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的五年雷斯脱和珍妮就更加疏远了。开始的时候在脱累蒙旅馆会过几次面,好像他们还 可以重一温一旧梦,哪知后来双方都在自己的境界里根深带固起来,以致这旧梦终不可重一温一。雷斯脱所处的境地,是在社一交一和商业事务的最聚忙处;他所走的道路,都是珍妮那种喜欢隐退的心灵从来没想到的。珍妮自己呢,正在过着一种平静幽闭的生活。南区杰克逊公园附近一带幽静的地面有一所朴素的小房子,她和一个领养的孩子隐居在里边。那是一个栗色头发的女孩子,她从孤儿西院领来做自己唯一伴侣的。在这里,她自称为施笔佛奉人,因为她觉得还 是不姓甘的好,雷斯脱两夫妇当在芝加哥的时候,住的是湖滨马路一所美丽的巨邸,在那里茶会、跳舞会和宴会接连着举行,有时竟像放焰火似的连绵不绝。
不过雷斯脱本人是喜欢平静闲适的生活的。他因闲人太多,有时不得不把有些可疑的、太热的、淡漠的或是多话的朋友删掉几个,暂不同他们往来。他一身担任着西部九个最重要的金融商业组织——就是辛辛那提联合拖拉机公司、西部制铁公司、联台车辆公司、芝加哥第二国家银行、辛辛那提第一国家银行以及其他几个同样重要的公司——经理,有几处还 兼任理事会的主席。他对于联合车辆公司的事务从来不亲自经手,总叫他的律师华生去代表,但对事务的进展仍旧非常关心。他跟他哥哥罗伯脱已经有七年没有见过面说过话了。伊木真虽然住在芝加哥,他也有三年没有见过她了。至于露意丝、阿弥,和她们的丈夫,以及她们几个最亲密的朋友,那简直就是形同陌路。奈脱·启脱雷·奥白莲的联台事务所,也跟他的事情划清界线了。
原因是因雷斯脱对于人生已经不但有点儿淡漠,并且逐渐形成一种批判的人生观了。他终究搞不明白人生的目标在哪。他知道在遥远的年代里曾经发生一件奇异非常奇怪的事情。当这事情以进化的形式开始时,大地间还 只有一种奇妙的细胞组织,后来因分裂而繁殖,又和其他细胞相结合,渐惭组成了物体,组成了鱼类、兽类、鸟类种种千奇百怪的形状,而最终组成了人。人,像他那样,本来是由自一由组织的细胞组成的,但如今像他那样,却要跟别的人联合组织起来,借以求得舒适,进行种种形态的生活。为什么的呢?鬼才知道。
他如今在这里,秉受着一个特殊的思想,和一定分量的才具,并且承袭了一定数量的财富,这是他不相信自己有资格享有的,只因有运气才获得的。但他看看别人,也不能就说他们有资格享有,因为他的使用财富,也是跟别人一样慎重、一样拮据、一样实事求是的。他也许是生来贫穷,那么他就又该跟别人一样的知足。所以他为什么要抱怨,要担忧,要空想呢?无论他的意愿如何,世界总是要按照它自己的方式前行。
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那么他还 有烦闷的必要吗?没有。他有时幻想,以为当初大可不必有这人类的世界。诗人所谓“那神圣的旷古事件”在他看来是没有事实依据的。甘夫人也深有同感。
珍妮那时带着养女蔷薇住在南区,却不曾深思过什么人生的意义。她没有像雷斯脱夫妇那样有推理的能力。她见多识广,吃苦也不少,而且也过一些书籍。但她从来不能把握各种专门知识的意义。在她脑海里,不同在雷斯脱夫妇脑海中一样,历史、物理学、化学、植物学、地质学、社会学等等,都不觉其为固定的知识部门。她只感觉看世界是用一种奇异的、无序的样式在运行,分明谁都不能明确知道它到底为着什么。人们生了又死了。有些人认为世界是六千年前造成的;有些人却说它已经有几百万年的寿命。这都是盲目的崇拜吗?或看是有一种智慧——一个神——主宰其间的呢?她虽然不那么认为,却总觉得一定有一种东西——一种较高的力造就了这一切美的事物——花、星、树、草。自然是这么美!人生有时虽然似乎太残酷,自然的美却是亘古不变的。这样的思想颇能使她心慰;当她孤寂无聊的时候,就拿这种思想来解闷。前面已经说过,珍妮是生而勤劳。虽然她做事的时候也依然在思考,却总喜欢找点事儿做做。这几年来,她的身一体已经发福,但并非臃肿不堪,虽然肥硕但仍合度,面上也并没有因多愁而起皱纹。她的眼睛是灰色的,迷人的。她的头发依然是富丽的褐色,却已经略有几丝灰白了。她的邻居都说她一性一情好、待人宽厚、而且好客。他们都不知道她的过往,只知道她从前住在山乌德,再从前住过克利夫兰。她对自己已往的身世是讳莫如深的。
珍妮因天生喜欢服侍病人,所以曾经一度想着要去当看护。但她最后不得不打消那念头,因为她后来发现看护只要青年女子充当的。她又曾经想到福利机构去服务,但她对于当时很流行的所谓只可帮助那些能自助者的学说,实在不解其所以然。她只相信帮助人是好的,至于那求助者的资格,她却不愿去盘查,因此,她屡次向福利机构去探问,虽未遭谴责,却都受着冷漠的待遇。她最后决定为了蔷薇,再去领个孩子来,结果是领到一个四岁的男孩子,就把他取名亨利·施篙佛。她的赡养费相当稳定,因为她的收入是由一个信托公司支付的。她不想拿钱去做投机的事业,或是去做渺茫的买卖。养花,教孩子,料理家事,已经够她一操一心了。自从这分离事件发生以后,发生了一件很有趣的事情,就是关于罗伯脱和雷斯脱两个人的关系,原来从宣读遗嘱那一天起,他兄弟俩就从来没有见过面。罗伯脱是常常想起他的兄弟的。他从雷斯脱跟珍妮分离以来,一直都关注着他的行动。他在报纸上看到他跟基拉特夫人结婚的消息,心里觉得很高兴,因为他一直以为她是他兄弟的理想伴侣。自从父亲表达了态度,自从他自己用特别手腕攫得甘氏公司的管理权之后,他就从种种地方看出兄弟对他的不满。但又觉得他们在心理上始终都不怎么隔绝,至少在营业意见上没有分歧的。而且如今雷斯脱自己已经繁荣,他也乐得对他慷慨,乐得对他表示好感了。况且他对于兄弟本来就没有恶意,一直以来都是尽心竭力促他醒悟的。如果他们能重归于好,彼此得益的地方一定很多。他因此不断猜测,不知雷斯脱究竟有没有意思要跟他和好。
过了些时候,有一天他在芝加哥,故意叫他同车的朋友把车放到北岸,要去看看雷斯脱所居的巨邸。原来他听别人的报告,早知道这巨邸的所在了。
等到了那里一看,他就立刻感触到了当年甘氏老家的那种气息。原来雷斯脱把那房子买过来之后,曾经自己改造过一番,一边造起座花一房,像极了辛辛那提老家的旧制。就在那天晚上,罗伯脱写信给雷斯脱,请他同在友联俱乐部吃饭。信上说他一两天就要走,盼望在这期间能跟他见一面。又说多年不见,不免难以为情,但有一个提议,务必要同他面谈一二,日期定在礼拜四,来否要他先给个回音。雷斯脱接到这封信,顿时蹙起眉头,沉思起来。他父亲给他的那个深创,他的确是从没有治愈过的。罗伯脱当初那么绝情,他至今未能释然。他虽然已经明白哥哥当时利害攸关,但他到底也该顾点兄弟情分。如果易地而处,他就不会用那样的手段,至少是即便希望不用的。如今,罗伯脱却要见他,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