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曾不止一次提到过当时为争夺温琴佐·贡札加公爵二世封地所爆发的残酷的战争,但每次都是匆匆地涉及,因而总是粗略地一带而过。如今为了读者更好地理解我们的故事,我们便要对这些事进行更加详细地描写。只要是了解历史的人都知道这些事,但是,我们也假设了一番:也许只是一些毫无学识的人在读我们的作品。因此,我们在此为那些需要了解此事的人尽可能详尽地描述一下,也并无不恰当之处。
我们曾经说过,贡札加一世公爵逝世以后,他的幼子卡洛·贡札加此前已经移居法兰西,执掌着法兰西中部城市内韦斯和莱特尔两处公爵封地,如今返回意大利,先是接管了曼图亚,接着又掌握了蒙费拉托。由于匆忙,我们当时没有多费笔墨予以细说。西班牙王室已经决定不惜任何代价要把这位新君主逐出曼图亚和蒙费拉托这两块封地。若要实现这一目标,就需要一些合适的理由,因为无缘无故发动的战争将被视为非正义战争。因此,马德里王室宣布支持瓜斯塔拉君王费兰特·贡札加入主曼图亚,支持萨沃依公爵卡洛·埃马努埃莱和洛林女公爵遗孀玛格丽塔·贡札加入主蒙费拉托。贡扎罗总督出生于将帅门第,曾参加弗兰德斯之战,现在他极其渴望在意大利指挥一场战争,他的情绪也许比任何人都要激昂,巴不得战争马上打响。就在这个时候,他按自己的方式理解西班牙王室的意图,并在王室的命令下达之前,便就攻占和瓜分蒙费拉托的事宜同萨沃依公爵缔结了条约,然后轻而易举地让西班牙王国大臣奥利瓦列斯伯爵大公签了字,并使他相信,蒙费拉托的首府卡萨莱按照条约的规定,应归西班牙王室所有,它虽然防卫极为坚固,但攻占起来易如反掌。然而,他又以西班牙国王的名义声明,一旦攻占此地,在拥有曼图亚大公国的日耳曼国王的旨意下达之前,他仅仅履行代管的职责。日耳曼国王部分受他人影响,部分出于为自己的利益考虑,拒绝为刚掌管了曼图亚和蒙费拉托的新君主举行封地仪式,并且命令,凡有争议的领地统统由他暂时管辖,待他听取争议双方的申诉之后,再把领地划给最理应拥有它们的一方。那位内韦斯的新君主自然不愿意服从这一决定。
然而,这位新君主也有一些身份显赫的朋友,例如黎塞留的红衣主教,威尼斯共和国的权贵们以及教皇乌尔班八世。但此时红衣主教大人正忙于同英国交战,正围攻拉罗谢尔,再加之王后一行人从中作梗(王后玛利亚·梅迪奇因为某种缘故同内韦斯家族不和),所以红衣主教也只能口头上作些许诺。只要法国军队不首先入主意大利,威尼斯人是不会介入此事的,他们甚至都不会表明自己的态度。他们在暗地里尽其所能地帮助这位公爵的同时,又视事态的发展,不时地向西班牙王室和米兰总督提出或温和或具有威胁性的抗议、提议和规劝。而教皇乌尔班八世则把内韦斯公爵推荐给自己的朋友们,并在公爵的对手面前为他说情,还提出各种和解的方案,但就是不肯派兵作战。
这样,贡扎罗和他进攻的同盟者便信心十足地展开他们预谋的行动。萨沃依大公卡洛·埃马努埃莱进攻蒙费拉托;贡扎罗则雄心勃勃地围攻卡萨莱。但此番进攻并没有如贡扎罗所愿给他带来满足感,因为“切莫把战争想象成一朵不带刺的玫瑰花”。西班牙王室没有照他要求的那样提供足够的支援;而他的同盟者的援助又过于积极了些,也就是说,在得到自己的那份战利品后,他的盟友又开始把本该属于西班牙王室的那部分战果一点点地据为己有。贡扎罗愤怒无比,但是,他又担心如果他稍有发作,那位骁勇善战而又老奸巨猾、工于心计的公爵会突然倒戈,投靠法兰西,因此,对这件事他只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忍气吞声,装出一副很满意的样子。围攻卡萨莱进行得很不顺利,旷日持久,久攻不下,而且有时还不得不后退。这一方面是由于被围攻者沉着应对,意志坚定,而且不屈不挠;另一方面是由于围攻一方兵力不足,而且据某个史学家称,贡扎罗这次在指挥上也出现了不少失误之处。
但愿这一切都是真实可信的,我们甚至倾向于希望,实际情形正是这样,如果正是因为这个缘故,死亡和伤残的人员将大为减少,卡萨莱民房的毁坏也将大为减少,那我们将感到由衷的欣慰。就在这紧要关头,传来了米兰发生骚乱的消息,于是贡扎罗立刻亲自赶赴米兰。
在下属呈送给他的报告中,提到了伦佐的反叛和逃跑,也提及了抓捕他的真实原因和一些虚构的因素,报告还提到此人如今已藏身于贝加莫。这一情况引起了贡扎罗的注意。他还从别处获知米兰的暴乱使威尼斯人幸灾乐祸,他们认为贡扎罗会因此放弃对卡萨莱的围攻,他们还揣测他对此感到失望和焦虑,他们甚至还想到,在这骚乱不久后,就会传来他们翘首期盼但令贡扎罗十分惶恐不安的消息:拉罗谢尔已经投降了。由于那些权贵们对他的事业持有如此态度,作为一个男子汉又身为政治家的他感到十分恼怒,他想尽一切办法使他们觉悟,让他们相信他并没有失去以前的勇气,因为仅仅说一句“我不怕”相当于什么也没有说。最好的策略便是表现出一副愤怒的样子,因此,当威尼斯大臣以向他致意来窥视他的表情和动作的时候,贡扎罗只是轻微地谈了一下那场骚乱,让他们误认为他已经补救了一切。然后他就伦佐的自身问题抱怨了一下,而读者已经对这事的经过和结果有所了解。从那以后,他便不再注意这些琐事,对于他来说,这件事已经结束了。又过了一段时间,他回到了卡萨莱的战场,但不论他在哪里,似乎头脑里总是装满了各种不同的事。当他收到关于伦佐一事的答复时,他抬起头摇了摇,像是一只寻找桑叶的蚕,他仔细想了一会儿,却只能在头脑里搜寻到源于此事的一个影子,尽管想起了当时的情况,但却还是只能模糊地想起那个人,并且这种印象持续的时间也非常短。从那以后,他便忙于别的事情,就没有再考虑伦佐这件事了。
但是,伦佐根据自己了解到的很少的信息,怎么也想不到如此好心肠的贡扎罗先生对于此事确是如此漠不关心,但在那一段时间里,除了努力把自己隐藏起来之外他再也没有什么别的想法,或更准确地说,他根本就不关心别的事情。我们可以想象他是多么迫切地想要将自己的消息告诉那两个女人,也是多么希望能够得到一些关于她们的消息。但是他却面临着两大问题。第一,由于他不会写字,从广义上来说甚至连读都不会,因此他必须得找一个他信得过的人帮他写信。也许我们的读者还记得,当初“吹毛求疵”博士问及他这个问题时,他回答说他识字。事实上,这并不是吹嘘,也不是正如他们说的虚张声势,因为,如果花点时间,他还是能够读一些印刷文字,然而,写字却又是另外一回事了。因此,他便不得不让第三个人知道有关他的事以及他故意有所保留的秘密了。当时,要找到一个信得过的能写字的人还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特别是在一个他没有熟人的地方。第二,他必须找到一个送信人,一个正打算去那个地方又愿意为他带信的人,然而,要找到一个符合这样条件的人也非易事。
最后,经过一番寻找,他终于找到了一个愿意帮他写信的人,但是他又不知道这两个女人是否还在蒙扎,因此他认为最好是把给阿格尼丝的信附在给克里斯托福罗神甫的信中。此外,写信人还担负着送信的使命,最后他把信交给了一个要路过佩斯卡莱尼科的人,然后此人又把信交到了距修道院不远处的路边的一个小旅馆老板的手上,最后,他把信送到了修道院,但后来的事便不得而知了。由于迟迟没有任何回音,伦佐又找人写了第二封信,信的内容与第一封类似,他把这封信附在一封写给他在莱科的某个远亲的信里。他还找到了另一个送信人。这一次,送信人终于把这封信送到了阿格尼丝的手中。她急忙跑到马贾尼科,让她的表兄阿莱西奥给她读这封信,并让他解释了信的含义所在。她和表兄商量着该如何回复伦佐,阿莱西奥将内容记录下来,写了一封回信,并找到方法把信送到了安东尼奥·里沃尔塔居住的地方。然而,这一切并不像我们所想象的那样发展迅速。伦佐收到回信后,又急忙找人写了一封回信。总之,他们双方就开始书信来往,这种来往算不上频繁也不是特别有规律。
为了对他们之间的通信有个大致的认识,需要稍稍了解一下,这样的事情在那个年头,甚至时至今日,是怎样进行的:因为我觉得,在这一方面只有微小的变化,或者说没有任何变化。
不会写信的农民在需要写信的时候,便会去找一个会写字的人为他写信,而他们所找之人都是那些与他们地位相当的人,因为要是找其他人,他们会感到惭愧或感觉不够放心。他们将过去的事按时间顺序清楚明了地让写信人写下来,并以同样的方式告诉他要表达的想法。写信人理解其中一部分,有一部分不能理解,于是便提出一些意见,建议他们稍作修改,然后说“都交给我吧”。于是便提起笔,尽其所能地把他所接收到的信息用文字表达出来。在写的过程中,他还按照自己的方法稍微做一些修改,简写一些内容,甚至有时还删减了部分内容。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比邻居懂得多的人总不愿意成为他人手中的一个工具,因此,一旦他插手别人的事,他便会强迫他们按照自己的意愿行事。除此之外,那些能够读书写字之人并不会把请他写信的人想表达的全部写出来。不仅如此,有时候他写的完全是另一回事。确实,就连我们这些写书出版的人也会有这样的情况。
当将用这种方式写成的信件送达收信人的手中时,不识字的收信人便会将信件交给本村一个有学识的人,请他读并讲解给自己听。不过,在理解信的内容时,又出现了一个新的问题,因为当事人很清楚事情的原委,信中的这句或那句话是这种意思,可读信的人则依据自己撰写书信的经验,认定它们是另一种意思。最后,不识字的人只好听信识字之人的意见,并请他代为回信。这封回信也按照相似的方式写好,同样又会遇到类似的解读问题。此外,要是信中之事是极为敏感的话题,或者是涉及某些秘密而又不想让第三者知道,因害怕信件会丢失的话,人们便会故意不将事情讲清楚。要是这样的话,通信虽说继续着,但双方互相理解的程度就好比两位哲学家就抽象的变迁理论争论了长达四小时之久的情形一般。我们无意将这种情形同如今的现实相比,要不然我们就要遭到友善的责备。
现在,两位通信人的情形就同我们所描述的情形完全一样。第一封信是以伦佐的名义写的,信中包含了很多内容。信中开始比较简略地叙述了他的脱险经历,不过,同时又告知了他此时的境况。无论是阿格尼丝还是其译员都无法从信中获得完整而又清楚的信息。含蓄的提示、姓名的更改、处境虽安全但却还是需要隐藏起来,这些事对她们而言本来就比较难理解,更何况里面有的地方还使用了暗语。随后,信中又热情而又急切地询问到有关露琪娅的处境,模糊而又忧伤地提到了他听到的有关露琪娅的传言。最后,信里还表达了模糊的、遥远的希望,以及有关未来的计划。伦佐承诺并恳求要坚守他们的誓言,不要失去耐心和勇气,等待情势的好转。
过了一段时日,阿格尼丝找到了一个可靠的送信者,让那人将回信和露琪娅给的五十枚金币带给伦佐。看到那么多的钱,伦佐一时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他既好奇又担忧,根本高兴不起来,于是他起身去找那个代笔者,请他给自己解读那封信,解开那奇怪的谜。
阿格尼丝请人代写的信件,先是抱怨了伦佐的信写得不清楚,随后仍以同样的含糊不清讲述了那人(书中是这样称呼的)的悲惨经历,接着解释了那五十枚金币从何而来,还较为婉转地叙述了那人的誓言,不过,最后也以更加直接而又明确的话语建议他要冷静下来,别再想有关那人的一切事了。
伦佐差点就同那个替他读信的人吵了起来,那些他所听懂的以及没听懂的话气得他直打哆嗦,愤怒无比。他让读信之人将那这可怕的信念了三四遍,时而发觉自己更明白了,时而又觉得自己最初明白的地方变得更不清楚了。在这种激动的情绪下,他坚持让那代为写信之人立刻拿起笔,帮他写一封回信。信中先是强烈地表达了对露琪娅的遭遇的同情及惊讶,随后便继续口述道:“请你继续写下去,我是不会抛弃我的那一片痴情,永远都不会抛弃。那样的劝告是不该对像我这样的小伙子说的。我也不会用那钱的,我会将其存起来,把它作为年轻女孩露琪娅的嫁妆,我已经把她当我的妻子看了。对于那誓言我是一无所知,而我也只听说圣洁的圣母玛利亚很乐意帮助受苦受难之人,为他们赐福,从未听说过她会鼓励人们去违背自己的诺言。那许下的誓言根本就无效,而且用这笔钱也足以让我们在此建立起自己的家。尽管我此刻陷入困难,不过这就宛如一场暴风雨,很快便会过去。”他还说了别的类似的话。
不久,阿格尼丝也收到了此信,并迅速写了封回信。他们就这样按照我们所描述的方式继续进行通信。
阿格尼丝不知是用了什么办法竟让露琪娅得知伦佐还安全地活着,并且也得知伦佐已得知那誓言的事。听到这一消息,露琪娅深深地松了一口气,心里只希望伦佐能尽快忘记她,其他便无所求了。而对于她自己,她也曾每天下了上百次的决心,说要忘掉伦佐。而且,她还用了各种法子来履行自己的决定。她不停地工作,竭力让自己全身心地投入。当伦佐的形象浮现在她的头脑中时,她便开始在心里默默地做祷告。然而,这一形象仿佛是蓄意与她作对,不再公开地独自出现了,而是躲藏在其他形象之后,这样待她察觉到时,它早已存在一段时间了。露琪娅时时挂念着她的母亲。她又怎能不为此发愁呢?思念中的伦佐常常伴随着母亲的形象悄悄出现,就像他平日里总是跟随母亲一起走来一样。因此,不管露琪娅想到谁,想到哪个地方,回忆起过去什么事,伦佐的形象都会浮现在她的眼前。要是这个可怜的女孩有时幻想着未来,他仍然会出现在她的思绪中。尽管只是说一句:“在未来的生活中,是没有我的。”可是,完全不去想伦佐,对露琪娅而言根本就办不到,但她从某种程度上说可以尽量少想一点,让自己对他不再那么牵肠挂肚。要是只是她自己独自一人这么思念,或许她倒是可以更好地克制自己。可是普拉塞德一心想将那位青年从露琪娅的思绪里驱逐出去,可她又找不到其他的好办法,只得不停地谈论他。“怎么样,”普拉塞德会说,“你已经没有想他了吧?”
“我谁也没想。”露琪娅回答道。
不过,普拉塞德对她这样逃避性的回答很是不满,回答说,光是嘴说没想是不够的,得用行动证明。随后,她便对如今的年轻女孩的行为大发议论,说道:“她们一旦爱上了一个放荡的男子(这类人正是她们喜欢的类型),是不会愿意同他分开的。有时想跟一个规规矩矩的正人君子缔结美满的婚约,但阴差阳错却遭遇了挫折,她们立马便会心安理得地接受。相反,要是对方是一个恶棍,那她们的心里便会留下无法治愈的伤。”随后,普拉塞德开始指责那位不在场的年轻人,那个来到米兰,抢劫城镇,屠杀村民的无赖。她还试图让露琪娅承认这年轻人曾经在自己的家乡也做了很多伤天害理之事。
露琪娅既羞愧又悲伤,她那柔弱的心里满是愤怒,而且她也自知自己身份卑微,于是便用颤抖的声音证明说,可怜的伦佐在家乡从未做过那些事,他从来都是得到人们的称赞的。她还说自己希望此时能有某个同乡之人来为此做证。至于说他在米兰的经历,她虽然不了解具体发生了什么,可她深信他绝不会做出那事,因为从孩提时代她便了解他的为人和品行。露琪娅替他辩护是出于对他的同情,出于对真理的热爱,她向自己解释,她这样表露情感,完全是为了替一位近邻辩护。不过,普拉塞德却从这些辩护词里找到了说服露琪娅的新论据,说她的心里仍然有伦佐。说实话,在此时,很难说清楚实情究竟如何。老妇人对这位可怜的青年的可耻的描述,激起了年轻女孩露琪娅在思绪里早已形成的印象,使这一印象更加生动而清晰。她之前努力想要抑制的记忆,此刻又全部浮现在她的头脑中。老妇人对伦佐的厌恶和蔑视使露琪娅回忆起自己以前之所以尊敬、同情他的很多缘由;而老妇人对伦佐盲目的、强烈的憎恶却使得露琪娅对伦佐更加同情。有了这些感觉,谁说得清是不是还有着其他感觉伴随在一起涌入她的心里呢?试想一下,要是强行将这些感觉驱逐出她的思绪,她会怎么样?然而,不管怎么说,与露琪娅的谈话从来不会持续太长,因为她的话很快便会被泪水淹没。
要是普拉塞德之所以这样说是出于对露琪娅的根深蒂固的憎恶,或许,露琪娅的这些泪水能够打动她,让其闭嘴不再说了。但是,女士这样说是出于好意,因此,她依然我行我素,继续发表着自己的看法。就像呻吟和祈求的哭喊声可能会使敌人放下武器,但却不能让外科医生放下手术刀一样。不过,老妇人在履行完自己的职责之后,总会将责备和训斥转化为鼓励和建议,同时还伴随着一点赞赏,在苦味中揉进些许甜味,用一切办法触动女孩的心,以便更好地达到自己的目的。然而,这些争论(通常都会有相同的开端、过程和结局),确切来说,并未使善良的露琪娅心里产生对老妇人严厉说教的怨恨,毕竟,总的来说,老人对她还是很友好的。即使在这件事上,她也是出于好意。然而,这些争论却使得露琪娅的情绪大为激动,心烦意乱,可能要花费不少时间以及大量的努力才会令她恢复平静。
对露琪娅而言,幸运的是普拉塞德并非只操心她一人,这样的争论因此也不会经常发生。其他所有人,或多或少都需要她一一进行纠正和指导。除了利用现成的场合外,她还会自己寻找机会,自愿对一些与她毫不相干之人提供同样的帮助。她有五个女儿,她们全都不在家,可是这令她比她们在家时更放心不下。五个女儿中,有三个是修女,另外两个嫁了人。因此,普拉塞德十分自然地认定自己应该管理三座女修道院和两个家庭。可这件事涉及的面太广,也太复杂,还很困难,因为两个女婿都有父母、兄弟姊妹的照应,而三个修女女儿呢,又得到其他权贵人士、许多修女的支持,她们自然都不愿再接受她的监管。所以,这简直就如同一场战争,又或者说是五场战争。在某种程度上说,这些战争是不动神色、不失体面的,不过却又是相当激烈并会永远存在的。这五个地方,一直保持着高度的警惕,避开她的关心、拒绝她的建议、躲避她的询问,每件事都努力避开她,不让她介入。我们暂不提她在做那些与自己毫无干系的事时所遇到的反抗和困难,因为大家都知道,通常人们要做善事必须得采取强制的办法。她的热情能够自由发挥的唯一地方便是她自己的家,因为在家里,所有的人都得听从她的命令,都得屈服于她的权威,不过唐费兰特先生除外,对于他而言,普拉塞德完全是以另一种方式同其打交道。
唐费兰特先生是一个好学之人,他既不喜欢发号施令,也不甘愿按照他人的标准做事。家里的一切事物,全由他的妻子做主,这他完全赞同。可是要他做奴隶,那是绝对不可能的。要是偶尔要求他帮她写点什么东西,他是愿意的,因为他有这种才能。可要是她让他写的东西没有得到他的认可,他就会说“不”,在那样的情况下,他通常会说:“你自己想办法吧。既然你那么清楚,你就自个儿写吧。”有时,普拉塞德想让他放弃做什么,或者要求他做她所希望的事,在劝说了半天,他仍然一无所动时,普拉塞德则会埋怨他,把他称作什么不爱麻烦的懒虫、固执己见的家伙、臭学者,不过在最后这个称呼里,尽管她说起来带着些许蔑视之情,可是却也包含着某些满足之感。
唐费兰特花大部分时间在书房里。他的书房里有大量的藏书,几乎有三百卷,而这些都是他精心挑选的不同学科的著名作品,他或多或少对这些学科都有所了解。在天文学方面,他的知识远远超过一般的爱好者,因为他不仅仅掌握了一些基础的知识和行星的视位、回合和影响之类的通用术语,他还通晓如何恰当地说出有关黄道十二宫、行星运行的最大经纬度、行星的光亮度、距地平圈的高度和行星的飞行及旋转。总之,他能够巧妙地说出关于天文学既确切又深奥的原理。他大概有二十年的时光都生活在那些冗长的争论里,他支持卡尔达诺的科学理论,而又反对一个极其顽固地追逐阿尔卡诺理论的学者。唐费兰特愿意承认古人的成就,但是他无法忍受那些轻视现代人的做法,尽管他们有时看上去振振有词。他也很精通科学的发展史,在有需要的时候,他能够引用那些已经得到证实的著名的预言,也能够很清楚明了地阐释那些没有得到证实的预言,还说明其实这不是学科的过错,而错在那些不懂得如何运用科学的人身上。
他还掌握了足够使他应用的古典哲学,但仍然通过阅读迪奥吉尼斯·拉厄西奥的作品充实自己。然而,尽管这些哲学体系都很完美,但难以同时吸收,因为想要成为一个哲学家,就一定要选择一位哲人。因此,唐费兰特选择了亚里士多德。他曾说过,亚里士多德既非古人,也非现代人,而是一个真正的不受时限的哲学家。他还收藏了现代那些追随亚里士多德的著名哲学家的作品。为了不浪费时间,他从不阅读那些反对亚里士多德的作品,或者说,为了不浪费金钱,他根本不会去买那些作品。当然,这事也有例外,考虑到一些作品在天文学方面的价值,他也在自己的图书馆里为卡尔达诺著名的二十二卷本《论机敏的认识》和其他一些反对亚里士多德学说的作品保留了一席之地。他说,能够写出像《四季的天体运行计算勘正》和《十二名人出生录》这样的著作的人,尽管犯了一点错误,但其作品仍然值得阅读。他说,此人最大的缺点便是过于有才,如果他始终走在正道上,那么没有人能够想象他在哲学方面会取得怎样的成就。在学者们的眼里,唐费兰特称得上是个完美的亚里士多德派,尽管他总是谦逊地说自己学识不佳。他不止一次谦虚地说,世界的一般概念、本质和灵魂以及世间万物的实质都没有想象中那样明确。
对于自然科学,他并没有做深入的研究,而是作为一种消遣方式简单地略过。他读过亚里士多德关于此学科的著作,但并没有进行研究。他凭借这种阅读以及自己不经意间从哲学著作中收集到的相关信息,凭借自己对某些著作譬如波尔塔的《自然的奥秘》,卡尔达诺的三部著作《石头》、《动物》、《植物》,阿尔贝托·马尼奥有关植物和动物的论述及其他一些诸如此类的著作的了解,他已经能够在一大群学者面前崭露头角,随意讲出很多有关医学草本的神奇价值和作用。他能够确切地描绘出女海妖和长生鸟的形状和习性,能够解释为何火蜥蜴被放入火中而不会被烧死;为何一只小鱼有突然使海上的大船停下来的力量和能力;为何露珠在贝壳里会变成珍珠;变色龙如何靠空气生存,并如何慢慢变成了水晶。他还能够解释很多自然界的神奇秘密。
我们的作者说过,唐费兰特对魔法和巫术也颇有研究,这些在当时非常流行,而且正如科学一样很有用处。在这些学科中,事实至关重要,也是最容易得到证实的。显然,他学习这些并没有其他的目的,而仅仅是使自己熟知巫师们那些坑人的艺技以便保护自己。在伟大的马丁诺·德利奥(科学领导者)的指导下,他已能够很在行地谈论那些迷魂汤、催眠术和激怒药及由这三种东西延伸出的无尽的魔法。我们的作者又一次提到,这三种巫术到现在都还十分流行,并造成了一些可悲的后果。
唐费兰特在历史学尤其是世界史方面的学识也很渊博,在这方面他熟知的作者有塔尔尼奥塔、托尔奇、布加蒂、康伯纳和瓜佐,总之,都是些受人尊敬之人。
唐费兰特常常说:“如果没有政治,又何谈历史呢?一个人领着路一直向前走,但若没有人跟着他,那便是徒劳,正如倘若没有政治,历史犹如一个没人做向导的行人。”因此,他也专门在他的书架上为这些统计留了一席地方,在那些鲜为人知的作者里,博迪诺、卡瓦康蒂、桑索维诺、帕卢塔和博卡利尼都很引人注目。然而,在这种科目上,唐费兰特喜欢其中两本书,在某一段时间里,他认为这两本书乃天下奇书,然而,他始终无法确定哪本最佳。在这两本书中,其中一本是佛罗伦萨书记官的《君主论》——唐费兰特先生说:“他的确是一个卑鄙之人,但他的思想造诣很深奥。”另一本是与之同样著名的乔瓦尼·博台罗的《国家机密》——唐费兰特先生评价道:“他确实是一位正直之人,但却也暗藏奸诈之风。”然而,不久以后,也正是我们的故事发生的时候,一部新作品的问世终结了谁是第一的问题。唐费兰特也说,这本书已经超越了先前那两本典范。这本书收集了世上所有的阴谋诡计,并对所有事件都做了粗略的介绍,以方便人们了解。书中所描绘的所有美德,人们都会将它们付诸实践。这本书篇幅不大,但一字千金,一句话,这本著作就是唐瓦雷尼亚诺·卡斯蒂里奥的《执政者》。这位作者是一位很著名的人物,甚至可以这样说,那些伟大的学者都竞相赞扬他,最伟大的政治家也都想让他皈依于自己的旗下。众所周知,教皇乌尔班八世对他极其称赞;红衣主教博尔盖斯恳请他执笔描写教皇保罗五世的事迹;那不勒斯总督唐比特罗·迪·托莱多请他描写天主教国王在意大利发起的战争,但他们都枉费心机。在红衣主教黎塞留的建议下,法国国王路易十三将他提名为史官;萨沃依的卡洛·埃马努埃莱公爵赐予他同样的称号;信仰基督教的国王之女克里斯蒂娜公爵并没有说出一些高尚的词来赞扬他,而只是在一份公文中写道:“他当之无愧地获得了我们时代意大利最伟大的作家的荣誉。”
如果在上述的各个科学领域里,唐费兰特都是一个有学识的人,那么在另一个学科里他也应该称得上佼佼者,那就是关于骑士荣誉的学问。他不仅能够熟练地对此发表高论,而且总是被邀请去解决一些关于荣誉的纠纷,而他也总是能够提出一些好的意见。他在他的图书馆里,甚至可以说在他的脑子里,储存着关于这门学问最优秀的作家的著作,其中包括帕里德·达·波佐、法乌斯塔·达·龙贾诺、乌莱亚、穆奇奥、罗梅依和阿尔贝加托,还有托尔夸托·塔索的两部《福尔诺》以及一些他的其他作品,比如《被解放的耶路撒冷》和《被征服的耶路撒冷》,这些都是写骑士学问的著作。在有些场合,唐费兰特能够背诵这两首长诗的所有诗句。然而,在所有的作家当中,他最尊敬的还是著名的弗朗奇斯克·比拉戈。他们不止一次在一起探讨荣誉的问题。当比拉戈在谈到唐费兰特时,他总是怀着一种特殊的敬意。当这位著名作家的《骑士论》问世时,唐费兰特毫不犹豫地预言这部作品将彻底推翻奥莱瓦诺的权威,而且会同其他的姐妹篇一起成为后世的典范。作者说,每个人都可以看到这一预言是否能够得到证实。
从这里开始,作者又开始描述他对骑士文学的研究,但我们也开始怀疑读者是否愿意继续跟随他去听这样的故事,我们甚至害怕会被人认为是盲目跟从的抄袭员,也害怕由于跟随他说了那么多与故事主题无关的事(其实也只是为了展示他的学识,以及说明他没有落后于时代)而和他一起变成令人讨厌的人。然而,在写了那么多内容之后,为了不浪费我们的精力,就不再叙述后面所发生的事了,让我们言归正传,因为我们还有很长一段时间才能见到我们故事的主人公,还有很长时间才能见到读者感兴趣的那些人物,如果他们对我们的整个故事感兴趣的话。
直到第二年,也就是1629年的秋天,故事中的所有人物,不论是出于自愿还是被逼无奈,几乎都处于我们曾经所提到过的状态。没有人遇到意外的事,也没什么值得一提的事。最后,随着秋天的临近,阿格尼丝和露琪娅本打算再次相聚,但突如其来的重大事件使这一期望成为泡影,但这仅仅是这一事件所产生的后果中微不足道的一个。随后又发生了一系列事情,但这些事并没有使我们故事中人物的命运发生很大的变化。最后他们卷入一些更普遍、影响力更大、波及范围更广的事件中,就连世上最底层的人也被卷入其中。这些事件犹如一场巨大的、无法抗拒的飓风,将树连根拔起,将平房夷为平地,到处都能看到破碎的瓦砾。而埋藏在草地下的麦秆、角落里枯萎的树叶,都像发了狂一样在空中飞舞着。
现在,为了让读者能把我们后面要叙述的个人遭遇看个明白,我们有必要讲述一下那些社会事件,这样,我们又得偏离故事的主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