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情况以这种速度发展下去,约翰·斯凯尔斯将会成为一个非常富有的人。他已经是一个受人羡慕甚至遭人嫉妒的人了,对于这一点,即使是任何没有一点常识的傻瓜都能想像得到,就像所有人都会猜测得到每天八点之后谁会经过国王大剧院那样简单。年迈的弗罗里厄多年以来一直带着她那一小盘火柴坐在角落里,可是她心里却有着各种不同的猜想,而她对国王大剧院所了解不到的情况也根本不值得人们知晓。当她不再对那些招贴广告进行修饰的时候(因一时疏忽,由火柴和薄纱样的帷幕引起了一场致命的事故给她留下了一张满是伤疤的脸和一支已经萎缩的胳膊),加上年迈的原因,她只好在剧院边上找到了自己的位置,但她依旧像一位母亲那样仔细看护着那里的财物。她知道,再也没有人比她更清楚,剧院在演出达到其最大容量时能够赚多少钱,剧院的薪水单是什么样,剧院所赚的钱有多少用于永久性的费用,票房收据里作者的那份可能达到多少等等。而且,除此以外,所有从舞台前的大门进进出出的人来了都会对弗罗里厄留下深刻印象。她陪伴着国王大剧院度过了幸福美妙与萧条惨淡的时光。
她曾因各种不景气和有声电影的竞争所造成的惨淡日子而伤心不已,也曾为那些险恶的尝试演变成貌似素养很高的悲剧难过,还曾为所谓的过分严格管理方式所影响的灾难般的日子而感到悲痛和泪流满面。而那种管理也最终在一场丑闻事故中终结。她还为精力旺盛的加里克·德鲁里先生继《满怀憧憬的哈里·奎恩》演出取得巨大成功之后对剧院投人倾力管理而兴高采烈。加里克·德鲁里先生把那座老房子接管了过来,并且对剧院的内外都进行了重修(在重修剧院楼下正厅时顺便多加了两排坐位),还郑重地宣布了他准备打破剧院从前厄运的乐观决心。
从那个时候起,她就亲眼目睹着该剧院借助其经历过良好锻炼的古老的冒险精神和传奇浪漫色彩这两只翅膀一路稳步高飞,走向繁荣辉煌。加里克·德鲁里先生是弗罗里厄所认定的那种演员式的经理(萨默塞特家族把他当成奥巴代亚·波茨,可是他并不因此而让人感到他的外表比现在更逊色),他顺从了自己的喜好而走上了出色的传统套路,并以自己独具魅力的个性逐步营造着自己的成功。他对于新的流派的戏剧思路从不发表意见,而且他对“合作”也只是口头上说些婉转的应酬之类的话。应该说他是非常走运的,因为他能在恰当的时候成功地开始了自己的经理生涯,而这个时候正好是人们已经对那些受到各个方面压抑的大丈夫们令人感到郁闷的悲情色彩以及对酗酒、疾病等相关人性化文件感到厌倦转而对精彩的浪漫故事发生浓厚兴趣的时候。人们希望在那样的浪漫故事中能有一位经历过自我牺牲的痛苦折磨却浑身富有浪漫气息的男主人公,在经过二到三幕剧情的发展,在整个故事行将结束的最后十分钟内终于找到自己心爱的女人。德鲁里先生(白天看上去四十二岁;灯光下看三十五岁,如果他戴上金色的假发套以及在追光灯下,你会认为他只有二十五岁或者更年轻)天生长得英俊潇洒,并因此能够获得姑娘们的供奉。他甚至学会了用20世纪的冷静来体现19世纪的多愁善感,而这种艺术手法的结合不但在办公室里受到了那些比如叫琼一样的女孩子们的喜欢,也同样受到了这个国度中像梅布尔姨妈们的欢迎。
尽管德鲁里先生每天晚上都会凭借着他这二十多年来的最大财富——紧张而精力旺盛——年轻敏捷而心情愉快地忙碌于他的罗尔斯沙龙,他总是会腾出一定的时间对弗罗里厄笑一笑,然后十分友善地聊上几句话,像影响着其他人一样影响着她的思想和心灵。如果人们知道他再一次成功地使《令人痛苦的荣誉桂冠》巡回演出次数达到第一百场,没有人会比弗罗里厄更感到高兴。每天晚上,她都会带着极为满足的窃笑注视着每一块招贴广告牌,而广告牌上总是会写着“正厅满座”、“剧院一层楼厅前排满座”、“顶层楼座满座”、“楼上厅台满座”、“剧院正厅所有前排满座”、“仅看台边座有空”、“全场满员”。剧院似乎永远这样运作着,那些从大门前的台阶走进去的一张张面孔看上去都显得十分愉快,而且还都非常兴奋的样子,这些都是弗罗里厄愿意并喜欢看到的一切。
至于那个提供原始剧本的年轻人,德鲁里先生正是因为挑上了他的作品,才铸造出如此辉煌的成功时刻。弗罗里厄认为,他不应该感到不满意,相反,他应该感到高兴才对。
可是事实并非如此。通常而言,人们会对一场演出的作者想得不多——当然,除非他像莎士比亚一样与众不同;同演员们相比,他是无关紧要的,而且人们也很少有机会看见他。
可是有一天,德鲁里先生与一位看上去阴沉着脸、穿着褴褛的年轻人搭着肩来到了剧院0德鲁里先生于是把他介绍给弗罗里厄,并且依旧用他那得体而大方的语调说:“这位,约翰,就是你必须认识一下的弗罗里厄。她是能够给我们带来好运气的人——我们的发展不能没有她。弗罗里厄,这位是斯凯尔斯先生,他的新作将会创造出我们所有的财富。”德鲁里先生对于演出的预测从来就没有出现过差错,他拥有金钥匙一般的灵敏度。当然,在后来的三个月里,斯凯尔斯先生尽管依旧阴沉着脸,他的穿着已经明显改善了许多。
在这样一个特别的夜晚里——星期六,四月十五日,那天正好是《令人痛苦的荣誉桂冠》在完成日间全场爆满的演出之后准备进入它第九十六场整剧演出时——斯凯尔斯先生和德鲁里先生一起来到了剧院,当时两个人都穿着晚装,弗罗里厄特别注意到当时时间已经相当晚了。德鲁里先生只能抓紧时间赶进去,而斯凯尔斯先生却让人感到可恶地拦住了他,他因为剧情的开端与德鲁里先生发生了争执,并执意想劝阻德鲁里先生。尽管如此,德鲁里先生看上去并没有烦躁不安。他依旧微笑着(他的笑容,实际上有些片面而且略带着一些精明的笑容早就是众所周知的了),最后,他把手亲切地搭在斯凯尔斯的肩膀之上(德鲁里先生善于表辞达意的双手也是众人所熟知的),说:“很遗憾,老伙计,现在不能停下来。幕布必须马上拉开,这个,你是知道的。演出之后过来见我吧——我会和那些演职人员们在一起。”随后,他便消失了,脸上依然带着他那精灵般的微笑,挥动着他那富含语意的手,而斯凯尔斯先生,在犹豫了片刻之后,也转身离开,并经过弗罗里厄一直待着的那个角落。他当时看上去依旧阴沉着脸,而且显得心事重重的。可是当他抬起头来时,正好看见弗罗里厄看着他,于是他冲着她笑了笑。斯凯尔斯的笑容里没有丝毫精明的机灵,但是那笑容让他看上去好看多了。
“哦,弗罗里厄,”斯凯尔斯先生说,“我们看来以后会有不错的前景,从经济方面来说是这样,不对吗?”
弗罗里厄热切地表示了自己的赞同。“不过这样的事情,”她评论道,“我们已经习以为常了。德鲁里先生简直棒极了。无论他干什么,人们都会期待着他。当然,”似乎感觉到自己说的并不很妥当,她连忙补充道,“他在挑选正确的剧本方面是聪明过人的。”
“哦,是这样的。”斯凯尔斯先生说,“这个演出,我想这个演出有点问题需要解决。不是很多,只有一点点。您看过这个演出吗,弗罗里厄?”
没错,弗罗里厄的确看过了演出。德鲁里先生非常热心,他总是会记得在演出季开始的早期就把一张票送到弗罗里厄的手里,即使剧院爆满,他也会如此。
“您对这个演出有什么看法吗?”斯凯尔斯询问道。
“我认为这个演出太好了。”弗罗里厄说,“我甚至都流泪了。当他只剩下一只胳膊回来,可是却发现他的未婚妻在一次鸡尾酒会上堕落了——”
“问题就在于此。”斯凯尔斯先生说。
“而且泰晤士河堤上的那一幕——简直太感人了,我想简直是精彩极了。当时他卷起了军服,对那个小姑娘说:‘我会要吃老本的’——斯凯尔斯先生,那是您在这场戏里安排的一个妙笔生花的伏笔。而他最终赢得胜利的那种方式——”
“是的,”斯凯尔斯先生说,“没有人会喜欢德鲁里把故事改得向那个方向发展。”
“当她回到他的身边时,他已经不再爱她了,后来,西尔维亚小姐接纳了他,并且爱上了他——”
“是的,是的,”斯凯尔斯先生说,“您认为那个部分感人吗?”
“非常罗曼蒂克,”弗罗里厄说,“而且在两个女人之间的那一幕戏——相当出彩。它让人感到激动不已。在剧情发展到结尾的地方,在他最终选择了自己真正的爱人时——”
“肯定会成功,不是吗?”斯凯尔斯先生说,“直奔主题。我很高兴您能这样认为,弗罗里厄。因为,当然,除了别的一些东西,这个演出还是会有很好的票房的。”
“我相信您,”弗罗里厄说,“您的第一个剧作,是吗?能够被德鲁里先生看上您真是太幸运了。”
“是的,”斯凯尔斯先生说,“我非常感激他。所有人都是这样说的,而且事实也是如此。今晚将会有两位穿着阿斯特拉罕黑色羔羊皮外衣、身材肥胖的先生到这边来商讨这部戏的电影版权。我是一个被人定制成功的人,弗罗里厄。而这一切也都是让人感到非常愉快的,尤其是在经历了五六年颠沛流离、食不裹腹的生活之后。没有足够的食物可吃就谈不上任何快乐可言,是吗?”
“那样的生活不会有任何快乐的。”弗罗里厄说,她对那样的生活深有体会,“我真是感到太高兴了。您最终能幸运地改变生活,亲爱的。”
“谢谢您。”斯凯尔斯先生说,“去喝点什么,为这个演出的顺利巡演干杯吧。”他在前胸衣兜里摸了一会儿。
“给您。一个绿色的和一个棕色的硬币。三十先令。三十张银票。用它买一些您想要的东西吧,弗罗里厄。这可是血的代价。”
“怎么可以这样说呢!”弗罗里厄惊讶地说,“不过,你们这些从事写作的先生总是爱开些玩笑的。我认识那个可怜的米林先生,他写过一本书,书名叫《猫女》。《猫女》和《卖口红的女孩》过去倒是常常说明他这种人是靠写作那样一些书的血汗钱来维持生计的。”
真是一个不错的年轻人,弗罗里厄想。此时,斯凯尔斯先生已经从她的身边走开,虽然看上去有些古怪,或者说脾气方面稍稍有点与人格格不入,可那都是他与生俱来的天性。他对德鲁里先生的评价也非常高,虽说她偶然也能感觉到他所说的话里面带着些讽刺挖苦的意味。而且她压根儿不喜欢他所说的关于那三十张银票的玩笑话——那是《新约全书》里面讲的,可是《新约全书》(不像《旧约全书》)总是让人感到出言不逊,就像人们说“哦,上帝!”(没有人介意这种说法)和“哦,基督!”(弗罗里厄永远也无法忍受这种说法)之间存在着很大差别一样。如今,人们总是会说这样那样的话,但是三十先令毕竟是三十先令,斯凯尔斯先生简直太好了。
约翰·斯凯尔斯先生沿着莎弗特伯利大街没精打采地溜达着,脑子里一边在琢磨着在随后三个小时里到底要做些什么。就在他来到沃都尔大道拐弯处时,他遇到了一位朋友。他这位朋友是个瘦高的年轻人,身上穿着一件破破烂烂的大衣,而大半张脸却藏在一顶破旧的软塌塌的帽子下面,看上去就像是一只饿坏了的鹰隼。当时还有一个女孩和他在一起。
“你好,莫利!”斯凯尔斯说,“你好,谢里登!”
“你好!”谢里登说,“看一看谁在这里!那个大人物本人啊。伦敦城里人气日益旺盛的剧作家。老德鲁里的大红人斯凯尔斯。”
“别这么说。”斯凯尔斯说。
“你的演出看起来正巡演得蒸蒸日上。”谢里登继续说,“恭喜恭喜。蒸蒸日上,我是说。”
“上帝啊!”斯凯尔斯说,“你看过了吗?我确实给你送过票的。”
“你的确送过票来——你真好,还能在忙碌不堪的生活中想到我们。我们已经看过演出了。在现在这样以讨价还价为基调的日子里,可以说你在一个相当不错的市场里成功地出卖了自己的灵魂。”
“瞧着吧,谢里登——那不是我的错。我也和你一样感到恶心着呢,甚至说我比你感到更难受。可是我已经像个大傻瓜一样与人家签定了合同,可是我却没有一条可以自己支配控制的条款,直到德鲁里和他的制作人已经将剧本变成垃圾——”
“他并没有出卖他自己。”女孩说,“他是被别人利用了。你的这个崇拜者。”
“真是很遗憾。”谢里登说,“原来那应该是一部十分精彩的演出——可是他把那个女主人公弄走样了。但是,”他扫了一眼斯凯尔斯,然后补充道,“我认为你在享受她送给你的香槟酒呢。你看起来简直是容光焕发,越来越发达了。”
“哦,”斯凯尔斯说,“你希望我做什么?应该用感激之辞来报答你的检验吗?”
“主啊,不是这样。”谢里登说,“没关系。没有人会嫉妒你的好运的。”
“说到底,还是有些问题。”斯凯尔斯心存戒备地说,“根本就是想插手干什么事情。人不能总是嘴上说好听的。”
“不,”谢里登说,“主啊,我知道是怎么回事。我只是担心如果你想回到自己的思路上,可是你却发现这件事情已经把你的脖子勒得非常紧了。你应该清楚地知道公众是什么——他们总是希望事情按照他们的意愿去发展。一旦你因为某种东西获得了某种称号,于是你便被贴上了好的——或者是坏的标签。”
“我知道。真他妈见鬼。尽管如此,却也无能为力。来吧,喝一杯。”
可是那些人还有约会,于是他们继续上路了。这次相遇非常具有代表意义。真是该死,斯凯尔斯心里诅咒着,猛地转身走进一家名叫“标准酒吧”的小店。如果你的朋友并不认为你是为了赚钱才迫不得已同意把自己的作品弄得残缺不全,你却没有足够的勇气去阻止,而是听任自己得体而精细的作品任人宰割以至于最后变成令自己都感到恶心作呕的东西,你还要不得不任其继续下去吗?
在他得知乔治·菲尔波特(好在乔治总是爱给别人出主意,他好像总是认识所有的人)把那本《令人痛苦的荣誉桂冠》送到德鲁里那里的时候,他一直有些担心。他担心那可能是他自己所选择的最后一次尝试,而且可能是如此玩世不恭却很痛苦地对待自己剧本的最后一次尝试。可是奇妙的是,德鲁里说他自己对这个剧本居然“感兴趣得要命”,而且为此德鲁里还专程与斯凯尔斯进行过一次交谈,而德鲁里,用他那极其善于泰隋达意的双眼——对,人有时候不得不承认这一点——让他成功地过关。他受到了极大的吹捧,变得魅力十足。随着一晚接着一晚,剧院正厅的后座、正厅以及一层楼厅前排的观看席全都屈从于那种通情达理的处事方式和精灵般的微笑,斯凯尔斯也最终屈服了。“一件伟大的作品——不错的形势,”加里克·德鲁里说,“当然,这个演出需要在制作过程中时时注意修改。”斯凯尔斯谦虚地说他希望——尽管他对舞台阶段的写作知之甚少——他是一名小说家——他随时同意进行修改,当然,前提是不会伤及到作品的艺术完整性。他本人作为一名艺术家,当然决不允许做出任何不符合艺术表现性的事情来。斯凯尔斯已经彻底为德鲁里的办事方式所折服,而且由于受到布景、灯光、开销的影响以及一切由制作人对他进行一系列技术手段讲解,在那次会见时他本人在场的情况下签定了合同,因而他得到了著作权人那份应得的丰厚版税,他甚至根本没有注意到自己失去了对作品制作过程中进行任何“合理”修改的权利。
只是在演出的逐步进行过程中,他才发现别人已经对他的作品都做了些什么样的改动。不仅仅是德鲁里先生强加给他在剧本中对那位遭受战争摧残的男主人公增加一些剧情,而主人公身上浓重的感情脆弱也远非剧作家想像的那样令人感到痛苦,剧作家原本塑造的形象因此而遭到破坏。所有这些却正是有的人早就期待的。但是整个故事情节却逐渐变了味儿,重新演变成截然不同的另外的事件。例如,最初那个叫朱迪思的女孩(就是在一次鸡尾酒会上堕落的那个人)并没有遗弃那位只剩下一只胳膊的残废军人(德鲁里先生)。
实际的演出与原著相差太远了。她在原著中像从前一样热情地迎接了他和其他几位英雄回到家里,更别说她有乱搞男女关系的那种热情了。可是实际演出的过程中,男主人公并没有表现出高尚的牺牲精神,反而显得是故意玩世不恭地自我堕落。而把他从泰晤士河堤上救回来的“西尔维亚小姐”也并不是一个相貌清丽、爱上男主人公的痴情女孩,相反,她却是一个对出卖色相的男人心怀特别关注与幻想,举止行为令人恶心作呕的老富婆。原著中的男主人公(此时因为战争与战后的经历已经完全堕落)则为换得奢华的生活而不顾廉耻或者说没有丝毫懊悔、很自然就接受了现成的生活享受。
剧情发展到最后,当朱迪思为这一切的发展变化所震惊,并感到十分意外的情况下,她仍然竭力想重新用自己的爱去吸引他,而此时的男主人公已经丧失了一切尊贵的感受(就像最初描述的那样)而情愿——虽然心里还有一丝挫折感——坚持守候着西尔维亚小姐,也就是这一点正是故事情节最终保持不变的地方。故事最后,在停战日那天,男主人公在喝多了酒后愤怒不已地历数战争的罪恶,当众撕毁荣誉勋章,并在阵亡将士衣冠墓前出尽洋相时被警察毫不留情地拖走了。原著中虽说故事里带有令人感到震惊的感觉,可是描述的并不是一场让人感到愉快的故事。但是如果按原著演出,那将是一场忠实于原著的演出。而德鲁里先生指出,“他”的公众决不会支持原来的西尔维亚小姐,也不会愿意看到男主人公最后的丢人下场。因此,必须对剧本做出轻微的改动——当然,不应该是不具备艺术技巧的,而是所做的改动要使故事更加令人感动,更煽情,实际上也会更加接近人的本性。
因为,德鲁里先生指出,如果有一样东西你可以依赖的话,这个东西就是人性的正直,还有对丰富的脆弱情感作出迅速的反应。他的经验,他说,已经证明了这一点。
斯凯尔斯并非没有经过斗争就放弃了自己的原则。他一直在努力为保留住原著中的每一个情节而争取着。但是因为有合同的存在,实际上到最后,也是他本人写出了新的剧情与发展线索,这一切并不是因为他想这样做,而是因为无论如何他自己原来设计的剧情都远远不及制作人用来写作和制作的共同作用来得更加强硬有力。所以,他甚至无法说他已经完全从整个令人厌恶的事情当中彻底洗手不干了。他对自己原来想像的主人公(原著中的)的故事情节进行了最后的坚持。德鲁里先生对他一直非常照顾,而且他还为作者和自己的管理方式能够在其共同利益中合作融洽感到非常高兴。
“我了解你的感受。”他会这样说,“对于改变你的艺术作品,任何一位艺术家都会有着与你同样的感受。可是我已经有着二十多年的舞台表演经验,而且将这些经验一一列出来是非常实用的。你知道,非常有用。你会认为我想错了——我亲爱的小伙子,换了我站在你的位置上,我会和你有同感。我的确非常感谢你所投入的一切出色的工作,而且我也知道你不会为此感到遗憾的。不必担心什么。所有的年轻作家都会遇到同样的困惑。这的确是经验的问题。”
毫无希望可言。斯凯尔斯绝望地罗列出一位代理商给他的服务项目,这位代理商曾经向他指出现在要修改合同已经为时过晚。“但是,”那位代理商说,“这是一份非常诚信的合同,合同的执行就会像上面所描述的情况那样操作。我们将为您留意这些附加的权利——您可以把它留给我们来做。我知道必须在这里那里改变事物是一件令人烦恼的事情。可是这是您的第一部剧本,而且您真是非常幸运地遇到了德鲁里。他对于什么会吸引住‘西部尽头’的观众了如指掌,而且他非常精明。一旦他树立起您的声望,您将会处于一个更有利的位置可以口头表述出一些条款。”
是的,当然是这样,斯凯尔斯想——向德鲁里说清楚,或者向别的想要那种剧本的人说清楚自己的要求。可是要让人们看一看他的严肃作品却会让他处于一种对自己极为不利的形势之下。最糟糕的是,那个代理商也和那位演员出身的经理一样似乎认为他对老板精神方面的诚信的担忧并没有任何价值,也无关紧要——他将会因为他所获得的版税得到实实在在的安慰。
在第一个星期的周末,加里克·德鲁里实际上说的就是这些话。他个人的经验已经被票房的收据给予了很好的证实。“当一切都说过,也做到的时候,”他申明道,“票房就是实实在在的检验。我不会在商业精神的角度那样说。我总会时刻准备着适时推出我所信得过的演出——作为一名艺术家——即使我因此而遭受到经济上的损失。但是一旦票房的情况令人感到可喜,那就意味着公众是高兴的。票房就是公众的命脉。了解了这一点,你也就清楚地认识到你已经抓住了观众的心。”
他无法明白这一切。没有人明白。约翰·斯凯尔斯自己的朋友也无法明白,他们只想到他出卖了自己。而随着演出这样一轮又一轮像流动的糖浆一样无怨无悔轮番巡演下去,约翰·斯凯尔斯这才意识到该剧的巡演将没完没了。仅仅是寄希望于公众对演出的虚假剧情感到厌倦是没有任何用处的。他们很可能就像评论中所说的那样,早就看透了整个故事。真正阻挡住这个演出不会衰退的正是加里克·德鲁里的光辉形象。“这场蹩脚的演出,”《星期日回音》说,“只是依靠加里克·德鲁里先生的精湛表演才得以持续下来。”
“尽管受到广大观众的欢迎,”《嘹望者》评论说,“《令人痛苦的荣誉桂冠》为加里克·德鲁里先生提供了一次个人获得极大成功的机会。”“在这场演出中,没有任何东西是非常融洽一致的。”《拨号盘》报道说,“除了加里克·德鲁里先生的演技还值得肯定,他——”“约翰·斯凯尔斯先生,”《每日信使》发表言论说,“拿出了极大的技艺打造出极其有利的形势以全方位地展现出加里克·德鲁里先生的光彩,因此,这就是成功的收据。我们预计《令人痛苦的荣誉桂冠》将长期巡演下去。”这是一则真实的预言,情况或许看起来真是如此。
演出的确不曾中断过。只有在德鲁里先生患病、身亡或者被毁容、失声亦或是不再受到观众喜欢的情况下,这场该死的演出才有可能被人遗忘或者被埋葬。有很多种情况发生的时候,权利能够回收到作者本人手里。但是德鲁里先生依然健在,而且精力旺盛,也依然吸引着广大观众,所以演出还在继续,而且在那之后还有巡回演出权(由德鲁里先生控制着)和电影权(大部分由德鲁里先生控制),而且很可能还有广播权,甚至还有上帝才知道的别的一些什么权利。斯凯尔斯先生所能做的一切只有收进罪恶的工资,然后诅咒德鲁里先生。正是他这样简单轻松地毁灭了他的作品,破坏了他的名声,使他疏远了他的朋友,让他在各种评论中丢尽了脸,而且还迫使他背叛了自己的灵魂。
如果伦敦活着一个约翰·斯凯尔斯巴不得想看见的脸迅速从地球上消失,那么这个人就应该是加里克·德鲁里。可是对于此人,他应该非常感激才对(就像他每天不得不在所有的人和目光面前承认的那样)。然而,德鲁里的确是个富有魅力的家伙。作家的神经曾经多次受到那种魅力没完没了的困扰,让作家随时准备杀掉德鲁里先生的也正是他个人的魅力。
然而,那个时刻真正到来的时候,在4月15日到16日的那个夜晚一切情况还都是无法预料得到的。人们没有丝毫的预感,事情就这样发生了。或者说的确发生了吗?即使约翰·斯凯尔斯也无法确切说出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或许曾经感到了道义上的犯罪感,但是那毕竟与违法犯罪不是一码事。医生或许曾经产生过怀疑,但即使如此,那些怀疑也不会对约翰·斯凯尔斯产生任何不利因素。更何况那些怀疑究竟是对是错,没有人能够说清楚到底有什么不同。真正的凶手可能是那辆小汽车的司机,或者是上帝插手进行了干预,用四月天的毛毛细雨浇洒着罪恶,也可能是加里克·德鲁里,他没有直接钻进自己的小车然后向相反的方向开走,而是礼貌而魅力十足地陪伴着约翰·斯凯尔斯到处找寻着出租车。
无论如何,那只是星期日早晨的一段小插曲。当时他们正等着那几位电影人离开剧院,期间他们进行了漫长却总是受到干扰的争辩。在争辩当中,斯凯尔斯发现自己像平常一样不得不对一些他并不赞同的事情让步。尽管如此,他也无法找到能够阻止德鲁里先生的办法。
“我亲爱的约翰,”加里克·德鲁里先生一边说着一边脱去了身上的晨缕、(如果可能的话,他总是习惯于在进行商务会谈时穿着他的晨缕,而且说实话,他总是觉得晨缕的流线形轮廓非常适合他),“我亲爱的约翰,我能十分准确地体会到你的感受——沃尔特!——可是对付这些人需要经验,而且你应该相信我决不会放任任何没有艺术性的东西——哦,谢谢你,沃尔特。我很抱歉让你待到这么晚。”
沃尔特·霍普金斯是德鲁里先生的个人服装师兼忠实的追随者。他对整个晚上被留下来没有丝毫的异议和怨言,或者说为这件事情一直逗留到第二天整个上午他也不会反对。
他热衷于为德鲁里先生服务,而德鲁里先生也总是用一句善意的话与和蔼的微笑来回报他的服务。此时,他正帮着德鲁里先生穿上外衣和风衣,满足而高兴地低声回应着,然后递上了他的帽子。更衣室里依旧是那么杂乱不堪的样子,但是他也无能为力。接近谈话尾声的时候,商谈变得让人感到涉及很多机密的内容,以至于连忠心耿耿的沃尔特也不得不被打发到旁边的一间小房子里默默地等着。
“不要介意这里所有的一切。”德鲁里先生继续说,并用手指了指化妆用的油彩、毛巾、玻璃杯、苏打水瓶、烟灰缸、茶杯(德鲁里先生的阿姨们曾经顺便过来看望过他)、剧本的手稿(两位心怀热情的作者的作品,曾经经过德鲁里先生的欣赏)、一些吉祥物(五名女性崇拜者带来的米老鼠)、一大堆鲜花(从舞台的入口递进来的),还有戏迷们寄来的各种各样的信件也分门别类地堆放在家具上。“把我的东西堆放到一个地方,然后把威士忌给锁好了。我要送斯凯尔斯先生上出租车——你应该能够肯定的是我不会把你丢在哪个地方的,是吗,约翰?哦!把那些鲜花都拿到他的汽车上去——我最好还是仔细看一看那个年轻人的剧本,他的名字是——拉格尔斯,巴格尔斯,你知道我的意思是说谁——没有任何用处的,肯定是这样,但是我答应过那些可爱的老戏迷们——把剩下的东西全部塞进橱柜里——我会在五分钟内来接你的。”
更夫是一个长着一张像兔子似的脸而又年老体弱的人,他为他们打开了门。斯凯尔斯看着眼前的更夫,内心暗暗好奇地想,如果他遇到了夜盗或者在巡视过程中突发大火,他该怎么办。
“喂!”加里克·德鲁里说,“开始下雨了。不过,大街上还有一个出租车站。现在看一看这里,约翰,老伙计,千万别担心,因为——小心!”
一切都发生在瞬间。一辆小汽车速度稍快地开上了路面湿漉漉的街道。汽车为避开一只四处觅食而穿行的小猫进行了紧急刹车。汽车向外打滑,转了几个圈,开到了人行道上。两个男人急忙向旁边安全的地方跳去——斯凯尔斯动作显得相当笨拙,他被绊倒了,四仰八叉地掉进了街边的阴沟里。德鲁里原来在里面的一侧,他迅速向后退着跳了过去,动作利索得就像运动员一样,只是距离不太远。汽车的保险杠撞在了他的膝盖上,随后把他抛了起来,他的肩膀率先撞破了旁边一家女帽店那厚厚的玻璃橱窗。
斯凯尔斯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时,那辆汽车车身的一大半已经钻进了橱窗里,而汽车司机是个女孩子,也被撞得晕了过去,倒在了方向盘上。一名警察和两名出租车司机正飞奔着从街道中央跑过来。德鲁里面色惨白,脸上流着血,正从散落得到处都是的玻璃碎片中竭力让自己脱身出来,他的右手紧紧掐住了左胳膊。
“哦,我的上帝!”德鲁里说。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靠在汽车的车身上,而手指缝里正不断地渗出猩红的鲜血来。
斯凯尔斯因为摔了一跤和一时迷惑而无法弄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还是警察让他恢复了清醒。
“先别管那位女士,”警察急切地对那两名出租车司机说,“这位先生被割伤了动脉血管。如果我们不赶紧采取措施,流血过多会让人丧命的。”他那长而有力的手指紧紧地抓住演员的胳膊,发现了那个伤口,于是迅速摁住了受伤严重的出血口。那个要命的鲜血喷射口被止住了。“好一点了吗,先生?幸运的是,您还能有意识保持冷静。”他把演员放倒在一块活动木板上,可是他的手依旧没有松开,而是紧紧地握着。
“我有一块手帕。”其中的一名出租车司机建议道。
“这就好。”警察说,“把手帕绑在胳膊出血的地方以上,然后尽可能拉紧一些。那样会起一些作用的。从外表看,伤口割裂得非常严重,看上去很快就要到骨头了。”
斯凯尔斯看了看商店的橱窗,又看了看人行道,他不禁耸了耸肩。那里或许是一间屠宰房。
“非常感谢。”德鲁里对警察和那位出租车司机说。他振作起精神,露出了具有魔力一般吸引力的微笑,随后便很快昏了过去。
“最好把他送到剧院里去。”斯凯尔斯说,“舞台边的门是开着的。只要一两步就走进过道里了。他是德鲁里先生,就是那位有名的演员。”他补充着以进一步说明自己的提议,“我会跑过去向他们说明情况的。”
警察点了点头。斯凯尔斯立刻钻进了过道里,迎面遇到沃尔特从舞台边的那道门里走出来。
“事故!”斯凯尔斯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德鲁里先生——被割到了动脉,他们正准备把他送到这里来。”
沃尔特惊叫了一声,慌忙扔掉手中的鲜花猛然冲了出去。两名出租车司机正架着德鲁里来到过道里。警察走在了他的身边,一只手的拇指依旧死死地掐住了他的胳膊。他们把他带了进去,可是却被一大堆水仙花绊倒了,压碎的花瓣散落得到处都是,让人闻起来就像是葬礼上鲜花的气味。
“在他的更衣室里有一只长沙发。”斯凯尔斯说,他的意识仿佛在突然间变得十分清晰,“就在一楼。从这里绕过去向右拐,然后穿过舞台。”
“哦,亲爱的,哦,亲爱的!”沃尔特说,“哦,德鲁里先生!他不会死的!——他不能死。要命的鲜血!”
“好了,保持冷静。”警察警告道,“难道你不会去给医生打电话让自己能发挥点作用吗?”
听闻此言,沃尔特和更夫几乎同时步调一致地冲向电话机,却把斯凯尔斯留了下来站在舞台前方的拱形门下的一盏昏暗的灯光里指挥着其他人摸黑穿过静寂荒芜的舞台。他们走过的路上滴落下来的鲜血纷纷溅落到地下的木板上。脚踩踏在木板地上发出的奇特的吱吱嘎嘎声唤醒了演员的本能,德鲁里这时睁开了一只眼睛。
“那些灯怎么了?”……紧接着,依旧还是刚才恢复的那点意识,“哦,那是幕布线……快要死了,埃及,快死了……最后出现了,啊?”
“罗塔,老伙计,”斯凯尔斯急忙说,“你并没有死,而且离死还差得远着呢。”
一名出租车司机——年纪比较大的那位——此时被绊倒在地上,喘息着。“很抱歉,”德鲁里说,“这么沉……可是却无法帮上您什么忙……能使您更轻松一点……抓紧使劲摁住……”他的笑容又扭曲了,可是他的智慧和经验依旧还处于工作状态之中。这不是他第一次也不是他第一百次被人从国王大剧院的舞台上抬下来。抬着他的人听从了他对于喘气方面的指导,然后顺利地通过了舞台布景的角落。斯凯尔斯在进行护理的过程中来回徘徊着,他莫名其妙地感到非常恼怒。当然,德鲁里表现得十分优雅。勇气、意识的坚守,而且还有时间为别人着想——他所有的手势都准确而做作。难道这家伙就这么自然,即使自己站在见门关上也能表现得如此从容吗?
想着想着,斯凯尔斯心里感到不平衡了。对于德鲁里而言,在危机发生时表现得做作是很自然的,这一点就是十个人中九个人都会如此。实际上,他为他自己对人的本性方面的理论提供了最有可能的裁定。他们把他带到了更衣室,并将他放倒在长沙发上,德鲁里先生因此而感到十分感激。
“我太太,”德鲁里说,“……在苏克塞斯。别惊吓着她……她还在感冒……心脏也不太好。”
“好的,好的。”斯凯尔斯说。他找来了一条毛巾,并用毛巾在一只碗里沾了点水。此时,沃尔特跑了进来。
“德贝纳姆大夫出去了……外出度周末了……布莱克正在打电话找别的大夫……假设他们全都走了……我们还能干什么?……他们不该让所有的大夫全部都离开。”
“我们来试一试找警察局的外科大夫。”警察说,“这里,你过来,把手大拇指压在我的手压住的地方。不能全相信那只绷带。使劲压紧,记住,别松手。而且头脑不能发晕。”他尖利地补充道。随后,他转身面对那两位出租车司机。“你们最好过去看一看那个年轻的女孩子怎么样了。我已经吹过口哨,因此你应该去那边找另外一位警察。你(对着斯凯尔斯),不得不待在这里——我要从你这里了解事故发生的证据。”
“好的,好的。”斯凯尔斯说,双手依旧在忙着拧毛巾。
“我的脸,”德鲁里烦躁不安地举起了一只手,“影响到眼睛了吗?”
“没有,只是有一条刮伤。别激动。”
“可以肯定吗?我宁愿死也不能毁了容。我可不愿意像弗罗里厄那样活到生命的尽头。可怜的老弗罗里厄。把我的爱给她……振作起来,沃尔特……幕布破了,不是吗?……让自己去喝一杯……你能肯定眼睛没有问题吗?……你不会受到伤害的,对吗,老伙计?……对你来说,这是一件很讨厌的事情……停止巡回演出……”
斯凯尔斯此时正在为自己和沃尔特倒威士忌酒(而沃尔特也因为他老板的缘故看上去就像要崩溃了一样),刚开始要往外倒,就听见德鲁里的这番话,他差一点把酒瓶子都打碎了。停止巡回演出——是的,演出很快就要停下来了。一个小时之前他还一直在祈祷让演出能够停下来,奇迹很快就出现了。除非德鲁里有足够的办法止血——如果他能再多等一分钟——演出也会停下来。而且电影也会停止放映。还有整个令人诅咒的演出都将彻底停下来。他仰头猛地喝尽了杯子中的酒,随后把另一杯递给了沃尔特。仿佛他只是靠自己内心的愿望就让事情变成了现实。如果他的愿望再严酷一点——简直在胡说!……可是大夫还没有来,虽然沃尔特一直满脸忧郁得快要死的样子始终紧紧握着(忧郁得快死过去了)割伤的动脉,鲜血还是源源不断地从那一个个小伤口里浸透出来,然后渗过衣服和绷带……依旧还有可能性,依旧还有希望……
那样的可能性永远也不会发生。斯凯尔斯冲进过道里,然后穿过舞台跑到了更夫的小房子里。那位警察依旧还在打电话。德鲁里的汽车司机面色憔悴,可是依旧保持着警觉地站立在那里,手里抓着帽子,正和那两名出租车司机交谈着什么。那个女孩看样子已经因为脑震荡被送进了医院。属于这个警区的警察外科大夫早就外出处理一桩紧急案件去了。其他较近的医院此时也没有空闲的外科大夫。那位警察依旧还在继续求助附近警区的外科大夫。斯凯尔斯又走了回来。
之后的半个小时简直就是一场噩梦。病人虽然依旧还处于半清醒状态之中,他还是不停地担忧着自己的脸,自己的胳膊,还有就是演出。而长沙发上的猩红色血污也在不断地扩散,又扩散……
一阵喧闹过后,一个身材矮胖的男子拎着一只包匆匆走了进来。他看了看病人,测试了一下他的脉搏,然后问了几个问题,之后便摇了摇头,低声说了些类似于失血、浪费时间以及病人虚弱之类的话。那位一直站在后面的某个地方的警察这时提醒说,救护车到了。
“胡说。”大夫说,“根本不可能搬动他的。现在立刻去和救护车交涉一下。”他非常利索地说了几句赞扬的话,然后就把沃尔特从他一直坚守的岗位上解脱出来。他动作迅速地忙碌着,剪掉了那只已经被血水浸透了的袖子,用了一卷止血带,还给病人使用了某种类似于兴奋剂的药品,让病人放下心来不用担心眼睛是否受伤。病人遭受的痛苦并非来自于别的地方,他只是受到了惊吓和严重失血而已。
“您不会截断我的胳膊吧?”德鲁里说,他突然之间产生了新的紧张感。“我是一名演员——我不能——我不会——您不能不告诉我情况就这样——您——”
“不,不,不,”大夫说,“现在我们已经止住了血。可是你必须静静地躺在这里,否则你会引起再次大出血。”
“我还可以用这只胳膊吗?”那双会说话的眼睛试图在大夫的脸上找出答案。“很抱歉。可是,对我来说,一只僵硬的胳膊就像是没有胳膊一样糟糕。请您尽一切所能……否则我会永远也无法再演出了……除了在《令人痛苦的荣誉桂冠》里……约翰,老伙计……很可笑,是吗?可笑的是这只胳膊……不得不依靠你的这个剧本度过余生了……惟一,惟一的演出……”
“我的天!”斯凯尔斯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
“现在我必须清理一下这个房间。”大夫郑重地说,“警官先生,请把这些人请出去,然后把救护车里的那几个人叫过来。”
“是。”警察说,“我会按照您的要求去做的,先生。”
“不要把我算上!”沃尔特·霍普金斯抗议道,“我不能离开德鲁里先生。我不能。让我留下来吧。我会有用的。我愿意做任何事情——”
“你所能帮的最大的忙就是,”大夫毫不客气而且非常坚定地说,“留出空间给我。现在,请——”
不管怎样,他们最后还是把不停挣扎着几乎歇斯底里的沃尔特架了出来,穿过舞台,然后送进了更衣室。到了那里,他整个人都坐在椅子边缘,只要听到外面有任何响动,他都随时准备行动,可是却遇到了警察的制止,而且警察还把那两位出租车司机也打发走了。之后,斯凯尔斯才发现自己开始向警察讲述起事情的原委来。可是刚刚讲到了一半,大夫就探进头来,说:
“我需要你们中有的人给我支持。现在必须立即给病人输血。我们必须把那只胳膊的伤口进行缝合,可是他的脉搏已经非常虚弱了,而且我不清楚他怎样才能坚持下来。我不知道你们中间是否有人知道自己属于什么血型?”
“我可以!”沃尔特急切地大叫起来,“求求您了,先生,那个人就是我!我愿意为德鲁里先生献出我身体里所有的鲜血。我已经和他相处了十五年,大夫——”
“够了,够了。”大夫说。
“我愿意为德鲁里先生牺牲我的生命。”
“是的,我敢说,”大夫说着,顺从地看了一眼警察,“但那不成问题。人们从哪里想出这样的念头?我想,是从报纸上看来的。没有人会被要求贡献出生命。我们只是需要一品脱的鲜血——这对于一个健康人来说是微乎其微的一件小事。对你们来说,贡献出那么一点鲜血不会产生任何异样的感觉——做一些好事吧,我不会感到奇怪的。我亲爱的先生,不要让自己如此激动。我知道您愿意——非常自然——可是如果您的血型与病人的血型不相符,您对于我而言就没有任何用处了。”
“我很壮实。”沃尔特颤抖地说,“我甚至没有生过一天病。”
“这与您平时的身体健康无关。”大夫有些不耐烦地说,“这只是您与生俱来的东西。我收集到的情况表明眼下这里没有病人的任何亲属……什么?太太、姐妹和儿子都在苏克塞斯——哦,那里离这儿太远了。我要先检测一下那两位救护车上的男子,可是不幸的是这位病人并不是一名普通的血液接受者,因此我们不能首先停住不去找血型适配的人。我想在这里找出一两个人来。好在我随身带来了所有的工具和仪器。在这样的突发事件里,这样做总会有用的。谁也永远不清楚你可能会需要什么,而时间就是一切。”
说完,他冲出门去,留在身后的却是让人感到神秘而急促的气氛。警察摇了摇头,随后便在口袋里摸索起记录本来。
“虽然说献血是我的一种职责,”他发表起自己的看法说,“我确实是需要返回去进行巡视。但是我不得不还要去查看一下那边的那辆车,看看我的搭档对此会说些什么。做完这些我会再过来看一看,如果他们想要找我的话,他们知道去哪里可以找到我的。现在,告诉我你们想要什么?”
“媒体,”站在门口的一个男子简洁地说,“有人打电话来说德鲁里先生严重受伤。这是真的吗?很抱歉听到这样的消息。啊!晚上好,斯凯尔斯先生。这一切真是太令人难过了。我想知道,您是否能告诉我?……”
斯凯尔斯发现自己无助地陷入了媒体的轰炸之中——描述这个事件的过程——说一些都非常有利于德鲁里的话——德鲁里究竟为他做过什么呢?——德鲁里又对那个剧本做出过什么——引用德鲁里的话——详细述说德鲁里的勇敢、坚定的意志以及他时刻为他人着想的这些想法——在德鲁里周围制造出一束美好的光环——说起这起奇怪的偶然事件,实际上受伤的那只胳膊就是演出中假扮成受伤的那只胳膊——希望那个叫埃里克·布兰德的预备演员能够坚持到德鲁里先生康复,并能够继续进行演出——随着他说出的每一句话,他感到自己对德鲁里的憎恨就要像洪水一样猛地奔涌上心头——直到最后他始终坚持着,热情而强调地说明着自己也无法说服自己对德鲁里所怀有的极大感激之情与友情以及急切盼望着他早日康复的心情。他感到尽管自己反反复复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那样一些话,他似乎感到呼吸都有些困难得要窒息了——有些事——在他内心深处有些可怕的事情其实与他的愿望背道而驰。记者说,斯凯尔斯先生怀着最最深切的同情……
“先生,哈,唔——”大夫再一次探进头来说。
“失陪了。”斯凯尔斯先生赶紧说。他夺路向门口冲了过去,可是沃尔特就在他的前面,激动不安得恨不得整加仑整加仑地贡献出自己身体里的鲜血来。斯凯尔斯觉得自己几乎都能看见那个媒体记者的耳朵立刻像狗那样立了起来想探听消息。输血当然总是会成为标题里抢眼的字眼,可是大夫还是让记者缩短了他的工作进程。
“没有时间给你。”他粗暴地说着,一边将斯凯尔斯和沃尔特推了进去,之后便猛地将门砰地一声关上了。“是的——我想做另外一种检测。但愿你们中间有一个人是合适的那一类。如果不是,”他带着一种忧郁的满足感补充道,“我们就只能尝试着抽取毫无价值的猎狗的血充数了。告诉他别大惊小怪的。”
他抢先跑在前面回到了德鲁里的更衣室里,原来在更衣室里的那块挡着洗手池的巨大屏风此时已经拖过去挡在了长沙发的四周。桌子上已经清理出一块地方,上面摆着几件东西:一些瓶子、试管、针,一块面上带有标记和斑点的厚瓷片,还有用来盛装进行过消毒的器具的圆桶。洗手池旁边站着一名救护车上的男子,此时正忙着在煤气炉上蒸煮着一只长柄带盖的深平底锅。
“现在,”大夫说,他说话的语调低沉,可是却非常清晰,他似乎已经估计到,声音传不到屏风的那一边,“尽量不要再弄出什么声响来。我必须在这里做一件事情——其他房间没有煤气炉,而且我也不想离开病人。别介意——做检测用不了一分钟就行。我可以把你们两个人同时进行检测。这里,你——我想保持这块瓷片干净清洁——不,别介意,这是一块非常干净的瓷片;就这样就行——它不再需要进行外科消毒了。”他用一块毛巾仔细地擦拭着那块瓷片,之后把它放在了两个男人之间的桌子上。斯凯尔斯这时认出了瓷片上面的花纹是粉色的玫瑰。在他和德鲁里急忙赶着共进午餐并一边冥思苦想《令人痛苦的荣誉桂冠》里剧情的新发展而进行没完没了的讨论时,那样的瓷片总是用来盛装三明治的。“你知道,”——大夫看了看这个人,又看一看另外一个人,接着便对沃尔特谈到了自己的看法,他仿佛感觉到这个不幸的男人如果不尽快及时地给予一些关注的话就会立刻爆发——“你的血——每个人的血——都属于四种血型中的一种或其他某种。”他打开了圆桶,随后从中挑出一枚针来。“没有必要去深究细节问题,关键在于要想使输血成功,从一定角度来说,捐献者的血必须与病人的血型相吻合。现在,只会有一点刺痛的感觉——你几乎感觉不到。”他用手托起沃尔特的耳朵,用针猛地扎了一下他的耳垂。“如果捐献者的血型属于不吻合的血型,就会引起红细胞的黏结,那么手术就会比不做还要糟糕。”他把几滴血挤到了一只试管里。沃尔特始终细心聆听着,似乎根本就没有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但是无论如何他总算是从大夫平静而专业的话语中得到了些许安慰。大夫把两滴经过稀释的鲜血分别滴在那块瓷片上,并用一支油性铅笔在每滴血的周围画了一个圈。“有一种人,”——这时他又把斯凯尔斯叫了过来,并用一枚新的针和一支新试管在他的耳朵上重复了前面的操作——“第四种类型,我们把他称作万能捐献者,他们的血适用于所有人。或者说,当然,如果你们当中有一个人属于与病人自己血型同类的那种人,那就再好不过了。不幸的是,他属于第三种类型的人,而那样类型的人是非常罕见的。既然如此,我们就很不走运了。”
他把斯凯尔斯的血滴了两滴在瓷片的另一边,并用铅笔从瓷片的一边划向了另一边,作出记号以隔开两组不同的血样标本,随后利索地将瓷片放置在两位捐献者之间,每一位捐献者都站在了属于自己的那份血样旁边守候着。接着,他转身对沃尔特说:
“我们还是等着看一看。你叫什么名字?”
似乎在做答一样,屏风后面这时有了动静。什么东西哗地一下掉在了地上,紧接着那位救护车上的一个男子从屏风后探出脸来,看上去满脸害怕的样子,急切地叫道:“大夫!”几乎就在同时,里面传来德鲁里的声音:“沃尔特——告诉沃尔特——!”之后,声音便渐渐弱去最后沉默了下来。沃尔特和大夫一起向屏风扑了过去,斯凯尔斯经过沃尔特身边时抓住了他。救护车上的第二个男子此时也急忙放下了手中的事赶过去帮忙。经过一阵紧张忙碌和劝导,大夫说:“快,现在,给他一次机会。”沃尔特回到了桌子边他原来站着的瓷片一方。他的嘴咧着看上去就像要哭出来的样子。
“他们不让我见他。他在找我。”
“他根本无法控制住自己。你知道……”斯凯尔斯机械地说。
病人一直在对自己低声嘟囔着什么,大夫则好像尽全力让他平静下来。斯凯尔斯和沃尔特。霍普金斯站在那里无助地等待着,两个人之间就放着那块瓷片。四小滴鲜血——荒唐,斯凯尔斯心想,也许这几滴血非常重要,他回想起街道上和长沙发上那可怕的血泊。桌子上摆着一只小木架,上面插着几安瓿针剂。他看了看上面的标签,“储存血清Ⅱ号”,“储存血清Ⅲ号”,可是这几个字对他而言没有任何意义。他注意到,让人感到愚昧的是,瓷片边上的一只小小的粉色玫瑰已经在火焰的烘烤之下变得模糊不清了。沃尔特将身体靠在了桌子边,他的手一直在颤抖着。
这时,大夫再一次出现了。他对救护车上的那两名男子低声说:“尽量让他保持平静。”沃尔特焦虑地盯着他。“好的。尽管如此,”大夫说,“现在我们说到哪里了?你说你叫什么名字?”接着,他在沃尔特这边的瓷片上的标本旁标记上“W.H”。
“我叫约翰·斯凯尔斯。”斯凯尔斯说。大夫也像刚才那般没有任何异样地记下了这位伦敦城里享誉盛名的剧作家名字的首字母。他的一举一动俨然像这几个字母原来就是速率收集器上的文字,只不过是贴在Ⅱ号血清安瓿架子上而已。他打开那只安瓿的瓶子,并向里面添加了一点东西进去,先是标有“J·S.”的血液里,随后又滴人一滴到标有“W·H.”的血液里,同时在每个标本旁边草草地写下数字Ⅱ。他又用刚才剩下来的添加物以同样的办法加入到Ⅲ号血清中。鲜血和血清相遇并很快融汇到一起。对于斯凯尔斯而言,这四个小红点看上去几乎一样。他感到有一些失望,他模糊地盼望着出现更具戏剧性的情况。
“还要过一到两分钟。”大夫一边说,一边轻轻地摇了摇瓷片。“如果你们当中的一个人的血与这两种血清混合却没有出现红血球的结节块,那么这个捐献者就是万能捐献者,因此就能发挥作用。或者说,如果一个人的血与Ⅱ号血清结块,却与Ⅲ号血清结块保持清晰的话,那么该捐献者就属于与病人自己血型同类型的人,因而也能较好地发挥作用。但是如果一个人的血与两种血清都结块或者只与Ⅲ号血清结块,那么它对于病人所起的作用就是完全不同的效果了。”他放下了那块瓷片,接着在口袋里摸索起来。
救护车上的一名男子又开始从屏风后探出头来张望了。
“我找不到他的脉搏了。”他无助地宣布道,“而且他看上去显得非常怪异的样子。”大夫嘴里的舌头抵在牙齿上发出了焦急的声音,之后便消失了。随后紧接着传来了一阵响动,还有玻璃的撞击声。
斯凯尔斯低头仔细盯住了那块瓷片。会有什么差别吗?沃尔特那边的一滴小点是不是开始凝结,然后会分离出一个个小小的粒子,就像是辣椒粉洒开的样子呢?他无法肯定。在他自己这边的瓷片上,那几滴血看上去也没什么差别。他再一次看了看标签,此时他再次想起了那个炉火中变得模糊的玫瑰——那个粉色的玫瑰——那个粉色的玫瑰有点可笑——可是它可笑在哪里呢?当然,沃尔特的几滴血中其中的一滴看上去已经发生变化了。在这滴血的四周已经形成了一个不容置疑的圆环,那些辣椒粉似的细小颗粒的颜色正在变得暗淡,而且越来越清楚地显示出这些特点来。
“现在看来,他要发挥作用了。”大夫返回来说,“可是我们不愿意浪费丝毫一点时间。我们希望——”
他再一次俯下身来仔细观察那块瓷片。标识有Ⅲ号的那滴血已经显示出奇怪的颗粒状——这是正确的形式还是错误的形式呢?斯凯尔斯无法记清楚了。大夫正在仔细检查着标本,而且他还用上了一台光锥显微镜……最后,他微微舒缓了一口气,然后挺直了后背。
“第四种类型,”他宣布道,“看来我们没有什么障碍了。”
“是我们中间的哪一个?”斯凯尔斯想(虽然他能十分肯定地知道答案)。他依旧对那个粉色的玫瑰感到有一些困惑。
“是的,”大夫继续说,“没有凝结的现象出现。我想我们可以不必直接针对病人的血液进行配型的冒险了,那样又得用去二十分钟的时间。可是我们已经没有时间了。”他转身面对着斯凯尔斯,“您正是我们要找的人。”
沃尔特发出了极度痛苦的哀号。
“怎么不是我呢?”
“安静!”大夫命令似的说,“不。恐怕我们不能选择您了。现在,您——”他转身面向斯凯尔斯——“是一位万能捐献者,我们所能找到的非常有用的人。心脏很健康,我想,是吗?感觉一切正常。您看上去够健康的。感谢上帝,而且您也不胖。脱掉您的上衣,好吗?把袖子卷起来。啊,对。看上去很不错,粗壮的静脉血管。太棒了。好的,您不会受到任何伤害的——您也许会感到有一点头晕,不过大约一个小时之后,您就会像看见下雨一样一切变得正常起来。”
“是的。”斯凯尔斯表示赞同地回答道。他依旧盯着那块瓷片仔细琢磨着。那个变得模糊的玫瑰此时就在他的右边。当然可以肯定的是,它一直就在他的右边。或者说开始的时候,是在他的右边吗?什么时候?在把血滴上去以前吗?或者说是在那之后呢?它是怎么变换了位置的呢?大夫是在什么时候处理的那块瓷片呢?或者是沃尔特用袖子碰到了瓷片,然后在他只身冲向屏风的那一刹那间转动了瓷片吗?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应该是在标本被贴上标签以前吗?
在那之后,肯定是这样。不,在这之前——是取血之后,而且是在被贴上标签之前。因此,这就意味着……
大夫再次打开了圆桶,取出绷带、镊子、一只长颈玻璃瓶……
这意味着在血清加入以前,他本人的血和沃尔特的血已经被调换了位置。如果是这样的话……
……尖刀、毛巾、一只注射器……
如果出现最细微的疑问,人们都应该注意到疑问的所在之处,因此也会把标本进行再次检测。不过也许他们两个人中任何一个人的血都能发挥同样的作用,在这种情况下,大夫自然会优先选择约翰。斯凯尔斯,而不会是可怜的沃尔特,此时他已经像一片树叶一般在瑟瑟发抖了。与Ⅱ号凝结,却与Ⅲ号保持着清晰状态;与Ⅲ号凝结,却与Ⅱ号保持着清晰状态——他记不得到底是哪一种方式了……
“不,我很抱歉。”大夫重复道。他坚决地护送着沃尔特来到门口,然后转身返回。“可怜的伙计——他弄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的血就不能用。当然,没有任何希望可言,就像是立刻给这个人服用了氢氰酸一样。”
……粉色的玫瑰……
“大夫——”斯凯尔斯开口说。
突然,从屏风后传来德鲁里的声音,说的依旧是那些已经被写了下来,要用苛刻而玩世不恭的态度所表达的台词。此时他把几乎在舞台上已经表演过一百次的台词再次讲了出来:
“够了,够了,别担心——我可以吃老本的。”
那个令人憎恨而心碎的声音——那个职业演员的声音——像甜蜜的糖果般的声音——流畅而圆润得就像长笛吹奏出来令人欢欣鼓舞的乐曲。
“见鬼去吧!”斯凯尔斯心想,他感觉到胳膊肘上方的橡皮绷带紧紧地勒着他,“我希望他去死。永远不要再听到他那令人感到恐惧的声音。我愿意付出一切。我愿意付出……”
他注视着他胳膊肿胀起来的地方和红色的斑点以及绷带压迫下的青紫色。大夫给他注射了一针。斯凯尔斯一言未发。他始终在琢磨着自己的心事:
付出一切。我愿意付出生命的代价。我愿意贡献出全身的鲜血——而且什么也不用说出来。那块瓷片曾经被人调换过了……不,我可不知道那样的事情。大夫的天职就应该确定……我现在什么也不能说……他会奇怪以前我为什么不说出来……作者贡献出鲜血以挽救恩人……玫瑰在他的右边,玫瑰在他的左边……玫瑰,玫瑰到处都是……我要吃老本的。
针头此时——扎进了静脉。他的血液流了出来,并且在长颈玻璃瓶子里不断上涨……有人端来了一碗热水,上面还飘着微微的蒸汽……他把生命奉献给他的朋友……就像大雨过后大约一两个小时……患难兄弟……鲜血就是生命……如同立刻给他用了氢氰酸一样……用某人自己的血去毒死一个人……想出新办法进行谋杀……谋杀……
“千万不要使劲乱动。”大夫说。
……而且是出于怎样的动机!……杀人是为了挽救某个人的艺术灵魂……谁会相信这些?……而且这样会损失钱财……你的钱财或者你的性命……他的生命献给他的朋友……他的朋友为了他的性命……生命或者死亡。
而且不知道要付出哪个……并非真正明白……根本就不明白,实在是……现在太迟了……现在说什么都太荒谬了……没有人发现那块瓷片被掉转了方向……而且谁会想到?……
“这样会起作用的。”大夫说着松解开橡皮绷带,在针口处轻轻敷上了一小块棉球随后拔出了针头。在斯凯尔斯的眼里看来所有的这些就是一个动作。医生把长颈玻璃瓶郑重地放进装有热水的碗上方的一只小架子里,然后在他的胳膊上涂了涂碘酒。“感觉如何?有一点轻微的头晕是吗?到另外一间房子里躺下休息一两分钟吧。”
斯凯尔斯刚要张嘴说话,突然一股奇怪而恶心的感觉袭上心头。他向门外扑去。就在他扑过去的同时,他看见大夫在屏风后拎着那只长颈玻璃瓶。
见鬼去吧,记者!他仍然在周围转悠着。让报纸等各大媒体去庆祝去吧,这种东西。感激不尽的作者作出了英勇的牺牲。精彩绝伦的故事。如果这位英勇的作者抓住他的胳膊,把那令人难以置信的真相一五一十地全都灌输进他的耳朵里,那一切将是更美妙的故事了——真相要说:“我恨他。我恨他。我告诉你——我已经毒害了他——我的血就是毒药——阴险而毒害人的血,残害人的血——”
可是大夫会说什么呢?如果这样做的确错了,他会怀疑吗?他能怀疑什么呢?他根本就没有发现那块瓷片被人动过。没有人发现。他也许会怀疑自己疏忽大意了,更何况他不可能站在房顶上大声嚷嚷着说是自己的责任。而且他的确疏忽大意了——自以为是,这个肥胖而爱听奉承之辞的傻瓜。他为什么不早一点对标本做出记号呢?为什么他不用德鲁里的血来进行配型试验呢?为什么他要吹嘘这些而又解释出来呢?要告诉人们杀死自己的恩人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吗?
斯凯尔斯希望他知道将来可能发生的情况。沃尔特一直在外面的过道里不安地转来转去。沃尔特心里嫉妒了——他看上去嫉妒得不得了,满脸怀恨在心的样子。这时,斯凯尔斯正好从手术的地方摇晃着走出来。如果只有沃尔特知道斯凯尔斯曾经干过的事情,他看上去很可能会……对于斯凯尔斯来说,他对沃尔特玩了一个十分拙劣的恶作剧——欺骗了他——那位一直热切地想要牺牲自己一切权利、一切现实,甚至准备付出一切,包括生命中至关重要的血液的沃尔特……
二十分钟……几乎过了半个小时……要过多久才能知道一切是对还是错呢?“就像给他服用了氢氰酸一样。”大夫曾经这样说过。这也正说明情况相当严重。氢氰酸的效力是非常迅速的——你会像猛地遭到突袭一样很快死去。
斯凯尔斯站起身来,把沃尔特和那个报纸的记者推开,从舞台上走过去。在德鲁里的房间里,屏风此时已经被推到了后面。从门口窥探过去,斯凯尔斯能够看见德鲁里的脸,苍白,满脸都闪烁着汗水反射的光芒。大夫正俯下身子握着病人的手腕。他看上去显得十分悲哀——几乎是紧张不已的样子。突然,他转过身来,正好看见斯凯尔斯,于是便径直向他走了过来。他似乎用了好几分钟才艰难地从房间那边走过来。
“我很抱歉。”大夫说,“我非常担心——您已经尽力了——我们都已经尽力了。”
“没有发生作用吗?”斯凯尔斯低声回应道。此时,他的舌头和下巴已经像锯木屑一般难以操作了。
“人们永远都无法对这些事情予以肯定。”大夫说,“我非常担心他很快就要永远离开了。”他不再继续说什么,眼睛里充满着迷惑不解。“失血过量,”他低声嘟囔着,好像在为自己开脱,“过度惊吓——心脏劳损——容易激动”——加上焦急不安地说话——“他几乎马上就抱怨说后背疼。”他似乎更加确定地补充道,“事情总会有孤注一掷的时候,您知道,手术最终实施已经被拖延了很久——而且有时候会出现一些特异反应。我应该先直接进行检测,可是如果在你等候确定情况的时候病人死了,那同样是不会让人得到满意的结果。”
他苦笑着转身回到了长沙发旁边,斯凯尔斯跟在了他的身后。德鲁里可能装死也像他现在真正要死去一样……斯凯尔斯无法让自己打消这样的念头——他还在演戏——皮肤上闪亮的是油彩,而那粗重、痛苦的呼吸是安装有立体声装备的舞台上演出的喘息声。如果事情能够像这样具有戏剧性,那么舞台就必须像真相那样遭到破坏。
什么人在他身后啜泣着。沃尔特默默地走进了房间。这一次,大夫主动给他让出了一条道。
“哦,德鲁里先生!”沃尔特说。
德鲁里苍白的嘴唇动了动。他睁开了双眼:已经开始扩散的瞳孔使他的眼睛看上去空旷而黑暗。
“布莱德在哪里?”
大夫满脸疑惑地转身面对着另外两个人。“是他的儿子吗?”
“是他的预备演员。”斯凯尔斯小声说。沃尔特说:“他马上就到,德鲁里先生。”
“他们一直在等着。”德鲁里说。他艰难地吸了一口气,之后,他用苍老的声音说:“布莱德!去把布莱德找来。幕布必须立刻拉开!”
加里克。德鲁里的死具有典型的“精彩戏剧效果”。
没有人,斯凯尔斯认为,可能知道。他自己永远也无法真正明白。德鲁里无论如何也可能死于受到惊吓。即使血清没有弄错,他也可能会死。人们无法肯定当时血是错误的,而且关于那个变得模糊的粉色玫瑰也许只是想像而已。或者说——有人可能能够肯定,却把真相深藏于自己的内心深处。但是没有人能够证明。或者——大夫可以证明吗?当然,会进行一些调查的。他们会进行尸体解剖吗?他们能够证明血弄错了吗?如果是这样,大夫会早有准备进行说明——“特异反应”以及没有时间进行进一步检测。他肯定会拿出这样的说明,要么他也只会责备自己犯了疏忽大意的毛病。
因为没有人能够证明那块瓷片曾经被人调换过。沃尔特和大夫都没有亲眼看见——如果他们看见了,他们可能就说出来了。也没有证据证明他本人斯凯尔斯看见过——除了埋藏在他内心深处的念头,他自己甚至都无法确定。更何况,他也因为德鲁里的死亡而遭到了很多的损失——假设他可能看见却没有说出来,那简直就是荒谬之极了。有些事情是完全超出验尸官能力之外可以想像的,或者说是超出验尸官的陪审团能力之外能够相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