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琪娅走进房间的时候,伦佐正悲戚地向阿格尼丝叙述着,而她也愁戚戚地听着。他们都转向这个比他们知道得更多的人,在等待她的解释,希望她能说明白,而这种解释只会令人更加痛苦。出于不同的身份,两人都给予了露琪娅不同性质的爱,但在悲愁之中,也不免流露出不同程度的愠怒,因为露琪娅对他们有所隐瞒,尤其因为这是件如此重要的事。尽管阿格尼丝急切地想要听女儿的解释,但是她还是忍不住责备了她一句:“这么重要的事,你怎么也不告诉我!”
“现在我会把所有的事都告诉你们。”露琪娅边说边用围裙擦拭着泪水。
“你说,你说,你快说啊!”母亲和未婚夫异口同声地说道。
“最圣洁的圣母玛利亚,”露琪娅大声说道,“谁会料到事情竟会到这个地步!”然后,她用颤抖的声音哭述道,前些日子,当她从纺织厂回来的时候,落在了同伴们的后面。这时,唐罗德里戈先生,由另一位先生陪伴着,走到了她的身边。他企图和她搭讪,还说了些下流话,但是她并没有予以理会,而是加快了脚步,跟上了自己的同伴。这时她听到另一位先生大笑,而唐罗德里戈先生则说:“我们打个赌。”第二天他们又出现在那条路上,但幸好露琪娅跟同伴们在一起,她低着头走在中间。另一个先生又大笑起来,唐罗德里戈先生连声说:“咱们走着瞧,走着瞧吧。”露琪娅继续说:“谢天谢地,那天是纺织厂最后一个工作日。我就立刻告诉了……”
“你告诉了谁?”阿格尼丝问道,面露不悦,等待着女儿说出这位知己的名字。
“我在忏悔的时候对克里斯托福罗神甫说过,妈妈。”露琪娅带着一丝歉意,温柔地说,“我们上一次去教堂时,我跟他讲述了事情的所有经过。不知你是否注意到,那天早上我一直在磨蹭着,为的就是拖延时间,等着去教堂的人多起来,好和他们一起走。自从那次和唐罗德里戈先生相遇之后,我走路的时候总是提心吊胆的……”
听到克里斯托福罗神甫的名字之后,阿格尼丝的怒气减弱了很多。“你做得很对,”她说,“但是为什么不把一切都告诉母亲呢?”
露琪娅有两个正当的理由:第一,不想让这个善良的女人苦恼和害怕,因为她自己对此事也无计可施;第二,她不想让这件事传出去,闹得满城风雨,宁可小心翼翼地三缄其口,特别是她想到只要她一结婚就能让那可恶的家伙断了念想。但是她只说了第一条理由。“对你,”她转向伦佐说,其语气听起来像是在提醒一个不讲理的朋友,“我能对你说这些吗?好了,你现在也已经什么都知道了。”
“那神甫对你说了些什么?”阿格尼丝问道。
“他叫我要尽快完婚,同时让我待在家里,让我虔诚地向上帝祈祷。他希望那个男人见不到我,就不再惦记我。那时,我就尽力强迫自己,”她继续说,再一次转向伦佐,但没有抬头,满脸通红,“那时我就不顾羞怯地让你安排我们的婚事,在我们选定的日子前完婚。谁知道你当时是怎么看我的!但是我这么做完全是为我们大家好,我也是听了神甫的建议,认为肯定……所以今天早上完全没有想到……”
说到这里,她失声痛哭起来,再也说不下去了。
“啊,流氓!坏蛋!凶手!”伦佐大声吼道,气愤地在房子里来回踱步,不时握紧匕首。
“啊,上帝!多气人啊!”阿格尼丝喊道。年轻的伦佐突然扑到正在哭泣的露琪娅面前,一脸焦虑、愁苦而又柔情地看着她,说:“这将是这个恶魔干的最后一件坏事!”
“啊,伦佐,看在上帝的份儿上,不要这样做!”露琪娅哭着说,“看在上帝的份儿上,请不要这样,上帝是怜悯我们穷人的,如果我们做了错事,他还会帮助我们吗?”
“不,看在上帝的份儿上,不要啊!”阿格尼丝附和着喊道。
“伦佐,”露琪娅以一种满怀希望,平静又坚定的语气说,“你有手艺,我也会做工,我们就走得远远的,让那个人再也听不到我们的消息。”
“噢,露琪娅,那以后呢?我们还没有结为夫妻呢。神甫会给我们出具一纸‘无婚姻障碍证明’吗?他这样的人会吗?哎,要是我们已经结婚了,那该多好……”
露琪娅又哭了起来,三人都沉默不语,他们沮丧、惆怅的表情和他们所着的节日盛装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听我说,孩子们,请注意听我说,”过了一会儿,阿格尼丝开口道,“我比你们年长很多,对世事有所了解。你们不必如此惊慌,事情并没有你们想的那样糟糕。我们穷人之所以不能把一团乱麻理出个头绪来,是因为我们找不到正确的线头。但有时候,一个有学问的人出个点子,几句话一指点……你们很清楚我的意思。照我说的做,伦佐,去莱科找‘吹毛求疵’博士,告诉他所发生的一切。但是看在上帝的份儿上,不要这样称呼他,这只是一个绰号。你必须称呼他博士先生,噢,天哪,他们到底是怎样称呼他的?我不记得他的真实姓名了,大家都那样叫他。算了,你就找这位瘦瘦的高个子博士,秃头,鼻子红红的,脸颊上还有一颗紫红色的痣。”
“看到他我应该就能认出他。”伦佐说。
“好,”阿格尼丝接着说,“他是个能干的人。我不止一次看到有人遇到麻烦事,像一只小鸡扎进了一捆麻草中,急得团团转,束手无策,但是在和‘吹毛求疵’博士(注意不要这样称呼他)面谈了一个小时之后,就不把困难当回事了。你拿着这四只阉公鸡,可怜的家伙,我本打算宰了它们今晚晚餐吃的,你把它们带去给他吧,因为我们不能两手空空地去麻烦别人。告诉他所发生的一切,他立刻就会给你想出办法来,而这样的办法是我们花一年时间也想不出的。”
伦佐欣然接受了这个建议,露琪娅也表示赞同。阿格尼丝则为出了这样的好主意而自豪,她把这些可怜的东西一个一个地从鸡笼里抓出来,就像拴一束花一样,把它们的八只爪子用绳子绑在一起,然后把它们交到伦佐手上。伦佐和她们互相说了些鼓励和充满希望的话,便从园子的一个侧门出去了,这样他就可以不被那些可能会追着他跑、喊着“新郎,新郎”的孩子们看见了。就这样,他穿过了田野,或者正如当地人所说的“地头”,继续沿着小路行走。他想起自己的不幸,又不禁愁容满面,思考着要对这位‘吹毛求疵’博士说些什么。我想读者应该能够想象得到那些可怜的小东西是何等地享受着它们的“旅途”,它们被捆在一起,倒提在一个人的手里。那个人愁绪万千,激动异常,各种想法在他脑子里躁动的时候,他的手也跟着做些动作。他忽而生气,忽而决心十足,每一次伸出胳膊的动作都给这几只小鸡重重的打击,使这些倒悬着的鸡头猛烈地荡来荡去(如果我可以这样形容的话),与此同时,这些小鸡还猛烈地相互啄咬,如同那些一同落难的伙伴之间经常发生的一样。
一到镇上,伦佐便向人打听那位博士的住所,经人指点后,他径直朝博士家走去。但是,快到的时候,像穷人和文盲见了贵族老爷和有学问的人一样,他开始羞怯起来,竟忘了精心准备的一番言辞。但是看着提在手上的几只鸡,他又重新鼓起了勇气。他走近厨房,向一位女仆询问是否可以见见博士。这位女佣看见这些鸡,像是对这类礼物已经习以为常了,刚要把鸡接过去,伦佐却后退了一步,因为他想让博士看见他带来的礼物。就在这时,这个他所期盼的人物出现了,女仆说道:“把东西放这里,去书房吧!”伦佐向博士深深地鞠了一躬,博士很和蔼地接待他,说:“进来吧,小伙子。”然后带着他去了书房。书房很大,三面墙上悬挂着恺撒大帝等十二位罗马皇帝的肖像,剩下的一面墙前立着一个大书柜,里面放满了布满灰尘的旧书。房间中间有一张桌子,上面堆满了各种公文、申请书、诉状和公告,等等。桌子周围散乱地放着三四把椅子,桌子后面有一把大安乐椅,方形的靠背很高,靠背角上有两个木制的角状雕饰,椅背用皮革包着,并用大的钉子固定住。有些钉子已经掉了,因此皮革到处是皱褶,四个角都露了洞。博士随便穿了件长衣服,也就是他那已经褪了色的长袍。许多年前,每当去米兰为某些重大的案子担任辩护人的时候,他总是穿着这件长袍。关上门后,他说:“小伙子,把你的案子告诉我吧。”这些话又使年轻的伦佐恢复了信心。
“我想私下里和您说。”
“我听着,请讲。”博士回答道,然后在安乐椅上坐下来。
伦佐站在桌子前面,左手支着帽子,右手转动着帽檐,说道:“我想向您请教,您精通……”
“你就照实说是什么情况吧。”博士打断道。
“请不要见怪,博士先生,我们这些穷人不太会说话。我,我想知道……”
“真是的,你们全都一个样儿!总是不讲述你们的案情,而老是问问题,因为你们已经有了自己的打算。”
“请您原谅,博士先生,我只是想知道威胁神甫、不准他为别人主持婚礼的人会不会受到处罚。”
“我明白了,”博士喃喃自语道(实际上他并没有明白),“我明白了。”然后他的表情立刻变得严肃起来,同时又显现出同情和关切的样子。他紧闭双唇,含糊不清地说着什么,预示着某种看法,过了一会儿,他便很明确地表达出来:“小伙子,这是一个很严重的案情,这是有法律依据的。你到我这儿来很好,这种案子好办,很多公告对此都有规定,而且……哦!你等一下,现任总督去年颁布的法令里就有。我马上找出来,让你看看。”
说着,他从椅子上站起来,把手伸进那一堆杂乱的文件中找,从下到上,翻了个底朝天,像是往测量器里倒粮食一样。
“在哪里呢?很快就找到了,很快就找到了,唉,无奈手头的东西太多了!这么重要的一份公告,一定是在这里。啊,找到了,找到了!”他拿起公告,把它打开,看了看日期,神情愈加严肃,继续说,“1627年10月15日,很确定,是去年的公告,刚颁布不久。这是最严厉的一份。小伙子,你识字吗?”
“会一点儿,博士先生。”
“好吧,跟着我念,你就会明白的。”他高高举起展开的公告,开始念起来,有些段落一带而过,有些段落因为关乎案子,就明显停顿下来,特作强调。
“1620年12月14日,奉费里亚公爵大人之命,并经最尊敬高贵的贡扎罗·费尔南德斯·德科尔多瓦大人批准,颁发此公告……公告规定以非常及严厉之措施对那些胆敢欺压、骚乱和残虐陛下的忠实臣民的犯罪分子予以坚决打击。然时至今日,这类犯罪及暴力事件频发……愈演愈烈,故总督大人不得不……因此,按参议院和委员会的统一意见……决意发布此公告。”
“‘就暴虐行为而言,业已查实,许多城乡的犯罪分子,’你在听吗?‘在本国范围内以暴力挑起事端,用种种手段残压百姓、巧取豪夺、强买强卖……’我念到哪儿了?噢,找到了!你听,‘强娶民女或破坏婚事,听到了吗?’”
“这正和我的事有关。”伦佐说道。
“听着,听着,还有别的。然后我们再看看相关的处罚。‘强迫他人做证或阻挠他人做证,强迫他人背井离乡……强迫他人还债。’可这些都与我们不相干啊。噢!有了,在这里,‘神甫拒不履行其职责的或做与其职责无关的事’。”
“这公告简直就像是专门为我颁布的。”
“啊,可不是吗?往下听。‘以及王侯、贵族、中产阶级和平民百姓所犯的类似暴行,所有人都逃不掉,就像在约沙法特山谷[1],人人都得接受审判。现在请听处罚:尽管所有这些罪行,以及其他类似的种种罪行都曾被明令禁止,但是为了严肃国法,严加执行此公告,总督大人……命令所有的地方法官对违反上述条款或与其相似的条款者,判处罚款或肉刑,或处以流放或苦役,直至死刑……小事一桩!上述判决可遵照总督大人或参议院的意旨,视案件性质、罪犯个人情况和犯罪情节而定。此判决必须严厉执行,不可宽恕……’这可真是有法可依,对吧?你瞧,都有签名:贡扎罗·费尔南德斯·德科尔多瓦。下面是普拉托努斯,还有维迪特·费雷尔。真是应有尽有啊!”
博士读公告的时候,伦佐的目光随着慢慢地移动,尽力弄明白它所表达的意思,凝神地注视着那些神圣的字眼,认为它们会给予自己援助。看到自己的委托人一脸的认真却并不害怕,博士大吃一惊,心想:“这人一定上过大学”,然后他大声地说道:“喂,喂,你竟把前面的头发剪了,确实很小心谨慎,但把案子托付给我,你大可不必这样做。你的案情是严重了些,但是你不知道,碰到这种情况,我可是有勇气去摆平的。”
若要理解博士的这番话,读者必须知道,在那个时代,暴徒和形形色色的罪犯都留有一头长发。凡行凶作恶,需要伪装自己时或所干勾当需要暴力及谨慎时,他们就把头发披散在脸前,好似带着一副面甲。
公告对这种情况并不是没有作相关规定:“伊诺霍萨侯爵大人命令,凡留额发足以遮盖前额和眉毛者,或是在耳前耳后留发辫者,如系初犯,处以300克朗的罚款,若无能力交付者,就判以3年苦役,如若再犯,除上述处罚以外,则根据总督大人的意旨,加重处置。”
“但是,若系秃顶或其他正当的理由,如胎记或伤口等,从为仪容和健康的角度出发,准许其留足以掩盖其缺陷的长发,仅此而已,但应警告其不得超过需要的限度,否则按上述违反者论处。”
“同样,除上述秃发和有其他缺陷者外,理发师在为人理发时,应留同等长度的头发,不得在顾客的前额、两鬓或者耳后留超过规定长度的辫子,否则将处以100克朗的罚款或当众施以三次吊刑。情节严重者,将根据总督大人的意旨处以更重的肉刑。”那时,被用作盔甲的长发几乎成了那些暴徒和不务正业者的显著标志,这些人也因此被统称为“长毛”。这种称呼至今仍然在方言中使用,只是少了些贬义。也许我们米兰读者都会记得小时候,常听见亲戚、老师或朋友称呼他“小长毛,小长毛”。
“听我这可怜的小伙子说句实话吧,”伦佐说道,“我这辈子还从没留过长发。”
“那我就没法了。”博士摇了摇头回答说,脸上掠过一丝不耐烦的狞笑。“如果你不信任我,那我就无能为力了。小伙子,你可明白,对博士撒谎的人必定是个笨蛋,他到法官面前就非得吐露真情补课了。应当把事情对律师说得一清二楚,至于如何把它理成一团乱麻,再做文章,那就是我们的责任了。如果你希望我帮助你,你就必须敞开心扉,将事情的始末完完全全告诉我,如同对牧师忏悔那样。你必须说出是谁指使你那样干的。他很可能是位显贵,如果是那样的话,我得照规矩行事,先去拜访他。但是,你看,我是不会告诉他,我是从你那里知道是他派你干的,相信我。我会告诉他我登门拜访是请求他保护一个被诋毁的可怜的年轻人。我将和他一起采取一切必要的措施来体面地了结此事。你应该明白,他解救了自己,也就解救了你。即使这事是你一手干的,我也不会退缩。我曾将其他人从更糟糕的困境中解脱出来。如果你并不曾冒犯什么显贵,你知道,我会设法让你脱身,而你只需破费一点儿,你明白的。你把冤家的名字告诉我,不要含糊,这样也好根据此人的地位、身份和性格来相机行事,或者让他明白,我们的后台是惹不起的,他最好放聪明点,或者先下手为强,想个法子告他一状。至于神甫,如果他识相点儿,他就会沉默不语;如果他仍然兴风作浪,我们也会摆平他。再大的乱子也不可怕,但是得有一个精明练达的人。你的案子很严重,我得说,非常严重,公告说得很清楚。如果这件事要由法律裁决的话,说实话,你会倒霉的。我是作为朋友对你说,一个人必须为自己的恶作剧埋单,如果你希望平安无事,就需要金钱和坦白,信任那些希望你好的人,服从他们,听从他的意见。”
博士大发高论,伦佐站在那里看着他,听得入了迷,就像是一个工人在街上看魔术师变戏法一样,只见他往口中放入一把又一把的麻絮,然后从那里源源不断地拉出一根又一根的丝带。最后,等他终于明白博士这番话的意思,才知他误会了,便赶紧插话,剪断了“他口中的丝带”,说道:“噢,博士先生,您是怎么理解的?事情正好倒过来了。我没有威胁任何人,我绝没有做那样的事,没有。您要是问问我所有的邻居,便会知道我从未做过任何违法之事。是有人对我干了伤天害理的事,我是来问您我要怎么做才能讨回公道,我非常高兴看见了这份公告。”
“该死的!”博士大声说道,眼睛睁得大大的,“你在给我捣什么乱?你们这些人都一个样!难道你不知道怎样把事情讲清楚吗?”
“抱歉,博士先生,您并没有给我时间讲。现在我就如实地把这件事讲给您听。您知道吗?今天我原本要娶亲,”此时伦佐的声音变激动了,“今天我本来是要和一位年轻女孩结婚的,今年夏天,我就同她订了婚。今天就是婚期,我方才说了,是我同神甫先生商定好的日期,并且一切准备妥当。可今天早上,神甫先生却开始找某些借口……算了,为了让您不厌烦,我就简单说一下。我让他把事情如实地讲清楚,他承认说有人以他的性命威胁他,不准他为我们证婚。那个恶霸是唐罗德里戈先生……”
“别说了!”博士立即打断他的话,蹙起眉头,皱起他的红鼻子,噘着嘴。“唉,别说了,为什么你要来这儿胡说八道伤我脑筋呢?这种胡话说给你那帮不知天高地厚的乡里人听好了,别跑来跟我这样通达事理的正人君子说。走吧,走吧,你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我是不管你们这帮毛头小子的闲事的,这种胡言乱语我不想再听了,全是一派胡言。”
“我向您发誓……”
“我再说一遍,快走吧。你发誓和我有什么关系?我不会掺和这事的,我洗手不干了。”他边说边开始搓手,好像真的在洗手一样。“先学会怎么说话,不要这样来把一位正人君子吓到了。”
“但是您听我说,听我说。”伦佐徒劳地重复着。博士一直在嚷嚷,将他推向门口,到了门口,便打开门,叫来了仆人,吩咐道:“快把这人带来的东西还给他,我什么都不要,什么都不要。”这位女仆,在博士家干了这么些年,从来没有执行过类似的命令,但是主人的口吻如此坚定,她毫不犹豫地听了吩咐。她拿来了那四只可怜的鸡,把它们给了伦佐,同情而蔑视地瞅了他一眼,仿佛在说:“准是你犯了大错。”伦佐推却了一番,但是博士的态度很坚决。这位年轻人,在吃惊和困惑之余还从没如此愤怒过,只好接过这些被退还的牺牲品,怏怏地回家去,准备将自己此行的结果告诉阿格尼丝和露琪娅。
他不在时,两位女人伤心地换下了参加婚礼的盛装,穿上了平时穿的素衣,然后又重新商量起来。露琪娅啜泣着,阿格尼丝时不时地悲伤叹息。阿格尼丝大谈着伦佐会从博士那里得到满意的结果,露琪娅却说,她们应该尝试一切可能的办法来帮助自己还说克里斯托福罗神甫每当穷苦人落难的时候,不但会提供建议,还会给予更多有效的帮助,要是她们能将这件事告诉他,那就最好不过了。
“确实如此。”阿格尼丝说。于是她们便立即开始一起想办法给克里斯托福罗神甫报信。修道院离她们家大约有两英里路程,况且今天这个日子,她们也不愿冒险去那,当然,任何明智的人也不会建议她们那样做。然而,正当她们反复斟酌的时候,听见有人在敲门,与此同时,还听到低低但清楚的一声“Deo gratias”(注:上帝保佑)。露琪娅一边想着可能会是谁,一边跑去开门,进来的是一位化缘的嘉布遣会俗家修士,他深深地行了个礼。他的左肩上挂着一个袋子,双手紧紧地抓着皱巴巴的袋子口,将其按在胸前。“噢,加尔迪诺修士。”两个女人惊叹道。“上帝与你们同在,”修士说,“我来是求你们施舍点儿坚果的。”
“快去给修士拿点儿坚果。”阿格尼丝说。露琪娅站起来,走向另一个房间,但是,在进去前,她在修士的背后停了下。修士仍以原来的姿势站在那,她用食指按住嘴唇,用含着恳求甚至有点儿命令意味的目光,娇嗔地给母亲使了个眼色,希望她保守秘密。
修士从远处好奇地盯着阿格尼丝,问道:“婚礼怎么样?我以为定的就是今天,但是我看到村里有点儿混乱,好像有什么新闻似的。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神甫先生病了,我们不得不推迟婚礼,”阿格尼丝急忙答道,如果露琪娅没有给她那个暗示,可能这个回答就不一样了。“化缘进行得怎么样?”她问道,希望转变一下话题。
“很不好,善心的太太,很不好。都在这里呢。”他一边说着,一边将袋子从肩上拿下来,双手掂量着。“全在这儿,为了化到这点儿东西,我不得已走了十户人家。”
“今年收成不好,加尔迪诺修士,吃饭都得省着,其他方面就不那么大方了。”
“要想有个好年景,该怎么做呢,我的太太?那就要行善施舍。难道您不曾听说多年前在我们罗马涅地区的一个修道院里发生的有关坚果的奇迹吗?”
“说实话,没听过。您给我讲讲吧!”
“好吧,您要知道,当年在那座修道院里,有一位叫马卡里奥的神甫。冬日的一天,他沿着一条狭窄的小径散步,经过我们一个施主的田野。这位施主是一位好人,马卡里奥神甫看见他站在一棵大核桃树附近,四位农民举起斧头,正准备将树砍倒,把树的根挖出来。‘你们想把这棵树怎样呢?’马卡里奥神甫问道。‘唉,神甫,这棵树很多年没结果实了,所以我们要把它当柴烧。’‘留着它吧,’神甫说,‘我肯定这棵树今年结的果实比树叶都多。’那位施主知道说话者的分量,立刻吩咐农民们又用土将树的根盖好,并且对正在赶路的神甫说:‘马卡里奥神甫,这棵树结的一半果实会贡献给修道院。’这个预言传开了,人们都纷纷跑来看这棵树。确实,春天,这树开了不计其数的花,随之结了累累果实。那位善良的施主没有尝到丰收的喜悦,因为在收获前,他便去世了,去天堂接受对他仁爱的奖赏了。但后来,更大的奇迹发生了,您且听我说。这位可敬的人有个儿子,性格与他完全不同。收获的季节到了,修士便来取那一半属于修道院的果实。可是他的儿子却假装完全不知道此事,竟一口咬定他从没听说嘉布道的修士有能耐让核桃树结出果实。你猜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事?有一天,这个无赖请了一帮朋友前来饮酒作乐,并把这个故事讲给了他朋友听,还嘲笑修士们。那帮狐朋狗友一时兴起,想看看那硕大的核桃堆,于是他便领着他们到了仓库。但是请听着,他打开了仓门,朝着堆放果实的角落走去。他正开口说‘你们看’的当儿,自己也抬眼望去,却看到——您猜他看见了什么?——一大堆核桃叶!这是给他的一个教训!而修道院并没有因没得到施舍而失去什么,反倒获得了很大的益处,在这件事之后,募捐的核桃越来越多,甚至还有一位施主因为同情化缘者,献给修道院一头驴,帮助把核桃运回了修道院。修道院榨了很多油,所有附近的穷人们都可以尽其所需地来取油。因为我们就像大海,从四面八方汇集水,然后又将其输送回各条河流。”
这时,露琪娅回来了,围裙中装满了核桃,她抓着围裙的两个角,双臂张开,很吃力地抱着。这时,加尔迪诺修士便将袋子从肩上拿下,把它放在地上,打开袋子口,以便好装这些核桃。阿格尼丝瞟了露琪娅一眼,为她的慷慨投去了惊异而又责备的目光。但是露琪娅也给她使了个眼色,仿佛在说:“我自有道理。”修士对此大加赞赏,又是祝愿又是许诺,极尽感激之词。他把袋子重新挎上,准备离开。但是露琪娅却叫住了他,说道:“我想请您帮个忙,告诉克里斯托福罗神甫我们有要紧事要跟他谈谈,劳驾他赶快来看看我们这些可怜人。因为我不能上教堂去找他。”
“就这事吗?不出一小时,克里斯托福罗神甫就会知道你们的愿望的。”
“我相信。”
“别担心。”说完,他便离开了。他的身子因为布袋的重量而比来时弯了很多,但内心却比来时满意。
在听到一位可怜的女孩如此切切地让人去找克里斯托福罗神甫,而那位修士既不奇怪也没有推脱就接受了这个任务时,读者切不可以为那位克里斯托福罗神甫是一位平庸之辈,一位无足轻重的人士。相反,他是一个在教民中和附近一带都很有威望的人。嘉布遣会修士们就是这种情况,对他们来说,事事无高低贵贱之分。他们既为高门望族的权贵服务,又为寒酸贫贱的百姓效劳,一视同仁;无论是进入宫殿豪宅,还是简陋的民宅,他们的态度总是同样的谦恭和泰然;有时在同一个家庭,他们既是被嘲笑的对象,也是举足轻重的决策者;他们靠着到处募化为生,却也乐意对所有前来修道院乞讨的人给予施舍;所有这一切嘉布遣会修士已习以为常了。行走在路上,他可能会遇到一位贵族,让其恭恭敬敬地吻他长袍的圣带,也可能遇见一群顽童,假装互相厮打,趁机朝他的胡须上扔泥土。那时,谈到“修道士”这个词,人们会带着很尊敬的口吻,同时也带有极苦涩的鄙视。或许嘉布遣会修士比其他修士要更容易唤起两种截然不同的情感,体验到两种迥然不同的对待,因为他们一无所有,穿着一身与众不同的奇特服饰,从事最谦卑的公开职业。他们随人们性情、观念的不同或受尊敬或遭冷眼。
加尔迪诺修士刚走,阿格尼丝就大叫道:“今年收成不好,你却送掉那么多核桃!”
“妈妈,请原谅,”露琪娅说,“要是我们也同其他人那样,给他一点儿,还不知道加尔迪诺修士要转悠多久才能装满他的口袋,都不知道他要何时才会回到修道院,此外,一路上跟别人说长道短,他很可能会忘记……”
“嗯,你想得周到。毕竟,行善终有好报的。”阿格尼丝说。尽管她有小小的缺点,但她是个心地善良的人。她无比疼爱自己唯一的女儿,为了她,她会不惜一切。
就在这时,伦佐回来了,一脸怒气冲冲、不高兴的样子。他将阉鸡扔在了桌子上。这也是那些可怜的家伙遭受的最后一次不幸。
“瞧您给我出的好主意!”伦佐对阿格尼丝说。“您让我去见一位善良的正人君子,一位真心实意帮助我们穷苦人的好人。”接着,他便开始讲述自己在博士家受到的礼遇。可怜的阿格尼丝,被这种糟糕结局惊呆了。可她还想证明她的建议是原本是很好的,只是伦佐处理不当,才坏了事情。可露琪娅打断了他们的争论,说她有希望能找到一个更好的帮手。像大多数身陷厄运和困境中的人一样,伦佐也怀着同样的希望。“但是,如果这个神甫,”他说,“没找到补救方法的话,我无论如何要找出个办法来。”两位女人劝他要平静些、耐心些、谨慎些。“明天,”露琪娅说,“克里斯托福罗神甫肯定会来,到时你们就会看到,他会找到我们这些可怜人怎么也想不到的办法来。”
“希望如此吧!”伦佐说,“但是,无论怎样,我会讨回公道,或找人替我讨回公道。世界上终究会有正义的。”
他们忧心忡忡地谈着话,像刚才所述那样你一言我一语,不知不觉这天就过去了,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晚安。”露琪娅伤心地对似乎还不想离开的伦佐说。“晚安。”伦佐答道,他显得更伤心。
“总会有圣人来相助的,”露琪娅补充说,“谨慎点儿,尽量忍着点儿。”阿格尼丝也做了类似的劝告。新郎这才离开,他满腔怒火,嘴里不停地重复着那句奇怪的话:“世界上终究会有正义的。”的确,一个伤心欲绝的人是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的。
[1]注:基督教传说中举行末日审判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