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少女,究竟是什么样的存在?
每当我独自一人在屋子里茫然地回忆起那时的体验之际,脑海中总是不自觉地浮现一幅混杂着白色、淡色的,却又无声无息的世界。沉浸于这种既鲜明又带种迷雾般朦胧感觉中的我,若忽然将目光投向窗外的现实世界,有时连眞实世界也会有一种褪色淡橙世界的异样感受。没错,那时的我,的的确确是“见鬼”了。
慌乱让我遇上那件事了。
被清晨云雾包围、闪烁光芒的新生绿叶,现在看来犹如吸收过量水分的布疋一般,黑压压的一片。透过枝叶射入的夕阳残照,带着一种褪色淡澄的光辉:笼罩在四周的雾霭也仿佛沉睡般混杂着乳白色,编织成一个幻惑的彩色世界。
置身于其中的我,就这样愣在原地,完全无法理解方才所见之物。不,我看到的的确是个小孩——身穿白衣的小孩。当我忽然发现自己迷失在山林之中,一种莫名的焦躁不安感袭上心头,抬眼环视四周,却不意在苍郁生长的茂密树丛阴暗处,看见那孩子站在那里。见到那犹如浮在半空中的孩童身影仅只那一瞬间,当那小孩忽地凭空失去踪影后,我不由得感到毛骨悚然。
或许是目睹那一幕的关系,我发现自己迷路了。虽然心中十分清楚现在的情况不应该在一片漆黑中乱走一通,但身体却不听使唤似地,迳自迈开脚步。不管肩上背的登山背包一再被树枝勾缠住,我只是一个劲地拼命奔跑于山林小道,完全不顾任何事。脑中唯一的念头就是:快逃离那里!
当我回过神来时,已不知不觉跑到一座西洋式楼房建筑前了0
那是一幢英格兰北部经常可见的木造楼房。我称它作洋房,是因为它给我一种小而整洁的感觉,它矗立于雾气中的丰姿,与当时的气氛极为相符。
我仿佛被吸引过去般,无意识地打开那扇小铁门,走进洋房的庭园内。
趋近一看,发现房屋外部是具北方特色的木造轴组样式,屋脊髙突的装饰高窗更突显出外形精巧的轮廓。我仰视着石瓦铺排整齐的屋顶,与斜纹格子、菱形图案交织的门柱,逐渐深入庭院深处。也许是因为浓雾与紧接而来的夜色之故,我丝毫没发现到洋房庭园内部有一个大湖。至于那湖究竟有多大,透过夕阳西下后的黑暗,只能感受到一股漆黑的水面像生物般的呼吸声。
“这种深山里……”我不自觉地喃喃说道。
“是谁……”背后传来一句怯怯的询问。
冷不防被吓着的我,僵立在原地,完全无法立即回过头去搞清状况。
“对、对不起。擅自走进来。”我无意识地道歉起来,但背后却迟迟不见回应。
我维持僵硬的姿势,惴惴不安地回过头。
四周已被黑暗急速包围,只有藉着从洋房门隙中透出的光线中,能看出雾气氤氲。虽然已是春天,但在这入夜空气冷彻肌骨的深山里,连雾气仿佛都像会吸取体温似地,让我感到身体急速冰冷起来。那位全身犹如被云雾包裹的少女,怀里抱着黑猫,站在门前直盯着我瞧。
“你好像不是村子里的人。”
当我与少女视线相交的瞬间,仿佛被她那对深邃双眸下了魔咒般,竟无法将目光移开。但我的嘴却不听使唤地试图表达我的感受。
“是,是这样的……”
我的狼狈样被少女那对视线飘忽的双眼全看在眼里。我有种感觉,她见过的人一定不多,对站在眼前的我,好像完全无法理解似的。
一片混乱中,我只好解释道:“我,我进行朱雀连山之岳纵走时迷了路……不知不觉中走到你家前面的。”
少女仍然毫无表情,侧首倾听我的解释。然后在一阵沉默之后,说:“请往这儿走。”转头沿着来时的路,引领我进入洋房中。
走进房子的玄关,有一条横切洋房子的通路,通到左手边几乎宽达洋房侧面的大客厅。
由通道进入客厅,右手边有座壁炉,中央靠暖炉边放着一张餐桌。而在可以眺望庭院景色的窗户旁,摆设了全套的访客用沙发组。
整个客厅里的照明来源,只有沙发组旁两座附灯罩的台灯,以及壁炉中的火焰,所以客厅充斥着一种朦胧的感觉,令人有种十分奇妙的幻想空间。现在回想起来,或许当我走进这座宅邸时,已经在潜意识中预见自己会遇上什么怪事呢!然而,当我目光触及在壁炉中跳跃的火焰瞬间,又不自觉地放下心来。
我与少女对坐在沙发上,开始详述自己迷路的经过。总之,要让对方了解我不是个怪人。
在谈话中,我明白自己大概是走了完全相反的路。我原以为沿着朝拜朱雀神社的路上的登山口,可以通往雾之岳的鬼户牧场,但却走到相反方向的神栉里,听少女说,要到神栉村,走路必须花上一个半到两偭小时左右。
“现在想去山脚的村庄是不可能的,今晚请你住下吧!”少女说道,首次露出微笑。
到目前为止一直努力说明自己来处的我,初次在台灯的映照下换个角度凝望少女的脸,心中不由得对她楚楚可怜的容貌爱怜不已。
在雾中与她相逢时,那股仿佛脱离尘世的诡异气氛如今已一扫而空,但她那对湿润的双眸,却依旧如同谜团一般飘忽游移。隐藏于可爱的脸庞中的神秘妖魅感,即使内心十分明白其背后隐藏的危险,仍不由自已地被眼前这个少女所吸引。
少女说要去准备晚餐之后,消失在客厅的走廊深处。
当我意识到少女已离去之后,忽然觉得冷了起来,打算横过客厅到暖炉前去弄旺炉火时,却不经意听见走廊那边传来说话声,而停下脚步,(我不是故意要偷听)一面这样想,一面却抑不住好奇心,探出头往走廊望去,同时竖起耳朵。
谈话的内容听不太清楚,但隐约能听出是为了我的事有所争执。(少女虽然要我留下来住,当然也必须向家里的人说一声才行……)当我一念及此,打算走到屋里去向她家人说明事情的经过,又转念想到“会住在这种深山的人家,究竟是什么样的人”,顿时怔立在原地。
不久,觉得好像有人向这边走来,先前被下咒般的身体好不容易解除了,慌忙走回沙发坐下。
客厅的入口处发出朦胧的光芒,是少女捧着放有好几座烛楼的托盘走来。
“实在很抱歉,两、三天前我们这一带的电被切断了。”
少女一面说着,一面将烛台排在餐桌上,并向我招手,示意我到餐桌前。
长方形餐桌的长边对着壁炉方向,少女和我则分别对坐在短边前。我在意的只有烛台的摆放方式。四座烛台中两座放在我前方两侧,一座放在餐桌正中央,也就是不靠壁炉另一侧的长边,剩下的最后一座则放在正对餐桌中央延长线的少女手旁。乍看似乎是随意的摆放方式,但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这杂乱无章的摆放法,却给人一种似乎要进行什么仪式似的。
我依少女的招呼坐在座位上,却对烛台的摆放方式耿耿于怀。当时我脑海中思考的,全是这些烛台的摆置方法到底有什么意义?是不是要作什么祭祀的仪式?
少女似乎读出我的想法,以她湿润闪闪发光的双眸直盯着我看。若不是这样,恐怕我眞的会把心中的恐惧误当成少女的眞正意图吧!
不,也不全然是这样。这绝不是我在自夸,因为我眞的从少女那特殊的双眸中读到十分亲近的感更正确地说,应该是我已接收到她那种“第一次见到自己以外的人”的那种心情。
不久,房屋深处出现一位看起来年纪足以当少女祖母的老太婆,开始摆放餐具。
“眞不好意思,突然到府上叨扰……”
我立刻从椅子上起身颔首致意,但老太婆完全无视我的存在,默默地排列餐具,准备停妥后,依旧一言未发走回房屋深处。
直到她离去为止,我好像呆子一样愣愣地站立在桌前,一边认真地回想自己是否做了什么失礼的举动。但是当我向少女望去,只见她微微地摇了摇头,似乎在向我道歉一般,我才明白不是这么回事。看来,我似乎是个“不得不招待的客人”吧!
当我正欲询问少女有关家人、以及这栋房子的事时,老太婆捧着炖锅走来,开始用餐了。
我先从自己在大学文学系就读说起,谈到对冬城雅哉许多以朱雀一地为背景的创作小说十分向往,而兴起到这一带游历,渐渐将话题推展开来,然后再谈到少女的家来。
但是,每当我问到有关少女的事时,不是少女的回答含糊不清,就是老太婆忽然插话,很明显是想打断我的询问。结果,我只知道少女的名字叫沙雾,这个家只有她和老太婆两个人这两件事而已。至于这老太婆似乎是佣人,就像古代服侍公主之类的姥姥一般。
眼前我已不用担心会露宿野地,虽然对自己现在置身何处有大略的了解,但对这座谜样的宅邸与少女沙雾的好奇心,却急速地膨胀。
但是,除了老太婆不停干扰谈话以外,沙雾本身并不太说话,于是我的话题也无法更深入。总之,我已打定不在吃饭时问的主意,等到能和沙雾两人独处时再问吧!
晚餐在奇妙的气氛中进行。按理说空腹时吃什么都十分美味才对,但我却没什么食欲。老太婆完全没招呼我用菜,只一个劲地侍候沙雾用餐,甚至连看都不看我一眼。这种情形下,我吃不下饭也没什么奇怪了吧?
用过晚餐后,我向沙雾询问厕所的位置。这虽是生理现象之故,但我心中眞正的目的,或许是想尽可能对这座宅邸有更深的了解。
洗手间位于进来客厅那条通道的对面,也就是洋房的右翼部,知道了厕所和厨房,并无法更进一步了解这座宅邸的神秘之处。不过,得知老太婆的房间也在这边,使我更加确信自己推测她的工作与角色的方向没错。
我回到客厅时,沙雾已经不在了。(到底去了哪里?)当我这么想时,眼光搜寻到跪在餐桌前壁炉旁的沙雾。
“会冷吗?”我挨近身问她,但沙雾仍跪在原地不回话。
我正觉得有些不对劲时,沙雾倏地起身。她站了好一会儿之后,才慢慢向我这边转过身来。
当我看见她表情的瞬间,不知何故,我的背脊一阵发凉,全身起了鸡皮疙瘩。
因为我看见沙雾的表情十分惊恐。她原本毫无定点的双眸,这时千真万确是和我四目交会的凝视着我。
我也哑口无言地盯着她。
与她对望的时间,在当时感觉似乎很久,但实际上可能只有两、三秒。沙雾随即转过身,沿着客厅通道,走向宅邸左翼深处。
我完全是丈二金刚摸不着头,正在想办法做些弥补动作时,忽然意会到她即将消失似的,连忙回过头一看,走廊那端的斗刚好无声地关上。
顿时,我内心深处的震撼全部涌上来。
(沙雾那种表情,是不是看到我身后有什么的缘故?)
我开始努力思量我后面到底有什么?若是有谁,会不会是那个老太婆?可是,假定是那个老太婆站在我身后的话,为什么沙雾会那么吃惊的样子?到底她看见了什么?难不成,这宅邸住的是吸血鬼一家?
我为自己尽想一些怪力乱神的事情而失笑,但从指尖扩散开来的寒气即使挨着壁炉取暖,也无法消失。
望向壁炉左侧,通往屋子左翼入口的黑暗,仿佛妖怪张大的嘴。盯着那片黑暗看,不禁又会产生身穿白衣的小孩出现在阴暗中,招手说“来呀!来呀!”的幻觉。
进到屋子里后,并没有发生什么特殊的怪事,但为何我会有这么不安的感觉?不,不要再吓自己了。我是对自己怀有的这份心情恐惧,是一种十分清楚即将会发生不寻常之事,却故意漠视因好奇而产生的不安。最主要是我对于即将发生之事的起因全然不知,光凭眼前所见,加上心中的幻想揣测,不知不觉中这恐惧感已经慢慢侵蚀着内心,任凭再怎么以(不是没什么怪事发生吗?)来说服自己,也无法袪除这份恐惧。
这么一来,自己在不自觉中开始深信一定会有事情发生。我怀着一颗忐忑不安的心,向沙雾消失的宅邸左翼慢慢走去。
一走进通道,左手边有一座可通往二楼的楼梯,从二楼的窗户射进淡淡的月光。除了那道月光外,四周一片漆黑,但窗户旁似乎有走廊延伸,可见应该还有一扇可通往另一个房间的门。
我毫不犹豫地爬上楼梯,眼睛逐渐习惯了黑暗,黑暗中虽然伸手不见五指,但从头顶上照射下来的月光,仿佛引导我似地,让我能挪步向前。在我爬楼梯的同时,楼梯不断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似乎想告知全屋,并警告着我不要再往上去。
爬上楼后,右手边有条走廊延伸过去。站在面对庭院的窗前眺望天空,恍若浸在墨汁中的云朵扩散开来,月亮只能从云朵缝隙中窥伺大地。
往左手边的走廊稍微走几步,有间从门缝地板泄出光线的房间。再往里面好像还有另一扇门,但因月光朦胧不明,无法确定。
我站在透出一线光亮的门前,往里面窥探良久。但是完全听不见任何声响,因为一直站下去也不是办法,我便鼓起勇气试着敲门。我的敲门声尙未落下前,房中传来“请进”。
那声音仿佛等了许久般,一瞬间我踌躇了,但转念一想,管他三七二十一打开门。那是个大约十个榻榻米大的房间,应该是沙雾的房间。不同于这幢神秘宅邸的是,它具有人生活在其中的感觉。不过,就沙雾这种年纪的女孩而言,这房间还是颇不寻常。
我之所以会有这种感觉的理由,是房间的一面墙上几乎摆满了书本。我本身也喜欢阅读,但对这大量的藏书,直觉非比寻常。像沙雾这种年龄的女孩,会拥有这般庞大藏书,真是不可思议。
“好多书啊!”
正苦于进房间后不知要说些什么才好的我,很自然地脱口惊叹道。不过这的的确确是我的肺腑之言。
沙雾穿着全白的洋装,以她特有的充满魅惑感的不安眼神,坐在窗户旁的床上。
我装出一副不在意的样子,基于好奇本能地站在书架前,快速浏览了一遍所有的书名。一眼就可以明白,这些藏书虽然数量可观,但内容大略可以分成三到四类。七成左右的书是古今东西的文学鉅作与推理神秘类的书籍,另外三成,大多是描述精神医学或异常心理学之类的书。其间也混杂一些不相干的另类书籍。这些书本依古典作品至近代作品由上而下规则地摆置排列。
虽然我心中有许多话想问沙雾,但又为该如何开口而苦恼不已。如今审视这些书籍之后,不知不觉便将话题转向书本上。
刚开始似乎有些不安的沙雾,逐渐对目前读的几本书愈谈愈起劲,就这样我们两个人十分契合地讨论起对各种作品世界的感想,乃至于创作者的思想等。
谈话告一段落,沙雾端来咖啡时,我不假思索地问:“你为什么要住在这样的深山里?”
沙雾却好像完全没听见我的问话似的,唐突地问:“吃晚饭时你曾提到东城雅弥的作品,你对他的《梦魅残照》熟吗?”
她的语气一如刚才,没有任何不自然之处。我反射似地回答:“嗯。”她的表情在一瞬间似乎阴沉了下来。
“东城先生的作品中有些特别具有幻想性及唯美性,是我偏爱的部分。有些作品还以朱雀地区为舞台呢!”
“就是以朱雀神社二女巫的传说为题材吧!”
“没错。那是东城根据自己的诠释,把粗略的传说故事加以详细描述的作品,深获好评。”
虽然沙雾把我的问题盆掉了,但我并无不悦的感觉。我对于自己自然而然地顺着她的话题也感到不可思议。
“你对他那部作品有何见解?”
不知何故,我觉得她是以十分认真的神情问我这句话。
“我对那种情形,只认为是着魔的幻觉。”
“真的有那种事吗?”
“唔……这种现象不论古今东西方都有,而留下了无数的传说故事。我们日本则称那是灵魂现象。”
我觉得沙雾的表情发青,会是自己心理作祟吗?正在读犯罪学的她,听我这说法心里会害怕吧?
接着我们又谈了一阵,我才告辞。沙雾说已经准备好客房,但我以有带睡袋,睡在有壁炉的客厅就可以为由,拒绝她的好意。
互道了晚安,我偷眼望望沙雾,更觉她生得楚楚可怜,令我心动不已。
她身穿没有任何装饰的白洋装,仿佛是某种象征似地,更衬托出她本身的魅力。她房间应该也有装满衣服的衣橱,但我想大概都不是这个年纪的少女会喜爱的衣服。另一而墙上挂着黑色的衣服,样式也大致相近。
我一边这样思忖着,一边走出沙雾的房间,忽然觉得走廊好像有什么东西在那里。
虽然査觉有异样,但我依然打开房门,若无其事地伸出头,一瞬间,一股寒气涌上心头。
漆黑的走廊上,有个身穿白洋装的少女伫立着。
我惊吓得退回房间,一看沙雾依然好端端坐在刚才两人谈话的圆桌旁。我再朝走廊看去,少女已经消失了。
留下一脸不知发生什么事的沙雾,我又说了声“晚安”,才走到走廊。虽然背脊阵阵发麻,但我一再鼓励自己,在黑暗中摸索着回路。还没走到下楼阶梯前,我又开始担心会不会再遇到在深山树林里的那个白衣小孩,寒意再度袭来,之后的路途我几乎是半跑步地回到客厅的。
映着火势较弱的炉火,仅能大略看到客厅壁炉四周的模样,至于其他空间就只是一片漆黑。
我从登山背包里拿出睡袋,将睡袋铺在壁炉旁的地上,好像只要钻进睡袋里就会安全似的,急急忙忙地钻进去。一整天在山中行走应该已然十分疲累的我,却怎么也无法入眠,一直想着在森林里看见的小孩,以及走廊里出现少女的事。另外,还有沙雾的事。
(小孩和少女,都是我的错觉吗?)我一再自问。可是我十分肯定,事情绝非如此。我长这么大,还不曾遇过这种事;森林中的小孩,以及方才在走廊看到的少女,千真万确是我亲眼目睹的。既然如此,他们究竟是什么东西?(朱雀二巫女的传说……)我突然想起沙雾说过的话。
笨蛋……那不过只是幻觉罢了。如果真有其事,且不论小孩是何人,在走廊出现的少女岂不是沙雾的分身?
钻进睡袋已经过了好些时间,但我毫无睡意。于是我放弃睡觉的念头,从睡袋爬出,坐到面向庭院的窗边沙发上。从窗帘缝隙向外窥伺,由于眼睛已习惯黑暗之故,映着昏暗的月光,能看得出庭园朦胧的轮廓。不过距离眼前两、三公尺之外的地方,也只是一片幽暗,颇能表现出我目前的精神状态。
不知又过了多久,当我认为该进睡袋睡觉时,忽然听见不寻常的声音。我仿佛被定在沙发上一般,竖起双耳努力倾听。我听见“沙啦,沙啦”的声音,马上会意到,这是有人上下楼梯的声音,而且比较像下楼的脚步声。
我像被手铐铐住般,双眼焦点落在通往宅邸左翼的入口处,不久,身穿白洋装的少女像从阴暗中飘出般浮现。目击到少女出现的瞬间,不知是否心理作用,我感到整个客厅仿佛灌入冷气般冰冷不已。
少女没有经过壁炉旁,而是绕过餐桌直接向屋子右翼走去。当她走到壁炉正面时,仅剩一丝余烬未灭的炉火一瞬间映出少女的侧脸。
(这不是沙雾吗?)当我认出她时,先前无法动弹的身体忽地松懈下来,马上从沙发一跃而起。
我完全忘掉刚才恐惧的感觉,说:“你也睡不着啊?”
然而,紧接着发生的事,让我又陷入恐怖的漩涡里。少女对我的招呼全然没有反应,消失在屋子的右翼。
(是那个少女。是我在二楼走廊看过的那个少女。她又出现了!)
我连忙把睡袋拖到靠沙发处的地上,放在尽量远离客厅两侧入口的地上,强迫自己入睡。我用尽心思不去想它,不,应该是努力想一些无关的其他事。
可是,不久之后,我又听见“沙啦,沙啦”的声响了。
我把头钻入睡袋,用手塞住双耳,拼命要自己什么也不想。然而,我满脑子想的只有一件事。
(那少女是不是一整晚都要反复走来走去?)
隔天是个万里无云的大晴天。一直到破晓之前,我仍然没有睡意,或许是紧张的感觉一直存在之故,使我一点也不想睡。
昨夜看起来似乎极为神秘的宅邸,在天亮时分的现在看来,却没有任何特别异样或古老破旧之处。那种仿佛罩着一层厚重的斗篷被遽然掀去的感觉,真是不可思议。
老太婆依旧无视于我的存在,一言不发地准备着早餐。她如同昨夜一样,在餐桌两端分别摆置两人份的餐具,看来她也一样不会劝我多用菜吧!在老太婆准备好之前,我和沙雾坐在沙发上谈论宅邸四周的情形。阳光透过窗户照在沙雾身上,此刻的沙雾身上仍潜伏着昨夜妖魅的气息,散发出一股缥缈虚幻的气质。每当她那难以言喻魅惑的眼神,在光亮中看着我时,令我产生像涉世未深的稚嫩少年特有的羞怯不安。或许这就是所谓少女的魅力吧!可是我至今尙未遇见有这种特殊魅力的女孩。
在沙雾的劝留之下,我答应再住一晚。用完早餐之后,沙雾把咖啡注入保温瓶,还做了三明治,出门到宅邸附近去散步。沙雾似乎只知道宅邸附近的路,再远一点的地方就不熟悉了。结果我们藉着我带的地图,以神栉村周边为基点,判定宅邸大致的位置后,以此为路标来回走一趟。昨天傍晚时分,我就是因为心理不安才做了错误判断而迷路:不过今天这时刻因为天色尙早,完全没有迷路的顾虑。大白天里,即使是沙雾独自一人走到山林里,应该也不会出什么问题。
我心想只要外出,即使再怎样遭老太婆漠视,也不用勉强自己拘谨地用餐。更何况,若能和沙雾单独在一起,更是令人高兴。沙雾虽然不是很浮躁的那一型女孩,但她常常露出一种想恶作剧的微笑,不禁令人怦然心动。那是与她年纪相符的表情。我们偶尔交谈的,都是作业有关书本的事。我也不太多话,像现在这样与沙雾相偕在朱雀的自然景色中散步,对我来说,已是十分心满意足,不需多言来干扰。我暗忖,说不定沙雾也这么认为呢!
当我们到达雾之岳源头注入神栉村的狐无川河地时,正好是日正当中。我们在河原上一块大岩石拿出午餐来。倾听着流水潺潺的自然乐章,让我有一种曾与沙雾两人造访过朱雀的错觉。河水是冰雪溶解后的冰水,手探入水中十几秒后便感觉手指麻痹,但却更深深体会置身朱雀连山怀中的实感。沙雾似乎很久没有出门走远路,脸色看起来有些疲劳。
我们两人一路上几乎没什么交谈。虽然昨夜相谈甚欢,今天却似乎难以继续昨夜的话题,倒不是穷于开口,而是两人在大自然怀抱中自然而然酝酿的结果。一向不擅人际关系的我,会这么迅速与女孩子亲近起来——不,或许我对她的感觉不只亲近,而有更深的感情——连我自己也不敢相信。
但我对昨夜看到那名神秘少女之事仍惦在心上,虽然随着与沙雾相处时间愈长,这份恐惧渐渐变淡,却还是不能完全除去。我昨夜的确两度亲眼看见那貌状似沙雾的少女。不论对沙雾如何倾心,我依然无法否定见到的事实。但是此刻面对活生生的沙雾,我又不禁怀疑昨夜是否因自己错觉所致。假如真有灵魂现象,会是沙雾的灵魂吗?据说被人家看见灵魂的人,表示离死期不远了。虽然沙雾看起来病恹恹的,但也不太像快死去的样子,而我又不能直接问她。难不成问:“你看过自己的灵魂吗?”恐怕她会怀疑我是不是疯了。这种事情不可能存在。至少不可能存在现今的日本。只不过……这朱雀地区……和两女巫的传说……难道,另有超乎人类想象的超自然世界在运作?
这一切都毫无道理可言。眼前这么纯洁无瑕的少女,怎么会和这种事扯上关系呢?我一再如此否认着。我亲身体验的现象与我对沙雾抱持的感情,原本就完全处于不平衡的两端,现在的我,明显地倾向一方。或许是我对她太倾心了吧!
回洋房的路没花太多时间。因为已经走过一遍,早上我们是沿路散步的,回程只要直走就可以。
抵达宅邸后,我并不想马上进屋里。沙雾似乎也一样,虽然她看起来有点累,但仍邀我到洋房后的湖边。昨晚我注意到,湖边居然有一间泊船小屋。问过沙雾,才知道屋内有一艘几乎很少使用的小船。我让她坐在虽老旧、但仍十分坚固的船上,慢慢地将船朝湖心划去。在岸边看起来泛着透明感的湖面,愈往中心划去,颜色渐次变得浓绿:令人不觉得置身湖中,倒像走进浓密苍郁的森林中。
从湖面上远眺宅邸,它特有的神秘气氛依旧不变。我一面眺望着洋房,一面划着桨,像洋房屋顶已剥落的石板一般,想象缠绕洋房的秘密也逐一剥落。这时,我发现二楼右侧房间的窗边,出现人影。我睁大双眼。右侧的房间是沙雾隔壁的房间。是昨夜我到沙雾房间去时,从走廊阴暗的角落隐约看见的房间。可是,那房间不是没有人住吗?
我再度集中注意力仔细看。这回,我清楚地看到是老太婆在窗帘缝隙中窥伺这边的脸。这里和洋房有一段距离,没办法看清楚她的表情,即使看得到,恐怕也是以她一贯的无表情面孔吧!一想到这里,我一整天愉快的心情顿时像被涂上一层黑墨的不安般,全身起了鸡皮疙瘩。
将船划到差不多湖中心时,我收起桨把身体往后一躺,船开始慢慢晃动起来。我们静待船身停止摇晃。幸好沙雾没有什么不高兴的样子,一直羞怯腼腆地对我微笑。我也以无言答复她,心中明白不安的感觉正一点一点慢慢消失。同时,脑海浮现一些想法。
我们一直待到向晚时分,湖面起了水雾,开始刮起晚风,乌云逐渐笼罩在天空。
趁尙未下雨前,我们赶紧回到屋子。沙雾似乎疲累至极,连晚餐都没吃,只说想回房休息,便上二楼去了。
我认为现在是最好时机,对默默准备晚餐的老太婆说:“我有些事想请教一下。”
正如我所料想的,老太婆依然漠视我的问话,默默地摆放东西。
“是沙雾小姐的事吗?”
隔了一会儿,她突然开口,我才知道老太婆听见我的话。
“我虽是不相干的外人,蒙您招呼叨扰,恕我如此直截了当地询问。沙雾小姐是不是有双胞胎姊妹?”
不料听我这么直呼沙雾之名后,老太婆又恢复毫无表情的容貌,从她的表情看不出任何反应。但这也都在我料想之中。
“我直接去问沙雾小姐好了。”
听我这么一说,个子瘦小的老太婆不知从哪来的力气,将我用力拉住,说:“沙雾小姐有一个叫砂雾的姊姊。”一面在餐桌上写个“砂”字,便离开消失在宅邸右翼。
我原本想了好几个方法想套她的话,没想到这么简单就问出来了。我在湖上作出的结论或许很唐突,但对老太婆这么干脆地回答更觉吃惊。看来“我直接去问沙雾”这句话的效果还真不小,老太婆看起来不擅交际,却对沙雾小姐忠心耿耿吧?还是有其他特殊的理由……
我脑海中闪过一道灵感,是当地两个女巫的传说。这传说内容很明显有灵魂幻觉的情形,也就是一个人分身成两个人的情形。我把这现象单纯解释成有两个像沙雾的人存在,如此一来,这一切就有合理的解释了。那么我在壁炉前看见的少女与在客厅看见的少女就不是同一人,分别是砂雾与沙雾。而且砂雾极有可能住在沙雾隔壁房间,说不定是个患有梦游症等心理方面疾病的少女。可是即使如此,依旧无法解释这对姊妹为何会住在这种深山的洋房里。是本人的问题,还是家族的问题?我没有进一步了解的权利,我只不过是个过路的旅人罢了。这么想来,老太婆对我毫不理睬的蛮横态度似乎不难理解。老太婆在这里照顾她们的同时,也是在保护她们。不,或许,是将她们与尘世隔离的看守人吧!我一方面明白自己不应该再深入这件事,另一方面又不能不承认自己有种想将沙雾从这屋子救出的念头。可是,要怎么救呢?我又不曾听沙雾亲口说有何不满,这不过是我自己一厢情愿的想法。
屋外不知何时已夜幕低垂,下起雨来了。我一边听着打在庭院草木上的雨声,心中暗自下了决定。不论沙雾处在什么情况,即使她不愿意离开,我都要将她拯救出来。假如她安于现状,我就要对她晓以大义,让她明白自己的处境有多糟,强行带她走。即使我目前还没有任何具体的了解,但我仍像要提醒自己一般,不断地喃喃自语着。
晚餐的气氛比昨夜更沉闷。因为我对老太婆的存在太过在意了,心里只想早点结束用餐。也许是挂心沙雾的缘故吧,老太婆似乎也看出我的心意,很快把晚餐上完,说:“你上二楼去吧。”
进入沙雾房间之前,我的视线不禁又被走廊深处的那扇门吸引住。那扇门后是否有砂雾存在呢?而沙雾,又对这个与自己一起住的姊姊有什么想法呢?
当晚,我们一起听着屋外骤雨,如同昨夜般讨论着书本的内容。不过与昨晚没有特定的讨论范围比较起来,今夜我们讨论的主要内容是古典侦探小说。原本我是打算问她有关砂雾与她们家庭的事,但却在不知不觉中,开始热衷于侦探小说的话题。
原以为沙雾经过休息后应该已经消除疲劳了,但我看她仍不太有精神,心想今夜还是不要打扰她太久比较好。
屋外的雨势愈来愈大,风势也逐渐增强,看来暴风雨即将来袭了。从这种天气看来,明天是无法外出了,于是我们俩相约明天一起看书后,我便离开她的房间。在离开之前,我稍微动了手脚,想恶作剧一下。我趁沙雾在挑明天要读的书时,把放在床边的时钟闹铃设定在上午六点半。她说平常都是在七点半自己起床的,所以明天早上她一定会被惊醒。虽然不过是个无聊的恶作剧,但恐怕沙雾还不曾被人作弄过!
当夜我仍睡在睡袋中。由于不想被砂雾的梦游症干扰,我移到客厅窗前。心想这一来就不用担心,可以安心入睡。
第二天天亮一醒来,手表指着七点十二分。
(沙雾已经起床了吗?还是把闹铃按掉,又睡回笼觉了?)我想象着沙雾生气的模样,不觉笑了起来。
昨夜的暴风雨势在天色将明时转弱,现在外面只下着小雨。可是天空依然罩着层层涡状的雨云,随时都会再度下起大雨来。
我将睡袋收好,爬上二楼,敲了敲沙雾的房门。可是,没有任何反应。我再敲一次门,边暗想(哈哈!她一定又睡回笼觉了),还边想象她怒气冲冲的模样,一边缓缓将门推开。当我目光触及屋内的瞬间,脑中顿时一片空白。不过,我仍冷静地同时注意到三个不寻常之处。第一,是桌上有两杯咖啡还冒着热气。第二,是掉落在地板上的闹钟还在响着。第三,是沙雾倒卧在床边的书架前。
“沙雾……”我轻声向宛如睡着般的她叫喊着,如同手捧易破宝物般将她抱起。她的身体尙有余温,可见事发不久。她后脑部有创伤,掉落在地上的闹钟沾附着血迹。她身旁有张横倒的椅子,压着《黄色的房间》以及《多伦多》两本书。沙雾是不是想和我一面喝咖啡、一面读这两本书呢?她在准备这一切时,被人从背后以时钟敲击……是谁……是砂雾!只有砂雾能这么做吧!我人睡在客厅角落,若老太婆上二楼来的话,我应该会发觉才对。能不被我察觉而来到沙雾房问的人只有砂雾。可是,砂雾是何时下手的?从闹钟响起的时间来看,应该是六点半之前做的。要是如此,那时沙雾已经起床了。然后,开始挑书……可是,又是谁把咖啡……难道是砂雾?她会在杀害自己的妹妹之后,任凭当作凶器的时钟闹铃大作,仍毫不在乎地把咖啡端进房间内吗?可是从咖啡尙冒着热气的情形看来,这两杯咖啡应该没有放这么久才对。难道,砂雾一直留在房间,不久前才离开?而且是在听见我上楼来的声音后,才逃回自己房间的?
疯了,完全疯了。杀害沙雾之后,还在房间里逗留了近四十分钟,连咖啡都端进来了。恐怕她不只端自己的、连沙雾——被自己杀掉的妹妹的分也端进房里。虽然我不知事情真相究竟如何,但想必砂雾一定患有某种轻微的精神病吧?这样猜测有点过分,但怎么想都觉得满合理的。因为她是这样危险的人物,所以才必须被隔离在这人烟罕至的深山中。
我思忖及此,心中涌起无限的恐惧,全身不由得发起抖来。若一不小心没防备,恐怕连自己也会被杀,这样就无法揭穿她的真面目了。我手撑在瘫软无力的膝盖上,振作着站起来,走到走廊下。当我来到砂雾房间前站定时,才惊觉自己没有携带任何防身之物。一瞬间虽然想回头找个能防身的物品,但又担心一回头就没有勇气再走回这里了:于是我一鼓作气将房门推开。接下来的一刻,我不由得失声尖叫起来。
外面依然滴滴答答下着雨。远方传来沉重的阵阵轰隆雷鸣,滂沱的雨势如我预料中一般倾泄而下。我在沙雾房间里浑身冰冷地发着抖,因偏头痛而双手抱头,蹲在地上,沙雾则躺在床上盖着被子。得到我通知的老太婆惊惶失措的赶来后,就将我关在房间里。一直等到她走出房间那刻为止,她也没问我半句话,冒着这恶劣的天候不知到哪去了。大概是去叫人来吧?现在我一个人要干什么就干什么。这栋洋房里到底发生什么事了?砂雾的房间和沙雾的房间一模一样,连家具的摆置也如出一辙。只是另一个房间到处积了一层厚灰,怎么看都不像有人住的样子。其后,我在屋子里仔细搜索了一遍,却遍寻不着砂雾的踪迹,除了沙雾与老太婆之外,完全没有其他人存在的感觉。
到底是怎么回事?在壁炉前被我问话的人、在二楼走廊见到的人,以及半夜穿过客厅的人,不都是砂雾吗?不管这有何特殊意图,难道砂雾这个人打从一开始就不存在,而是沙雾一人扮演两人的角色?如果真是这样,那我看见的砂雾根本就是沙雾本人。为何沙雾会用那种态度对我?沙雾是有目的地扮演尔人的角色吗?可是为什么?到底是为了什么……那么老太婆所说的砂雾,是指沙雾的另一重人格……也就是说,沙雾是个双重人格的人?不,一定不是这样的。不可能有这种事。至少我在走廊看见她时,沙雾的确端坐在房间里。还有,假如沙雾一人扮演两人角色,那么她是被谁杀害的?还有,是谁在杀人之后端咖啡进房间的?可是……这个屋子里没有其他人存在。两个女巫的传说……难道真有其事?
当我回过神时,我已经从那屋子逃出来了。
“你觉得呢?”
我满怀期盼地询问从《迷宫草子》一书抬起头、郑重其事地看着我的飞鸟信一郎。
“像神秘幻想类的小说情节一样。”
我们两人在飞鸟家信一郎的房间里对坐着,可以看到窗外圣纪天皇陵的正后方。他坐在我斜前方,双脚交叠在椅子上,我则将脚跷在书架上歪坐着。
“或许它写的是实情。”信一郎依然一副正经八百的样子回答。
“是作者实际的体验吗?”
“这篇文章作为小说还不够成熟,因为这位叫作武相的作者写作能力尙不足,只能就自己实际经历之事平铺直叙而已。这篇作品奇妙之处不是小说的技巧,而是内容。假如这是一篇单纯的创作,作者到底想表达些什么?如果只是想写这故事情节的话,有必要如此拘泥这里提到的地名吗?”
“可是如果他说的事情属实,那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是幻觉。”
我从他回答的表情中,无法判断信一郎是否真的这么想。只见他露齿一笑,接着说:“他将自己实际所见的事忠实记录下来,也作了许多推理,但由于自己已经有先入为主的想法,所以无法对事情的现象作出客观的推论。最大的原因,出在他对沙雾的感情。”
“你是说和他比较起来,我们可以客观地作判断喽?可是砂雾究竟存在与否,从这篇小说根本看不出来呀!即使从他举出各种没人生活在其中的迹象来看,也无法断言她是不是曾经存在。”
“虽然这纯属我的推测,但我认为砂雾是存在的,只是不在那幢洋房里,说不定她和父母一起住,老太婆的确承认了砂雾的存在,却没有再作进一步的详述。事情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无法判定,但我认为房子里只有沙雾和老太婆两人同住而已。”
“这样说的话,作者以为是砂雾的人就是沙雾喽?可是在二楼走廊下看见的少女又作何解释?”
信一郎像只浑身湿透的小狗一样,抖了抖身体,摇了摇他稍嫌过长的头发,“嗯”了一长声后,说道:“唯一可能的就是他个人的错觉。正确来说,是视觉错乱的暂留现象。那时走廊一片漆黑。当他走出房间之前,曾把视线停在沙雾挂在墙上的黑色洋装。由光亮之处看黑的物品,然后再将目光转向阴暗处时,那黑色物品的形体会有白色形体的暂留现象产生。这就称为视觉暂留。”
“可是他在走出房间之前,就感觉到走廊有什么东西有那里不是吗?”
“大概是沙雾养的那只猫吧。当他走出去时,黑猫刚好背向他,所以他没看到猫。而且少女若真有其人,不会等他再回头就消失了?假如是真人,却马上消失,应该是下楼去了,若有人下楼,他不可能没听见楼梯嘎吱嘎咬的声响才是。”
“既然砂雾不存在,少女只有沙雾一人,那么沙雾究竟被谁所杀?”我压抑不住亢奋的情绪问道。
“姑且不论砂雾是否存在,但至少她不存在屋子里,老太婆既然没到二楼过,当然也不是凶手。结论是,谁都没有杀害沙雾。而她也不可能是自杀,就只能以意外来解释她的死亡了。压在倒下的椅子下面的书名叫《黄色的房间》和《多伦多》。以古典著作放在书架上层来推断当时情形的话,沙雾是在要拿这两本书时失去平衡摔下来的,而且倒霉的被时钟敲到后脑部。”
“可是再怎么去敲到后脑,也应该不会这么轻易死掉吧?”
“这仅只是我揣测的,她的心脏大概不大好。与作者才走半天就累得半死的人,不会是身体健康的人吧?”
“等一下。”我对话题如此迅速推展慌了手脚。“你到目前为止所作的解释几乎都能针对此事解释得通……不过,沙雾的死若纯属意外,咖啡之谜依然存在。而且如果只有沙雾一人,为何沙雾要这么做?”
信一郎对我诘问似的口气报以微笑,道:“这就是这篇小说,不,应该说是这篇记录最令人佩服之处。事实上这篇记录的谜,也就是隐藏在其中的秘密,只有一个事实存在。作者对这事实丝毫没发现。”
“只有一个事实……”
“是谁端咖啡进房间的?既不是老太婆,也不是作者,就只有可能是沙雾端的。假如是她自己倒的,等作者进入房间时咖啡应该已经冷掉了。到这里若他还以为砂雾存在的话,推理就走入死胡同了。假若端咖啡进房的时间无法改变的话,那只能改变沙雾死亡的时间。也就是说,沙雾是七点多刚倒好咖啡后,接着便发生意外的。”
“可是,沙雾会任凭闹钟一直响超过三十几分钟吗?”
“当然会,因为她耳朵根本听不见。”
“什么……”
“显然作者有些误解之处,你想,为何沙雾看作者时的眼睛会有独特湿润、虚幻的感觉?这是因为她的焦点并没放在作者的眼睛之故。沙雾不看对方的眼睛,而是在看对方的嘴唇。”
“你是说,她会读唇术?”
“吃晚餐时,为什么她要在他两侧放两、三座烛台呢?为什么蹲在壁炉前的沙雾会露出那么吃惊的表情呢?又为何半夜时作者在客厅问她话时她却毫无反应呢?前者是为了读他的唇语,后者是对作者不知何时逼近自己身旁而表现出的不安,接着是因为没看见在黑暗中的作者所致。另外,在初见面时,她之所以能回答作者道歉的话,以及后来在她房间里不理会作者的询问,全都取决于她是否位在能读取作者唇语方向的缘故。其他像散步时一直没开口之事,也都是基于相同的理由。”
“这么说来,实际发生的事,就只有沙雾发生意外一件喽?后面所谓的谜团、秘密全都是作者自己擅自添加上去的喽?”
“看来似乎的确如此。沙雾没有任何特殊意图,这一切是作者自己故意把它描述成具有神秘色彩的故事。不过,或许作者自己潜意识中,早已明白事情真相也不一定。”
“怎么说?”
“在这篇记录最前面,不是有一段什么‘当我回忆那时的体验之际,脑海中不自觉出现一幅什么无声无息的世界’之类的描述吗?”
信一郎似乎对这故意不再有兴趣似的,以敷衍的态度这么说道,将目光投向窗外。
“可是沙雾和那老太婆到底是什么人?”
“这是最大的谜。从这记录来看,丝毫找不到任何足迹可寻。”
从他的侧面看起来,似乎有一种难以形容的古怪。
我随意啪啦啪啦乱翻着《迷宫草子》一书,忽然想起地问:“等一下,还有无法解释的地方喔!作者在森林里遇到的那个穿白衣的小孩是怎么回事?”
信一郎轻哼了一声,从书架上取下一本名叫《世界不可思议事迹百科辞典》的书,开始读起来。
“狐狸的腹部毛色纯白,背部毛色泛黑。当狐狸在暗处站立时,从咽喉以下的毛色状似人脸,而腹部的毛色则如白衣,看起来就像一个身穿白衣的小孩。当人靠近狐狸时狐狸会背对人逃去,看起来就像小孩一瞬间凭空消失一般。”
飞鸟信一郎又露出刚才的特殊微笑,仿佛很愉快似地作结论。“所以呢,沙雾和小孩子都不过是幻觉罢了。”
选自:《推理杂志》月刊·林白文化 译者:王淑绢
原作发表年代:一九九四年·《本格推理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