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斯脱那时已经决定,无论将来跟珍妮分离或是结合,都要对他有个一交一待,所以奥白莲来过不久,他就按自己的想法做了。奥白莲来的那天,他是到威斯康星一个名叫海吉维基的小工业市里去的,为的那个市里开发一种新发电机,能开动升降机,那天请他出席试演,他自己也要去看看是否有投资的价值。参观回来,他就准备同珍妮把事情说清楚,谁知进门之后,就感觉到一种低气压,因为珍妮虽然已经决定了,却不会掩饰心中的感情。她正在想自己该怎么办,认为离开是最好的选择,但又觉得没有勇气去对他讲明。像从前那样不告而别是行不通的。其实他应该主动离开她。她绝对相信这个选择——分离——是十分正确的,是应当的。她想他即使愿意为了她放弃这么大的财产,也肯定不敢这么说。这是不可能的。他一直隐瞒她,她觉得很惊讶。
他进门之后,珍妮仍尽力展现她惯常的笑容,可是已经有点不大自然了。
“路上好吗?”她像往常一样问道。“很好,”他回答,“家里怎么样?”
“一切如常。”她跟他同到书房一中,他就拿起长火筷拨壁炉中的火,这才转头环视一眼屋子。那时是一月里下午的五点钟,珍妮走到窗前放下窗帘。回转身来的时候,他探究地把她看了一眼。“你今天怎么反常?”他觉察了她态度失常,因而问道。
“怎么,我觉得很好啊,”她虽这么说,嘴唇上却在特别不自然地颤一抖,他分明看得出来。
“别想瞒我,”他仍旧呆呆地看着她。“你怎么了?家里出了什么事儿了?”
她把头转向另一边,稳定一下情绪。这才又朝过来跟他对面。“有一点儿事,”她勉强开口说,“我要告诉你一点事儿。”
“我知道是这样,”他面上还 带着一点微笑,心里已经发觉事情没那么简单。“到底什么事?”
她又不说话了,只咬着自己的嘴唇。她不知道怎么开口。最后她才说道:“昨天来了一位客人——一个叫奥白莲的,辛辛那提人。你认识他吗?”
“是的,我认识他。他为何而来?”“他跟我说了遗嘱的问题。”她停住了,因为她看见他马上换了另一幅面孔。“他怎么能来跟你谈我父亲的遗嘱啊!”他嚷道,“他都说了些什么?”
“请你别生气,”珍妮很平静地说,因为她心里明白,要解决这个问题只有保持心平气和才行。“他向我分析了你跟我一起付出的昂贵代价,”她继续说。“他告诉我,你丧失财产的时间已经快到了。你不想立刻采取行动吗?你不愿意离开我吗?”
“该死的东西!”雷斯脱生气地说。“他为什么要来管我的事情?我真不懂他们为什么这么关心我的事?他气得浑身发一抖。都是些浑蛋!”他又嚷道。“我知道这是罗伯脱的计谋。奥白莲为什么会多此一举呢?事情越弄越复杂了”说时他脸上已经发紫,双眼喷火,分明是怒不可遏的了。
珍妮被这副情景吓坏了。她不知道该怎么说。他过了许久,消了消气,才又接着说:“好吧。他到底怎么跟你说的?”
“他说你如果娶我,你就只得每年一万元的收入。又说如果我们不登记,仍旧同一居下去,你就将一无所有。如果我们两个分开,你那一百五十万元的财产就可以全部得到。你现在还 没下定决心与我分手?”
她本来不想立刻讨论这个关键问题,但是话已然说到这个地步,这个问题就顺理成章地提出了。她这时已经想明白了,如果他真的一爱一她,他就该坚定地说“不”。如果他对她没有感情,他就会顾左右而言他。
“我总觉得,”他烦躁地答道,“我总觉得现在事情还 不到这么紧迫的时候。我所反对的,是他们不该到我这里来多管闲事。”珍妮听他话里分明是对她毫不在意,分明只有愤怒,因而不由得伤心彻骨。在她心里,主要考虑的是谁先离开。在他呢,分明只认自己刚才受人干涉一点为目前最重要的问题。他自己还 没想好,却先受到别人的干涉,这是他感到气愤的原因。她呢,虽然经历了许多事情,却还 是抱着希望,以为他和她在一起这么长时间,未免有情,明知应该分开,或者还 有些不忍。他原不曾跟她结过婚,但他当时迫于各方压力,还 是可以原谅的。
如今,在这最后的一刻,即使他决定要离开,也总该对她表示一点深切的感情。谁知他仍旧这样冷漠,因而她感觉到他们虽然在一起这么久,却实在还 没有了解他,但同时又明白自己很了解他。他的一爱一与她不同。他对于任何人都不会热心地、公然地一爱一。他会想尽办法留住她,可以把她弄到手,但是如果有更重要的事情发生,他的一爱一就无法支持他保护她了。现在他还 正在辩论她的命运。她呢,是在踌躇犹豫中伤害了自己,但她那素无决断的一生中,如今却有了决断。不管他怎么想,她决不让他做这样的牺牲。如果他还 不肯离开她,她也会主动离开的。她留在这里是没有多大意义的了。现在结果已成定局。但是他不能安一抚她一下吗?“你想马上就行动不更好吗?”她希望可以激出他一句表示感情的话来,所以继续追问。“你的期限已经迫近了,不是吗?”
她说这话时,不停地推着桌上的书来掩饰自己内心的不安,生怕自己把持不住,会失态。她觉得这时的行动和言语都费尽力气。雷斯脱发怒的时候;总是非常恐怖的。但如今他已经有了基拉特夫人,要他离开她,应该不是件困难的事,只要他愿意的话,而他是应该愿意的。无论她对他多好,他的财产总比她重要得多。
“你不要着急,”他强硬地回答,因为他那时候对于他的哥哥、他的家庭和奥白莲还 余怒未消。“我们还 有时间。我还 不知道自己到底打算怎么办。我实在佩服这班人的无一耻!我现在什么都不想谈了;晚饭快好了吗?”他那时觉得这件事大伤自尊,因而什么礼貌都忘记。他已经把她和她当时的感情抛到脑后。他深恨哥哥罗伯脱对他的侮辱。他恨不得到那合组法律事务所里去,把那些人都揍一顿。
但是这个问题不能置之不理,所以吃饭的时候,珍妮等心神平静一些之后,就又重新把它提出来。其时有味丝搭和香一奶一在旁,他们说话不能很直接,可是珍妮间或地说几句隐讳的话。
“我可以到什么地方去找一所小房子住住,”她一温一和地说,希望他可以平心静气的听她。“我不要再住在这里。我一个人住太空了。”“我希望你不要再提起这桩事情,珍妮,”他坚持道,“我不想再听。我不知道自己会这样。我不知道自己到底要干什么。”他那时还 在生奥白莲的气,珍妮只得不再提起了。味丝搭见她的继父平时都很和蔼可亲,今晚却这般严厉,心中大为惊异。
珍妮突然产生一种奇异的感觉,以为只要她愿意的话,他还 会留在她身边,因为他依然没有下定决心;但是她又知道自己不会这么做。这对于他是不公道,对于自己也是不公道,而且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哦,雷斯脱,你只能这样,”她过了一会又央告道。“我从此再不提起这桩事了,可是你非这样不可的。此外我什么也不求了。”
此后差不多每天都会提起这个问题,或是在卧室里,或是在书房里,或是在餐室里,或是在早饭的时候,可是不是全部时候都会讨论。珍妮是一径担着心事。而她又不会掩饰。她知道他是一定要被迫行动的。近来这几天他对她特别体贴入微,她就尤其肯定他很快就要行动了。他会采取什么途径呢,她还 不知道,但她渴望似地看着他,渴望他尽快决定。
她预料她自己将来一定会快乐——因为一旦她离开他就可以快乐。那么她也快乐了。他是一个好人,拥有一切。也许就只缺少一爱一。他确实从来不曾一爱一过她,或者是由于这许多不幸的事而不能一爱一她,虽然她是真心一爱一他。但是他的家庭反对得太厉害,肯定会影响他的态度。这一层她也明白。那时她好像能够看见他那巨大而强壮的脑子正在飞速运转。他由于心地善良,做不到断然地把她抛弃,又考虑太多,无法专顾他自己的利益,或是专顾她的利益——其实他是应该这样的。
“你必须做出决定,雷斯脱,”她时时对他这样说,“你必须让我离开。我走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你对我不必挂怀。也许,你把这桩事情解决了之后仍然会想我。你要是想见我,我总是在那里的。”
“我还 没考虑好,”他始终这么说,“我还 没打算离开你。这一笔钱,当然很重要,但是钱并不是我的一切。如果必要的话,我有每年一万元也可以过活。我从前也过过这种日子。”
“哦,可是你每年一万元是绝对不够的,雷斯脱,”她辩论道,“这是不可能的。单单养活这家人就不是一笔小数目了。而且是一百五十万元呢!我决不让你放弃它。你如果不走,我就先走。”
“要是真的那样了,你打算要到哪里去?”他好奇地问道。
“哦,我会找到的。你记得在肯诺沙这边的那个山乌德小镇吗?我常常觉得它是定居的好地方。”
“我真不愿意考虑这件事情,”他终于坦白地说道。“这看起来并不公平。遗嘱上的条件最不利于你我的现状。我是开头就该跟你结婚的。现在也无法补救了。”
珍妮觉得有话就冲口而出,可是没有说什么。“不管如何,等我有办法了,再跟你一起,”他结束道。他本来以为会风声渐灭,一等他把钱拿到手里,他就——但他既不愿骗人又不想屈服。
后来他们就慢慢理解对方了,等到二月将尽,她就要到山乌德去看有没有房子了。他告诉她说他会负担她的生活,无论要什么都可以有的。又说过些时候他就可以一抽一空去看看她。而且他一定要挑一拨离间的人受到教训。他不久就要把奥白莲叫来,同他谈判。他要骂他一顿,以泄胸中的怒火。
但同时在他内心深处,却有那个充满诱一惑的、深知世故的、正合身份的基拉特夫人的倩影依稀在那里走动。他并非有意想她,但她的影子老是在那里。他想了又想。“也许这样最好,”他这么说着就把事情决断了一半了。到了二月里,他就准备行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