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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5

发布时间:2023-03-14 22:19: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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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新年到来也看不到任何光明前景。世界股市持续下其以NASDAQ品种和小盘股为投资对象的基金大体都挣扎。表现较好的是以金矿股为主要投资对象的基金。原因可以设想两点:一是近一年来金矿股大幅上扬,二是怖袭击事件的影响人们开始购买黄金以作为资产的避风

经济景况总有一天好转。由希的病却不可能好转。急剧恶化,情况也在一点点变糟。此刻、此一瞬间,所剩像沙钟一样不断减少。我感到一阵阵窒息,仿佛被关在笼子里。没有出口,哪里也去不了。不是说只要熬过一办法可想。

时常想祈祷。但祈祷这东西,从幼儿园出来以来就过。就连那时候的祈祷如今也不记得了。我上的是天主的幼儿园,园长是西班牙人。园内有很气派的礼拜堂,儿童们在严肃的气氛中每天做一次祈祷。好像饭前饭后都要向谁谢话。可问题是,那些能否称为“祈祷”吗?至多像是介于规则和习惯之间的东西。对孩子们来说,感觉恐怕和洗脸刷许多。现在虽然祈祷,但也不知道如何祈祷。即使知道,还是要对由自己祈祷感到别扭。

睡觉就做梦,大多是同由希的死有关的梦。也有周而复始的梦。我在等人。地点像是大学校园。于是由希来了,身穿薄得几乎可以看见内衣的夏令花裙子。我们面对面站着,默默站了许久。因是逆光,看不清由希的脸。只是,两人都觉得好久没见了。我很想她,禁不住要把她紧紧搂在怀里。但由于她的裙子太薄,怎么也接触不到。好不容易搂过肩时,由希却扭过不无凄然的面庞,这样说道:

“丈夫等我呢,这就得过去。”

平时的我没兴趣解梦。那次醒来后也独自在床上发笑,笑内容的荒唐无稽。有嫉妒心情留下来也很奇妙。但到公司之后再次想起梦境,这回竟有些伤感。觉得梦实在太符合现实了。梦中由希穿的薄裙,难道不就是她似乎一碰即可损坏的身体的象征吗?而她等待的主人,不就是把由希从我身旁夺走的“死”吗?

尽管在公司里驱使巨额资金,却每每为虚幻感所俘虏。这些钱对于我毫无意义。不过是在注视看不见面孔之人那透明的欲望洪流罢了。不错,人们认为只要有钱,在这个社会上大多事情都可以办到。不仅如此,钱还正在成为个人identity赖以形成的几乎唯一的实体。任何人都有平等权利、都成为自由个体的结果,使得我们统统白闭于个人没有名字的群体中。我们之所以近乎过剩地意识到个性和独特性,是因为我们生活在自己和他人无从区分的、自己不过是多数中的一分子这一现实之中。若说得以生存的差异,无非是消费。为了使自己像自己而消费。为此而挣钱、存钱……我们的生意也因此得以成立。

然而,有钱便无所不能这点,作为悖论总是同钱在本质上是软弱无力这点相辅相成。真正需要的东西,必是钱所买卖不得的例外之物。横竖都想得到的东西,必是消费社会的商品目录上所没有的物品。

对什么都感到厌烦。无论对将消费和创造混为一谈的生活,还是对将投资和盗窃合二为一的工作,抑或对较地球环境问题更担心电脑病毒的同事们。我很想把不需要的东西一扔了之,让人生回到白纸状态。茫然若失的时候多了起来,在办公桌前、在会议进行当中、在开车路上……

意识到时,正在回想和由希度过的一段时光。每个小小的回忆都撩人情思。不经意间经历的事情,如今无不觉得异常珍贵。我所需要的,是那般微乎其微。有由希的未来……我不愿意她没有了。哪怕病卧在床、哪怕不睁眼睛,也希望她在那里。然而时间总是巧妙地从我手指间溜走。真正想得到的东西,相求也好祈愿也好绝对不可能得到。

重逢后几年时间里,每到秋季就带她去看红叶。那是一座几乎不为人知的禅寺,听说夏天杜鹃花很漂亮,但花季不曾去过。为了求静,大多在午后晚些时候前往。狭小的停车场的树木已在地面投下浓重的阴影。登上两侧开沟的平坦的寺前道,穿过山门那里有一座没有剪修的庭园和古老的大殿。付了权作心意的香资,走过空荡荡的榻榻米殿堂,檐廊外即是相当漂亮的苔藓庭园。

历经数百年沧桑的绿苔酿出安详沉静的情感。表现大海的白沙勾勒出美丽的波纹。点点处处配有形状好看的石块,旁边栽着枫树。整个院落有二十棵左右。每一棵树叶的色调都不相同,即使同一棵树也有微妙差异。地面落满红黄叶片,如锦缎一般闪烁其辉。

四下悄然的黄昏时分,我们坐在幽暗的檐廊上,几乎不交谈,只是久久看着庭园。树干周围覆盖的苔藓上散落着鲜红鲜红的红叶。被雨淋得湿漉漉的风尾草在其柔软的叶片上承留着直欲燃烧的红色。视线再往前伸,庭园连向后山的斜坡,不时有树间来风传到耳畔。但风几乎吹不进静谧的庭园里面。离开树枝的红黄叶片无声无息地翩然落下。

“漂亮啊!”她轻声低语。

“嗯。”短促的应声停在喉咙深处。

时间缓缓流逝,一如树叶一片又一片离开枝条。后山树林飒然作响。

“像谁在哭似的。”由希说。

一天,我提前下班,漫无目标地独自开车前行。意识到时,已穿过城中心拥挤的路段,向海湾驶去。中途飘起了小雪。雪如小小的羽虱飘落下来,碰在风挡玻璃上化了。水滴被风压徐徐赶去四周,最后变成飞沫溅向空中。这种单纯的周而复始撩起我孩子般的情思。

开上海湾道路,雪猛了起来。风挡玻璃上的雪没等溶化就被接连吹去,只好启动雨刷。这一带并立着高大的仓库。由于汽车废气的关系,护栏黑乎乎的。对岸可以望见由高层公寓和异形楼宇构成的多少带有前卫意味的海岸风景。从寒伧冷清的公园旁边经过时,由绿色塑料布和纸壳箱建成的“家”闪人眼帘。奇妙的光景。就在堪称财富象征的超高层大楼脚下聚拢着流浪汉们住的缩头缩脑的蜗壳。第一世界中的第三世界。或者说是第三世界中忽然冒出第一世界也未尝不可。穷与富竟如此比邻而居。随即,觉得目睹的光景不是现实存在,任何时候消失不见都无足为奇。

兴之所至地打开车内音响。正是傍晚经典音乐时间。节目似乎是歌剧序曲和间奏曲特集。全是流行歌曲。《黛依丝的沉思》之后,流出耳熟的旋律。须臾,类似眩晕的感觉朝我袭来,脑袋当即混乱,不知道这里是哪里。一种揪心的痛苦连同怀念之情涌上胸口。

好几年前由希还行动自如的时候,两人曾去有温泉的古城做一日游。城里除了温泉什么也没有,而她又泡不来温泉。我连这个也没确认就决定了目的地。市中心有座山,山上有城堡。我们坐缆车上到天守阁。那是六月间闷热的一天。两人坐在树阴下的长凳上,眺望城堡下铺展的市容。市区绿色不多。由希一个劲儿担心枝叶繁茂的樱花树上有毛毛虫掉下。

下山用的是升降机。她先上去,我随后。标明所需时间五分钟。她把胳膊挎在升降机立柱上,脚在踝骨那里轻轻交叉。当时我暗自打赌,赌她到终点之前回不回头,回头就我赢。

脚下是自然生长的草地。由希似乎看着下面寻找花草什么的,不时探出上身。以致我担心她看奇花异草看入迷而从升降机跳下去。很快,下面的车站临近了,安全员的长相都看清楚了。正当我心想怕是赌输了的时候,由希就像被无形的细绳牵引似的回过头来。视线相碰,她像捉迷藏时被发现的孩子一样淘气地笑了。

本打算穿过萧条的商业街去火车站,不料中途好像迷了路。由于不是要赶时间,便没有问人,大致估计着向前走去。避开车,沿住宅地带纵横交错的小路前行不远,看见一块美术馆预告板。白胶合板上用红漆印着美术馆名字和指示箭头。连临时厕所都标明了,很难说是有审美情趣的预告板。两人都半信半疑,但还是顺箭头方向走去。果然有美术馆。围着白色院墙的崭新的石砌建筑物,同预告板相比,雅致得令人意外。

在问询室买票进去。沿天井楼梯上楼,展室一直到三楼。一楼为战后日本画,副二楼和三楼为近代日本的油画,正二楼为集中罗丹的雕刻、铜版画和素描等作品的展室。从美术馆名称看,大约是个人藏品的对外展示。藏品内容非常充实。也许闭馆时间临近的关系,或者因为美术馆本身的存在还不太广为人知,入馆者仅我们两人,可以尽情欣赏中意的画作。

下到一楼展室时,问询室那位女性打开展室角落放的八音盒。八音盒是德国造,有餐橱大小。拧上发条,玻璃门里面的金属圆盘开始缓缓旋转。那位女性告以曲名后走出房间。《乡村骑士》(CavalleriaRusticanu)的间奏曲。我们在展室中央矮沙发坐下,品听大约仿奏钢琴谱的八音盒旋律。古老的木制八音盒奏出浑厚蕴藉的音色。

音乐结束后我们仍坐在沙发上不忍离去。馆内静悄悄的,什么动静也没有。突然,由希来了个大胆行动,抓起我的手,轻轻贴在自己左胸,不无羞涩地微笑道:

“你得记着:我喜欢你永江那时候,身上呼呼直跳的就是这颗心脏。分离期间也不曾忘记.我是一直感觉着那时的心跳活到现在的。”

我怕来人,一时心神不定,没能好好品味她的话。但由希看样子并未理会。

“想以这个身体活到最后!”她以坚定的语声说,“重新相见以后,你带我去了很多地方。刻录两人在一起的时间,呼吸两人在一起的场所的空气的,就是这开始破损的肺叶和心脏。如果换掉,我身上最宝贵的东西就要失去。”

“那怎么可能呢!”

正当我要以笑掩饰时,问询室的电话响了。我不由得缩回手。电话铃很快停住,传来接电话的那位女性的声音。由希怅怅的眼神转向窗外宽大的庭院。两人都缄口向外看着。她捕捉我将要缩回的视线说道:

“假如换成别人的心脏,就不会为你呼呼跳了……那可如何是好呢?”

我把车停在海滨公园一侧的路上,下到车外。附近有咖啡馆和饭店,但好像没人。雪断断续续下个不停。穿过为防风栽的松树林,眼前出现铅色的海面。木栈道前面舒展着人工沙滩。沙滩上不断有不大的波浪打来冲刷瘠薄的沙子。海湾方向刮来的风意外强烈,正面迎对刮得有些作痛。稀稀落落的雪花被风卷起,重复着率性而复杂的动作。我避开风,在凉亭样的休息场所的长凳坐下。

我怔怔观看海岸景致,开始茫无头绪地思考自己和由希的事。不可思议!二十年前我们的人生一度失之交臂。那以后,我是我,她是她,各有种种样样的际遇。五年前偶然重逢。现在我觉得自己自出生以来一直朝她走来。歌德的小说中,韦尔特尔从门后看见给弟弟们切面包的莎罗特而堕人情网。我不知道自己何时堕入情网的,不曾自觉恋情萌生的那一瞬间。

一次我对由希说自己不是在功能层面同她交往的,即免除性事。实际上是否可能我不晓得,但一开始我就把她从同床对象的名单中去掉了。诚然因她有病,但也许并不仅仅如此。我是想以病为借口同由希保持距离。

在某种意义上,喜欢她是无从得到回报的行为。喜欢的人迟早死去。这对爱恋她的人是致命的。我把喜欢由希的精力转移到钱上,准备用自己赚得的钱让她做移植手术。可是……尽管那样,我恐怕还是在以自己的方式喜欢她一一恐怕还是通过让钱和最新医疗介入二者之间这个极其迂腐的做法不断地思恋她。也许想把真实情感系在钓线头上抛往远处交给水流,使之避开自己的心。

我想起和波佐间度过的山中一夜。那时他以消极的语言讲述父子关系,同时想就本来不能左右的东西加以闸述一一关于过于依赖技术力量而猝然遭致损毁的可能性。由希的存在之于我也是那样的性质。她让我认识到了绝对不可左右的、因而自己无能为力的东西,只能祝愿、祈盼的东西,再祝愿再祈盼也将滑过自己的手而被带走的东西。她从超越人之智慧的微妙场所来到我面前,我们因之得以邂逅。

或许将来像由希这样的病人也能通过更换内脏部件得到救助。以别人提供的技术为前提并仅仅从这一前提开始思考的人多了,生的意义在总体上未尝不会变质,死也成为一种消费行为、一种技术性对策。然而,不知幸与不幸,我和由希是在无可取代的、有限的生命之上相遇的。未来也许发生未来之爱,但那不是我们的爱。

雪越下越猛。大片的鹅毛雪眼看着覆盖了人工沙滩。涌来的波涛赋以其幻想形态。隔海湾望去,迷迷蒙蒙的超高层大楼和公寓俨然废墟。当我站起向停车位置走去时,海湾里金光四射,眩目耀眼一一天空一角重合的厚厚的雪云现出缝隙,阳光聚成数条光柱一泻而下。在我眼里,那仿佛得到什么认可的征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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