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里斯托福罗神甫来了,那副神情好像一位优秀的将军在一场重要的战役中吃了败仗,而过错不在自己一样。他虽然沮丧,但并不泄气;他忧心忡忡,但却不惊慌失措;他迅疾而行,但并不是逃跑。他迈着步伐奔向需要他的地方,给受敌人威胁的地方增援,整顿军队,发出新的号令。
“愿你们一切安好!”他进屋时说道,“不要再指望什么人了,所以我们应更加相信上帝,而且我已经得到上帝将庇佑你们的征兆了。”
尽管三人对克里斯托福罗神甫的这次尝试并未抱太大的希望,因为,单靠一个手无寸铁的人的恳求,并未受到强权所压,就能让一位有权势的贵族停止压迫人的勾当,这种事不是少之又少,而是闻所未闻。但是,这种悲伤的结局对大家来说仍是一个不小的打击。他们不自觉地垂下了头,而在伦佐的心里,愤怒很快压倒了悲伤。一连串令人痛苦的意想不到的事、徒劳无益的尝试、破灭的希望本已使他很受伤很苦恼了,尤其是露琪娅在这个节骨眼儿上竟拒绝他的安排,他更是恼怒不已,而此时神甫带来的消息不啻是火上浇油了。
“我想知道,”伦佐咬牙切齿,提高嗓门大声嚷道——他在克里斯托福罗神甫面前从未这样过,“我想知道那个狗东西究竟说了什么理由……什么理由,说我不能同我的未婚妻完婚?”
“可怜的伦佐!”修士回答说,他的表情和声音透着怜悯,而又似乎在委婉地示意伦佐保持冷静,“如果有权有势之人为非作歹定要说出个所以然的话,那么事情就不会像现在这样了。”
“那么,那个狗东西说不让我们结婚,就因为他不让?”
“他连这样的话都没说,我可怜的伦佐!要是有人做了坏事还公开承认的话,那就好了!”
“但是他肯定对你说了什么呀,那个地狱的魔鬼究竟说了些什么?”
“他说的话,我自然是听到了,可我不能向你转述。那个有恃无恐的恶人说的话语,分明进入了你的耳朵,却让你抓不住把柄。要是他的话叫你起了疑心,他会勃然大怒;与此同时,他又让你感觉自己的怀疑不是没有根据的;他侮辱了你,可又反过来说是你冒犯了他;嘲笑了你,又装作问你意见;威胁了你,还抱怨说自己受到了恐吓;他傲慢无礼,却觉得自己不该受谴责。不要再问了,他既没有提到这位无辜姑娘的名字,也没提到你的名字。他甚至显得不认识你们的样子,更闭口不谈他的阴谋诡计,但是……但是我非常清楚他是不会改变主意的。不过,你们要相信上帝!可怜的女人!”他转向露琪娅和阿格尼丝,后又对着伦佐说,“而你,伦佐……噢,请相信我,我会设身处地替你着想,我明白你心里的感受。但是,要忍耐!对那些不信奉上帝的人来说,这个词是痛苦而苍白无力的。但对你不同……难道你不愿给上帝一天、两天,或者更多的时间让他为你主持公道,还你清白吗?时间是属于上帝的,而他已对我们作了很多承诺。听从上帝安排吧,伦佐!而且……请相信我,我已经有一条线索,可以帮助你们。现在我只能告诉你们这些。明天我不会来这儿,为了你们的事,我必须一整天都待在修道院。你,伦佐,要设法来见我。或者,要是你因为某事不能来,那就派一个值得信赖的人前来,比如说一位明白事理的小伙子,通过他,我会告诉你该怎么做。天黑了,我必须赶快回修道院了。你们要有信心,有勇气。再见。”
说完这些话,神甫便匆忙离开了。他沿着一条弯曲的石子小路快速地走着,生怕自己回修道院迟了会受到严厉的谴责,或者遭到闭门思过这更重的处罚,这样,会使他第二天不能顺利地去帮助他的被保护者。
“你们方才听到神甫说……好像是……他掌握了一条可以帮到我们的线索吗?”露琪娅问道,“我们最好信赖他,他这个人,答应出十分力就……”
“我知道像他这样的人不多,”阿格尼丝打断她的话说,“但是,他也应该把事情讲得更清楚些,或者至少把我叫到一边,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
“全是空话!我去了结此事,我去!”伦佐打断了阿格尼丝的话说,他在屋子里急速地走来走去,他说话的语调、脸上的表情,都明白无疑地表明了他此话的含义。
“啊,伦佐!”露琪娅惊呼道。
“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阿格尼丝失声问道。
“还需说什么呢?我去了结此事!尽管他被千百个魔鬼附体,但他毕竟还是个血肉之躯吧……”
“不,不,看在上帝的分上……”露琪娅开始哀求,但抽泣的声音淹没了她的话语。
“可不能那样说,即使是开玩笑也不成。”阿格尼丝说。
“开玩笑?”伦佐大声喊道,他站在坐着的阿格尼丝面前,双眼盯着她说,“开玩笑?你们等着看我是不是在开玩笑。”
“啊,伦佐!”露琪娅泣不成声地说,“我从没有见过你这样。”
“看在上帝的份上!别再那样说了,”阿格尼丝压低了声音,急忙说道,“你难道不记得他一声令下,会有多少手下吗?而公道总是和穷人作对……上帝保佑!”
“我就是去为自己讨回公道,我会讨回的,现在是时候了。事情并不容易,这点我也知道。那个恶棍一定戒备森严,狗贼也知道自己的处境,但这没关系。只要有耐心和决心……这一时刻很快就会到了。是的,我会讨回公道,解救这个村庄的老百姓,他们会祝福我的。然后,只消跃几步,便可以远走高飞……”
听到这些再清楚不过的话,露琪娅心里感到着实可怕,因而停止了哭泣,并鼓起了说话的勇气。她松开紧紧捂住脸庞的双手,抬起满是泪痕的脸,用坚定而又悲伤的语气对佐伦说道:“看来,你并不在乎我做不做你的妻子了?我允诺要嫁给一个敬畏上帝的年轻人,但是这个人竟……即使他能安全逃脱所有的制裁和报复,即使他是国王的儿子……”
“好!”伦佐大声喝道,他的脸因愤怒而越发抽搐了,“既然我得不到你,他也休想得到。没有你,我仍可以在世上活着,而他却要被打入……”
“噢,不,别那样说,别一副怒不可遏的样子!不,不,看见你这个样子,我真的受不了。”露琪娅哭着大声说道,双手合十乞求着。而阿格尼丝不停地叫着她的名字,抚摸着她的双肩、手臂和双手,让她平静下来。伦佐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一副沉思的模样,看着露琪娅恳求的面孔,他差点儿就动容了。然后,他突然狠狠地凝视着她,向后退了退,伸出手臂,用手指指着她,大声叫道:“她!是的,他要的就是这个女人!你必须得死!”
“我到底做了什么伤害了你的事,你竟然想杀了我?”露琪娅说着,跪在了地上。
“你!”伦佐说道,他的声音里透着一种异样的愤怒,但毕竟还是愤怒,“你,你就是这样爱我的吗?你用什么来证明你对我的爱?我这么一而再,再而三地求你……我有得到你……”
“好,好,”露琪娅急促地说,“明天我就去牧师那儿,如果你愿意,我现在就去。只要你做回原来的你,我去!”
“你向我保证?”伦佐说,他的声音和表情瞬间变得温和了许多。
“我向你保证。”
“你终于答应我了。”
“感谢上帝!”阿格尼丝大声喊道,心里倍觉满意。
伦佐生气的时候,是否想到可利用露琪娅的恐慌,从而使其满足自己的要求呢?他是否蓄意耍点儿小花招,使露琪娅感到恐慌,以达到自己的目的呢?我们的作者声明对此毫不知情。我觉得连伦佐自己也不一定说得清楚。但不管怎么说,可以确定的是他对唐罗德里戈充满了无比的愤怒,并热切地希望露琪娅能同意他的计划。当一个人的内心挣扎于这两种强烈的情感之间时,任何人,哪怕是极有忍耐力的人,都无法准确地将两种情感之声区分开来,也无法肯定地说出哪种声音占了上风。
“我已答应你了,”露琪娅以一种胆怯而又带有温柔的责备的语气说道,“但是你也得答应我不能再去捣乱,一切听从神甫的安排……”
“噢,算了吧,我是因为谁而发火的?你又想打退堂鼓了吗?还是你想逼我干出鲁莽的事情来?”
“不,不,”露琪娅说,一下子又跌入了恐慌之中,“我既然答应你了,就不会再退缩,但是,看看你,你是怎么让我答应你的。上帝不希望……”
“你为什么老说些不吉利的话呢,露琪娅?上帝知道我们没有害人之心。”
“那你至少要向我保证,以后绝不再做这样的事了。”
“我说话算话。”
“感谢上帝!”阿格尼丝说。
作者在此处向我们承认他对另一件事毫不知情,那就是露琪娅迫于无奈答应了伦佐的要求,她对此是否深感不满呢?对这个问题我们遵照作者的做法,把此事暂搁一边吧。
伦佐很想将这一谈话继续下去,一一安排好明天要做的事,但是,因为天色已晚,女人们认为这么晚了还留他在这儿很不合适,便对他说晚安,同他道别。
这一夜对这三人来说都异常平静,因为此前的一天充满了紧张和不幸,而明天他们又得办一件大事,并且此事胜负难料。第二天一早,伦佐早早地就来了,同女人们,或者更确切地说是同阿格尼丝,商量傍晚时分的大事。他们轮流地提出可能会遇到的困难以及解决办法,预测可能出现的阻碍。然后两人又开始轮番描述当时的场面,好似在叙述一件往事。露琪娅默默地听着,口头上并没有说支持自己内心并不赞同的事,只答应会尽力而为。
“克里斯托福罗神甫昨晚吩咐过你,让你上修道院找他,你是否去呢?”阿格尼丝对伦佐说。
“反正我不去,”伦佐回答道,“神甫有一双明察秋毫的眼睛,他看着我的表情,就像在看一本书一样,能看出有事要发生。要是他问起我来,我就没办法轻易脱身了。而且,我得待在这里把事情安排妥当,你最好叫别人去。”
“我让梅尼科去。”
“很好。”伦佐回答道,然后,如他所说那样,前去安排事宜了。
阿格尼丝去隔壁找邻舍梅尼科,对于他这个年龄来说,他称得上是一位机智灵活的小伙子。依堂兄嫂的这层关系,他算得上是她的侄子。阿格尼丝找到他的父母,像是借钱似的,说有事要借他一用,耽搁他一整天。“有特殊事情要办。”她如此说。得到允许之后,她便把他带到她的厨房,让他吃了早饭,吩咐他去佩斯卡莱尼科找克里斯托福罗神甫,适时神甫会让他捎个话回来。“克里斯托福罗神甫,那个善良的老人,你知道的,留着花白的胡须,大家都称他为圣徒……”
“我知道,”梅尼科说,“他总是很温和地对孩子们说话,有时候还给他们一些小圣人泥像。”
“正是,梅尼科。如果他叫你在修道院等一会儿,你就不要跑远了,千万不要和别的孩子去湖边往水里扔石头,也不要去看他们钓鱼或者玩那些挂着晾晒的渔网,还有不要……”
“唉!婶婶,我又不是小孩子。”
“好吧,你小心谨慎就是了,等你把口信带回来了……瞧!这两枚崭新的小银币就是你的了。”
“现在就给我吧,反正……”
“噢,不不,给你你就该拿着玩了。去吧,好好表现,然后你就会得到更多的银币。”
在这一漫长的清晨发生了很多奇怪的事,使阿格尼丝和露琪娅原本就很凌乱的心更加不安。一个乞丐,远不像普通乞丐那样面黄肌瘦、衣衫褴褛,带着几分阴森和邪恶的神色,来到她们家乞讨,同时仔细地端详着四周。她们给了他一片面包,他接过并放进篮子里,但掩饰不住他漫不经心的神态。他磨蹭着不愿离去,厚颜无耻而又迟疑不决地问了阿格尼丝很多问题,而阿格尼丝则努力做出与实际情况相反的回答。当要离开时,他又假装走错了门,走到了楼梯口,快速朝楼上望去,细细地打量了一番。听见她们喊道“喂,喂,你去哪里?先生,从这里出去”时,他转过来向所指的门的方向走去,恭敬地表示歉意,佯装谦卑的神态与那张凶狠无情的脸极不相称。此人走了之后,她们又时不时地留意到一些形迹可疑的人。很难说清楚他们到底是什么人,然而她们不相信那只是些过路人,尽管这些人都竭力装出一本正经的样子。一个人假装进来问路,其余的就在门口放慢脚步,透过小院子偷看屋子里发生的事,似乎想要看见但又怕被人猜疑。临近午时,这些令人讨厌和不安的家伙才不再露面。阿格尼丝时不时地站起来穿过小院子到临街大门外去侦察一番,焦虑地左顾右盼一通后带着情报回到里屋,高兴地说:“没人了。”露琪娅听到这话也很高兴,两人都不知这是什么缘故。但是她们每走一步,都觉得被一种无可名状的不安所萦绕着,这多多少少挫伤了她们,尤其是露琪娅于晚间行事的勇气。
也许读者需要更明确地知道这些神秘的闲逛者到底是谁,为了把此事交代清楚,我们得退后一两步说说唐罗德里戈的情况。我们讲过,克里斯托福罗神甫昨天离开后,他一个人留在自己府邸的某个房间里。
我们已经说过,唐罗德里戈在他宽敞的房间里大步地踱来踱去,房间的几面墙上都挂着他几代先辈的画像。他走到一面墙前,回过头来,目光停在了一位英勇的祖先的画像上,当时,不论是他的敌人还是自己的士兵都很畏惧他。他的表情严肃而可怕,头发从额头一直向上竖着,双鬓及弯弯的下巴上长满了浓密的、尖尖的胡须,像武士一样威猛,他全身披着铁甲,右手叉在腰际,左手握住剑柄。唐罗德里戈打量了一会儿,他走到画像下面,然后转过身去,凝望着他面前的另一位祖先的画像,那是一位使诉讼人畏惧的地方法官,坐在一把覆盖着深红色天鹅绒的高高椅子上,身着一件宽大的黑袍。除了领口和两条胸前饰带是白的外,他一身黑色,貂皮领子的里衬向外翻着(这是参议员的明显标志,但只有冬天才穿,这就是从来看不见参议员着夏装的照片的原因)。这位法官眉头紧皱,手里拿着一份申诉书,好像在说:“走着瞧吧。”他的旁边是一位令其女仆们畏惧的女主人,另一边则是一位修道院院长,手下的修士们都很害怕他。总之,他们在世时都是些显赫威严之人,在这一点上他们是那么相似,因此时至今日仍能唤起人们的恐惧感。面对这些祖先,唐罗德里戈一想到一个修士竟敢以预言来斥责他,顿觉愤怒难耐,羞愧不已,内心无法平静下来。他想了个复仇的计划,但随即又放弃了,与此同时,他思考着如何在保全名誉的前提下使自己的欲望得到满足。有时,当听到回响在耳边的克里斯托福罗神甫所给的诅咒时,顿时又觉得浑身不自觉地发颤,差点儿就要放弃满足自己欲望的想法。最后,出于总要做什么的缘故,他叫来了一位仆人,吩咐他替自己给客人们道个歉,说他突然有急事缠身,不能奉陪了。仆人回来说客人们说了些问候他的话,都告辞了。
“阿蒂利奥伯爵呢?”唐罗德里戈仍踱着步,问道。
“他和其他宾客一起走了,大人。”
“很好,给我找六名随从来,动作要快。马上取我的剑、斗篷和帽子来。”
仆人鞠了一躬,退了出去。片刻工夫以后,仆人回来了,呈上宝剑、斗篷和帽子。唐罗德里戈把剑佩挂在腰间,斗篷披在肩上,并接过一顶装饰着长长羽毛的帽子,戴在头上,以一种傲慢的姿态使之戴牢。然后他走向大门口,六名剽悍的家丁全身披挂,一字排开,在迎候主人,他们向他请了安,便跟随在他的后面出发。唐罗德里戈的情绪比往日更加阴沉,表情更加威严,气势汹汹地走出了府邸,朝莱科镇而去。一路上,遇到他的农民都摘下帽子,向他毕恭毕敬地鞠躬表示敬意,那些经过他身边却胆敢不脱帽致敬的粗野之人,要是随行的暴徒们在其头上敲上一棍子迫使其放尊敬点儿才满意的话,这些粗野之人会觉得自己没有脱帽致意,挨上一棍子算是捡了便宜。对这些致意的人,唐罗德里戈根本不予理会。但对于有一定地位,身份不如他高贵的人,他矜持地回礼。那天他碰巧没有遇到西班牙城堡主,如果遇到的话,他们同时向对方深鞠一躬,就像两位有权有势的人会面一样,即便没有共同利益之争,但出于礼貌起见,也会互相致意,以示对对方地位的尊敬。为了打发时间,摆脱始终萦绕在他头脑里的神甫的形象,看看那些对待他与神甫的举止完全不同的人,唐罗德里戈走进了一座房子,那里聚集着很多人。在此地他通常受到人们的殷勤接待,而这种曲意逢迎仅限于对那些他们特别爱戴或特别惧怕的人。夜深了,唐罗德里戈回到自己的府邸,遇上阿蒂利奥伯爵也刚好回来,于是两人坐下一起吃晚饭,唐罗德里戈沉默寡言,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收拾好桌上的残羹冷炙,仆人们离开了,阿蒂利奥伯爵随即以嘲弄且不怀好意的语气问道:“表哥,我们打的赌,你什么时候付我赌注啊?”
“圣马丁节还没有过呢。”
“你可要记得早点儿兑现哦,因为再过几个日历上的圣人节,你也不会……”
“你且拭目以待吧。”
“表哥,你是要和我耍政术吗?我可全都明白。这次打赌我是赢定了,我打算和你再打一个赌。”
“赌什么?”
“赌那个神甫……神甫……我记不清他的名字了,总之,他点化了你。”
“那只是你自己的猜想而已。”
“你被点化了,表哥,你被点化了,我再说一遍。我倒是为你高兴,只是看见你双眼低垂、痛心忏悔的样子,那将是一幅多美好的景象啊!对于神甫来说这又是一件多么令人欢欣鼓舞的事啊!回到修道院他该多么自豪啊!像你这样的鱼,他们可不是每天,也并不是用任何渔网都能捕到的哟。你放心好了,他们定会以你为榜样,当他们去较远的地方布道时,便会谈起你的事迹。我仿佛都听见了他们布道时的声音。”于是,他滑稽地作出牧师布道的姿势,用浓重的鼻音模仿着牧师布道的语调接着说,“我亲爱的听众们,在世界的某个地方,出于尊重当事人我就不说出其具体的地名了,居住着一个放荡的绅士,他与女人们的交情要深于男人们,他习惯见女人就搭,某天竟然盯上了……”
“够了,够了,”唐罗德里戈半恼半怒地打断道,“如果你想再打一个赌,我奉陪到底。”
“见鬼!看来,或许是你点化了神甫?”
“别给我提起这个人,至于说输赢,圣马丁节那天见分晓。”这么一说,伯爵的好奇心被激了起来。他不断发问,但是唐罗德里戈巧妙地避而不答,只说一切到时自见分晓,他不愿向伯爵透露自己既未完全定下来也未开始执行的计划。
第二天早上,唐罗德里戈恢复了常态,神甫对他说的“总有一天……”的预言曾使他惶恐不安,如今已随着昨晚的梦烟消云散了。如今,他只觉得十分愤怒,一想到自己昨天一时的怯懦,他羞愧不已,心底的怒火更是噌噌直往上蹿。回忆起昨天凯旋式的出行,众人的点头哈腰、殷勤款待,以及表弟的玩笑话,他往日的精气神儿在很大程度上得以恢复。他刚一起床,就差仆人把格里索叫来。“定有什么大事。”接到命令的仆人心里暗想,因为那个名叫格里索的人可不是一般的家丁,此人乃唐罗德里戈的一帮打手的首领,大凡最骇人最危险的事主人都托付于他。此人也是最得主人信任的,而出于感恩和自己切身利益考虑,他对主人忠心耿耿,为其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当初因为犯了杀人罪,他来到唐罗德里戈家寻求其庇护,以逃脱法律的追究。唐罗德里戈让他做了一名家丁,使他免受法律制裁。就这样,他干着主人交代下来的种种罪恶勾当,而不必为自己犯下的第一桩罪落入法网。对于唐罗德里戈来说,收留格里索意义非同小可,因为在唐罗德里戈所豢养的一帮手下中,格里索毫无疑问是最胆大的一个,而且,这件事也证明了唐罗德里戈能够逆法而行而免受惩罚,如此一来,他的权势无论是在实际中还是在舆论上都增强了。
“格里索,”唐罗德里戈说,“现在是彰显你英雄本色的危急时刻了。明天之前,你一定要把露琪娅弄到这个地方来!”
“只要是我最尊贵的主人开口,格里索绝不退缩。”
“你想要多少人就带多少人吧,你觉得怎么合适,就怎么调遣和指挥他们,只要能把这件事办好就行。但是你要特别注意,决不可伤害到她。”
“老爷,她会受点儿小惊吓,为的是不让她大声叫喊……这是避免不了的。”
“一点儿惊吓……我明白……是在所难免的,但不要伤她哪怕一根头发,尤为重要的是,要对她以礼相待。明白吗?”
“老爷,从枝头摘下一朵花献给您,一点儿也不碰它是办不到的。但我会按规矩办事,只做该做的。”
“若有差池,唯你是问。还有,你打算怎么行动?”
“我还在考虑中,老爷。幸运的是她的家在村子的尽头,我们得找个地方埋伏起来,我知道离她家不远处的田野中间有一座无人居住的房子,那个房子……老爷您应该是不清楚这样的事的……几年前被火烧了。因为没有资金重建,所以废弃了,那里经常闹鬼,但今天不是星期六,我不在乎那些。村民们迷信得很,就算里面有宝藏他们晚上也不会靠近它,所以我们可以在那里安全落脚,不必担心有人扰乱我们的计划。”
“很好,然后呢?”
格里索接着提出他的计划并和唐罗德里戈一同讨论,直到两人商定好了一个万无一失的方法,使整件事得以圆满完成,而又不至于留下作案者的蛛丝马迹。他们甚至想到了设法通过制造假象把人们的猜疑转移到别处去,使可怜的阿格尼丝不敢张扬,使伦佐的恐惧大于悲伤,不仅不敢诉诸法律,甚至不敢诉苦申冤。两人还密谋了一些其他的罪恶行径,以确保主要的罪恶阴谋得以成功。在此,我们就不一一详述他们商讨的内容了,因为正如读者所看到的,这些内容并不妨碍我们对整个故事的理解,若真花很长时间去听这两个可憎的恶棍的谈话,不论是对读者还是对我,都只不过是徒增些无趣罢了。只是提一下,格里索正要离开房间去执行命令时,唐罗德里戈又把他叫了回来,说:“听着,万一今天晚上那个鲁莽的乡下人竟然自投罗网,先行给他点儿苦头尝尝,让他长点儿记性,倒也未尝不可。这样的话,明天对他发出的不许声张的命令将会更奏效。但是你不要特意去找他,以免耽误了更重要的事。你明白吗?”
“放心交给我好了。”格里索回话时鞠了一躬,神情恭敬而又傲慢,然后便离开了。
这天早上,他四处游荡,侦查周围的情况。那位假扮成乞丐混入阿格尼丝家的人,不是别人,正是格里索,他想亲自前来看清屋内的情形。那些假装路过的行人都是他无耻的手下,他们依他的命令行事,只需大致熟悉此地就行。侦查完地形后,他们便悄悄离开了,以免引起过多的怀疑。
回到府邸后,格里索便向大家说明了情况,仔细地安排了这件事的行动计划,分别指派了各自的任务,并作了相应的指示。所有这一切均没有瞒过老仆人,他的双眼和双耳时刻保持着警惕,已经发现他们正在谋划某件大事。凭借自己的观察和打探,从这里获得一点儿消息,那里掏来一点儿消息,仔细推敲着暗语的含义,猜测着他们神秘的行动,老人终于弄清楚了夜间他们要做的事。然而,当他弄清此事时,天色已近傍晚了,一小撮暴徒已经离开了府邸,前往那废弃的房子隐蔽去了。尽管这位可怜的老人非常清楚自己所做之事很危险,尽管也担心自己的帮助为时已晚,但他仍不想袖手旁观。他借口散步走出府邸,朝着修道院匆匆走去,如他所承诺的那样,向克里斯托福罗神甫汇报了此事。过了不久,第二批暴徒也纷纷行动,一次一两人,这样看上去便不会像一伙人。格里索最后一个动身,他的身后只剩下了一顶轿子,要等天黑时再抬到废弃的屋子。当所有的人都到了集合地之后,格里索便派了三人去镇上的小酒馆。其中一人站在门外放哨,观察街道上的动静,等镇上的居民都回家休息了就发出信号;另外两人则待在小酒馆里,打牌、喝酒,装作一副作乐的样子,但随时留意着那些应当注意的事。而格里索和其他人,则埋伏在那废弃的屋子里,等待时机到来。
可怜的老仆人还在路上行走时,那三名前去打探的暴徒已经来到了岗位上。太阳快下山时,伦佐来到了露琪娅家,对两个女人说:“托尼奥和杰尔瓦索此刻正在外面等我,我要同他们一起去小酒馆吃晚饭。晚祷钟声敲响时,我们便来接你们。加油,露琪娅,勇敢点儿!成败在此一举了。”露琪娅叹了口气,应道:“噢,是啊,勇敢点儿。”她说这话时的声调显得言不由衷。
伦佐和他的两位同伴到达酒馆时,发现已经有一个暴徒在门口望风了,此人斜靠在一根门柱上,身子挡住了大半个门口,双手交叉放在胸前,用打探的神情左看看,右望望,两只鹰眼般的眼睛时而露出眼白,时而露出眼珠。他歪戴着一顶深红色的扁平丝绒帽,遮住了一半头发,长发在黑黑的前额处分开,梳到脑后用梳子束了起来。他一只手拿着一根短棍,确切地说,表面上看不出他带了武器,但是只消看看他的面孔,哪怕是小孩子也能猜出他的衣服下藏了不少武器。伦佐走在他的两位同伴的前面,当他来到这名暴徒跟前,准备进屋时,此人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并没有打算让路;而这位年轻人,因为目前有要事要办,想避开一切麻烦,便假装没看见,也没有停下来说声:“请让一下。”而是侧着身子,贴着另一边的门柱,从那位站着不动的人留下的空隙间挤了进去。他的两位同伴也不得不采取他的策略,才进入酒馆。他们进去后,便看见另外两个暴徒正坐在酒桌旁,饮酒划拳,一齐大声叫喊着,伦佐他们早在门外就听见了他们的声音。两位暴徒还不断地拿起置于两人之间的大酒瓶,轮流给对方倒酒,眼睛却紧紧地盯着刚进来的三人,特别是其中一位暴徒,他的右手举在空中,三根大手指伸得直直的,嘴里刚刚蹦出个“六”,还没来得及合上,眼睛却把伦佐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他先对同伴使了个眼色,接着又对门外那个暴徒使了个眼色,那人点了点头。见此情景,伦佐觉得很疑惑,朝那两个人看了看,想从他们的表情中找到有关这些迹象的答案。但是那两个人除了表现出一副狼吞虎咽的样子外,没有透出半点儿信息。这时,店主过来点餐了,伦佐让他带他们进了隔壁的房间,点了些吃的当晚餐。
“那些陌生人是谁?”当店主胳膊下夹着一块粗糙的桌布,手中拿着一壶酒回来时,伦佐低声向他问道。
“我不认识他们。”店主回答说,摊开了桌布。
“怎么,一个都不认识吗?”
“你也知道,”店主回答说,双手再次将铺在桌面上的桌布弄平,“做我们这一行,首要的规矩就是不要探听客人的隐私,所以即使我们店里的女仆也不爱打听。再说,这儿就像码头一样,人来人往的,要打听也很难,当然,我说的是好年景时。但是现在我们得乐观点儿,因为好年景总会到来的。我们只关心上我们这儿的人是否是正派人,至于他们是谁或者不是谁,对我们来说无关紧要。好了,我这就给你们上一盘肉丸子,这样好的肉丸子你们还没吃过呢。”
“你怎么知道……”伦佐正要问下去,但是店主根本不理会他的话,径直朝厨房走去。当店主端起盛着肉丸的锅时,那位紧紧盯着我们那位年轻人的暴徒走到了店主身旁,低声问道:“那些人是谁?”
“镇子里的本分人。”店主回答说,并将肉丸倒在了盘子里。
“哦,那他们叫什么?又是谁呢?”暴徒继续问,声音很粗鲁无礼。
“有一个叫伦佐,”店主低声回答说,“是个好青年,编织丝绸的,手艺很好。另外一个叫托尼奥,是个农民,喜欢寻快活,只可惜没几个钱,不然全花在这儿了。那第三个是个呆子,给什么就乐得吃什么。对不起,我得忙活啦。”
说着,店主微微鞠了一躬,便从问话人和炉灶间穿了过去,端着肉丸走进隔壁房间。“你怎么知道,”伦佐再次看见店主时,继续问道,“他们是正派人,既然你不认识他们?”
“看他们的举止,小伙子,根据一个人的举止就可看出他的人品。那些喝酒时不挑剔,付账时不计较,又不同客人争吵,如果想捅某人一刀,会离开小酒馆,走得远远的,以免让可怜的老板卷入其中,这样的人就都是正派人。不过,要是人人都能像我们四人了解彼此那样了解别人的话,那就好了。但是你这个新郎官怎么对这些事那么好奇呢,你不是应该有许多其他事要张罗吗?尝尝你面前的这些肉丸子吧,可口得很,连死人吃了都能活过来呢。”说完这些,店主便回厨房去了。
我们的作者在谈及店主用不同的方式回答不同的询问时,说店主这样的人,嘴上说愿意与诚实正直的人交朋友,可实际却更愿向那些长相或是品性像恶棍的人献殷勤。大家一定注意到了,他就是个古怪人。
这顿晚餐,大家吃得并不愉快。两位被邀请而来的客人很想好好享受这顿美餐,而请客之人却满脑子的……读者知道是怎么回事,那几个外地人的奇怪行为让其深感不安和焦虑,他急着想离开。为了不引起那几个陌生人的怀疑,伦佐压低了声音,断断续续地跟同伴交代着,语速很快。
“这事太好了,”杰尔瓦索突然喊道,“伦佐想要结婚,就需要……”伦佐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托尼奥则一边用胳膊肘碰了碰他,一边大声斥责道:“闭嘴,傻瓜!”他们的谈话也越来越索然无味,伦佐时不时地给两位同伴斟酒,但始终很有节制,既要使他们壮了胆,又不能使其喝得晕乎乎的,酩酊大醉。晚饭后,吃喝得最少的人付了账,三人在暴徒们审视的目光下经过他们身边,暴徒们死死地盯着伦佐,就像他刚进入小酒馆时那样。伦佐走出小酒馆,向前走了几步,转过身来看时,发现先前坐在酒馆里的两个暴徒正跟着他。于是他便和同伴停了下来,好像在说:“咱们看看这两人究竟想打我什么主意。”不过,那两人感觉到自己好像被发现了,于是也突然停了下来,轻声地说了几句,就又返回去了。要是伦佐站得近,就能听到他们的谈话,且一定会觉得他们的言语很奇怪。“且不说赏给我们喝酒的钱有多少,那真是多么有面子的事情啊!”一位暴徒说道,“要是我们回到府邸,禀报说是我们很快让他们投了降。而且是我们自己干的,格里索先生没有在这里指挥我们。”
“那岂不要坏了头等大事!”另一个暴徒回答说,“瞧,他们肯定有所察觉,正停下来看着咱们呢。唉,要是再晚点儿就好了!我们还是回去吧,不然他们肯定会怀疑咱们。你没看见人们正从四面八方走过来吗?再等等,等到他们都回家休息了再说。”
事实上,夜幕降临时,镇上通常是嘈杂声一片,不过再过一会儿,一切将归于夜晚的静谧和肃穆。女人们从田野回来,背上背着婴儿,手上还牵着大点儿的孩子,教他们做晚间祷告。男人们也回家了,肩上扛着铁锹和锄头。随着房门一扇扇地打开,可以看见到处闪耀着火光,那是人们点燃灶火准备做简陋的晚餐。街上可以听到人们互道晚安的声音,以及人们关于歉收、饥荒三言两语的愁话。同时,街道的上空还回荡着洪亮而有节奏的钟声,钟声宣告着白天的结束,淹没了其他的声音。伦佐看见跟在他们身后的那两个冒失鬼已经退回去,便又继续赶路了,此时,天越来越黑,他压低了声音,时不时地提醒兄弟二人各自应该注意的事项,怕两人搞忘了。当他到达露琪娅家时,天已经完全黑了。
一位不乏才智的外国作家曾说过:“做一件可怕的事情,从最初谋划到开始动手,中间所经历的仿佛是一个幻象或是一场可怕的梦。”露琪娅几个小时一直饱受着这样的噩梦的惊扰,而阿格尼丝自己,作为这个计划的炮制者,却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不知道该说什么来鼓励女儿。但是,从梦中醒来的时刻,也是开始行动的时刻,思想即在瞬间发生了转变。原先在内心深处斗争着的恐惧和勇气被一种新的恐惧和一种新的勇气所取代了。拟订好的计划仿佛是新的幽灵一样出现在头脑中;那些乍一看很可怕的事,似乎一下子变得容易起来,而原先几乎没有察觉到的小障碍,似乎变得难以逾越了。想象力在惊慌中丧失了,四肢也不听使唤,原先以极大的把握所承诺下的事,而今觉得是那样力不从心。听到伦佐轻轻敲门的声音,露琪娅突然感到惊恐不已,以至在那一瞬间她决意忍受任何苦难,哪怕是同伦佐永远分开,也不愿去执行事先说好的那个计划。但是,当伦佐站在露琪娅面前,说:“我来了,咱们走吧。”当所有的人都一副毫不犹豫的样子,准备和她一起前去执行一件事先定好的,无法改变的事时,露琪娅既无时间也无心情去反对了。她浑身颤抖着,一只手攥着母亲的胳膊,另一只手抓着未婚夫的胳膊,几乎是被拖着,随着这队冒险的人出发了。
黑夜中,他们迈着小步,轻脚轻手地跨过门槛,走上了通向镇外的小路。穿过镇子,他们到达唐阿邦迪奥先生家。有一条最便捷的路,但是,为了不让人发现,他们竟选择了另一条较远的路,因为这条路更加僻静。穿过一条条狭长的位于田间小路后,他们来到了唐阿邦迪奥的房子近旁,在这里他们分了手。两位恋人躲在房子某一角的后面,阿格尼丝与他们在一起,只是站在稍靠前的地方,以便能及时上前拦住佩尔佩图阿,并缠住她。托尼奥和他的傻瓜弟弟杰尔瓦索一起。这个杰尔瓦索自己什么都不会做,但是缺了他又什么事都做不成。兄弟俩赶紧大步走上前去,敲了敲门。
“这么晚了,是谁啊?”一个声音喊道,这声音是从刚打开的窗户传出的,是佩尔佩图阿的。“据我所知,没人生病啊。不过,大概发生了什么不幸的事。”
“是我,”托尼奥回答道,“还有我弟弟,我们想找神甫先生谈谈。”
“哪个基督徒会在这个时候来?”佩尔佩图阿厉声回答说,“你们真不懂规矩!明天再来吧!”
“听着,随您的便吧,明天我也许来,也许不来,但我凑了一笔钱,专门前来还债,那笔债您是知道的。瞧!我带来了二十五枚崭新的米兰银币,不过,要是现在还不成也没关系,我自然知道怎样花它们。那就等我啥时候攒够了,再来吧。”
“等一下!等一下!我去去就来。不过您干嘛在这个点儿来?”
“要是您能换个时间,我倒是没意见,可我已经站在这里了,要是来的不是时候的话,那我走便是了。”
“不,不,稍等一会儿,我马上给您回话。”
这样说着,她又关上了窗户。就在这时,阿格尼丝轻轻地对露琪娅说:“勇敢点儿,这只需一小会儿,就像拔颗牙那样。”说完便离开了那对恋人,走到两兄弟面前,在门口同托尼奥闲聊了起来,这样,要是佩尔佩图阿回来看见她的话,她会认为她可能是碰巧路过这儿,被托尼奥叫住了,于是就待了片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