地方啊。”
此地确实凶险。右边是高峻的悬崖,左边是浓密的竹林。半夜里,一陰一沉沉、黑黢黢的天空中下起了细雨。
“照你的说法,天这么黑,就是靠近了敌人,也分不清敌我。不一会儿天就要亮了,在此之前……”
“万一遇到什么不测,你们又不清楚地形,停在这里,一旦遭袭……”
还没等小一平太说完,家康已经开口了:“不要说了,小一平太。我们的战争已经成了和光秀的战争。一旦轻举妄动,容易被敌人发现,先歇息一下。”此时能骑的马一匹也没有了,只有两匹驮着行李的马累得奄奄一息。就连家康都默默地步行着,已经难以辨认。
队伍停了下来。加上茶屋四郎次郎雇佣的人夫,还有商人,一一共一五十多人,从堺港带来的饭一团一已经吃完,饥饿折磨着每个人的肚子。天亮之后,一定会有不少人磨破草鞋,只剩一双光脚板了。
“松丸在吗?于龟、小源太,你们没有累趴下吧?”停下来之后,家康随便一摸一了个地方坐下,问起侍卫的情形来。
“在。松丸就在主公身后。”鸟居的儿子回答道。
“于龟也在。”
“小源太也在。”虽然每个人都毫不示弱地回答,却可以明显听出饥饿和疲劳之感。
“我家康记忆中最艰难的时候,是在三方原会战之时。那时真是饥寒交迫,武田的人马强悍无比,死了一个又站出来一个,刚报出名字来,立刻就将其斩杀。可是,我一点儿也不妥协,挥动长一槍一,左挑右刺,从早上一直战到深夜。和那时迷迷糊糊地赶回城里相比,这点儿困难算得了什么。”黑暗中,不知谁扑哧一声笑了。
“谁在笑?”
“大久保忠邻。”
“我在给侍卫们讲故事,有什么好笑的!”
“哈哈……听父亲说,那时,主公在马上大便了。”
“混账,那不是大便,是酱汤。哈哈……如果一个人奋斗到连屎尿都忘记的程度,那他定是个了不起之人。”一句话说得大家都笑了起来。
“莫要笑,莫要笑。说不定这次的困难比上次还大呢。但是,困难再大,我们也决不屈服。”
这时,从路的前方突然传来一阵吵嚷声。对方一定不知这里有人在歇息,是撞上了。
“哎呀,人数不少,不要掉以轻心。”
“点上火把,快。”
这伙人分明是刚刚于前面偷袭的暴徒。当看见对方燃起的明亮火把时,这边的人早已把手按在刀一柄一上。“主公,主公,快到后面去。受伤可不得了。”
周围一阵一騷一动,负责断后的渡边半藏发疯似的从狭窄的路跑来。“到底是些什么人,为何要和我们作对?若不退后,格杀勿论!”
“等一下,半藏。”家康叫住了他,“对付这些人,茶屋最拿手了。茶屋,你去交涉一下。”
此时长谷川秀一早已走到队伍的最前面,和暴徒交涉。
“喂喂,我们是前面甲贺郡的领主多罗尾四郎右卫门光俊的手下,你们半路杀出,把我们苦苦追到这里来的猎物给劫走了,你们说怎么办?”
“半路杀出?你们是强词夺理。我们一直从河一内一追踪而来。若是你们被别人抢走了猎物心有不甘,为何不到前面去打埋伏?”
“说的也是……”秀一先避了避对方的锋芒,“听起来似乎有些道理,仔细一想,却不合情理。”
“哪里不合情理?”
“如果说烧杀抢掠是武士的本一性一,我们在这里等你们抢完,再抢劫你们,也没什么不合适吧?”
“话不能这么说。我们的弟兄流了那么多血,受了那么多伤才弄来的东西,怎会轻易让给你们?”
“你这么一说,事情就不好办了。这里已是我多罗尾城的地盘了。虽说如此,把你们拼尽老命才得来的东西都搜出来,也未免太过无情。这样,黄金、衣服、货物、马匹之类全给你们了,把刀留下,换条道回去。我们就当没看见你们,否则,闻风而来、不讲情面的多罗尾的弟兄可决不会饶过你们。”
“只把刀交出来就行,是吗?等一下,让我们商量商量。”
人与人的关系有时不能以常理来衡量,而会受到某种气氛的支配。对方若知道自己是旅人,一定会露出利牙,豁出命来袭击。可是,当成为有了一共一同目的的同伙后,就会生出一种奇妙的义气,气氛为之一变。
“好吧,那就把刀交给我们,换条道去。可是,刀并不是我们的目的,只交出四五把就行了。”
首领模样的两三个人碰一下头,不久,就把抢来的刀扔在一湿一漉漉的山路上,退回去了。
家康心悦诚服地听着秀一的交涉,等他们离去后,捧腹大笑。“哈哈……策略这东西可真是管用,没有向他们讲道理,却成了他们的同伙……啊呀,真是兵法的极致啊。”说着,家康看了一眼长谷州苦笑着捡回来的刀,急令:“万千代,拿火来。”只见其中一把刀的刀一柄一上刻着武田家菱形的金纹。莫非是一穴一山梅雪的东西?
侍卫领井伊万千代直政从火堆里拿来一根燃一烧着的木头照着,家康突然低低地呻一吟了一声。没错,正是一穴一山梅雪的刀!
“万千代,再把火把拿近点。”家康一下子拔一出刀来,在炭火的映照下,在这把相州刀的刀身上,散落着点点梅花一样的血迹。相互厮杀,刀被夺走……这究竟意味着什么?
在甲斐源氏灭亡之时,唯一生存下来的幸运之人就是一穴一山人道梅雪。没想到,他竟然也跟随胜赖去了,被土匪们杀死在了荒郊野岭。
“火把灭掉。”家康把刀还回刀鞘,嘴里念叨着梅雪的名字。人的命运真是变幻莫测。讨伐武田胜赖、看着武田氏破灭也会心痛的信长去了,武田氏唯一幸存的一穴一山梅雪也去了。下次丢掉一性一命的人,将是谁,是光秀还是自己?
天终于变白了。右面一陰一暗的悬崖上传来了小鸟的啁啾。
“好吧,就把这把武刀当成是一穴一山梅雪人道的遗骸来纪念吧。万千代,你拿着。”家康把刀交给井伊直政,“走,看不见的千辛万苦还在前边等着呢。”
一行人再次向东急行。
四周渐渐地明亮,天空的云层染上了淡淡的颜一色一。小雨终于停了,视野变得宽阔。大家的草鞋几乎都只剩下鞋绳了。他们已经越过了山城和河一内一。
“往前走我们就要到达天王,过多多罗、草一内一后,木津川就在对面了。渡过木津川,希望京城的吴服师龟屋荣任在那边活动,给我们弄点吃的。”茶屋四郎次郎不时走到家康身边来,和他说话。
每一次,家康都笑着点点头。“关于吃的话,我看你就别说了吧,我都听得肚子咕咕直叫了。”
前几天大家都吃腻了美食,因此每个人的一精一神都比平时在战场上萎一靡一得多。再走不到半个时辰,就看见了木津川。天已大亮,云缝里漏下缕缕灿烂的一陽一光。
这时,一股更强烈的睡意袭来。但是,除了两三个年轻的侍卫之外,其余人全都有千锤百炼过的钢筋铁骨。
“喂,这里有打斗的痕迹,草都被踩烂了。”
大家来到木津川前,先喝饱了水,然后草草洗了把脸。在茶屋和长谷川秀一的一精一心安排下,大家平安地渡过了木津川。
从乡口来到田原,在这一带找点吃食……正这样想,对面有一片数不清的旌旗正向这边杀过来,是起义的农民军。
一进入田原,茶屋四郎次郎就从队伍中消失了,大概是去和先行一步的吴服师龟屋荣任联络,给家康找个歇息的场所和弄吃食去了。
“再坚持一下,进了田原就好了。一定要挺住。”
“说什么啊,不是才两天吗?我听说,一个人如果扎起一裤一腰带,三天三夜不吃不喝也能战斗。”
虽然好多人在私下里唧唧喳喳,但明显可以看出,大家的脸都瘦削了不少。神原小一平太迷迷糊糊地走在家康的后面,有时猛然一怔,才意识到自己正在光天化日下做着白日梦。默默地走在他前面的家康,看去仿佛是抹着盐粉的香喷喷的牡丹饼,他一把抓过来撕碎了,塞迸嘴里,可是,怎么也填不饱肚子。我怎么这么能吃……
神原小一平太正在边走边做白日梦,茶屋四郎次郎慌慌张张地跑了回来,脸一色一大变。“大事不好,大人。”
小一平太一下子睁开眼睛。
“从濑田、稻津那边杀过来一队起义军,在田原烧杀抢劫之后,正向咱们这边退过来。”
人们顿时大惊失一色一,赶忙停下脚步。家康那硕一大的脑袋上,汗珠晶莹剔透。
“如果不赶紧掉头,就会和他们撞到一起。看,旌旗招展……”
一时间,谁也没有说话,全都静了下来。号角低沉的声音,从山那边压了过来,震撼着每一个人。
“如果是起义军……使些黄金的话……”家康说道。
“这很难奏效。”茶屋使劲地摇着急得发红的脸,“都是些发了疯的家伙,连里衣都不会给你留下。这些人和劫匪们不同,不好对付。”
小一平太一舔一着已经干裂的嘴唇,等待家康的指示。如果改道,在这样的山中,不是原路返回,就是进入两边无路可走的山谷潜伏起来。而且,如同茶屋所言,起义者和盗贼完全不一样。盗贼有盗贼的现实利益,而起义的暴民却不知进退。盗贼已经职业化,时时能感受到自身的危险;起义者则是爆发心中积压已久的怨恨和愤怒,为不断膨一胀的对暴一力的渴望所支配,所以,他们全然不会冷静地算计。
“主公!”不如谁在后面大喊了一声,“如果被起义的暴民吓退,那么,即活下来,武士的脸面也丢尽了。”
“干脆一战!”
“道没有办法了吗?”
大家正在七嘴八舌,对方已经出现在汤屋谷的山坳里了。看来他们抢劫得手,意气风发。绿叶之间数不尽的旗帜、竹一槍一映入眼帘。队伍浩浩荡荡,看来决不止三五百人。贫苦百姓的不满的涓一涓细流终于汇聚成洪流,滚滚而来。
家康手搭凉棚,还在观望,也没说要改道。
“大人,请速速决断。”茶屋催促道,“这么大的阵势,说不定龟屋荣任的手下已被全部杀害。你看,最前面的竹一槍一上,还挑着一颗人头。”
“大概有八百人吧。”家康自言自语,向本多忠胜招了招手,“平八,你去问一下,看他们想要什么。算了,他们有什么愿望,由我来问好了,你只管把首领叫来就行。如你去问,说不定会激怒对方。”
忠胜的眼中露出些许不满,可是,又像一下子记起什么,站了起来。对方似乎也注意到这边了,只见四五个人高举着山刀,冲了过来。
“大人,我看无论如何得避一避了……”茶屋的脸上现出不安,“和这些疯子是讲不通道理的。”
“茶屋!”
“在。”
“家康是继承右府大志的人,右府的愿望就是消除武士间的私斗,拯救百姓于水火。”
茶屋四郎次郎似乎不解,低头思索,不说话了。家康依然手搭凉棚在张望,一陽一光火一辣辣地照在他那圆一滚滚的脖子上。竹号的声音一逼一得越来越近,还不时夹杂着几声不合拍的黄莺啼鸣。从这边迎上去的本多忠胜,和对面举着山刀冲下来的五个男子,在蜿蜒盘旋的灰白一色一山路上相遇了。
对方把山刀高高地举过头顶,威吓忠胜,忠胜也拿出往常的武士气概,和他们对峙。未几,对方中有一个人径直跑了回去,淹没在了旌旗的海洋之中。于是,四个人挟着忠胜回来了。
“大家听着,不许任何人插嘴。”家康说着,让人把搬来的座位放在路中一央,坐了下来。大家不约而同地散在路的两侧,蹲在地土,形成一个保护家康的阵势。
神原小一平太一人站在家康面前,盯着靠上来的四名男子。只见四个人身穿齐腰的农家衣服,腰扎兽皮,手举大刀,跃跃欲试。这些家伙倒是吃得饱饱的……小一平太一想,不禁哑然失笑。他们看似勇一猛地站在那里,挂在腰下的赃物,将贪婪暴露无遗。最前面的男子腰左垂着女人的细带,右挂陶壶和置钲,脖子上挂着佛珠和茶勺子。另一名男子则在腰里扎着一条棉袋,里面不知装的是碗还是酒杯,咣当咣当地直响。一定是随一心一所一欲,见到什么抢什么,看来平时梦寐以求的东西终于到手了。
“你,旅行的武士,把衣服脱一下来!”最前面的男子瞪着血红的眼睛,向家康吼了起来。一个个柔一弱善良的人,一旦结成集一团一,就会变成不可思议的暴徒。这名男子从腮帮子到肩膀,都溅满了血迹,已经半干,山刀的一柄一黑黢黢的。“为什么不回答,没看见身后的旌旗吗?你要胆敢拖延,我身后的兄弟们就会立刻杀上来。”
“不错。如果胆敢反抗,把你们统统杀光。”男子后面那人也摇头晃脑地嚷起来。看来这些人连从江州濑田到这一带做了些什么,都没有想过,已经完全疯狂了。
家康故意顿了顿,小声道:“你们到底是痛恨织田氏,还是痛恨你们的领主?都是些什么样的怨恨,说来听听。”
“什么,你说什么?我看你不配做个武士,连说话都听不见。”
“我在问,是谁折磨了你们。你们定是被折磨得忍无可忍,才揭竿而起的。”
“那是当然,还用你说?”
“那么,对手是谁,已经漂亮地把他收拾了?”
“当然干掉了。我们砍掉的人头已经不下一百,今天你也休想活命!”
“莫要急,”家康抬起手来,向一騷一动的对手说道,“不要那么激切,心平气和地说。我刚才的意思是说,我听了你的话,想褒奖你们。”
“什么,褒奖我们……”一句话,在他们躁动的心里打了一针镇定剂。他们浑身发一抖、狂呼乱叫、烧杀抢掠,归根结底,都出自一直处于被压迫、被奴役地位的自卑。家康那冷峻的目光似乎早已把他们看透,因此他想从其一内一心入手,试探出他们的愿望,引导他们归于理一性一。
“对。我就是骏、远、三三国之守德川家康。作为武将,从暴乱申解救黎民百姓,是我义不容辞的职责……”
“于是,你才褒奖我们……不会是骗人吧?我看你只是个会耍嘴皮子的恶人。”
“且等,”家康又阻止了他,“正因为解救民众是武将的责任,所以我想再问你。你们不平的原因,是不是由于年赋?他们收你们多少年赋?”
“收七分。三分收成怎么够吃?不,就连这三分收成,一旦打起仗来,也被征收了。因此,我们才先下手……”
“你们当然可以举起大旗,打开领主的粮仓。可是,不至于也去袭击和你们一样深受剥削的其他村的农民吧?”
“其它村……”
这又成了第二针镇定剂,正当他们互相交换自责的目光时,家康接着谆谆道:“要保护自己的伙伴,对吧?织田大人虽已归天,可是,天下不能就这样乱下去。除了我的十万军队之外,正在赶赴中国的羽柴筑前守的十多万大军,也会立刻撤回近畿。混乱也只有这么一阵子。你们代替武将保护了同伴,所以,我要奖赏你们。忠次,拿黄金来……”
忠次把金袋子拿来,四个人立刻变得无比惊奇,看来都是些善良的稼穑之人。一个人慌忙拉了拉前面的人的衣袖,剩下的二人也凑了上来,窃窃私语。勉强顺从,或是疯狂反抗?二者必选其一,迷惘之情清晰可见地浮现在四个人的脸上。
“你们是不是这次起义的头领?叫什么名字?”
家康拿出四十两黄金,放在他们的面前,“天下一旦安定,你们立刻出来报名,必能为国效力。这些黄金和我的信言,先拿着,你们从中挑选三十个人左右,给我们带带路就行。长谷川,笔墨伺候!”长谷川慌忙取出纸筒。
“我们要去的地方,就是前面宇治田原的山口藤左卫门光广家。那么,先从你开始。”家康满怀自信,催促着那名脸上溅满了血迹的男子。
神原小一平太的心情从来没有这么奇妙过。这样的谈判,一千次之中都不会有一次成功,能行吗?他作好了一警一卫的准备,可是,被家康这么一催促,对方竟然报起姓名来:“我……大石村的……孙四郎。”
第一个开了头,其余的也跟着报来。
“我是樱谷的关兵卫。”
“我是鹿飞村的弥六。这是田上的六左卫门。”
他们的神情不再紧张,一个接一个地报着名字。
长谷川秀一脸惊奇地记着,家康则半闭着眼睛继续口述道:“以上四人在宇治田原的山中带路有功。谨此一书,以作日后证明……”然后拿过来,署上“家康”二字,交给那名脸上带血的男子。
家康递信言给那男子时,小一平太产生了一种错觉,他仿佛看见家康的身后放射一出七一色一的光芒。这决非凡人……他觉得,主公已是神佛的化身,从一开始就没有把暴徒当难题看待。
四人一拿到信言和黄金,就飞快地折回去,立刻让起义的民众让出一条道来,然后又按照吩咐,挑选出三十多名身强力壮的小伙子来给家康一行带路。
这件事情不仅让家康的家臣惊叹不已,更让长谷川秀一和茶屋四郎次郎瞠目结舌。只要到达田原的山口藤左卫门光广那里,后面的路,秀一和四郎次郎就如鱼得水了。当然,他们二人的感叹和神原小一平太又大不一样。
“这真是发自心底的大慈大悲。”四郎次郎这么感叹,而长谷川则是无比敬佩:“机智谋略,决不亚于已故右府大人。”总之,当日未时左右,这一行人虎口脱险,终于磕磕绊绊来到了宇治田原的山口藤左卫门光广的府邸。此人乃近江国伊贺郡、多罗尾的城主多罗尾四郎右卫门光俊的第五个儿子,和长谷川秀一是至交。他们到达之后,正好光俊也在,于是和光广把家康一行请到和院子相连的茶园,然后端来一大盆饭。这不是在京城和堺港吃过的白米饭,而是粗米掺上小豆蒸的红米饭。一闻到扑鼻的饭香,家康立刻用手抓着吃起来。“大家也都抓着吃吧,路上顾不得那么多的体面了。吃完立刻出发!”
失去理智的农民起义军被家康在路上说服,早就传进了光俊父子的耳朵。传闻还说家康不愧是三国之守,是神佛的化身,因此所有家臣都悄悄地前来偷看。可是父子二人吓了一跳。
只见在绿树婆娑的茶园里,一陽一光照射在空地上,一个浑身污垢的人在贪婪地吃着红米饭,看那姿态,哪里是什么神佛的化身,简直一头丑陋的野兽。
“本想让你们在这里用点茶点休息一下,听说你们立刻就出发?”
“哦,不用了。”家康一边大口嚼着米饭,一边道,“非常时刻,就得有非常准备。你这样的接待,比什么样的山珍海味都好,若是米饭还有剩余,我想给大家分分,让大家都捎带点儿。”
父子二人会心地看了看那个大盆,几乎空了。“哦,马上再给你们煮一些来。”
“那就不用了。”吃完之后,家康立刻站了起来,“伊贺这一带的路途凶险,得加紧了。”
说起来,这里所谓甲贺众、伊贺众的野武士,好像都对信长怀有深深的怨恨。信长征伐伊贺的时候,把逃到他国的人都悉数搜出来,毫不留情地处以重罚。
如果光秀的手伸到了这里……家康最担心的就在此。
“伊贺武士可不像农民起义,必须赶紧行动。”家康站起来,立刻把随身携带的国次短刀摘下来,交给光俊,“无论如何,等这次的事情平息之后,再来宇治品茶。多谢!”
家康一行在田原逗留了不到半个时辰,在此期间,光俊的儿子久右卫门光太以为他们会在这里住一晚上,就和长谷川秀一四处奔走,招募随行武士。可是,他们只要了些草鞋,就在夕一陽一的余晖中上路了。实际上,这次出发又巧妙地避开了为他们而设的一道难关。
在此意义上,可说家康有着动物般的敏锐。一行人出了田原取道向东,正要翻越鹫峰山,去小杉方向,突然,从前面树林中走出数人,来到家康面前跪倒行礼。一人说道:“如果沿这条路直走下去,一定会出大事。请大人抄小路去信乐,再从那里赶赴伊贺的丸柱。在下愿为大人带路。”
太一陽一已经落山。在那名谈吐得体的武士旁边,跟着那个自称大石村的孙四郎的脸上带血、眼睛闪闪放光的农民,家康早就注意到了,以敏锐的目光盯着他,但没有说话。石川伯耆和本多忠胜站到他们前面,挡住路。“你不是刚才起义的那个人吗?这武士是谁?”
“我是伊贺的柘植三之丞。”
“柘植三之丞……这么说,前方还有起义的军兵拦住去路,你是想说这个?”
突然被忠胜这么一问,农民孙四郎插嘴道:“不,伊贺、甲贺之众已经分成两批了。”
“两批?”
“是,我跑到柘植犄军和加加爪将军这里,劝他们归顺德川大人。可是,另一半人说跟着明智才是上策,其已经到前面去,正埋伏一在树林里,等着伏击德川将军呢。”
“要伏击我们?”
“柘植三之丞有话禀告。”
“哦,你说吧。”
“此地的野武士都对织田氏怀有私怨,信长公一死,大家的私怨也就烟消云散了,可是这些人却声称不再拥护我了,要拥护刚刚崛起的明智光秀。我就劝他们说,德川大人攻打远州的时候,在曳马野城的城畔,曾经对我有着热情的关照,是一位讲恩义知人情的大将,但说服不了他们。结果气氛紧张起来,大家分成两批,要决一死战。”
“哦。”
“于是,我、我的儿子市助和甚八郎为首,加加爪游德、服部源兵卫、富田弥兵卫、山口甚介、山中觉兵卫、半地半助、名村将监、德田一学等有志之士约二百人,决定拥护德川大人,和他们分道扬镳。大人如果这样走下去,即使一战,也不会有利,所以,为了让大人从这里改道,我就让大石村的农民孙四郎带路,召集各路豪杰前来拜见您。”
说着,三之丞从怀里掏出一卷花名册,恭恭敬敬地递给石川伯耆,伯耆再转交给家康。
“好,改道!”家康看了之后,命令道。大家便跟着那个农民和柘植三之丞转向左边的山谷。
大约走了十町,果如三之丞所言,二百多名伊贺武士凭着熟悉当地地形的优势,在前后左右四个方位为家康一行一警一卫。看到这些,家康才从心底里舒了一口气。他既是感慨,又是叹息,同时也感到安心。
一个国家之中,也有无形的顶梁柱存在……一旦那根顶梁柱倒塌,瞬时便会天下大乱。混乱日益加剧,人们便会不知不觉地渴望寻求下一根顶梁柱。
脚下仍然是山路,时而中断,时而延续。家康一边走着,一边区分着人类和动物走过的路。突然,他想把那个脸上带血的农民叫过来说说话。
信长意外一遇难,使他遭遇了三方原会战以来的第二次危难。三方原会战时,他拼命战斗,才杀出一条活路,可这次,正当他彻底绝望无助的时候,却意外地发现了又一条生存之道。
“万千代,那个脸上带血的农民,叫什么名字来着?”
“叫……好像是大石村的孙四郎。”
“把他给我叫过来。”
“遵命。”
当万千代把那个男子喊过来的时候,脚下的路已开始变暗。
“你是叫孙四郎吧,边走边聊吧。”
“是……到信乐还有十六里左右的路程。”
“我不是问你路。我没有命令你,你怎么就加人伊贺众了?”
“是……是小人的不对。”
“不,我不是在责骂你。我只是想问你,为何想到那里去?”
“这……我想帮助大人。”
“这么说,你觉得我很软弱?”
“不不,这……这……”
“既然说要帮助,当是觉得弱喽。”
“不!”孙四郎觉得自己笨嘴拙舌,急了,“大人对我好。对,是因为大人对我好。”
“是我对你好……”
“是。如果对小人不好,那时我肯定已和大人打起来了。如果打起来,说不定我们已经胜利了……我现在还这么想。”
“心里这么想,却没有打……是不是害怕没有好结果?”家康故意说笑地一问。
孙四郎一听,吓了一跳,点点头。“大人说得不错。但那时如杀了大人,仗是胜了,却也败了。”
“哦?为何说虽胜犹败呢?”
“如果把好人杀了,天下被坏人夺去,农民又得流着眼泪过一辈子了。当我明白大人是好人,就觉得帮助大人才是上策……我这么一说,起义的兄弟也都赞同。我想那些武士们也不可能不赞同。”
“你就加入伊贺众了?”
“对,就这样了……大人,道理还真管用。”
“嗯。”家康不禁呻一吟了一声,“道理,是道理啊?”这朴素的农夫的心里话,在狠狠地鞭笞着家康的良知。
其实家康并不是从心底里可怜体恤农民,只是看到自己处于劣势,如果打斗起来,根本没有一丝胜算,为了不让自己难堪,就声称是天下第一有情有义的武将。可是,这些却打动了起义农民那善良的心,躲过了这次危机。
大家小心翼翼地保护着家康,在茫茫夜一色一之中匆匆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