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后有一方大塘,瓦蓝瓦蓝的塘水,深邃而悚人。大塘里生鳖,且与别处不同。此塘里的鳖,甲壳纹理棕绿相间,肉质异常鲜嫩。偶尔,会见一些村人蹲在塘边钓鳖。然而“鳖精、鳖精”,钓鳖者大都空手而归。
村里敢潜入塘里赤手捉鳖的,只有鳖叔一人。鳖叔是在大塘的水里泡大的,他的水性极好,一个猛子扎到塘水里,半天不用上来换气。
下塘捉鳖,可不是闹着玩儿的事情。大塘四壁乱石错牙,像利刃一样潜藏在水中。鳖,恰恰喜好躲在那些岩缝里面,岩缝里还有不少水蛇。据说,有人曾见过杯口粗细的水蛇在大塘里游动。虽然水蛇无毒,但仍令人惊悸。捉鳖,全凭胆气和经验,冷不丁被鳖咬住,它至死都不会松口。鳖叔在16岁那年下塘捉鳖时,曾被鳖咬掉半截食指,至今令那些想下塘捉鳖的人望而生畏。这个沉重的代价,也使鳖叔练就了一身捉鳖的绝技。
入夏,大塘像一面硕大的镜子,映照着金黄色的麦田。
村主任拎着一箱白酒,走进鳖叔家。
鳖叔诧异地问:“村主任,你找俺有啥事?”
村主任眯着眼笑道:“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这次是想托你老下塘捉只鳖0明天,镇长要到咱村来视察。”
鳖叔哼了一声,摇摇头说:“这视察与鳖有啥干系?这些日子,俺筋骨疼,入不了水。”
村主任知道鳖叔的脾气,仍和颜悦色地说:“这次镇长来村视察,决定着村前那条路能否修成,你老可不能袖手旁观呀。”
听到这里,鳖叔思忖了一阵,便应承下来,但他只答应捉两只。尔后,主任跟随鳖叔朝村后的大塘走去。来到塘边,鳖叔脱掉汗衫和裤子,只穿一条白粗布短裤。大太阳底下,他全身上下筋络毕现,泛着古铜的色泽。他深吸一口气之后,轻捷地扎入水中。涟漪散尽的塘水,逐渐平缓下来。偶尔,只见几处小水泡浮出水面。村主任焦急地盯着水面,竟有些担心起来,“鳖叔!鳖叔!”地喊了几声。
只听“哗啦——”一声,一个硬邦邦的家伙划破水面,跌落在塘岸上。村主任一阵惊喜,赶紧上前,费了好大劲,才将那只鳖摁住。鳖叔露出脑袋来,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深吸一口气,又潜入水里。此时,村主任已不再担心了,对鳖叔的绝技满是钦佩。
不长时间,又一只鳖被甩出水面。然后,鳖叔游到一岩壁较为平滑之处,利索地爬了上来。他穿上裤子,用汗衫擦擦身上的水珠珠,光着脊梁回村了。
镇长对大塘的鳖慕名已久,待品尝之后,更是赞叹不已。临走时,村主任把那只没下厨的鳖,给镇长放进轿车的后备箱里。然而,几个月过去了,修路的事儿却还没有下文。
这一天,村主任又来找鳖叔,他讪讪地请鳖叔下塘捉鳖,并掏出二百块钱给鳖叔。
鳖叔愠怒地说:“镇长既然吃了咱的鳖,咋能食言呢?现在,你就是拿个金元宝来,俺也不会下水了。”
村主任又央求了一番,仍未果,只好悻悻地走了。
晚上,村主任的媳妇儿来到鳖叔家,说:“他这次求你下塘捉鳖,不是为了公事。俺娘前天在医院刚做完手术,听说吃了咱塘里的鳖补身,刀口长得快。”
鳖叔摆了摆手,让村主任的媳妇儿在屋等一会儿。然后,他就出去了。约莫过了半个时辰,鳖叔便拎着两只鳖回来了。村主任媳妇儿激动得说不出话来,连忙从兜里掏出二百块钱给鳖叔。他却生硬地说:“给钱,就把鳖给俺留下。”她只好收起钱来走了。
可怪事连连,第二天,村里有不少人来求鳖叔下塘捉鳖,理由竟都是媳妇儿娘家的父母或什么亲戚动手术,想吃大塘的鳖补养一下身子。后来,鳖叔才知道真相,原来再过几天是镇长的生日,村主任求他下——捉鳖是为了给镇长送礼。而另外那些人,也都是受了村干部之托,据说也是为了给镇长送礼。鳖叔气得胸口冒火,屙了几天稀。他决定“金盆洗手,”对全村人发誓永不再下大塘。
翌年夏天,鳖叔的五侄子大学毕业回来,在镇政府找了一份工作。虽然不起眼,在村里人看来却很体面。鳖叔心中,也感到自豪。许多年前,鳖叔的妻子因为难产死在了去医院的路上,以后就再没有找女人。鳖叔就把几个侄子当做自己的新生儿子看待。
不久,鳖叔便发现一向性情开朗的五侄子,竟变得沉默寡言起来。他经常到鳖叔家坐一会儿,然后便不言不语地离开。从他那忧心忡忡的神情里,鳖叔能够感觉到,侄子心里一定闷着啥事。
有一天,鳖叔忍不住问:“这些天,你犯啥事了?”
侄子憋闷了了半天,才把心事吞吞吐吐地告诉我鳖叔。原来再过几天,是镇长老婆的生日,镇长想买几只塘的鳖,做两道压轴菜。当镇长知道他就住在大塘边后,便把这个“光荣”的任务交给了他。他知道有把握能捉到鳖的,只有二叔一人。可是,二叔已发誓永不下塘,他不想为难二叔。
鳖叔蹲在炕上,闷头抽着烟袋,没有言语。到了半夜,鳖叔便披上衣裳出门,悄悄朝村后的大塘走去。
第二天,鳖叔失踪了!
直到傍晚时,才有人发现大塘里漂浮着一具尸体。很容易辩认出,那就是鳖叔。当人们把鳖叔的尸体打捞上来之后,显出了惊人的一幕:鳖叔的一只手腕被一只鳖死死咬着,而他的另一只手,却死死攥住了鳖的身子,像焊在上面似的,掰也掰不开。
(选自《文学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