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以来,雷斯脱跟珍妮相处,一直都觉得快乐。从教堂和社会的观点看起来,他们的关系虽然不是正式,不过因为有这样的关系,他确实已经获得体贴和安慰,所以他对于这次尝试的结果是觉得很满意的。他在辛辛那提的社一交一活动,目前已经丝毫不感兴味,不管谁向他提起婚姻,他一律拒绝不理。他把父亲的事业看做自己壮大的真正机会,但必须他能支配它才行,而这支配权,他却没法可以得到。罗伯脱的利害关系,一直就是这事的障碍,况且哥俩的理想和宗旨是一天深似一天了。雷斯脱曾经有一两次想要加入其他的事业,或者去跟别人另开一家车辆公司,但他良心上总觉过意不去。他在公司里是拿工资的,以秘书和会计的资格(他哥哥是副经理)年薪金一万五千元,还 有对外投资的进款约五千元。讲到投机的事业,他不像罗伯脱那样幸运,也不像他那么一精一明,所以每年除官利五千元之外,什么也分不到。而罗伯脱,资产没问题的到了三十四十万之间,还 有以后可分的利益,那是哥儿俩都打算着能够多分几成的。他们以为各人总可分到四分之一,姊妹则各得六分之一。
甘老头子清楚他的事业事实上是他哥儿俩在这里办,这样处理法似乎也很正常。可是他们还 觉得没有把握。以后的事情如何,仍旧要以老头子的意愿为转移。不过照形势看起来,他可以会公平处理,不至于使他们失望的吧。同时罗伯脱却分明在进行打倒雷斯脱的生活竞赛。你认为雷斯脱打算怎么办呢?
每个有思想的人的一生中,必然有一个时候要把自己的处境细细思索,要向自己追问,到底自己心理上,道德上,生理上,物质上是怎么一个情况。这种时候的到来,总在那不计后果的青年飞扬时期已经过去,初期较旺盛的一精一力已经用完,而开始觉察到一切事情的结果和最后价值都没有掌握以后。所以,有许多人心里都要萌发一种徒劳无功的消极思想,就是《传道书》中的传道士擅长表现的那种思想。
至于雷斯脱,却是总是要用哲学思想的。“我住在白宫里和生活在家里或是大旅馆里有什么区别呢?”他经常要对自己这么说。不过这问题已经包含一着一种意义,就是人生中有些丰功伟业,是他一生事业当中还 没有实现的。白宫代表一个伟大人物的发迹和成功。呆在家里或是大旅馆里就是他没有努力的结果。
大概就在珍妮母亲逝世的那段期间,他曾经下过决心,要努力使自己振作起来。他要停止那种游荡的生活,不再陪伴珍妮去作那种虚度光一陰一的旅行。他也向外投资。
他的哥哥既然生财有道,他总也能够的;他要努力主张自己的权能——要尝试在事业上成为一个成功人物,以免让罗伯脱逐渐地垄断一切。他该丢弃珍妮吗?这一层他也曾想过。她对于他本就不能有什么要求。她原本不能提出什么抗议。不过他总不能想出这桩事情应该怎么办。事情似乎很残忍,而且也无谓,尤其为难的(虽然他自己不愿承认),就怕他自己要因此而不适应。他是喜欢她的——一爱一她的,也许只是一种自私的一爱一。他总搞不清怎样才能够把她遗弃。
就在这个时候,他跟罗伯脱发生一种真正严重的分歧了,原来公司里和纽约一家油漆公司已经有过多年的一交一易,罗伯脱忽然要跟它解除关系,再到芝加哥一家很有前途的新公司里去投资。雷斯脱却跟纽约公司里的人互相了解,知道他们很可靠,而且有过很多年的一交一情,因此对罗伯脱的主张提出反对,老头子刚开始似乎赞成雷斯脱的主张。但是罗伯脱用他那富于冷静而逻辑的语调辩论下去,眼睛满是毫不妥协的神情盯在他弟弟的脸上。“我们不可以,”他说,“因为父亲跟他们做过生意,或许因为你喜欢他们,就同老朋友永远合作下去。我们必须要转变转变。我们的事业必须要抓紧干;我们就要面临更激烈的竞争了。”
“让我们看看父亲的看法吧,”雷斯脱最后说道。“我对于这件事情并没有很深的感情。不管怎样做,对我来说没有妨碍。你说我们最后能获利,我只不过提出反面的论证罢了。”
“我觉得罗伯脱的提议是对的,”甘老头子心平气和地说,“他主张的事情多半都成功了。”
雷斯脱随即变色。“好吧,那我们不必再研究了,”他说着,就大步走出事务所去。这次失败的打击,恰好碰到他一心要想振作的时刻,因而使他觉得非常的沮丧,事情虽然不大,总有些耿耿于怀,且见父亲赞赏哥哥的经营才能,更加使他烦恼,他因此怀疑起来,不知将来财产分配,老头子会不会公平对待。他已经知道他跟珍妮的关系了吗?他是厌烦他的长时旷职吗?他自己斟酌,以公司的事情而言,说他无能,说他不管事,都是不公平的。他的工作一向都做得很好。直到现在,家里有什么提议,都仍然要跟他商量,有什么合同,都仍旧要他来研究,父母一直把他当作被信任的顾问的——但是目前却被击败了。这事的结果如何呢?他想了又想,总得不到一个结论。
同在那一年里边,过了些日子,罗伯脱又提出一个改组营业部的计划。他建议在芝加哥的米希根路上建造一所巨大的展览室和堆栈,并且把他们已经做好的成品搬一部分到那里去。因为芝加哥地方比辛辛那提更合适。西部的客户和乡下的商人来买货都比较方便。而且有了这建筑,不但是替公司做了一张大广告,又可证明公司的稳定和繁荣。甘老头子和雷斯脱立刻赞成这计划。他们都预见了这事的利益了。罗伯脱提议叫雷斯脱一去担任这新建筑的建造。他认为叫雷斯脱到芝加哥去住段时间是有益的。
雷斯脱对这主张,虽然要大部分的时间离开辛辛那提,心里却是愿意的。一方面,这是光荣的职务,另一方面可以显出他在公司里的地位。而且,他又可以跟珍妮同住在芝加哥。起初那个租屋同一居的打算,现在容易实现了。所以,他就表示同意。罗伯脱微微一笑。“我料定这事的所有结果都会很好,”他说。
建造的工作马上就要动工,雷斯脱就决定马上搬到芝加哥。他带信给珍妮,通知她到那里去会他,见面之后,就一起到北区去挑选好一所房子,是在一条沿湖的冷街上的,他觉得很合他的胃口。他认为自己住在芝加哥可以装作还 是独身的样子。他不会有请朋友到寓所去的必要。他有他的事务所,什么时候可以会朋友,还 有俱乐部,有旅馆,也可以会朋友。在他自己以为,这样的布置算得上是理想的。
珍妮要离开克利夫兰,当然要使葛哈德家里的事情进入最大的难关。从此家庭几乎是要分散了,葛哈德自己却用哲学的态度对待这桩事情。他考虑自己是个老年人,不管住在哪里都是一样的。巴斯、马大和乔其早就各管各的事去了。味罗尼加和威廉还 在学校里读书,但也可以寄托在邻舍人家寄宿。最叫珍妮和葛哈德关心的,就是味丝搭。老头子的意思,自然希望珍妮把孩子带走。难道做母亲的还 有别的办法吗?
“你已经告诉他没有?”他在她离开的日子定了之后这样问她。
“还 没有,不过我很快就要告诉他的,”她对他承诺说。
“总是不久,”他说。他摆摆他的头,他的嗓门变一粗起来了。“太不像话了,”他继续说,“这是大罪恶。我怕老天要罚你呢。孩子需要人带的。我是上了年纪了,否则我会带。你想目前有谁能成天呆在家里带她呢?”说完,他又摇摇头。
“我知道的,”珍妮有气无力地说,“我这就要去处理了。很快我就带她一起住。我不会不管她的,你应该知道。”
“不过孩子的姓呢?”他坚持说,“她起码该有个姓的。再过一年她就要上学了。别人总要叫她的姓名。不能永远这样下去的。”
珍妮也很清楚不能永远这样下去。她是非常一爱一她的孩子的。她生平最痛苦的事,就是必须跟孩子时常分离,而且连她这人的存在也要保守秘密。她用这种态度对待孩子,似乎太不公平,只是她总想不出其他的办法来。
味丝搭有好衣服穿,而且什么东西都不缺。她起码是还 舒服的。珍妮却还 希望给她一个教育。想到这里,她悔恨当初没跟雷斯脱讲实话。现在是太晚了,可是她仍旧觉得除此之外别无他法。最后她决定在芝加哥找一个可靠的女人或一户人家,把味丝搭一交一她去照顾。后来在拉扫垃圾路西边瑞典人的居住地遇着一个老太太,几乎她所需要的一切美德——清洁,纯朴,老实——全都具备的。她是一个老寡一妇,白天本有工作,但她乐意用她所有的时间来照料味丝搭。双方约定的内容是,如果能找到一个合适的幼儿园,就把味丝搭送进里面去。她必须有玩具可以玩,心须受到一精一细地照顾,健康上要有一点儿变化,奥斯伦夫(那老寡一妇的名字)就得去通报珍妮。珍妮计划每天去看她一趟,有时雷斯脱不在芝加哥,也可带味丝搭到公寓去住。她想起当初在克利夫兰,也把她带在身边,他却从来没有发现过。
布置妥当之后,珍妮就找个机会回到克利夫兰去接味丝搭。葛哈德早预料到不久要跟味丝搭分开,只有把珍妮切实叮嘱一番。“她以后长大,一定是个好女孩子,”他说,“你需要好好地教育她,她是很聪明的。”他又建议把她送进路德教的学校和教堂,但是珍妮不了解这事有什么好处。她跟雷斯脱相处很久,已经感觉公立学校或许比任何私立学校都好些。她对于教堂本来没有什么特别的喜好,可是她已经不再依靠教堂的教训做生活指导了。因为她没什么该依靠它呢?第二天,珍妮就须回到芝加哥去。兴奋而热心的味丝搭已经装扮好要出门了。当她正在打扮的时候,葛哈德心里乱糟糟地踱来踱去,好像一个六神无主的游魂一样。到了快动身的时候,他就只好尽力抑止住自己的感情。他看出那个五岁的孩子并不懂得离别的伤心。她很快乐,很自在,不住说着怎样坐车和火车上的事情。
“你要变乖些,”他把她抱起来亲一吻着她说,“要把问答的话和祷告念熟,一定要记得。也不要忘记你的公公——什么?——”他还 想讲下去,却已哽咽不成声了。
珍妮见父亲这样子,不由得一阵心酸,却努力把情绪抑制下去了。
“你看,”她说,“如果我早知道你这样子——”她也说不下去了。
“走吧,”葛哈德硬着心肠说,“走吧。还 是这样的好。”他于是凝重地站在旁边,目送着她们出门,这才回到他所喜一爱一的地方(厨房),站在那里,眼睛盯着地板。他们一个个的都弃他而去——葛婆子,巴斯,马大,珍妮,味丝搭。他并着两只手,还 像他的老样子,头来回地摇。“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他一遍遍地说。“他们都扔下我走了。我的一生什么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