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一群猎狗去追一只野兔而没有追到,于是低垂着脑袋,摇着尾巴,怏怏不乐地回到主人的家。在那恐怖的夜晚,暴徒们也正是这副模样回到了唐罗德里戈先生的府邸。在楼上那间可以看见外面的台阶的空屋里,唐罗德里戈先生正不安地走来走去。时不时,他会停下来仔细聆听,或者是透过被虫蛀的窗框的缝隙向外张望,显得十分烦躁,异常不安,这不仅是由于他不知道此番行动是否会成功,而且也是由于他害怕此番行动可能带来的后果,因为这次行动是这位勇敢的先生所从事的最大胆的、最危险的行动。不过,一想到自己已经采取了预防措施,不会留下任何痕迹,他也就镇定了一些。“至于怀疑嘛,我一点也不担心。我只想知道谁敢上这儿来,来查探这里是不是有个年轻姑娘。只要他敢来,只要那个鲁莽的笨蛋敢来,那他定会受到好好的招待!要是那修士愿意,他也来吧。至于那个老女人?就让她去贝加莫。公道?哼,公道。那镇长既不是孩子,也不是傻瓜。要是他们去米兰呢?在米兰,谁会去理会这些人?谁会信他们?谁又知道他们是什么人呢?他们在这个世界仿佛迷路了一样,甚至连个主子都没有:他们不属于任何人。加油,加油!永远都别害怕。看明天阿蒂利奥还能说什么!他会看到我究竟是不是个说大话的人。那时——谁知道会不会再出什么差错——要是我的某个仇敌抓住这个机会——阿蒂利奥也会为我出主意,因为这可关乎整个家族的名誉。”但是,他脑中想得最多的还是怎样利用花言巧语和承诺来赢得露琪娅,因为这样既能减轻他的疑虑又能满足他的情欲。“发现自己孤身一人在这儿,再看到这些狰狞的面孔,她肯定会很害怕的,而这些人中,我是最慈善的……那她肯定会向我求救,她会跪下来恳求我,要是她恳求……”
正当他沉溺于这一想法时,听见了一阵脚步声,于是他便走到窗前,将窗户打开一点点,透过窗缝向外看:“是他们,嗯,轿子呢?轿子在哪儿?三、五、八、他们全在那啊,格里索也在。可轿子没在啊,真见鬼,一定要让格里索给我解释清楚。”
暴徒们进入府邸后,格里索便在一楼房间的某个角落里摘下了帽子,脱下了僧衣,就像是肩负着某一重担似地朝楼上走去,向唐罗德里戈先生汇报情况。只是在这种时候,没有人羡慕他的这种重任了。唐罗德里戈先生此时也正在楼上等他。一看到他那副只有恶棍遭受挫折后才有的透着傻气、尴尬的面容,唐罗德里戈先生便说道:“好啊,吹牛皮的先生!队长先生!夸下海口说‘放心交给我’的先生!”
“真叫人伤心,”格里索回答说,他的一只脚刚迈上楼梯的最高一级台阶,“我冒着生命危险,如此忠心耿耿、尽职尽责地去做这件事,并且已经竭尽全力了,可到头来还得受责备,真叫人伤心。”
“事情进展得如何?说出来让大家听听,让大家听听。”唐罗德里戈先生说道。接着便朝自己的房间走去,格里索跟在他的身后,简单地向他叙述了自己是如何安排这件事的:做了什么、看见了什么、没看见什么、听见了什么、害怕什么,又是怎么撤退的。在叙述这一切的时候,他显得那么井井有条,又那么混乱不堪,夹杂着疑虑和惊骇,这种情绪显然牢牢地盘踞在他的脑子里。
“这事不怪你,你已经尽力了。”唐罗德里戈先生道,“你已经尽你所能了,只不过……只不过,可能我们中间出了奸细。要是真出了奸细,要是我将他揪了出来——你放心,要是他在这里面,我就能把他揪出来——我定会好好修理他。我向你保证,格里索,我会让他为他所做的事付出应有的代价。”
“我也有过这样的怀疑,老爷。”他回答道,“要是真有奸细,我们把他揪出来后,老爷,请先把他交给我处理。他让我度过了那样的一夜,而他自己却因此感到高兴,我要让他为此付出代价。不过,从种种迹象来看,很可能有其他什么阴谋,现在我还不确定到底是什么。明天,老爷,明天我们就会弄得一清二楚。”
“没人认出你们来吧?”
格里索回答道:“但愿没有。”谈话快结束时,唐罗德里戈先生吩咐他明天要做三件事,这些事他自己也可能想到了。第一件事是派两个人明天一早去找保长,警告他,这事我们已经知道——他们确实那样做了;第二件事是另派两个人去老房子四处看看,不让任何游荡之人靠近,将轿子放在人们看不见的地方,直到天黑,再去取轿子,不要再有其他行动以免引起怀疑;第三件事就是格里索自己亲自带几个敏捷、机灵的手下混入人群,这样他便可能了解到那晚发生混乱的原因。下达这些指示后,唐罗德里戈便去睡觉了,留下格里索把这些指示吩咐下去。临睡前,他对格里索道了声晚安,还大肆赞扬了他一番。很明显,这是对格里索进门时他不问青红皂白发出的一顿训斥表示道歉。
“快去休息吧,可怜的格里索,你肯定需要好好睡一觉了。可怜的格里索,劳累了一整天,又折腾了半夜,没有考虑到落入一群乡下粗人手中的危险,也没有考虑到已有的罪衣上面又罩上一条‘抢夺良家妇女之罪’,回来后竟还受到这样的待遇!不过,人们常常就是这样犒赏同伴的。不过,从这件事情上,你也可以看出,有时人们是论功行赏,而且,凡事也自有公道。去休息一会儿吧,因为说不定哪天你又要被叫去做一件更能证明你的忠心的事情。”
第二天清晨,唐罗德里戈先生起来时,格里索又去忙去了。唐罗德里戈先生迅速去找阿蒂利奥伯爵。阿蒂利奥伯爵一看见他来了,就以一种逗弄的姿势和表情对他大声喊道:“圣马丁节到了。”
“我无话可说,”唐罗德里戈先生走到伯爵身边,回答道,“愿赌服输。但是这并不是最令我烦恼的事。我承认,对于此事,我什么都没告诉你,这是因为我想今早给你一个惊喜,但是……得了,我把一切告诉你吧。”
“那个修士肯定插手此事了。”阿蒂利奥惊奇而又不安地听完堂兄的叙述后说道。他这种古怪之人表现得这么严肃,真是出人意料。“那个修士那天遮遮掩掩、不着边际的回答,让我总觉得是个无赖、伪君子。而你又不对我敞开心扉……你始终没把那天他来哄骗你的情形清清楚楚地告诉我。”接着唐罗德里戈先生便将当天同修士的对话告诉了他。“你就屈服了吗?”阿蒂利奥伯爵大声喊道,“他怎么来,你就让他怎么走了吗?”
“你难道想让我同整个意大利的嘉布遣会修士作对吗?”
“我不知道,”阿蒂利奥道,“除了这个胆大包天的恶徒,到了那个时候我是否还会想起这世界上还有别的嘉布遣会修士。但是,可以肯定的是,即使是出于谨慎,也必定会有让一个嘉布遣会修士赔罪的方法。我们必须设法给予所有的修士加倍的礼让,这样我们就可以不受惩罚地打击其个别分子。然而,那修士现在已逃脱了他应有的惩罚。不过,我会让他置于我的‘保护’下,我很乐意教他该怎么样和我们这样的贵族说话。”
“别给我把事弄得更糟糕。”
“信我一次,我是作为一个亲人和一个朋友来为你效劳的。”
“你打算做什么?”
“我现在还不知道,但是请放心,我会让那个修士付出代价的。我会想办法,而且……我的一位叔叔,是枢密会议的伯爵,他能帮我这个忙。啊,亲爱的伯爵叔叔,每当我能请到他这位政界的大人物出面帮忙时,心里别提有多美了!后天我就去米兰,我一定会找到这种或那种方式惩治那个修士的。”
该用早餐了,不过,这如此重要的谈话并没有因此而中断。阿蒂利奥伯爵在夸夸其谈,尽管他插手此事是出于他自己理解的表兄情谊和他家族的荣誉的需要,但是偶尔他还是忍不住嘲笑他这位表兄兼朋友的失败。不过唐罗德里戈先生觉得这是一己之事,本想神不知鬼不觉地给对手重重一击,但却落得个惨遭失败、人尽皆知的下场,痛苦恼怒的思绪搅得他烦躁不安、心神不宁。“这些无赖,”他说道,“会在周围散布流言蜚语。但是我有什么可担心的?至于公道,我根本不屑。没有证据控告我,即使有,我也并不担心。今天早晨,我们已警告保长,要他听我们的话,不得为所发生的事做证,否则他的性命难保,所以不会惹出什么事端来的。不过让我心烦的是不知道那些人会怎么说长道短。遭受这奇耻大辱,本就已够我受的了。”
“你做得非常对,”阿蒂利奥伯爵回答道,“你们的那位镇长,就是一个固执、愚笨的家伙,不过,他还算是个正人君子,知道自己的职责。同那样的人打交道,我们得小心点儿,不要让其陷入麻烦。要是那个混账的保长把这件事给捅了出去,镇长即使有一番好心,也不得不……”
“但是你,”唐罗德里戈先生打断他的话说道,“你坏了我的事,你处处跟他唱反调,对他反唇相讥,还逮住机会嘲笑他。既然这位镇长是个正人君子,怎么就跟个笨蛋似的,顽固不化呢?”
“你知道吗,堂兄,”阿蒂利奥伯爵惊讶地看着他说道,“你知道吗,我开始觉得你有点儿胆小怕事。说实话,你大可放心那个镇长……”
“算了,算了,你不是说我们得小心行事吗?”
“我的确这样说过。但一旦遇上正经事儿,我会让你明白我不再是个孩子了。你可知道为你做事我可是铆足了勇气哟!我会亲自去拜访镇长先生,啊,他会为此殊荣感到多骄傲啊!而且,我已经做好准备听他讲上半个钟头,说什么伯爵公爵以及那位西班牙驻军司令,我会认真地听他说。然后我将谈到我枢密院的伯爵叔叔,你将发现这些话会对镇长先生产生怎样的影响。毕竟,他需要我们的保护,远胜于你需要他的关照。我会尽我所能,让他以后对你们的态度好一些。”
说完这些后,阿蒂利奥伯爵便出门去了,唐罗德里戈仍焦急地等待着格里索回来。到了用午餐的时候,格里索终于回来向主人报告了。
昨晚的混乱引起了很大的轰动,三个人从村庄无故消失是件很诡异的事。无论是出于关心还是出于好奇,很多人都热心地打听这件事,想弄个水落石出;此外,知道这事的人太多了,要想完全不泄露消息几乎是不可能的。佩尔佩图阿不敢踏出房门半步,生怕一出去就被人问及到底是什么使她的主人感到如此害怕。她不断地回忆整个事情的经过,才意识到她是如何中了阿格尼丝的圈套。她对阿格尼丝的狡诈行为感到愤怒无比,因此她随时都想发泄一番。并不是说她会向别人透露阿格尼丝是怎样戏弄她的,对此事她倒是避而不谈,然而她却不能对自己的主人遭受到的蒙骗置之不理,尤其是这个欺骗计划竟是由那看似正派的年轻人、善良的姑娘和那看似本分的寡妇预谋策划的。唐阿邦迪奥竭力阻止佩尔佩图阿,甚至恳求她不要将此事告诉外人,而佩尔佩图阿则回答说这样浅显明白的道理自不用他提醒。然而这个可怜的女人心里藏着如此重大的秘密,就像一个旧的、桶箍松散的桶里装入了一种新酒,这酒在桶里发酵、咕噜冒泡、翻腾,直到产生酒泡,渗透进桶壁,然后渗出来,滴得满地都是。这样,人家就可以品尝它,甚至差不多能辨出它是什么酒来。杰尔瓦索简直不敢相信,他对事情知道的底细比别人多,他在那天夜里的恐怖经历竟成了不小的光荣,而他因为掌握了一件散发着罪恶气息的事情,便获得了和别人相等的地位,所以他恨不得借此机会大大夸耀一番。而托尼奥一想到这事可能惹来询问、调查甚至诉讼等麻烦,便对杰尔瓦索挥舞着拳头,警告他不得对任何人有半点透露,虽然他并没有法子让杰尔瓦索完全沉默。然而,想要做到滴水不漏谈何容易。对托尼奥自身来说,自从那天夜里在不寻常的时刻离开家,回来时又拖着沉重的脚步,带着一副严肃的表情,而内心的激动使他想坦白所有的事情——他无法对他的妻子隐瞒这件事,况且他的妻子又不是哑巴。此事要数梅尼科谈论得最少,因为每当他对他的父母叙述这个事情的时候,他的父母似乎都为自己的儿子竟去阻碍唐罗德里戈的行动而感到胆战心惊,因此他们便不允许他再继续说下去,然后他们便严厉地命令他不准向外透漏关于此事的任何消息。第二天早上,他们仍然不放心梅尼科,便决定把他锁在家里,至少躲过那一天甚至更久。但结果又怎样呢?虽然他们并不想向村民表明他们知道得更多,但当和村民们聊天时却不断提到那三个逃亡者,谈到他们是以何种方式逃跑,谈到他们为什么逃跑以及逃到了哪里去,就像谈论一件熟知的事一样说他们逃到了佩斯卡莱尼科。就这样,这一消息在村子里不胫而走。
这些零零碎碎的消息凑合在一块儿,加上在流传的过程中被添枝加叶,便已经形成了一个框架清晰的故事,就算是最挑剔的人也会对此感到满意。然而,那些暴徒的侵扰是一件十分严重、十分轰动的事情,不能搁在一边不谈,但对此谁也没有准确的消息,因而这一事件把故事搅得更加神秘和复杂。到处都有人窃窃私语,谈及唐罗德里戈的名字,所有人都认定他跟此事脱不了干系,但是这一切又是如此模糊不清。人们还七嘴八舌地议论那天傍晚时分在街上被人瞧见的暴徒以及另一蹲守在酒馆门口的暴徒,但是从这种赤裸裸的事实中又能得出什么结论呢?有人去问店主,头天晚上有谁光顾过,但店主却回答说他连那天晚上看见了什么人都记不太清楚了,末了,像往常一样补充了一句,说什么他的酒馆就像是一个自由往来的港口。尤其是被斯特凡诺和卡兰德雷亚看到的那位朝圣者,暴徒们本想杀了他,但他却和暴徒们一起走了,或者说是被暴徒们带走的,他来这里做什么呢?他是善良的天使,来帮助这两个女人,还是一个乔装成朝圣者的骗子,总是夜间出来跟别人合伙,干一些见不得人的勾当?有人说也许他真的只是一个朝圣者,他们想杀他是因为怕他唤醒了村里的人;也有人说(看他们都是怎样猜想的)他其实也是恶棍之一,只不过乔装成了朝圣者。这个那个的,众说纷纭。要是换作让格里索来从这些人口里探出真相,即使用上他格里索全部的智慧和经验都不足以揭开那个朝圣者的真实身份。然而,就读者所知,那些别人都很费解的地方,恰好是格里索最清楚的部分。他以此为关键线索,再将自己或其下属收集到的消息进行分析整合,好使自己给唐罗德里戈先生一个翔实无误的报告。他私底下向主人汇报情况,说那对可怜的未婚夫妇是如何突袭神甫的,这便很自然地解释了为何他发现她们家没人,教堂钟声为何响起,因此也排除了他们两位认为家中有奸细的怀疑。他还向主人汇报了伦佐等人逃跑的事,理由也很简单:他们的计划失败,这对情人感到很害怕,或者是当他的手下闯入露琪娅的房子时被人发现,惊动了整个村子,有人去向他们通风报信。最后,格里索汇报说伦佐等人都逃到了佩斯卡莱尼科,除此之外,别的情况他就不得而知了。唐罗德里戈先生很高兴没有人背叛他,很高兴自己的行动没有留下蛛丝马迹,但这只是短暂的喜悦。“他们一起逃走了!”他说道,“他们一起!那个混账神甫——那个神甫!”他气喘吁吁,咬住手指,气愤地说出这些话,他的表情和他的情绪一样,阴沉得叫人害怕。“那个神甫要为此付出代价。格里索,我都气炸了,我必须得知道,必须得查明,今天晚上,我一定要知道他们的下落。现在我冷静不下来。你马上去佩斯卡雷尼科打听一下,去看一下,去找一下……我现在就赏你四个克朗,而且我会永远保护你。今天晚上你必须给我准信儿。那混账东西!……那神甫!……”
于是格里索又投入了战斗。当天晚上他竟能向自己尊贵的主人汇报他想得到的消息,他自有一套办法。
世上最令人感到欣慰的东西有很多,而其中之一便是友情,友情的一大好处便是有一个值得信赖的人为自己保守秘密。如今,朋友已不像丈夫和妻子一样成双成对,通常来说,每个人不止有一个朋友,因此便形成了一条友情链,谁也找不到哪里是开端或尽头。当一个人有机会向他的一位好友吐露一个秘密而获得一种乐趣时,这个朋友接下来也可以向别人吐露这一秘密而获得同样的欢乐。诚然,他请求朋友不要向别的任何人提起,然而倘若这个朋友真的如此照办的话,便立刻断绝了友情的乐趣。通常说来,所谓的保守秘密仅仅是指对外人守口如瓶,而并非对知心的朋友,当然也要对他提出同样的要求——即要他保证不能外传。因此,从一位知心的朋友到另一位知心的朋友,秘密便随着这条友情链条不断地传播,直到最后传到第一个说出秘密的人不想传到的那个人或那些人的耳朵里。一般来说,如果每个人都只有两个朋友,一个是告诉他秘密的朋友,另一个是他告知秘密并让其保密的朋友,那么秘密的传播将是一个漫长的过程。然而,一些有人脉的人有着数以百计的朋友,一旦某个秘密传入这类人的耳朵里,那么秘密便四面八方地传开,再也无法追寻它的踪迹。
我们的作者无法证实格里索要打听的消息是经过多少人才传入他的耳朵里的,可以确定的是,护送那两个女人去蒙扎的人傍晚时分驾着马车返回佩斯卡莱尼科,在他还没有踏进家门时,巧遇一个他十分信赖的朋友,便悄悄地向他讲述了他刚刚完成的一件好事及后续情况。两个小时过后,格里索便回到其主人府邸,向唐罗德里戈先生汇报说露琪娅和她母亲已经在蒙扎找到一个避难所,而伦佐已前往米兰了。
唐罗德里戈先生听到他们分开的这个消息,内心充满了恶意的满足感,重新燃起了希望,觉得自己的图谋最终能得以实现。那天夜里,他多数时间都在苦思冥想、筹划计谋。第二天一早,他便起床了,脑子里已经有了两个方案。一个已经决定好了的,另一个还只有粗略的轮廓。他的第一个方案,便是派格里索立刻赶去蒙扎,去掌握更多有关露琪娅的消息,以及他所能知道的任何事情。他立即召集忠实的仆人格里索,把那四个克朗塞进他的手里,再一次赞扬他说这是他该得的,并把他预先想好的计划告诉他。
“老爷……”格里索犹豫不决地说。
“什么?难道我说得还不够清楚?”
“不知您是否可以派别人去……”
“怎么回事?”
“我最尊敬的老爷,为了您我愿意牺牲自己的性命,这是我的职责,但我也知道您是不愿意让您手下的人去冒无谓的风险的。”
“然则?”
“尊敬的阁下,您也很清楚地知道我的脑袋现在值多少钱。在这儿,有老爷您庇护着我,我们团结一气。镇长先生是府上的好朋友,那些衙役们也对我恭敬三分,我也……这种事说来并不光彩,我只是为着安安稳稳地过日子……所以,我像对待朋友一样对待他们。在米兰,谁都认得老爷您府上的人,但在蒙扎……我却是个众所周知的人。老爷您也知道,我并不是吹嘘自己,谁要是把我交给官府或是献上我的首级,那可是非同小可的功劳啊!一百克朗的赏金立马到手,外加释放两名匪徒的特权。”
“真见鬼!”唐罗德里戈先生咒骂道,“现在你就像一条胆小怯懦的狗,没有勇气去咬路人的腿,倒还回头看看主人是否把你拒之门外,竟不敢向前迈出半步。”
“我的主人,我想我已经证明……”
“那么……”
“那么,”格里索被逼无奈,只好说,“那么老爷您就当我刚才什么也没说。我有狮子一样的野心,野兔一般的双腿,我马上就出发。”
“我又没说让你孤身前往。你带上两个得力的手下——‘伤疤脸’和‘犟种’和你一起去。去吧,抖擞精神,你得拿出你格里索的样子。真见鬼!像你们这样的三人静静地去办事,你觉得有谁不愿放行?蒙扎市的法警必定是活得不耐烦了,才为了那一百枚银币去冒身家性命的险。此外,难道你觉得我在那儿一点儿名气都没有,我的仆人也一点儿能耐都没有吗?”
唐罗德里戈先生这样羞辱了格里索一番后,给了他更全面详细的指示。而后格里索便带着两个同伙出发了,他的脸上显示出高兴而又坚强的神情,而内心却一直在咒骂着蒙扎、悬赏、那两个女人和主人的肆意妄为。他朝前走着,犹如一只被饥饿驱使的狼,神色憔悴、肚腹空空、瘦骨嶙峋,从白雪覆盖的山上下来,充满疑虑,沿着平原前进,时不时停下来,抬起一只爪子,摇摆着光秃秃的尾巴,“扬起鼻子,嗅着不可捉摸的风”。要是偶尔嗅到人的气味或是武器的气味,它就会竖起它那灵敏的耳朵,转动着它那闪耀着对食物的渴望和对猎人的恐惧的眼睛。要是读者想知道我是从何处得到上文中引用的那句优美的话的,我可以告诉他,我是从还未出版的有关十字军远征和伦巴底人的新诗中援引的,这本书不久就会发行,肯定会引起巨大的轰动。我之所以援引它是因为它用在此处很合适。告诉大家它出自何处,是由于我不想拿别人的东西来邀功。任何人切不要误会,我可不是耍点儿小聪明,大肆宣扬这本书的作者和我情同手足,我可以随意翻寻他的诗稿。
唐罗德里戈先生的另一个计划是想个办法阻止伦佐再次同露琪娅相聚,或者是踏进自己的故乡。因此,他得下定决心到处去传播一些陷害和威胁伦佐的流言,而伦佐的某个朋友定会将这些流言告诉伦佐,那他就不会想再回来了。不过,唐罗德里戈先生觉得要做此事最保险的方法就是当地的政府将伦佐驱逐出境。而要完成这一计划,比起使用武力,他认为法律更易达到目的。比如,他可以将那晚在神甫家发生的事情加以渲染,把它说成是一种侵略性的、煽动性的强闯民宅的行为,让律师告诉镇长这是个逮捕伦佐的好机会。可是,我们的精心策划者很快又想到自己不应该卷入这件臭名昭著的事中。于是他决定不再为此事费神,直接将此事告诉“吹毛求疵”博士,让他去办,眼下要做的就是让他了解自己的愿望。“颁布了那么多的法令,”唐罗德里戈先生心想,“但博士又不是傻瓜,他定会找到完成此事的方法,定会给那个粗野的乡下纺织工一点儿教训,否则,他就不配叫‘吹毛求疵’博士了。”不过,世上总会发生一些奇怪的事!正当唐罗德里戈先生认定“吹毛求疵”博士就是那个能就此事帮助自己的人时,另一个人——可能大家都不会想到此人,就是伦佐自己,正在竭力帮助他自己,其方法比律师更确切,更快速。
我时常见到一个小孩儿,老实说,他的活跃、聪明非一般人能比,种种迹象都表明他有朝一日定会成为一个勇敢之人。我是说,我经常看见他在晚上忙着将一群小猪赶回家,这些猪白天就在田间或果园觅食。他本想努力将所有的小猪一起赶回圈里,可是却徒费精力。一头小猪从右边跑了,小牧人就去将它抓回来放入猪群,可另一头或另两头、另三头又迅速从各处朝左边跑去。就这样,他渐渐失去了耐心,最后就任小猪们跑,先把那些靠近圈门口的小猪赶进去,然后再去抓那些跑了的,一次抓一两头,最后把它们全都逮了回来。对于本书中的人物,我们也可用类似的方法:将露琪娅安置好后,我们谈到了唐罗德里戈先生,现在我们就把唐罗德里戈先生放在一边,来看看我们许久不见的伦佐。
在我们叙述了那一哀伤的分离后,伦佐便带着读者们能想象到的忧伤心情离开了蒙扎市,朝着米兰出发了。他离开了自己的家,离开了自己的村舍,更糟糕的是离开了露琪娅,踏上了旅途,不知道何处才能安身,所有这一切都拜那个恶棍所赐。一想到此事,他顿觉愤怒难耐,一心想要报仇。但是他一想起在佩斯卡莱尼科教堂同善良的神甫一同做的祷告,就为自己的愤怒感到懊悔。而后,他又会再次愤怒。但是一看到路边墙上的圣像,他便会摘下帽子,停下一会儿来做祷告。就这样,在这旅途中,他在心里将唐罗德里戈先生杀死,又让其复活,如此不下二十次。道路两边是地势颇高的田野,路上满是泥土和石头,还有马车碾过的沟壑。大雨过后,这些沟壑俨然成了一条条小溪,在低洼之处,雨水甚至漫了出来,淹没了整个路面,形成了一个水池,行人几乎无法通过。在这样的路段上,可见一条陡峭的小径,那一级级的阶梯表明其他行人是由此登上田岸走出来的。伦佐也沿着这样的一条小径,登上了高地。他举目四望,看见了远处平原上那宏伟的大教堂。它仿佛并非位于城中,而是立于沙漠中一样。他停了下来,忘记了自己所有的忧伤,注视着他打小就已耳闻其盛名的这一伟大建筑——世界第八大奇迹的米兰大教堂。不过,他看了一会儿后,转过身来,看见地平线处那崎岖不平的山峰。在这些山峰中,他清楚地看见了自己家乡那高耸的雷塞戈内,顿时觉得热血沸腾,然后便站在那里,悲伤地看了几分钟,最后再忧伤地、慢慢地转身,继续上路。渐渐地,他开始看得清钟楼、塔楼、教堂圆顶和房屋的屋顶,然后便从山坡上走下来,来到大路上,再继续向前走了很久。最后,他发现离城很近了,便走到一位路人身边,向他鞠了一躬,礼貌地对路人说:“劳驾,先生……”
“有什么可以帮你的吗,勇敢的年轻人?”
“你能告诉我去博纳文图拉神甫所在的修道院的最近的路吗?”
伦佐所问的人是附近一个富裕的居民,他当天早上去米兰办事,最后什么事都没办成,正想在天黑前赶紧赶回家,因此,他不怎么愿意停下来回答伦佐的话。不过,他没有表现出一点儿不耐烦,而是有礼貌地回答道:“我亲爱的朋友,这儿的修道院可不止一个,你得说清楚点儿你到底要去哪个修道院。”接着,伦佐便从胸前拿出了克里斯托福罗神甫的信,将它递给那位先生看。那人一看信上写着“东门”二字,便将信还给了伦佐,并对其说道:“你可真走运,年轻人,你想找的修道院离这儿不远。沿着左边这条路——这是一条近路,走不多远你便会看到一座又矮又长的建筑物,那是传染病院。再沿着传染病院外的水沟往前走,你就会找到东门了。进城之后,再走三四百步,你就会看到一个周围载有榆树的小的广场,那就是修道院,你准会找着的。愿上帝保佑你,勇敢的年轻人。”说完最后几个字,他礼貌地挥了挥手便继续赶路。伦佐还待在原地发愣,城里人对他这个乡下人的友善态度让他很是感动。他不知道那天是一个不同寻常的日子,穿骑士斗篷之人要对穿布衣之人彬彬有礼。他沿着那人给他指的那条路走,最后就到了东门。然而,提到东门,读者大可不必在脑子里把它跟现在的样子联系起来:门外是宽大笔直的街道,两边有很多杨树;两栋高大的建筑物之间留出的很宽敞的空间便是门,门前至少还有一些装饰;刚一走进位于城堡脚下的这两处顶端水平、四周种满树的护堤,就看到了一旁的花园,继续往前走,位于城里主街道左右两边的宫殿便映入眼帘。伦佐走进那道门,只见沿着传染病医院伸展的道路,在两行篱笆之间形成一条曲折、狭窄的路径。这门由两根柱子组成,顶上盖了顶棚用来保护城门,旁边还有一间海关军官居住的小房子。城堡是建在不规则的斜坡上的,而道路也是用人们随意抛撒的一些破碎瓦砾铺成的,崎岖不平。从东门进来的人看到这样的路会觉得和从萨门门口进来时所看到的路一样难走。路的中间有一条水沟,一直延伸到几码外的大门口,将大路分成两条弯弯曲曲的小道。旱季尘土飞扬,雨季则到处泥泞。在如今被称为博尔盖托的那个地方,这条水沟流入下水道,也就是另一条靠墙而流的臭水沟。那里有顶端上带有一个十字架的纪念柱,称作圣迪奥尼吉纪念柱,左右两边到处是篱笆围着的小园子,每相隔一点距离还有几座小屋,大多居住着洗衣的妇女。伦佐进入那道门继续前行,却发现没有一个税务官员注意到他,这使他觉得愈加纳闷,因为听他家乡去过米兰的几个人说,所有到米兰城里的乡下人都要受到严厉的询问和盘查。道路是如此的荒凉,要不是听到从远处传来的嗡嗡的声音,他肯定会认为自己进入了一座荒城。在还不清楚为什么会这样的情况下,他便继续向前走,看到地上有一些白色条纹,洁白得像雪一样,但不可能是雪啊,因为雪不是呈条状落下,况且现在也不是下雪的季节。他在一条白色条纹前蹲下,仔细看了看,用手摸了摸,发现竟然是面粉——“米兰真富足啊!”他想,“竟如此糟蹋上帝的恩赐。他们却要我们相信,现在到处都在闹饥荒。可瞧瞧他们是怎样欺哄我们这些穷苦百姓,让我们保持安定的。”他又向前走了几步,向纪念柱走去,看到柱子底座的台阶上有一些奇怪的东西,看上去确实不是石头。假如这些东西摆放在面包店的柜台上,他会毫不犹豫地认为这是面包。但伦佐没有那么轻易地相信自己的眼睛,因为这确实不是摆放面包的地方啊!“我倒要看看这些到底是什么东西。”他开始自言自语,走到柱子跟前,俯下身,捡起了一个,发现还真是面包,一个很白的面包。除了逢年过节,伦佐不常吃到这样的面包。“还真是面包!”伦佐大声说道,他惊讶万分,“他们就是这样随意糟蹋面包的吗?在这样的年头?掉了的面包他们也不愿意捡起来吗?这里岂非安乐之乡?”迎着早晨清新的空气,他又走了十分钟的路程。他恢复了以前的泰然自若,但面包却引起了他的食欲。“我可以吃吗?”他心里暗自思忖着,“呸!他们把面包扔在路上是喂狗吃的,一个基督教徒当然也可以享用。假如面包的主人来了,我付钱就是了。”伦佐思量着,便把拿在手里的那块面包放进衣袋里,又拣起一块放在另一个衣袋里,然后又拣起第三块开始吃起来。他接着往前走,但心中的疑虑却越来越多,期待着这所有谜团都能解开。他刚一走,就看到很多人从城里出来,他停下脚步仔细观察走在前面的几个。那是一个男人,一个女人,后面不远处是一个男孩,三人都背负着重物,明显体力不支,身体扭曲得厉害。他们的衣服上,或者说他们身上的破烂衣片上沾满了面粉,由于负荷太重,他们的脸都抽搐着。他们走路时,不仅仅被背负的重物压弯了腰,而且好像因为挨了打而瑟瑟发抖。那个男人扛着一大麻袋面粉,麻袋上零星有几个小洞,每一次他跌跌撞撞地走着,面粉都洒落下来。但那个女人的形象似乎更加丑陋:她挺着一个大肚子,两只手艰难地托着,好像托着一个有两只手柄的大铁锅,肚子下露出两只裸露到膝盖的腿,摇摇晃晃地向前走着。伦佐仔细看了看这硕大的肚子,竟是这女人的裙子,里面装了很多面粉,而且每走一步,面粉就要洒落出来。男孩双手扶着顶在头上的装满面包的篮子,由于他的腿比父母的要短,不由得落在了后面,他便不时加快脚步去追赶他们,篮子失去了平衡,几块面包掉了下来。
“你这不中用的废物,你要是再扔掉一个面包……”母亲咬牙切齿地对孩子说。
“我没有要扔掉它们,是它们自己掉下来的,我能怎么办呢?”孩子回答道。
“哼!我两手不空,算你走运。”女人说道,一边挥舞着自己的拳头,好像要揍这可怜的孩子。她做出的这个动作,使更多的面粉撒了出来,甚至比这孩子掉的两个面包所需要的面粉还多。
“算了,算了,”那男人说道,“等我们回来的时候再拣吧,或者让别人拣去。我们已经贫困了这么久,现如今有充足的粮食,就好生享用吧。”
与此同时,又有一些人从城外进来了,其中一个走到女人跟前,问道:“面包在哪里拿的?”
“往前走,往前走。”她回答道。当他们走到几码远的时候,她又小声嘟囔道,“这帮乡下来的流氓肯定会把面包房和仓库里的面包全部拿走,什么也不会剩下。”
“瞧你嘴渣渣的样儿,有福大家都有份儿嘛,”她的丈夫说道,“东西多得是,还有很多呢。”
伦佐从他的所见所闻了解到他来到了一个暴乱的城市,而今天正是胜利的一天。也就是说,每一个人都可以根据自己的喜好和力量去拿自己想要的东西,且不用支付任何费用。虽然我们希望这个可怜的山里人能给读者一个好形象,但我们不得不实事求是地说,见此情景,他的第一反应是十分高兴。对他这样一个事事都不如意的人来说,任何事——不管是何事——只要有改变,他都倾向于赞同。何况,他又不是一个超时代的人,他怀着公众普遍的看法或者说成见,认为面包的缺乏是由囤积居奇的商人和面包商造成的,他们既然残酷地掠夺了天底下百姓的口粮,那么,不管以何种手段把粮食从这些人手中夺过来,伦佐以为都是应当的。然而,他决定不参与这一暴乱,而去找一位嘉布遣会修士为他提供一个安身之处和良策。他一边这样想着,一边看着又一批扛着战利品满载而归的胜利者,走完了通向修道院的那条近路。
如今矗立着辉煌的宫殿和美丽的门廊的地方几年前只是一个小小的广场,广场最深处的地方便是教堂和修道院,其门口有四棵大榆树。我们衷心地为没有亲眼目睹前面所述的米兰当时的情景的读者而感到庆幸,因为那表明他们还很年轻,没有足够的时间去做那么多傻事。伦佐径直走到门前,把剩余的半块面包放在胸前,掏出他的信,拿在手里,按下了门铃。大门上的一扇木栅窗应声打开了,看门的修士探出头来问道:“来者何人?”
“我从乡下来,有一封来自克里斯托福罗神甫的密信要交给博拉文杜拉神甫。”
“把信给我吧。”看门人说道,把手从木栅窗里伸了出来。“不,不,”伦佐说,“我必须亲自交给神甫。”
“现在他不在修道院里。”
“让我进去吧,我等他回来。”伦佐回答道。
“听我说,”修士回答道,“你去教堂里面等,这样对你有好处。你现在不能进修道院。”话一说完,他便关上了木栅窗。
伦佐手里拿着信,伫立在那儿。随后,他听从了看门人的建议,向教堂走去。刚走几步,他突然想,何不再去看一眼那街上骚动的场面。于是他穿过小广场,来到大路旁边,双手交叉放在胸前,朝左边市中心眺望着。那里人潮涌动、人声鼎沸。混乱的局面吸引着我们这位旁观者。“我去看一看。”他想。然后他拿出那半块面包,边吃边朝人群走去。趁此机会,我们不妨尽量简短地说一说这场动乱的起因以及最初的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