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参议员乔其·雪尔佛斯脱。白兰德是一个很特别的男子。在他身上聚集着社会主义者的智慧和真正人民代表的同情心。他出生在南部的俄女俄州,除了以前在哥伦比亚大学读过两年法律外,是在本州长大和受教育的。他十分了解民刑法律,在州内任何人都比不上他,但是他从来没有下苦功去认认真真地应用他的知识,所以在律师界并没有杰出的成绩。也赚过一点钱,假如他愿意昧良心的话,原有很好的机会可以多赚的,但是他不会做这种事。不过他的品行还 不能够克制对朋友的徇情。就在上次的总统选举,他曾支持一个人当选州长。
还 有几次官吏的任命,他嫌疑都很大,有一两次干得简直十分差劲。每当自己过不了良心这关的时候,他就说“我一生中只不过这点劣迹”这句话来自我安慰。他有时一个人坐在安乐椅上,把整件事情想过一番,就念着这一句话,站起身来,脸上还 带有一种羞愧的微笑。在他身上,良心是很重要的。但是他的同情心,就没有那么强烈。
科伦坡是他众多选举区的一部分,他在这个选举区里曾经三次当选为众议员,两次当选为参议员。可是到现在他还 是独自一个人。在他青年的时期,他曾经有过一段轰轰烈烈的恋一爱一,但是最终却没有任何的结果。这倒并不是他的失误,而是在于那个女子觉得没有必要再等他。他由于过长时间选就一个能够维持生活的资格。他生得健壮有力,不胖也不瘦,可以说是一等一的帅哥。他受过各种各样的打击,吃过许多亏,因而外貌上会有另外一种神气,能够得到那些富于想像的人的同情。人家都以为他天生是和蔼可亲的,他的参议院的同僚们,也觉得他才能并不是很高,外貌却还 漂亮。这次他到科伦坡来,为的是他的政治的屏障需要悉心地修理。这次普通选举,已经削弱他那一一党一在州议会里的势力了。他想要重新被选上,本来还 有相当多的票数,可是需要极度谨慎的政治手腕才能把他们拉拢来。每个人都是有野心的。除他之外就属候选议员最有希望了,谁都想要坐上这个位置。因此他见到形势变得严重了。不过他觉得他们是赢不过他的,而且即使赢过他,他也一定可以让总统给他一个驻外使节的职位。总之,参议员白兰德已经算是很成功了,可是他总觉得有一种缺憾。他在有生之年想要做的事情很多很多,如今他已经五十二岁了,虽然相貌堂堂,却依然是独自一个人。他经常会忍不住环顾四周,觉得没有一个人是真正关心自己的。有时他的房间显得格外的空当,连他自己这个人也似乎是非常可厌了。“五十二了!”他常常这样想。“孤独——绝对的孤独。”
一个礼拜六的下午,他在房间里坐着,忽然听见有敲门的声音。那时他正在思考他的人生和名誉之无常,从而感觉到他的政治活动耗费心力最多。
我们为了要维持自己,费了多大的力气去奋斗啊?他想,如果再过几年,这种奋斗还 能对我有什么用处呢?他站起身,打开门一看是珍妮。她之所以提前来送衣服,为的是她对母亲说过,要给人家一个好印象,觉得她们做事很有效率。“进来吧,”参议员说,他还 是和上次一样,面带微笑地让路给她。珍妮走进他的房间,心里盼望着他夸奖自己干活利落。可是那参议员并没有察觉到这个。“哦,我的姑一娘一,”他当她放下衣包的时候说,“你近来好吗?”“很好,”珍妮回说,“我们想既然衣服已经洗好了,不如把衣裳早点儿给您送来。”“没有关系的,”白兰德不当要紧地回说,“放在椅子上吧。”珍妮居然忘了拿她洗衣服的工钱,就想走出去,可是参议员却喊住她。
“你的母亲最近身一体可好啊?”他欣然地问。
“她很好,”珍妮简单地说。“那么你的小妹妹呢?她好一点儿了吗?”“已经好多了,”她回说。“坐下吧,”他和蔼地接着说。“我有些事想和你谈谈。”
她走到离自己最近的一张椅子边上坐了下来。“唔,”他小声地清一清自己喉咙接着说,“她得的是什么病?”“出疹子,”珍妮回说,“我们前几天还 差点以为她快要死了。”白兰德趁她说这句话时,仔细地观察了她的脸,觉得从她的脸上可以看出一种令人伤感的东西。那女子的朴素衣服,和她羡慕他生活舒服的那种神情,深深地感动了他。他几乎觉得身边的一切舒适和奢侈都是可耻的。他自己在世界上的地位诚然是高了!
“她好些了,我真替她高兴,”他好心地说,“你的父亲多大年纪了?”
“五十七。”“他身一体也好些了吗?”
“是的,先生,他有些儿起色了,但是现在还 不能出门。”
“我记得你母亲说他是个玻璃工匠对吗?”“是的,先生。”本地这种工业之不景气,他心里是非常明白的。上次的选举就是政治问题的一部分。那么他们现在的情况就太糟糕了。
“你家的每一个孩子都上学吗?”他问。“是——是的,先生,”珍妮口吃着回答。她家里原来有一个孩子因为没有鞋子不能够上学,可是她觉得这种事情说出来有点太不好意思。现在说出这一句假话,她心里也非常的难受。
他沉默地想了一会儿,这才觉得没有理由可以再把她留住,就站起来,走到她的身边。他从口袋里掏出薄薄儿的一叠钞票,一抽一出了一张一交一给她。
“你拿着吧,”他说,“告诉你母亲,说我说的,拿它做什么都可以。”
珍妮带着复杂的感情接过钱来,她竟然都忘记了去看看那是几元的钞票,这个伟大人物现在就站在她的身边,他所住的这个特别的房间又这么的引人注目,她居然都不清楚自己现在在做什么了。
“谢谢您,”她说,“您有特别规定的时间要我们来取衣服吗?”
“哦,是的,”他回答,“礼拜一——礼拜一的晚上你们出来取衣服吧。”
她走了,他好像心不在焉似地把房门关上。他对于这一家人的感觉是异乎寻常的。贫穷和美的确成为一种动人的结合了。他坐在他的椅子上,专心地想像着她这一趟来所引起的愉快,他为什么不去帮帮她们呢?“我一定要找到他们住的地方,”他最后下了这样的决心。
从此以后,珍妮就常常来取衣服。白兰德觉得自己一天比一天更想念她,而且经过一定的时期之后,他竟能使她去掉同他见面时不适意的那点神态了。有一桩事情帮了他很大的忙,使他达到了这个目的,就是他叫她的小名。从这是她第三次来的时候开始的,此后就一习一惯的这么叫了。
他这样叫她的小名,不是因为他把她当自己的女儿看待,而是因为他很少对其他的人有这样的感觉的。他在和这个女子谈话的时候,老觉得自己还 很是风华正茂的青年时期,又常常猜想她可能也会欣赏他这年轻的一面。
至于珍妮,她是被这个人周围的繁华世界所迷惑了,并且潜意识地也被这个人的内在所迷惑了,因为这辈子凡见过的人,要算他最有魅力了。他所拥有的东西样样都是好的,他所做的事情样样都是文雅的,出色的,周到的。从一种遥远的来源——也许从她的日耳曼祖先身上,——她承袭了对于这一些东西的理解力和赏识力。生活是应该像他那样生活的,其中她特别赏识的就是他那种慷慨的一精一神。
她的这种态度,主要是从她的母亲那里遗传来的,因为在她母亲的心灵里,同情远远大于理一性一。例如她把那十块钱一交一给她的时候,那葛婆子竟高兴得不知所措。
“哦,”珍妮说,“我走出他的房间才知道有这么多呢。他叫我把这一交一给你。”
葛婆子接了过去,把它轻轻夹在两只合叠的手中,当即就看到了那高大强壮的参议员帅气的影子在她面前了。
“他是多么帅气的人啊!”她说。“他真是个好人。”当天晚上以及第二天,葛婆子都一直在赞美这一棵珍奇的摇钱树,一遍又一遍地说他的人品有多么的好,心胸不知该有多么的开阔。替他洗衣服的时候,她把衣服几乎都一搓一烂了,只觉得她无论做什么,都无法报答他的恩情。这桩事情她瞒着自己的丈夫。因为葛哈德有种固执的脾气,虽然家中贫困至极,也决不愿意接受他人的施舍,所以要他收下这笔钱,她一定要想出些办法来。因此她一句不提,只用它来买面包肉,依然过着他们艰苦的生活,使他感觉不到有这笔意外的横财。
从此以后,珍妮就把她母亲的这种态度反映到参议员身上去,心里非常感激他,说话也比以前随便些了。后来他俩的关系很要好,他竟把橱柜里一个皮革做的相片框子送给她,因为他看出她非常喜欢这个相框。她每次来的时候,他总找一些理由故意多留她一会儿,后来不久,就发现她那一温一柔的处一女心里深藏着一种厌恶贫穷的意识和一种不肯向人诉苦的羞愧。他从心里喜欢她的这一点,看见她衣服褴褛,鞋子破烂,恨不能够想出一种不至于得罪她的法子来帮助她。
他很想找一个晚上跟她到她们家里去,亲自去看看她家里是什么样的情况。但是他还 是一个合众国的参议员呢。她们一定住在很穷困的地方。想到这里,他就不得不考虑一下,慎重的办法暂占优势。结果是,这个探访的计划终于搁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