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九
07:24:33
四面八方全都是军队。在随后的半小时里,凯特穿过阿尔诺那支由马匹和车辆组成的运输队伍,想到北边的树林里去。在树林旁边,正对拉罗克堡前那片宽阔的斜坡草地上,阿尔诺的人马正在安营扎寨。
他们喊她过去帮忙。她只是挥挥手,然后继续前进。她希望那样的挥手是男人打招呼的方式。最后,她来到树林边上,沿着树林边缘走了一段之后,就看见一条狭窄的林间小路通向幽暗寂静的树林深处。她没有马上进树林,而是稍停了片刻,一是让马休息休息,二来也让她自己怦怦直跳的心平静下来。
开阔地上,工程人员正在熟练地组装投石机。那些投石机样子笨拙,像个特大的弹弓,粗大的木支架装着发射杆。用绞盘带动固定在发射杆上的粗麻绳,把它往下压,只要猛地放开,它就会向上弹起,把抛射物甩过城堡的高墙。整个装置似乎有五百磅重,但那些人动作迅速,配合默契,熟练地很快就把它组装起来,接着再去组装下一个。她现在至少明白一点:有时候,一座教堂或者城堡是如何在一两年就建成的。工人们技术娴熟,非常谦逊,几乎无需指导。
她拨转马头,进入城堡北面的茂密树林。
【图4-39】
这是一条穿过森林的狭窄小径。她向树林深处走去,光线很快暗淡下来。独自一人在林中令人毛骨悚然;她听见猫头鹰的嚎叫和远处怪异的鸟鸣。她从一棵树旁走过,见枝头栖息了十来只乌鸦。她数了数,不知那是什么征兆,也不知道它预示着什么。她骑着马在林中缓缓而行,觉得时间在倒退,觉得要用更原始的方式思考。头顶上是枝繁叶茂的树冠,脚下是黑沉沉的地面。她感到封闭,感到压抑。
二十分钟后,她来到一片洒满阳光、长着高草的林中空地。这时她这才放松下来。她看见空地对面的树木之间有一道开口,这条路是通那边的。她骑马穿过开阔地的时候,看见左侧有个城堡。
她记得草图上没有什么建筑,然而它就在眼前。那城堡很小像个庄园,粉刷成白色,在阳光下十分耀眼。城堡有四个小塔楼,屋顶盖着青灰色石板。乍一看,它在设计上很活泼,但她注意到所有窗户都被封住了,青灰色的屋顶有些地方已经塌陷,出现边缘参差的洞。外围的建筑破烂不堪,年久失修。这片开阔地以前是城堡前面的草坪,是有人修剪的,现因无人管理而荒草丛生。凯特强烈感到时间停滞了,出现在她眼前的是一片衰败景象。
她打了个寒颤,继续催马前进。她注意到前面的草上有马匹踏过的痕迹。从马蹄印来看,那匹马和她是同一个方向。她仔细一看,发现长长的草叶身正慢慢抬起,恢复到先前的位置。
有人最近来过。可能就在几分钟之前。她小心翼翼地向开阔地另一端前进。
她又进入树林,再次被黑暗包围。前面的小径变得泥泞不堪,她清楚地看见向前延伸的马蹄印。
她不时停下来侧耳倾听,但听不见前面有什么动静。那个骑马的人不是已离她很远,就是静止未动。有一两次,她觉得听见了马的声音,但她不能确定。
这可能是她的想像。
她继续向绿色教堂前进。这地方在她的地图上标为 La chapelle verte morte。绿色死亡教堂。
在阴暗的树林中,她看见一个人有气无力地倚在一棵倒伏的树上。
这是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戴着头巾,拿了一把伐木用的斧子。
她骑马从旁边经过的时候,那人说,“我求求你,好心的大人,我求求你了。”那沙哑的声音很轻,“给我一点吃的吧。我很穷,没有吃的。”
凯特心想自己也没有吃的,后来想起那骑士曾给他们一个小包,就绑在马鞍后面。她伸手拿过来,发现一块面包皮和一片干牛肉。这些东西看上去令人倒胃口,特别是现在,还有一股强烈的马汗味。她伸手把食物递给他。
那老人急切地走上来,伸出一只瘦骨嶙峋的手抓住她的手腕,猛地一拽,想把她拉下马来。其力量之大,令凯特吃惊。那人高兴得咯咯直笑,那笑声令人作呕。他在用力拉她的时候,头巾掉下来。她发现他不像她想像的那么老。这时又有三个人从路两旁的暗处跑上来。她意识到这些人就是“草寇”。她还骑在马上,但显然支持不了多久。她踢了踢马,但那马太累了,没有反应。
那老人继续用力拽她,嘴里还嘟嘟囔嚷地说:“傻小子!你这个傻小子!”
她万般无奈,只好大声呼救。那些人听她这一喊似乎怔了一下,接着又继续围上来。就在这时,他们听见有一匹马疾驰而来,还听见马上那武士那的高喊声。他们互相看了看,四散逃开——那个老的还抓住凯特不放,另一只手举起斧子来威胁她。
这时,小路上有个满身血迹的骑士飞马冲过来,他的马喷着鼻息,他的身后泥浆四溅。看见这个勇猛无畏的骑士,最后那个草寇也抱头鼠窜,逃进黑暗的树林中去了。
克里斯勒住马头,绕着她打了个转。刚才她真吓坏了,现在觉得一股巨大无比的轻松感流过全身。克里斯微笑着,显然有些洋洋得意。
“你还好吗,女士?”他说道。
“是你吗?”凯特吃惊地问。
克里斯浑身是血,脸上和身上的血已经干了。他一笑,嘴两边的血渍裂开来,露出下面粉白的皮肤。他就像掉进过红染缸似的。
“我很好,”克里斯说道,“有人砍中我身边的马,似乎是砍在动脉上了。我一下子就泡在血里了。血是热的,你知道吗?”
凯特还盯着他,看见他这个样子还在开玩笑,感到吃惊。
接着,他拉起她的马缰,带着她快速离开。他说:“我想,我们不能等他们再重新集结起来。凯特,你妈妈没告诉过你不要和陌生人讲话吗?特别是在树林里见到他们的时候?”
“事实上,我认为应该给他们食物,他们也会帮忙的。”
“只有在童话里才那样,”他说道,“在现实世界中,如果你在树林里停下来帮助一个穷汉,他和他的朋友会偷走你的马,并杀死你。正因为如此,所以才没人那样帮助人。”
克里斯还在咧着嘴乐,他显得很自信,而且觉得这事很有趣。她心里有一种以前从未注意到,也从未意识到的感觉——他是个很有魅力的男人,具有某种真正的吸引力。当然她也想到了,是他救了她的命,她心里非常感激。
“你刚才究竟干什么了?”她问道。
他笑起来。“想追上你呀。我以为你在我前面老远呢。”
道路分岔了。宽的那条似乎朝右,有些缓缓向下。窄的那条向左,比较平坦,但似乎很少有人走。
“你看怎么走?”凯特说。
“走大路。”克里斯说。他在前引路,凯特很高兴地跟在他后面。
周围的树木稠密起来,地上的蕨类植物有六英尺高,像大象耳朵似地遮住她的视线。她听见远处咆哮的流水声。地面倾斜度在加大。由于有蕨类植物,看不见脚下的路。他们都下了马,把它们松松地拴在一棵树上,然后开始步行。
地面坡度很陡,道路变得泥泞起来。克里斯一下滑倒了,赶紧去抓树枝和灌木以止住下滑。她看见他跌倒后向下滑去,接着听见他大喊一声,随后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她等了等,“克里斯?”
没有回答。
她拍了拍耳机,“克里斯?”
没有声音。
她不知该怎么办,是继续前进,还是顺着脚印返回。她决定跟着他,但她非常小心,因为她知道路有多滑,也知道他发生了什么事。然而她才小心翼翼地走了几步,脚下就打了个滑,不由自主地在泥浆中向下滑去,身体不时撞在树上,耳边的风声呼呼响。
地形变得愈发陡峭。她向后一仰倒在泥浆中,背贴着大地向下滑。她用脚顶开冲撞上来的树干。她伸手去抓树枝,树枝划破了她的脸,划伤了她的手。她似乎无法阻止自己的急速下滑。
地形越来越陡。前面的树木稀疏了些,她能看见树木之间的光亮,还听见哗哗的流水声。她正在一条和小溪平行的小路上向下滑。树木更少了。她看见树林的边缘就在前面大约二十码处。
水流声更响了。
这时她意识到为什么树林到了尽头。
那里是一段悬崖的边缘。
再过去就是瀑布。就在她的正前方。
凯特吓坏了,赶紧翻过身腹部着地,手指像爪子似地插进泥里,但无济于事。她仍在下滑,停不下来。她翻过身背着地,仍然在泥泞的斜槽里下滑。她无能为力,只有眼睁睁地等待着完蛋。
接着,她冲出树林,在空中下落。她几乎不敢向下看。
几乎就在同时,她哗啦一声掉进一丛枝叶之中。她一把抓住树枝,身体上下荡悠起来。原来,她是吊在一株伸出悬崖的大树的树枝上。瀑布就在她的正下方,但不像她想像的那么大。也许落差只有十到十五英尺。瀑布底端是一个水潭,但她无法判断它的深浅。
她想顺树枝爬回去,但由于手上沾满了泥,抓不住。她的手在打滑,身体在树枝间扭动。她抓着树枝挂在树上,最后像树獭似地手脚并用地向回爬。又爬了五英尺后,她意识到自己是绝对爬不回去了。
她掉了下去。
她撞在下方四英尺处的另一根树枝上。她用因沾满泥浆而打滑的手抓紧树枝,在上面挂了一会儿,接着又掉了下去,撞在下面一根树枝上。
现在,她下面几英尺处就是那道瀑布。它冲出悬崖顶端,卷曲着咆哮而下,飞溅的小细水珠打湿了树枝。她看了看下面翻腾着的水潭,但看不见底,所以无法确定那潭的深度。
她挂在树枝上摇摇欲坠,心里在想:克里斯究竟在哪儿呢?紧接着,她的手一滑,整个人就摔了下去。
充满不透明泡泡的水冰凉刺骨,在她的周围激烈地翻腾。她在水中翻滚,失去了方向感。她用力蹬水向上浮,脚碰到了潭底的岩石。她上浮到瀑布正下方,感到一股不可思议的力量在冲击她的头。她无法呼吸,又潜回水里,向前游了几下,在下游几码处钻出水面。潭里的水平静多了,但还是那么寒冷刺骨。
她从水中爬出来,坐在一块岩石上。她看见衣服上和身上的所有泥泞已被刚才那翻腾的水流洗净。她油然觉得焕然一新——很高兴自己还活着。
她调整着呼吸,同时朝四下里看了看。
她此刻身处一个狭窄的小山谷。瀑布的水汽使这里显得雾蒙蒙的。峡谷里一片葱绿,非常湿润:草叶上湿漉漉的,树木和岩石上长着苔藓。正前方有一条石头小径通向一座小教堂。
教堂也是湿漉漉的,墙上和檐口下是一道道粘滑的绿霉。这些绿霉绿得发亮。
绿色教堂。
她看见教堂大门边上散乱地堆着一些破烂的盔甲,还看见苍白的阳光下那些已经锈蚀的胸甲和满是凹痕的头盔,以及随意扔在四周的刀剑和战斧。
凯特寻找克里斯,但没看见他。显然,他没有像她这样一直摔下来。可能他现在正从另外一条小道向下走。她想她要等等他。刚才她看见他的时候非常高兴,现在心里惦念他了,但她看不见克里斯的踪影。
在这个小峡谷里,除了瀑布声,她什么声音也没听见,连鸟叫也没有。宁静中透着不祥。
然而她觉得这里不只她一个人。她有一股强烈的直觉,感到这里还有别的东西——就在这峡谷里。
就在这时,她听见教堂里传来一声怒吼:是喉咙里发出的,是动物的声音。
她站起身,沿着石头小路很小心地向那些武器的方向移动。她捡起一把剑,双手握住剑柄,尽管她觉得这显得有些傻。那剑很沉,她知道自己既没力气,也不懂剑法。她走近教堂的大门,闻到里面有一股很浓的霉味。又是一声怒吼。
突然,一个身穿盔甲的骑士走上前来,挡在门口。此人身材高大,近七英尺,盔甲上生了一层绿霉。他戴着一顶厚重的头盔,所以她看不见他的脸。他手里拿的是一把沉甸甸的双刃斧,很像刽子手用的刑斧。
那骑士挥舞着斧子渐渐向她逼近。
她眼睛盯着斧子,本能地向后退。她第一个念头就是逃走,但骑士已一个箭步跳将出来;她心想他可能会抓住她。但无论如何,她不想背对着他。她无法攻击;他的块头似乎是她的两倍。他一句话也不说。她只听见头盔里传来咕哝声和咆哮声——动物的声音,狂怒的声音。她心想这人一定是疯了。
那骑士很快逼上来,迫使她做出反应。她用尽全身的力气挥动手中的剑。他举起斧子招架,斧剑相击发出当啷一声。她的虎口一震,差点抓不住剑。她再次把剑朝下一挥,想砍他的腿,又被他轻易地挡开了。接着他的斧子猛然反转,把她的剑打得从手上飞出,落在远处的草地上。
她转身就跑。那骑士怒吼着跑上来,一把抓住她的短发,尖声怪叫地把她拖到教堂边上。她觉得头皮火辣辣地疼。她看见前面的地上放着一段弯曲的木头,上面有许多深深的刀痕。她知道那是什么:斩首用的垫木。
她无力反抗。那骑士粗鲁地将她推倒,把她的脖子推向垫木,然后用脚踩在她的后背上,使她动弹不得。她无助地猛挥手臂。
她看见一道阴影掠过草地。骑士已把斧子举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