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斯到克利夫兰不久,那个繁荣城市的奇观就使他的灵魂完全恢复了宁静,并且使他发生可以振兴自己和家庭的新幻觉。怎样能使他们都到这里来才好,他希望他们都能够得到工作才好。在这里,再不会见到他们新近的遭遇,再不会遇到熟人,使他想起从前的灾难。在这里,一切都是事业,一切都是活动。这里的每一个转弯和角落似乎都可以把已往的时间和罪恶摆脱开。仿佛每一个十字街头都有个新希望存在。
他没过多久就在一家卷烟店里找到了一个工作;在那里工作了几个礼拜,就把他那满心乐观的想法写信回家。照他的意思,珍妮一等到身一体复原,应该立即就到那里去,如果她能够找到工作,全家人就都可以去了。像她那样的女子,要做的工作多着呢。她可以暂时跟他同住在一家人家,或者可以租一幢每月十五块钱的小房子来住,那里有很大的家具店,可以用分月付款的便利办法买到小家庭所需用的所有东西。他的母亲可以去替他们管管家。他们将住在一种干净的新环境里,人家不认识他们,也不会谈论他们。他们要重新做起人来,是可以做得规规矩矩、体体面面、兴兴旺旺的。他充满了这种希望,以及新景物和新环境当然要投射一到他那纯朴心地上去的光辉,最后就写了一封信,提议珍妮马上就到那里去。那时孩子有六个月了。信上说那里有戏馆,有美丽的街道。又说从湖里来的船只可以直达城市的中心。这是一个奇异的城市,而且正在很快地兴旺起来。从前那里的新生活就是这样使他大加赞赏的。
这一切对于葛婆子和珍妮以及全家人的影响是异乎寻常的。葛婆子心里久已因珍妮的错郁郁不乐,现在是全心全意只想把这计划立刻付诸实施。她天生就了一副要高兴的一性一情,所以听见克利夫兰这样的兴旺,马上就心向往了,以为到那里之后,不但她自己要住好房子的愿望可以满足,就是孩子们也可以一天比一天一强了。“当然他们是能找到工作的,”她说。她认为巴斯的话是对的。她向来都要葛哈德住到大城市里去,可是他不愿意。现在呢,事势已经不得不去,他们马上要去了,从此可以兴旺发达了。
至于葛哈德,他对目前的局面也持相同看法,他在复婆子的信里说,他现在的位置不便离开,要是巴斯替他们开创一条出路,他们是可以去的。他默认这个计划的迅速,实在比他们还 要快些,理由很简单,因为他既要维持家庭,又要偿还 就要到期的债务,心事重重,已经差不多要发疯了。每个礼拜,他从工资里留下五块钱来,剩下的钱从邮局汇给葛婆子。这五块钱里边,他用三块钱付饭钱,五角钱留着零用,付教堂费,买点烟一抽一抽一,偶尔还 要喝杯啤酒。他又每礼拜存一块半钱在一个小铁箱里,以备不进之需。他的房间只是工厂最高层阁楼的一角。他每天晚上都在那冷清的工厂台阶上独坐到九点钟,才爬上他这房间去。在那里,在从下层飘上来的机器气味中,他借助一支蜡烛的光看看德文报,又想想别的,对一个开着的窗口跪在夜影中默诵他的祈祷文,这才静静躺到一床一上去休息,把他一天的孤寂结束了。每天的日子都觉得太长,前途的展望是那么暗淡。可是他仍旧举起手来,对上帝表示虔诚的信仰,祈祷他的罪恶得到赦免,保佑他过几年舒适而快乐的家庭生活。
这样,这个重大问题终于决定了。孩子们都已怀起极大的渴望和不耐来,就是葛婆子自己也不可避免有这样的情感,只不过略微藏在心里罢了。决定的办法是照巴斯的办法,叫珍妮先去,他们后去。
等到珍妮动身那一天,家里就起了大大的激动。“你何时来接我们?”是马大反复几遍的问话。“你催巴斯快些儿来接,”乔其急切地说。“我要到克利夫兰,我要到克利夫兰,”味罗尼加竟对自己这样唱起歌来了。“你听她!”乔其讥讽地嚷道。
“哦,不关你的事,”是她的不高兴的答辩。但是到了最后的时刻,珍妮就得用出全身的力气去和家人一一地告别。虽然什么事情都在计划中,准备他们在较好的境况下重新一团一聚,可是她也不禁黯然神伤了。她的孩子现在已有六个月了,是留在家里不带去的。伟大的世界在她是一个未曾发现的新天地。这不免使她恐惧。
“你千万别担心,一妈一,”她鼓起全部的勇气来说,“我不会出问题的。我一到那儿就写信给你。时间不会很长久。”
但到她弯下头来跟她的孩子告别时,她的勇气就像一盏吹熄的灯似的消散了。也俯身在孩子睡的摇篮上,带着热情的母一性一憧憬盯住她的脸。
“她会做一个乖女孩子吗?”她喃喃地说。然后她把她抱在怀中,在自己的脖子上和胸口上紧紧熨贴着,把自己的脸揿在她的小身一体上。葛婆子看见她在颤一抖。
“喂,”她哄着说,“你千万别伤心。她在我这里,你别担心。我会好好带她的。你要是这样儿,倒不如不去的好。”
珍妮抬起头来,蔚蓝的大眼里含一着眼泪,把孩子一交一给母亲。
“我是情不自禁呢,”她半哭半笑地说。
她快速地吻了母亲和孩子们,就赶紧出门而去。她同乔其走到街心时,又回过头来,奋勇地挥了挥手。葛婆子也向她挥手,同时觉察出她的表情多么像个一妈一妈一了。为了要搭火车,她不得不从她的存款里提出一些钱来买几件新衣服。她挑选了一件现成做好的褐色外衣,颜色很不花哨,穿起来也很合适。裙子上头用一件白色的系带紧身罩着,头上戴一顶水手帽子,四周镶着一圈白色的面纱,可以随时放下来蒙脸。当她逐渐地走远时,葛婆子很亲切地一路目送着,直到她不见踪影,这才含一着眼泪轻声咕哝:
“她长得这么好看,我真是为她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