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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3-03-10 16:14: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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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船撞在河岸上,惊动了露琪娅。她悄悄擦干自己的眼泪,抬起头,就像自己刚睡醒一样。伦佐第一个跳下船,他伸出手去拉阿格尼丝,阿格尼丝下船后,又伸出手去拉露琪娅。下船后,三人转身凄惶地向船夫道了谢。“没什么可谢的,我们生来就是要互相帮助的。”船夫说。当伦佐想塞给他一两枚随身带的银币时,船夫几乎是恐慌地缩回了手,像是有人怂恿他去抢似的。伦佐揣了这几枚银币在口袋里,原本是打算待唐阿邦迪奥不得已地为他们证完婚后,慷慨地赠予他作为酬劳的。此时,一辆马车早已停在岸边等候他们了。车夫问候了三位客人后,便请他们上车,接着,随着车夫的一声吆喝和一记鞭响,他们上路了。

我们的作者并没有描写这一段夜间旅程,也没有提及这三位将要落脚的那个小镇叫什么名字,并且他还特意强调自己并不想说出这一名字。随着故事的逐渐展开,他秘而不宣的原因也就清楚了。露琪娅在那个地方避灾躲难,却被卷入了一个女人的不可告人的奸计;而在我们的作者著书的年代,这个女人的家族看来是名门旺族。若想说明那女人在干这件勾当时的诡秘行为,不得不简略地提及她往日的生活,于是这个家族也就在读者面前显露了原形。我们可怜的作者小心翼翼、煞费苦心地对我们隐瞒的东西,我们费点心思就可以在别处豁然发现。作者恰好提及的这个地方是一个著名的古老市镇,只是没有提及该市镇的名字。接着,他又不小心地提到兰布罗河流经那里,而且还说那个地方有一位大主教。有了这些暗示,全欧洲大凡有点儿学问的人都会随即脱口而出道:“是蒙扎市!”我们还能准确地推测出那个家族的名字。不过,尽管那个家族早已灭亡了,我们以为还是笔下留情为好,免得伤害了那些亡故之人,也好给有学之士留下一些研究的课题。

刚好黎明时分,我们的几位流亡者就到了蒙扎市。车夫进入了一家客栈,他对此地很了解,又非常熟悉店主,便为新来的客人订了一间房,并领他们进了房间。伦佐再三感谢,想请他收下一些钱作为酬劳,可是,就像那个船夫一样,车夫心中希望的是另一种报酬,一种更遥远的但却更丰富的报酬,他赶紧收回了手,逃也似的走了,前去照看他的马匹。

经过了前面我们所描写的那天夜里的事情之后,大家都能想象得到,大半个晚上他们都愁思绵绵,时刻担心着某种不可知的厄运会降临。在这忧愁的寂静之夜,在这比瑟瑟秋风更凉的寒风里,三人挤在并不宽敞的马车里,疲惫的身躯被一路上的颠簸震颤了,所以,当他们来到客栈里,很快便觉得睡意绵绵,遂从隔壁房间找来了一张长凳,坐下稍作休息。三人简单地吃了些饭菜。在饥荒的年代,他们的食物本来就少,又要留备将来的种种不时之需,再加之他们的胃口欠佳,三人吃得少之又少。他们又纷纷忆起了两天前他们本应享用的那顿婚礼的盛宴,每个人都次第发出声声长叹。伦佐原本想再留些时候,至少过完那天,看看母女二人如何安顿下来,也好帮帮她们,可是,克里斯托福罗神甫早已嘱托过她们,让伦佐尽早上路。因此,她们还断言说神甫这样安排有多种原因:人们会说三道四……他们越是迟迟不分离,越是痛苦……他很快便会回来的,会带来好消息……就这样,这个年轻人终于决定离开。他们商定了尽可能快的见面的办法。露琪娅任眼泪肆流,伦佐竭力地抑制住自己的眼泪,紧紧握着阿格尼丝的手,用近乎哽咽的话语说了声“再见”,然后便起程了。

两个女人不知会遇到多大的麻烦,要是没有那位善良的车夫受命将她们带到修道院,给予她们一切必要的帮助的话。于是,她们在车夫的陪同下,朝着修道院走去。众所周知,修道院在蒙扎市镇外不远处。到了修道院门口,车夫敲响了门铃,还叫人去请院长。院长很快就出来了,收下了那封信。

“噢,克里斯托福罗修士!”他认出了字的笔迹,随口喊道。他的语气和表情明显地显示出,他是在叫一位亲密的朋友的名字。也可以很容易地看出,我们善良的修士在信中肯定大力推荐了这两位女士,并饱含感情地介绍了她们的遭遇。因为院长看信时,时不时流露出惊讶和气愤的神情。他的目光时不时从信纸上抬起,用某种爱怜而又好奇的眼神凝视着她们。看完信后,他站在那儿想了一会儿,然后对自己说道:“这事只有找小姐,要是她愿意施以援手的话……”接着,他将阿格尼丝叫到了修道院广场的一旁,问了她一些问题。阿格尼丝的回答令他很满意,然后他又转向了露琪娅,对她们两人说道:“善良的女士,我会尽力帮助你们的,我希望能替你们找到一个更安全和体面的避难之处,直到上帝更好地安置你们。你们愿意随我走一趟吗?”

女人们恭敬地点了点头,表示愿意。接着修士继续说道:“同我来吧,我现在就带你们去小姐的修道院。不过,你们得跟我保持几步的距离,因为人们爱说闲话。要是他们见到一个修道院院长同一位年轻漂亮的姑娘走在一起……我是说,同女人走在一起的话,天知道他们会编出多精彩的故事来。”

说罢,他便走在了前面。露琪娅满脸绯红。车夫笑了笑,瞥了一眼阿格尼丝,她也禁不住笑了。院长走了几步,他们跟在他身后,相距十步远。此时女人们便向车夫问道:“那位小姐是谁?”这个问题她们不敢向院长询问。

“小姐,”他回答说,“是一位修女,不过她同其他的修女不同。她既不是女修道院院长,也不是女修道院副院长。因为,据说她是她们当中最年轻的一位,但是她出身于一个世世代代都是名门望族的家庭,她的祖辈是西班牙的一个古老而又尊贵的家族。现在,她的某些家族成员还是王子王孙,所以人们把她称作小姐以显示她贵为小姐的身份。该地区的人都这么叫她,因为人们说以前那个修道院中从没有她这样高贵的人物。即使是现在,她的家族在米兰仍享有很高的声誉,备受人们的尊敬。在蒙扎市更是如此,因为她的父亲,尽管他并没有居住在这儿,是这个地区首屈一指的权贵。因此,她在修道院可以随心所欲、我行我素,就连修道院外面的人也敬她三分。要是她应下某事,就一定能办到。所以要是我们眼前的这位善良的修士能设法将你们托付给她,而她又能答应下来的话,我敢说你们将会像在圣坛一样安全。”

走进小镇门口时,修士停了下来,回头看了看其他几人是否跟了上来。在那个时代,这里一边是一座废弃了的古塔,一边是一座毁坏的城堡,只剩下断壁残垣。或许,只有少数读者仍能记得它们完整的样子。接着,院长穿过城门,朝修道院走去,到达大门口处,他再次停了下来,等待着其他几人。他请求车夫过些时候再来修道院听回音。车夫同意了,向两位女士告了别,她们再三感谢,还请他替她们向克里斯托福罗神甫转达她们平安抵达的消息。院长带着她们进入了修道院的第一进庭院,将他们领进了女管事的房间里,把二位暂托付于她,而他自己一人先去求见那位小姐。过了一会儿,他回来了,非常高兴地让她们同他一起进去。他回来得正是时候,因为女管事正穷追不舍地询问二人,她们正愁不知道该如何回避。穿过内庭的时候,修道院院长指点两位女士在那位小姐面前如何表现。“她对你们很有好感,”他说,“她可能会尽力帮助你们的。你们要谦虚,有礼貌。坦诚地回答她的问题。她没问你们时,就交由我应付。”接着,他们穿过楼下的一间屋子便到了修道院的会客厅。在进去前,院长指着会客厅的门对女人们低声说道:“她就在里面。”仿佛是在提醒她们别忘记方才他给她们的忠告。露琪娅之前从来没见过修道院,一进客厅,便四处张望,因为她想找到那位小姐,准备向她施礼。结果她没看到任何人,便疑惑地站在那里。但是,看到院长朝前走去,阿格尼丝跟在他身后,便朝那个方向定睛一看,这才瞧见了一个近乎方形的孔,好似半边窗户,上面有两排牢固的铁窗棂,中间隔着将近一掌宽的距离,窗棂后面站着一位修女。她看上去二十五岁左右的样子。第一眼看去,她很美,但是,这种美丽恰如凋谢、枯萎的花,只留下了残韵,甚至可以说是一种残败的美。她的头上罩着一块平整的黑纱,从两边垂下,没有贴着脸庞;黑纱下面,一条雪白的亚麻带子半掩着她那白皙莹润的额头;还有一条折成褶状的带子,裹住她的脸颊,在下巴处交叉,然后绕在脖子上,尾端垂至胸口,遮住了她黑色长袍的领口。不过她的额头时不时地皱起,好像在很痛苦地痉挛着,她的两条墨玉似的眉毛也随之迅速地上扬,一挤一挤的。有时,她的两只黑色的眼睛会紧盯着另一个人的脸庞,似乎是在高傲地探查什么;然后又会很快地垂下眼帘,仿佛在寻找一个地方隐藏起来。细心观察的人会以为,她的双目是在乞求爱怜、交流和怜悯。在其他时候,人们又会发现,她的双目瞬间流露出由来已久的、压抑着的仇恨和某种无可名状、凶狠的神情。当她的双目呆呆地停留在眼眶里一动不动时,有人会认为这是一种傲慢的神态,而有的人会认为她正在努力思考着什么事,或是摆脱不了重重心事。这些,都远比周围其他事物更令她全神贯注。她苍白的脸颊长得很精致,但疲惫的神情却使其失去了原有的光泽。她的嘴唇尽管只带了些许红润,但是在她白净的皮肤的映衬下却也娇艳动人,就像她的眼睛那样,显得特别轻盈、灵活,又富于表情,充满了神秘感。她身材苗条,体型优美,但却因某些急促的、不规整的举动而显得过分粗犷,对一个女人,尤其是对一位修女来说,这有损于她美妙体态的风韵。她的衣着,给人一种精心打扮过又不特别讲究的印象,这些都说明了她是一个不同寻常的修女。她的头饰很注重世俗的雅致,系着带子的前额下,一绺黑色的卷发垂在太阳穴上,这或许是她已经忘记或者故意藐视修道院的戒律,因为在女人进入修道院举行入院仪式时,就得剪成短发,此后也一直不许留长发。

这一切倒也没有引起这两个女人的注意,因为她们也不知道该怎样分辨这个修女和其他修女的区别,而院长由于常见这位小姐,像别人一样,已经习惯了她在举止和服饰上别具一格的特点。

正如我们所说过的,这位小姐站在窗户旁边,一只手扶着窗棂,那纤细嫩白的手指缠绕在窗棂的空隙间,头微微垂下,打量着朝她走来的一行人。“尊敬的嬷嬷、我们最高贵的小姐,”院长将右手放在胸前,低头示礼道,“这就是那可怜的年轻女子,您曾仁慈地允诺会给予她有效的保护。这位是她的母亲。”

阿格尼丝和露琪娅深深地鞠了一躬,小姐用手向她们示意不必多礼,她转向院长,说:“能够为我们的良友、善良的神甫效劳,是我的荣幸,但是……”她接着说,“你能把这位可怜的女子的遭遇给我说得再具体点儿吗?这样也许我更明白自己该为她做些什么。”

露琪娅的脸刷地红了,低下了头。

“尊敬的嬷嬷,您得知道……”阿格尼丝开口道,但神甫给她使了使眼色,接过她的话,回答道:“尊贵的小姐,我对您说过,一个修士将这个女人托付给我。为了逃避大难,她被迫偷偷地离开了家乡。如今她需要一个避难所来待些时日,在那里,她可以太平地生活,没有人敢前来骚扰,甚至……”

“究竟遇上什么大难了?”小姐打断道,“我的神甫,您就直说吧,不要把事情说得那么含糊,您知道我们修女最喜欢把事情弄个清楚明白。”

“那些事情,”院长回答道,“对于尊贵的小姐来说,只怕稍稍提及也会打搅尊贵的嬷嬷您清净的耳根……”

“哦,您说得没错。”小姐匆匆答道,脸上泛起了红晕,这是羞怯的表现吗?谁要是注意到她脸红的时候那一闪而过的气恼的神情,自然会报以怀疑,尤其是把那红晕和露琪娅脸颊上的红晕做了一番比较的话。

“只要向您说明一点就够了。”院长说道,“一个很有权力的贵族……并不是世上所有的贵族都像您一样,利用上帝赐予他的权力为自己的荣耀奋斗以及为自己的邻居谋福……那位很有权势的贵族,先是无耻地向这可怜的女子献殷勤。一段时间后,眼见这招不管用,于是便干脆露出了凶相,以暴力来迫使其就范。无奈之下,这可怜的孩子背井离乡,出来避难。”

“你过来,姑娘,”小姐用手示意露琪娅,说道,“我知道院长说的都是真实可信的,但是没有人能比你更清楚这件事的内情,你说说看,那个贵族是否就是迫害你的那个恶棍?”

小姐叫露琪娅靠近些,她立刻答应了,但是要回答这个问题,却又是另外一回事。即便是与她身份相同的人问到她这个问题,她都会觉得羞愧难耐,更何况是像小姐这样高贵的人,并且还带着一种不怀好意的猜疑,这叫她完全丧失了回答的勇气。“小姐……尊贵的嬷嬷……”她结结巴巴地说道,但似乎再没什么可说的。此时,阿格尼丝心想,除露琪娅之外,自己是最了解真相的人,现在应该全力帮助女儿。“最尊贵的小姐,”她说,“我可以完全证实我女儿痛恨这个贵族,就像魔鬼痛恨圣水一样。我敢说,他本身就是恶魔,但如果我的言辞有失妥当的话,请您不要见怪,因为我们原本就是无知的百姓。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我女儿出于自愿和一个小伙子订了婚。这个小伙是一个踏实稳重的人,一个敬畏上帝的人,如果教区神甫做了他应该做的……我知道我不应该这样谈论一个教士。但是,克里斯托福罗神甫,也就是我们这位院长的朋友,他同样也是一位教士,但却有一副仁义心肠。如果他在这里的话,他可以证实……”

“我没有问你话,你却自己说了起来。”这位小姐打断她说道,脸上露出高傲自大和愤怒的表情,这使她的模样变得丑陋了。“你住嘴!我早知道做父母的总是替自己的孩子回答问题!”

阿格尼丝退了回来,感觉受到了侮辱,她给了露琪娅一个表情,像是在说:看吧,都怪你不知道如何说出口,我才遭受到这样的侮辱。院长也微微动了一下头,向露琪娅使了使眼色,意思是说:现在你该鼓足勇气把事情的真相说出来,不要再让可怜的母亲遭此难堪了。

“尊贵的小姐,”露琪娅说,“我母亲告诉您的确实是事实,那个小伙子很爱我(说到这里,她的脸涨得通红),是我自愿和他订婚的。如果我说得太直白,我请求您的原谅,我只是希望您不要再为难我的母亲。至于那个贵族先生,愿上帝宽恕他,我宁死也不愿掉进他的魔爪。如今我们走投无路,只好厚着脸皮来烦劳善良的人,只祈求能有一个安身之处,如果您肯开恩收留我们,小姐,请相信,没有什么人比我们这些可怜的人更真心实意地为您祈福了。”

“我相信你说的话,”小姐的语气变得温和了许多,“但是我得和你单独谈谈。我自然不是需要了解更多的内情,也不是需要谈及其他的理由,才肯为我们热心的院长效劳。”她彬彬有礼地转向院长,匆忙补充道。“实际上,”她接着说,“我早已想过这件事了,这是我目前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几年前,我们修道院女管事最小的女儿出嫁了,这两个女人可以暂且住进她空出来的那个房间,顺便把她原来在修道院的小差事应下来。事实上……”此时她向院长示意,要他靠近窗棂一点儿,小声地说道,“事实上,这年成不景气,本来不打算找任何人顶替那年轻女孩的差事,但是我会和女院长谈谈,只要我一句话……而且又是应院长您的要求……总之,这件事就这么定了。”

院长刚要表示感谢,这位小姐便打断道:“请不必多礼。必要之时,我也会毫不犹豫地请求神甫的帮忙。归根结底……”她微笑着说,但这种微笑里含有一种莫名的嘲讽和苦涩,“归根结底,难道我们不是兄弟姐妹吗?”

说完,她唤来一个女仆(由于她特殊的身份,修道院特地指派了两名女仆供她使唤),叫她去告知女院长她的决定,又唤了女管事到修道院门口,在女管事和阿格尼丝之间协调好了必要的安排。送走了阿格尼丝后,她又和院长道别,把露琪娅一人留了下来。院长陪同阿格尼丝一起走到门口,又顺便给了她一些嘱咐,然后便去给他的好友克里斯托福罗写回信,告知他事情的进展。“那女人真古怪,”他在回府的路上暗自想,“真奇怪!但谁要是懂得如何正确行事,让她为自己做事倒也不难。我的好友克里斯托福罗当然没有想到我能够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把这件事处理得如此妥当。那个高贵的家伙,真拿他没办法,时时刻刻都在为别人排忧解难。他有如此好友,能在短时间内帮他把事情办妥算是他的福分了。善良的克里斯托福罗一定会很满意,他甚至也将明白我们这里的人还是有些本领的。”

在一位年老的嘉布遣会修士面前,这位小姐言语举止都十分注意,现在跟一个没见过世面的乡村姑娘在一起,她便不再约束自己,谈话竟渐渐变得稀奇古怪了起来。对于这些谈话我们还是先不描述为好,我们得简单地叙述一下这位不幸之人以前的经历,然后才足以说明她那些不同寻常的神秘的行为举止,并道出一些事实以解释她的行为举止背后的动机。

她是某个亲王最小的女儿,她的父亲是米兰的贵族,被认为是这个城市最富有的人之一。但是他受虚荣心的驱使,过于看重自己家族的头衔地位,总觉得自己的家产只能勉强甚至难以维持自己的颜面。因此他一门心思地想保护自己的财产,至少是现有的财产,不让其在自己的手里有任何的散失。他有多少子女,史书并无明确记载,只提到他把长子留在身边让其继承所有财产,延续香火,而把其余的儿女都统统托付给了修道院,他还规定长子生儿育女后,也得遵照父亲这一既折磨自己又折磨儿女的做法。我们这位不幸的小姐还在娘胎里,她的人生轨迹就已经定了,无法更改。只有一点是待定的:生下来的会成为一名修士还是一名修女,而且这个决定也不须征得他(她)的赞同,他(她)只须问世即可。她出世时,亲王,也就是她的父亲,想给她起一个能立刻让人联想到以一个出身名门贵族的圣女的名字命名的修道院的名字,所以就给她取名为格特鲁德。在她小的时候,父母给她的第一批玩具便是一身修女打扮的布娃娃,之后给她的便是身着修女服的修女雕像。在给她这些东西的时候,总是告诫她要以这些为荣,要像珍爱珠宝一样爱护它们,同时,总是肯定地附上一句:“漂亮吧,啊?”亲王、亲王夫人或是那位唯一在家中抚养的长子,在夸奖小格特鲁德娇艳的容貌时,总会说“多像一位女修道院院长啊!”除了这句,似乎再也找不到别的言辞来表达他们的赞赏了。然而,没有任何人直接对她说:“你长大了就得去做修女。”虽说如此,这个意思是不言自明的,并且每每谈及她未来的命运时都要附带地提到这点。任何时候只要她作出反叛或傲慢的举动——她原本天性如此——家里人就会对她说:“你现在还是个小孩子,不可有这般不合体的行为举止。当你长大成为一名女修道院院长的时候,你尽可发号施令,做任何你想做的事。”有时候,亲王见她太过于我行我素、不拘礼节时,便会责备她说:“嗨,嗨,这样做可有失你贵为小姐的身份哦。如果你想将来能受到别人对你应有的尊敬,从现在起你就得学会矜持。记住!你将来要做修道院的头号人物,因为不管走到哪里,你都顶着高贵的身份。”

那些话让这个小女孩的脑海中有了一种隐约的印象,那就是她要成为一名修女,并且她父亲的话比其他所有人的话对她更有影响。亲王的行为规范自然而然地带着一位君主的严厉的威严,特别是当对待自己女儿的未来时,他的一字一句是那么的坚决,那么的不可撼动,这赋予人们这样一种感觉:这是命中注定的。

格特鲁德在六岁时就被送到了我们方才已经知道的那座修道院接受教育。其实更主要的是让她为父母替她选择的职业做好初步的准备,也就是在那里,我们遇见了她。亲王选择这个地方也是经过深思熟虑了的。给露琪娅母女领路的那位好心的车夫就说过这位小姐的父亲是蒙扎市首屈一指的权贵。将这个说法和作者在其他地方无意提到的别的暗示比较一下,我们可以很轻易地断定他是这个地区的封建地主。不管这个地方怎么样,他在此处享有很高的权威,并且他认为这儿比其他地方更好,他的女儿在此可以得到不同寻常的对待和尊重,这也会促使女儿将这个修道院作为自己永远的安身之地。他的考虑一点儿没错。女修道院院长和其他几位管事的修女都很兴高采烈,因为要是她们同另一个女修道院发生争执,有了这个地区的贵族家族作后盾,那她们就有了保障,于是她们非常高兴地接受了亲王的这一请求,并特别感激亲王给予她们的这一荣耀;同时,她们完全赞同亲王流露出的打算,这跟她们的打算不谋而合。因此,格特鲁德一进入修道院,大家都不直接唤她的名字,而称其为小姐。她的餐桌和私人住宿的房间,都是与其他人分开的。她的举止行为也被当作其他人的典范。一直以来,人们都迁就她、安抚她、尊敬她。孩子们看到那些一贯以高傲的态度对待其他孩子的人那么待她,都很羡慕她。当然,并非所有的修女都有意让可怜的女孩落入陷阱。许多修女还是心地善良,很诚实,竭力远远地躲开女院长的诡计。她们一想到那些人出于利欲熏心的卑鄙动机,竟要葬送一个女孩子的幸福,心里不免非常憎恶。不过,她们都还有自己的事,有的根本没注意到这些阴谋的底细,有的没察觉到它们是多么的不好,有的不愿深究此事,还有的宁愿保持沉默而不愿提供一切有用的建议。还有的记得自己曾经也是因为类似的诡计而被引进来做一些自己事后后悔的事,她们觉得自己同这个可怜的无辜小女孩格特鲁德很类似,因此对她深表同情,温柔而伤感地爱抚她,不过这个小女孩完全没想到围绕她正在进行的某种阴谋,于是这个阴谋就这样一直继续下去了。要是格特鲁德是这个修道里院唯一的小女孩的话,这个阴谋或许就会这样一直发展下去。但是,在她的同学中,有的知道自己将来要结婚。小格特鲁德从小就被灌输了高于他人的思想,高谈自己将来要当女修道院的院长,她希望自己在每个方面都成为众人嫉妒的对象,可她却惊讶而又恼怒地发现,有的修女对她的夸耀毫不在意。女修道院院长的形象很威严,但是也要受约束,而且还冷冰冰的。而其他修女则与此相反,她们所想象的是一幅多姿多彩的明亮的画面,有丈夫、客人、城镇、随员、华服、马车,等等。那些闪耀的画面在格特鲁德的心中激起了巨大的涟漪,使其激动而又兴奋,就像是一大束刚采撷下来的鲜花置于蜂箱前面那样。她的父母和老师曾竭力培植她自负倨傲的优越感,任其滋蔓,为的是使她接受修道院的宁静生活。随着父母及老师经常有意地向其灌输这一观念,她的激情随之被点燃,她很快便以一种更加炽热、更加主动的热忱投身于这件事情中。为了不使自己在女伴们面前低人一等,同时屈尊让她们受到思想的新转换的影响,她声称,到了作决定的时候,没有人能不征得她的同意强迫她去做修女。而且,她也可以结婚,居住在宫殿,享受世间的种种乐趣,并比其他任何女伴过得幸福。还说,只要她想做到,她就能做到;只要她愿意那样,她就能那样。而事实上,她确实很想过世俗的生活。“必须得到她的同意”,这种想法到目前为止仍然存在,尽管连她自己也不曾察觉,但却隐藏在她脑中的某一角落,现在就完全展露出来了。她不时用这个想法来宽慰自己,以便可以平静地沉醉于自己选择的未来的形象。不过伴随着这种想法,她脑中还总是浮现出另一种想法,那就是拒绝当修女就违背了父亲的意愿。因为父亲早已经相信,或者说假装相信她是愿意当修女的。一想到这点,这个小女孩就远远没有自己所宣称的那样满怀信心了。然后,她就会将自己同她的女伴们相比,她们的自信心是完全不同的一种,而她的心里就会产生一种痛楚的妒忌,尽管一开始时,她也让她们嫉妒和羡慕。她的妒忌很快转变成了仇恨,具体体现在她对别人的鄙视、粗鲁地对待他人以及言语上的挖苦。不过,有时候,她同她们爱好一致、愿望相同时,她便不会那么充满敌意;相反,她会和她们建立一种显而易见而又短暂的友谊。有时,由于渴望享受一些真实的、实在的乐趣,格特鲁德又会因自己的特殊待遇而感到洋洋自得,让女伴们感受到她的优越性。有时,她不能忍受孤独,不愿独自一人面对害怕和希冀,便会去找女伴们,表现出温顺的样子,几乎是在向她们乞求友好、怜悯和鼓励。就这样,她在与自己及别人的痛苦的斗争中,度过了自己的童年,步入了危机四伏的豆蔻年华。在这个年华里,一种神秘的力量似乎占据了她的灵魂,这力量使她的一切爱好、一切想法得到了升华、滋润,获得了无限的生气,有时将其转化,或者将其引向意想不到的方向。之前,格特鲁德在对未来的梦想中,明显追求的是荣耀和富贵;而现在,一种柔和的、亲切的情感头一次轻轻地、朦胧地在她的头脑中弥散开来,如今已扩散开去,占据了她的想象。在她心里最隐秘之处,构建了一个美丽的隐蔽所,在那里,她可以逃避现实的事物。她根据少年时代混乱的回忆、自己对外面世界有限的了解、和女伴们交流时获得的知识,用奇异的方式构造出这些人物。她同这些人物玩耍、交谈,然后代替她们回答自己的问题。在那里,她发号施令,接受各种各样的顶礼膜拜。有时,宗教的意识会打扰这些明亮而又劳累的狂欢。但是,这种宗教意识,同人们从小给这个可怜的小女孩灌输的和她所接受的宗教意识一样,并没把傲慢禁锢,而是使她的傲慢变得更神圣,还被用来作为获取尘世幸福的一种方式。这样,宗教意识失去了它的本质,不再是宗教意识,而是变成了与其他鬼怪一样的东西了。有时,这种鬼怪占据着首要的位置,控制着格特鲁德的幻想。于是,这位不快乐的小女孩便被一些混乱的恐怖思绪和一种不确定的责任感所压倒,她甚至觉得自己讨厌修道院,觉得自己在选择未来的生活时,违背了长辈的意愿,是一种错误。她的内心想为此赎罪,于是她便自愿成为了修女。

根据当时的教规,一个年轻女孩在被认定为修女前,必须要经过一位牧师、一位修女牧师的审查,或是修女牧师所赋予职权的人的审查,看这是否是女孩本人的意愿。女孩首先得提交书面申请书,表明自己是自愿做修女,一年之后,考核才能进行。那些修女接受一项不光彩的任务,抓住了我们所说的那种时刻,引诱格特鲁德在毫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的情况下,劝她在早已替她写好的申请书上签字,写下了自己的名字。为了更容易地劝服她这样做,她们还多次对她说这只是一种形式(事实上的确如此),如果她本人不同意,这根本没有任何作用。不过,格特鲁德签下的申请书还没传到女修士手中,她就已经后悔了。她后悔自己所做的这些事。就这样,几个月来,她几乎每天都在后悔和希望的不断纠缠中度过。很长一段时间,她都对女伴们隐瞒了这件事。有时是害怕女伴们不赞成自己善意的决定,有时是羞于在她们面前暴露自己的错误。不过,最后,她还是卸下了自己思想上的包袱,去寻求他人的意见和帮助了。

此外,还有一条规定,那就是一个年轻女孩必须在她学习的女修道院外至少住一个月才能接受审查。提交申请一年之后,格特鲁德被告知她很快便得搬出修道院,到父亲家去住一个月,这是履行她已经开始的事业必不可少的步骤。亲王和家里其他成员都认为这事是有把握的,似乎一切都已安排停当了。然而,对他女儿来说,却并非如此。她非但没有想要完成这一步,反倒想方设法去推翻第一步。在她困惑之际,她将自己的心声告诉了她的一个同伴,那个最真诚并且总是愿意给她提意见的同伴。因为她没有勇气面对父亲亲口大胆地说出“我不愿意”,于是同伴便建议她给父亲写一封信,告诉他他女儿现在已经改变主意了。由于世上无偿的建议是少之又少的,这个同伴也让格特鲁德为此付出了代价,经常嘲笑她胆小怕事。她和三四个知己一起商讨了信的内容后,便悄悄写了一封信,通过仔细研讨出的方法将信送了出去。格特鲁德焦急地等着父亲的回信,却始终没收到回复。除此之外,几天后,女修道院院长将她叫到了一边,以一种神秘、不悦和怜悯的神情,暗示她说她犯了个错误,令她父亲很生气;不过,又让她明白,要是她表现好的话,她还是有希望让大家忘了此事的。这个可怜的小女孩明白了院长的话,也不敢再贸然进一步去打听。

最后,她热切渴望而又担心的一天终于到来了。尽管她知道她此行犹如参加一场可怕的战争,但只要想着就要离开修道院,从监禁了她八年的围墙里走出来,坐着马车穿越在空旷的乡下,再一次看到她的城市和家园,她就感到无比兴奋。对于这次“战争”,在好友的指示下,她已经想好了对策,制订了计划。她想,就算他们中任何一个强迫我,我也绝不会动摇。我可以低声下气、很谦卑地求他们,但是我不会同意。最主要的是我绝对不会说“同意”这两个字。如果他们假装对我好,那我便会对他们更好。我会哭着哀求他们,以博得他们的同情。至少祈求他们不要把我当作牺牲品。然而,就像先前所预测的一样,尽管没有人哄骗,也没人勉强她,几天过去了,她的父亲或哥哥都闭口不谈她的请愿书,或者她改变当初做修女的决定后写给父亲的信,也没给她任何建议,既不好言相劝,也不危言恐吓。她的父母整日摆出一副严肃、忧愁和郁郁寡欢的样子,却也不告诉她是何缘故。但是在他们看来,她是个有罪的人,像是被下了神秘的诅咒一样,她觉得自己已经被这个家庭隔离出来,唯一的联系便是她的命运还得由他们操控。只有很少的时候,而且是在特定的时间里,她的父母和哥哥才接纳她。在谈话的时候,他们三个显得格外亲切,这使格特鲁德觉得更加痛苦。没有一个人和她说话。当她壮着胆子胆怯地插上几句话时,若不是十分有必要,是没有人回应她的;或者他们摆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轻蔑地瞟她一眼,或者是向她投去严厉的一瞥,以示回应。倘若她再也无法忍受如此痛苦不堪、让人觉得羞辱的对待,感觉自己再也不能融入到这个家庭中或祈求不到一点儿爱抚,他们便拐弯抹角但又很明确地暗示她,她只能当修女,并且这是能够让她重新得到家庭的爱的唯一途径。既然她不愿意接受这些条件,那么她将注定被这个家庭遗弃,完全得不到她迫切想得到的关爱,她又回到了那个被排斥的状态,继续被愧疚折磨着。

周围的事物给格特鲁德的感觉与她心中秘密抱有的幻想形成鲜明的对比,她原本想着,在她富丽堂皇、宾客如云的府邸里,至少也能够体会到她向往已久的真正的愉悦,但她却发现自己不幸被欺骗了。她在家里受到的监禁与在修道院受到的监禁是那么的相似,都一样严格,外出消遣想都别想。连接房屋的过道直接与邻近的教堂相通,这使她连上街走走的机会都没有了。她所接触的人比修道院里的人还无趣,而且还越来越少。每当有人拜访,父母亲都要求她上楼去,并由家里的几位老妈子陪着,若客人没有离去,她便留在楼上用餐。家里的仆人对其主人的命令言听计从,决不违背,而格特鲁德本想像一位淑女那样亲切、随和地对待他们,如今却落到如此地步。对自己来讲,如果他们能够平等地对待她,她就已经很感激了。她有时甚至还低声下气地讨好他们,以求得到平等的对待。尽管有时候他们也礼节性地恭维她,但最终得到的却是仆人们赤裸裸的冷漠。然而,格特鲁德发现,在所有家仆中,有一个人表现得与众不同,对她非常恭敬,似乎是一种特有的同情。这个青年的举止是她一直以来在自己的想象中所追求的,他的品质也符合她想象中的完美人物的品质。渐渐地,这位女孩的言行举止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不像平常那样焦躁不安,她就像一个发现了已经隐藏已久的宝藏的人一样,时刻关注着它,又担心别人会看见。格特鲁德更加严密地观察这个人。然而,不幸的是,有一天早上,格特鲁德正在折叠一封信时(她在这封信里写下了不该写的东西)被一个侍女发现了,使她大吃一惊。短暂的争吵过后,信落在了侍女手里,她立即拿去呈给她的主人。听到父亲的脚步声,格特鲁德感到非常恐惧,这种恐惧只能想象而不能用言语表达,那毕竟是她的父亲,他格外愤怒,而格特鲁德自己也觉得很愧疚。但当他手里拿着那封不吉利的信皱着眉头站在她面前时,她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就算躲进一座修道院也可以。她的父亲只说了寥寥数语,却让人倍感惊惧。她所受的惩罚便是被关在自己的房里,由发现这封信的侍女看管着。但这仅仅是个开端,一个临时的措施。他恐吓她说还将会有更可怕的惩罚,但又说得模糊不清,使格特鲁德更加惶恐不安。

自然地,那个年轻仆人立即被解雇了,并被威胁说,若他对过去发生的事吐露半个字,便一定会受到严厉的惩罚。亲王在警告他时狠狠地给了他两耳光,像是在提醒他记住这次教训,不要拿出去炫耀。要找到一个解雇仆人的理由并不难,而对于这个年轻的女士,则对外声称她生病了。

如今格特鲁德所剩下的就只有害怕、羞愧、悔恨以及对未来的恐惧,她的唯一伴侣便是这位看守她的女仆,她讨厌这个女人,这个带给她耻辱的女人。同样的,女仆也痛恨格特鲁德,因为她的原因,女仆才受到约束,谁知道这像狱卒一样的日子要持续多久,而且还要永远保守这个会给人带来危险的秘密。

最初由这些事情引起的纷乱的思绪渐渐地平息了下来,但后来这些思绪又一次萦绕在她的脑海里,并且不断增长,使她更加痛苦。更严重的惩罚到底是什么呢?为何如此神秘兮兮?格特鲁德脑海里涌现出许多不同的、奇怪的惩罚方式。可能性最高的惩罚便是她会又一次被带回蒙扎的修道院,并且不再是受人尊敬的小姐,变成一个戴罪的小人被关在那里——谁知道会被关多久,谁知道会遭到何等待遇!在众多令她烦恼的事情当中,也许最烦恼的便是她将蒙受别人带来的羞辱。那封给她带来不幸的信里的每一个表达、每一个词,甚至是每一个标点都在她脑海里反复出现。她想象着那封信落入了始料未及的人的手里,那些人细细地读,仔细地推敲,与那封信原本的收信人是多么的不同!她想象着到底是谁偷看了那封信,可能是她的母亲,可能是她的哥哥,也或许是别人。和这件事相比,其余所有的事对她来说都已经无足轻重了。致使这一切不幸发生的年轻人的形象也频繁地骚扰我们这位被锁深闺的可怜人儿。很难描绘这个幻象出现在她面前时与周围一群人的面孔所形成的奇特的反差,那些严肃呆板、不苟言笑、令人望而生畏的形象跟他是何等的不同啊!然而,无论是她想起他那与众不同的形象还是忆起那短暂的慰藉时,都会立刻想到眼前的哀伤,这一切哀伤都是上述一切带来的恶果。因此,她渐渐地不去回忆了,进而消除回忆以使她从这些想法中解脱出来。格特鲁德不再沉溺于自己以前拥有的五彩纷呈的幻想中,这些幻想与她的现实处境,与她未来的种种境遇简直就是天壤之别。格特鲁德想到,唯一能庇护她,使她过上宁静而体面的生活的隐居地方不是空中楼阁,而是修道院,只要她能下定决心,永远遁入空门。她毫不怀疑,一旦作出了这样的决定,一切关系都将得以修复,一切过错都将得以弥补,她的处境顷刻之间也将得以改变。诚然,这一想法与她孩提时代对未来的规划与期望是背道而驰的。但时过境迁,她现在已经不比从前了,而是陷入了深渊,和她所受的那些惩罚相比,受人尊重和崇敬,还有人俯首听命的修女生活似乎让她看到了光明的未来。两种全然不同的情绪时常能缓和她以前的厌恶心理:有时她懊悔自己所犯的过错,便想着把自己的一生奉献给宗教;有时,那个看管她的女仆的行为激怒了她的自尊心(必须指出的是,女仆的恶劣行为全是格特鲁德自己造成的)。为了替自己报仇,女仆常以更恐怖的惩罚来恐吓她,或是用她所犯下的过错耻笑她。但是,当女仆想对她表示出仁慈时,便以一种保护者的口气对她说话,这比羞辱更让她愤恨。想到这些,格特鲁德想要逃出女仆的魔爪的愿望更加强烈、更加迫切,她要使自己上升到一种更高的地位以超越自己的愤怒和可怜,因此,任何能够让她达到这一目的的事物都是可爱宜人的。

经过了四五天漫长的被囚禁的日子,格特鲁德对其中一个仆人放肆的行为感到厌烦和愤怒,她跑了出去,躲在一个小角落里,双手遮着脸,悄悄地任由自己的满腔愤怒肆意地发泄了好一阵子。她迫切地想要见到另一种脸孔、需要听到另一种声音、领受到另一种待遇。她想到自己的父亲、家庭,但想到这些,她的思想惊骇地退缩了。她知道,要想和他们重归于好,全取决于自己,想到这里,她内心涌起一阵喜悦。继而她又为自己犯下的过错感到无比的懊悔,她想做些事情为此赎罪。这并不是说她已经下定了决心去做修女,只是这种想法从未如此强烈。她站起来,走到桌子旁边,拿起笔给她父亲写了一封信。这封信充满了热情与羞愧、痛苦与希望,她乞求得到父亲的宽恕,并表示,只要能够让这个唯一能宽恕她的人高兴,做任何事她都心甘情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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