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时间,珍妮也在过她自己的生活,要从此栖身于这个明显不同的世界里。刚开始的时候,这种离开了雷斯脱的生活似乎是可怕的。因为她虽然也有强烈的个一性一,却跟雷斯脱相处得非常融洽,仿佛他俩已经没有可能被拆散了。即便是到现在,她的思想行动也还 是跟他息息相关的,如同他们并没有分离一般。他在哪里呢?他在做什么呢?他在说什么呢?他现在是什么样子呢?每天早晨醒来,她总觉得他还 在自己身边。夜里,她独个人不好上一床一去睡,他过一会儿一定会来的啊,不,他当然不会来了。天啊,你就想看,这是什么情景啊!再不会来了。还 是她自己要他不来的。
还 有许多琐碎的事情,也一时觉得不一习一惯,觉得难堪,因为这种一性一质的变化太彻底了,不是轻易能够渡过的。其中最为难的一件事,就是必须对味丝搭有一个解说。原来这女孩子灵智早开,不免要有所猜测、有所疑虑了。她听人家说过,母亲生她的时候并没有跟父亲结过婚。当初周报上刊登珍妮和雷斯脱那段新闻,学校里的同学也曾拿给她看过,可是她那时就已经乖觉得很,知道母亲要不高兴,回来并没有提起这桩事情。雷斯脱的突然离开,她当然要觉得十分诧异,但她在近来两三年中,已经看出母亲的愁绪,生怕要触起她的伤心,所以也没有问起。
最后,珍妮就不得不告诉味丝搭,说她跟雷斯脱身份不合适,除非他离开了她,否则他的财产是很难保住的。味丝搭仔细听着她的话,心里却还 有点儿疑虑。她非常替母亲伤心,但见母亲心里分明很苦恼,她反装出加倍高兴和勇敢的样子来。珍妮提起要送她到学校里寄宿,她马上表示反对,因为她不愿意离开母亲。她找有趣味的书本跟她共读;她劝她同她出去看戏;她弹琴给她听,又要她批评指正她的图画和手工。她在山乌德学校里寻到几个朋友,晚上常常带她们回家,希望可以增加家庭生活的乐趣。珍妮因对她那优秀的品一性一渐渐重视,也就跟她愈加亲密起来。雷斯脱是离开了,但至少还 有味丝搭在这里。在她这种乏味的生活里,味丝搭大概要算是她唯一的慰藉了。还 有一点比较困难,就在她不能不把自己的过往讲给山乌德的邻居们听。大凡以隐居为乐的人,原有很多无须把自己已往的事情对人报告,但是照例,有些事情是不得不说的。人们都有好奇心,即使是屠户和讲师也无法例外。逐渐地,他们必须把一些实事对人家讲述,如今在这里,自然也不能例外。她不能说她的丈夫已经死了,因为说不定雷斯脱有一天要回来的。她只能说她已经离开他,让人听起来,好像唯有经她允许他才可以回来住的。因此,邻居们都用一种关切和同情的眼光看待她。这不能不算是她策略一精一妙。这样,对于内外两重难关总算都应付过去,她就过起一种平静的日常生活来,静等着她一生的大结局。
山乌德的生活,对于一个一爱一好自然的人来说有其强烈的吸引力,再加上味丝搭虔诚地一爱一她,因而珍妮也稍微得到一点安慰。其一就是优美的湖上风景,常常有小舟荡漾其间,供给一种无穷无尽的乐趣。其一是在周围地方驾车游览,也颇可消遣一时。原来珍妮有她自备的一匹马和一辆游览轻车——马就是在海德公园常用的那一对中的一匹。还 有其他家庭的珍物,也渐渐都出现了。其中有一头牧狗,被味丝搭称为猎兹,当初从芝加哥带来的时候,还 是一只小狗,现在已长成一只机敏而可人的看门狗了。还 有一只猫,叫真米·渥兹,这是味丝搭所认识的一个孩子的名字,因为她硬说这猫跟那孩子有的相同之处。还 有一只能唱的画眉,真米·渥兹一直围着它转,觊觎着,所以防护得十分严密,此外还 有一缸金鱼。这样,这个小小的家庭很安静地并且确如梦境一般度过日子去,但在背后深处却有一条感情的暗流在平静地流动着。
雷斯脱在分离后的几个礼拜里面一封信都没有:这一来是因为他在新的业务关系上非常繁忙,二来因为他审慎得很,觉得在当前情况下跟珍妮通信实在没有什么意义,徒然引起她的伤感来。他情愿叫事情暂时定一定,打算过几天再用冷静的态度写信给她,诉说事情的详细情况,第一封信是经过一个月的沉默之后才写的,说他商业上的事务非常多,他要常常到别处去(这是事实),而且将来大概要有大部分的时间不在芝加哥。他问起味丝搭和山乌德的具体情况。“我过几天也许可以来一趟,”他又说,但实际上他并没有来的意思,而珍妮心里也明白。
又过了一个月,他才有第二封信来,远没有第一封信那么长了。珍妮也曾坦率而详尽地写信给他,报告她自己的近状。她把自己对于这事的感情完全隐藏起来,只说她很喜一爱一这种生活,而且在山乌德很快乐。她又希望他现在诸多事情都如意,又表示她非常高兴事情得到了完美的解决。“你不要以为我不高兴,”她在信中写道,“实际上我过得很愉快。”
“我明白事情本就应该这么做,换个样子我就不能快乐了。你要替你自己打算,使你的一生可以得到最大的欢乐,”她又说。“你是应该享受最大的欢乐的。你无论怎么样做,对于我总没有坏处。我总不会怪你的。”她内心里却很仇视基拉特夫人,他也疑心到这层,觉得她虽然豁达大度,却总难免搀杂着大量的自我牺牲一精一神和秘密的不欢乐。他所以犹豫着不肯采取最后的一步,也是这个原因。
但他信上写着的话和内心深处的思想是多么的矛盾啊!六个月后,他那方面的通信就很稀疏了,到八个月上,就一点消息也没有了。
有一天早晨,当她浏览日报的时候,她看见社会简讯中有下列的一条:
“德来克色路4044号之麦可姆,基拉特夫人与辛辛那提阿基巴德·甘之次子雷斯脱,甘之订婚,已于女方礼拜二邀请之知友宴会席上正式宣布,并闻将在四月间举行结婚。”
那张报纸从她手里滑落。随后的几分钟里,她愣坐在那里,眼睛直视前方。这是真的吗?她对自己说。这事终于变成事实了吗?她本来也知道这是一定会来的,可是——她总奢望它不来。她为什么要这么奢望呢?不是她自己请他离开的吗?不是她自己委委曲曲提起这事来的吗?如今果然实现了。她应该怎么做呢?呆在这里拿干薪吗?她反对这个想法。但是他已经提出用很大一笔钱来作为补偿,送给她。在拉扫拉路的一家信托公司里,现在存着一批铁路股票,价值七万五千元,每年利息就有四千五百元,是直接送给她的。她能拒绝这笔收入吗?她自己无所谓,但她是要替味丝搭着想的。
珍妮见到这样的大结局,心里自然十分痛苦,但她仔细想过了一回,觉得愤怒是愚蠢的。她的人生观向来如此。以后也不会有所改变。这是她已经肯定了的。如果她出去自谋生计,对他有什么不同呢?对基拉特夫人又有什么不同呢?这里,她被关在这个小地方,过着一种无声无息的生活;那里,他在一个广袤的世界里,可说是真正在享受人生。这真是糟透了。可是为什么哭呢?为什么呢?
她的眼睛确实是干的,但是她早已肝肠寸断了。她怱地站了起来,把那张报纸放在一只箱底,拿钥匙锁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