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八月底的一个夜晚,也正是瘟疫盛行之时,唐罗德里戈在忠实的格里索的陪同下回到了米兰的府邸,格里索是仅剩的三四个家仆当中的其中一个。在回家之前,他总是会和几个老朋友一起聚聚会以排解当时心中的苦闷。每一次聚会,都会有几个新面孔出现,也有些老熟人缺席宴会。那一天,唐罗德里戈兴奋至极,他说了不少趣事,还为前两天被瘟疫夺去性命的阿蒂利奥伯爵致了悼词,逗得在场之人哄堂大笑。
然而,在他准备起身回家的时候,他却觉得精疲力竭,全身乏力,并且呼吸困难,心里像火烧一样难受,他把这一切都归咎于饮酒过量、深夜无眠和天气变化的缘故。在回府邸的途中,他没有说过一句话,而一到家就吩咐格里索为他把灯点燃,并将他送回卧室。当他们走进卧室之后,格里索点上灯,发现主人面红耳赤,眼珠子异常发红,像是凸出来了一样。因此,他远远地站在一边,因为在当时的情况下,正如人们常说的,即便是衣衫褴褛的叫花子也有几分医生的眼力。
“你瞧,我很好。”唐罗德里戈说道,他从格里索的举止中看出了他心里的想法,“我感觉还不错,只是喝了些……只是喝多了酒,喝了一些很纯的白酒……但只要好好睡一觉就会没事的。我很困了,把那盏灯拿走,它照得我眼花缭乱,让我感到心烦……”
“都是那白酒惹的祸,”仍站在一边的格里索说道,“快躺下好好睡一觉吧,明天就会没事的。”
“你说得对,如果我能够睡着……其实,我感觉很好。你把那手铃放在我床边,如果我在深夜时有什么需要便方便呼唤你了,不过,你可得留心点,这样才能听见铃声……不过,我应该不会有事……赶快把那该死的灯给我拿走。”唐罗德里戈说道。
此时,格里索慢慢地靠近他,照他的吩咐把手铃放在床边,说道:“这该死的灯光可把我给折磨透了。”然后他拿起灯,向主人道了晚安,趁唐罗德里戈缩进被窝的时候匆忙地离开了房间。
然而,唐罗德里戈却觉得那被子像座山一样重重地压在他身上,于是他掀开被子缩成一团,其实他早已经疲惫不堪,但只要他一闭上双眼便会立刻清醒,好像有人故意摇醒他一样。他感觉身子里越来越热,心越来越不安。他又想起了那天气、白酒和自己放荡不羁的生活,并把所有事都归咎于这些东西。但是,有一个想法逐渐代替了这些想法。这一想法同其他想法混杂在一起,是每次他和朋友聚会时都会谈到的话题,因为这比对它置之不理要容易得多,这就是瘟疫。
在长时间的辗转反侧之后,他终于安然入睡了。他开始做一些世界上最令人沮丧、使人不安的噩梦,一个接着一个,直到他梦见自己身处大教堂中,站在一大群人中间。他不知自己如何到达那儿,尤其是在这种情况下,也不知道从何时开始产生了这样的念头,为此,他感到特别恼怒。他看了看周围的人,个个都面黄肌瘦、脸色发白、目光呆滞、双唇下垂。所有的人都衣衫褴褛,从他们衣服的破裂处可以看到他们身上乌青色的斑点和肿块。
“让开,你们这些流氓!”眼望着那离他很远很远的大门,他大声呵斥道。伴随着这一声呵斥,他开始显露出威胁的表情,但仍然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不仅如此,为了不与围在他四周的那些肮脏的人有任何接触,他使劲儿地蜷缩着身子。但是那些毫无知觉的人没有一个移动一步,甚至没有一个听懂了他的意思。与他所想的相反的是,他们都向他逼近,他还感觉他们当中有人用胳膊肘或别的什么东西撞击他左边位于心脏和腋窝之间的部位,使他觉得像是受到血压冲击一样难受。他扭动着身子,想要避开这种撞击,但忽然又觉得有什么东西在猛扎他同一个地方。
此时,他勃然大怒,伸手去拔剑,这才发现簇拥他的人们早已拔了他的剑,而剑的手柄正好顶在他的胸前。他一触摸到自己的剑就感觉到一阵阵刺痛。他大声呼喊,累得气喘吁吁,却还想拼尽全力喊得更大声。
就在这时,他看见所有面孔都转向了同一个方向。他也朝同样的方向望去。他看到了一座圣坛,还看到一些从圣坛边缘渐渐升起的光滑而闪亮的圆形物。随后,这个圆形物渐渐升起,最后才认出这是一个光秃秃的头,接着出现的是一双眼睛、一副面孔和一缕长长的胡须,那是一个神甫的上半身。他认出,那是克里斯托福罗神甫。神甫扫视了一下周围的人,唐罗德里戈觉得神甫在注视着他,同时,神甫举起手来,那姿势和在他府邸底层的客厅里所做的一模一样。随后,唐罗德里戈也愤懑地举起了手,他奋力一拼,好像试图抓住空中那只手臂。
然而,一个在他喉咙里一直隐隐作响的声音突然爆发出来,他大叫了一声,从梦中惊醒过来。他放下那高举的手,花了很大功夫才使自己完全清醒。他睁开双眼,白昼的阳光像昨晚的烛光一样照得他难受,他认出了自己的床榻和房间,才明白这竟是一场梦。教堂、人群和神甫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但是他的左边胸口却仍然隐隐作痛。同时,他觉得心跳加速,耳边发出嗡嗡的噪声,内火中烧,四肢沉重无比,甚至比昨晚刚躺下的时候更严重。他犹豫不决,想要看看胸口剧痛的地方,最后,他终于拉开了覆盖胸口的衣服看了一眼。他浑身战栗,原来,他看到的是一块丑陋的乌得发紫的肿块。
唐罗德里戈惊慌失措,死亡的恐惧萦绕在他的心头。他觉得更恐怖的是自己将要受那些搬运尸体的脚夫们的蹂躏,被他们抬走,扔进传染病院。当他正想尽一切办法逃避这一可怕的命运时,他又感觉自己的思绪混乱不堪。此时,他虚弱无比,甚至已陷入绝望的境地。他抓住手铃,拼尽全力摇了摇。时刻警惕着的格里索立刻出现在他的面前。他在离床有一段距离的地方站着,仔细端详着主人,立刻确信眼前这一切便是他昨晚料想到的。
“格里索,”唐罗德里戈吃力地坐了起来,说道,“你一直都是我最信任的人。”
“是的,先生。”
“我也一直都没有亏待过你。”
“那是因为您心地善良。”
“我想你很值得我的信任……”
“是的,先生!”
“我感觉不舒服,格里索。”
“我也看出来了。”
“如果我病好了,我会给你更多的好处。”
格里索一言不发,站在那儿默默地等着,看主人说了这些开场白之后还会说什么。
“除了你之外,没有别的人值得我信任。”唐罗德里戈接着说,“帮我一个忙,格里索。”
“老爷请吩咐。”格里索说。他以平常的那些套话回答今天主人不同寻常的要求。
“你知道基奥多医生住哪儿吗?”
“我非常清楚。”
“他是一个正人君子,只要付钱给他,他就会为病人保守秘密。你去帮我把他请来,告诉他我会付他四枚或六枚金币作为出诊费,如果他要求付更多,那我也照付不误,但请他立刻就来,你一定要小心行事,不要让别人发现了。”
“您考虑得很周到,”格里索说,“我现在就去,很快就回来。”
“听我说,格里索,先给我倒杯水,我渴得要死,实在是受不了了。”
“不行,先生,”格里索回答说,“没有医生的允许什么也不能吃。这是一种棘手的疾病,没有时间耽误了。您要冷静下来,我很快就把基奥多医生请来。”
说完后,格里索便走出房间,匆忙地把门关上。
唐罗德里戈重新躺在床上,他想象着自己和格里索一起走到基奥多医生的家里,数着需要走多少路程,得花多少时间。他还不时地看看左边胸口上的肿块,但每看到这肿块他就浑身颤抖,因此他很快将目光移向别的地方。一段时间过后,他开始听是否有基奥多医生到来的脚步声,这种注意力缓解了他的痛苦,使自己的思绪在某种程度上保持了清醒。突然,他听到远处传来的一种响声,但这声音好像是从其他房间传来,而不是从大街上传来的。他聚精会神地听着,发现声音越来越大,节奏也越来越快,而且,还伴随着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他开始惶恐不安,站了起来,更加仔细地听,只听见隔壁房间格里索发出的低沉的声音,像是有人小心地将很重的东西放在地上一样。他把腿伸至床沿外,似乎要站起来。他窥视着门口,看见门被打开了,两个身着肮脏的破旧红衣服的人出现在他的面前,他们面带凶恶的表情朝他走来——原来是两个脚夫。他也看见格里索半遮着脸躲在门后窥视事情发展的境况。
“啊,你这无耻的叛徒!……给我滚开,你这个流氓!比翁迪诺,卡洛特,救命啊!有人要杀我!”唐罗德里戈大声喊道。他一手伸进枕头下,摸索出自己的手枪。然而,当他第一次大叫的时候,其中一个脚夫就扑上床去,将他按住使他动弹不得。他从唐罗德里戈手中抢过手枪扔到远处,然后把他按在床上,使他无法反抗。这位脚夫愤怒不已,极其蔑视地说:“啊,你这无赖!敢跟我们脚夫作对!敢反抗委员会的官员们!敢欺负那些仁慈行善之人!”
“快将他按住,别让他动,直到我们将他抬走。”一个同伴一边说,一边朝着钱箱走去,随后,格里索也跟着走了进去,开始同那人一起去撬那钱箱。
“你这坏蛋!”唐罗德里戈咆哮道。他从按着自己的那人的身下,怒视着格里索,想从那人强健的胳膊下挣脱出来。“先让我杀了那个无耻的叛徒,”他对那些脚夫们说道,“然后你们想怎么处置我,都随你们的便。”随后,他又开始去呼叫他的其他仆人,可都是徒劳。因为邪恶的格里索早就假借主人唐罗德里戈的名义将所有的仆人支开了。随后,他再去找那些脚夫,准备洗劫主人的钱财,自己也好分一部分。
“你给我安静点!”那个将不幸的唐罗德里戈按在床上的脚夫说道,随后,他转过身,对着那两个正在洗劫钱财的同伙喊道:“你俩做事要讲义气,可别忘了分我一份。”
“你!你!”唐罗德里戈对正在忙着撬开钱箱,从箱子里拿出金钱和衣服,再平分给其他脚夫们的格里索怒吼道,“你!等到……之后!哼,你这来自地狱的恶魔!我一定会康复的,一定会康复的!”格里索什么话也没说,甚至根本没往唐罗德里戈这边看一眼。
“快把他按住!”另一个脚夫说道,“他已经疯了。”
可怜的唐罗德里戈确实已经疯了。他用尽自己全身的力气大喊了一声,做了最后一次凶猛的挣扎之后,突然向后倒了下去,仿佛痴呆了一般,不过,他仍然定睛地盯着脚夫们,好像着了魔似的,他时不时还虚弱地挣扎下,痛苦地呻吟几声。
脚夫们一个抬着他的脚,一个抓着他的肩,将他抬到了隔壁房间,放置在他们早已在那儿准备好的手推车上,随后,另一个脚夫再回去将那抢掠的钱财拿回,然后,他们便抬着可怜的唐罗德里戈离开了。
格里索留了下来,他匆忙地挑选着一切对他有用的东西,将它们卷成了一个包,随后便离开了。他竭力让自己不碰到那些脚夫们,也不让他们碰到自己。不过,最后他在匆忙地搜寻钱财之时,顺手拿起了那件放在床头上的主人的衣服,抖了抖,看是否有钱财什么的,丝毫没想过其他什么。然而,第二天,他就不得不去想了。因为正当他在一家客栈寻欢作乐时,他突然感觉浑身发冷,颤抖,两眼发昏,全身无力,随后便倒在了地上。他被自己的同伴们抛弃了,随后便落入了那几个脚夫手中。这些脚夫将他身上所有值钱的东西全都拿走了,还将他扔到一辆马车上,这马车还没到达他主人所在的传染病院,他就一命呜呼了。
眼下我们就暂且将唐罗德里戈留在那痛苦的传染病院,得去寻找另一个人了。要不是唐罗德里戈从中作梗,这个人的命运绝不会同他的混在一起,甚至可以肯定地说,根本都不会发生他们两人的这一系列故事。我说的这个人就是伦佐,上次我们讲到他去了一个新的丝绸制造厂,化名为安东尼奥·里沃尔塔。
要是我没记错的话,他在那工厂已经干了差不多五六个月了。这时,威尼斯共和国刚公布要同西班牙国王为敌,因此,伦佐也不必再担心米兰方面的追究和迫害了。博尔托洛热切地去将伦佐接回他那里,让他同自己在一起,他这样做,一是因为自己确实很喜欢伦佐,二是因为伦佐生来就是一个聪明能干之人,再加上技艺精深,在那个工厂里已然成为总管的得力助手,可是他自己却没有希望成为总管,因为他不会写字。由于这一原因对他来说含有一定的分量,所以我们被迫在此一提。或许你们读者想要一个更加理想的博尔托洛,我又能说些什么呢,你们大可自己去塑造一个那样的博尔托洛,不过,我们所描述的他,确实就是这样一个人。
从那以后,伦佐就一直在博尔托洛那儿工作。不止一次,尤其是在收到阿格尼丝那封令他日思夜盼的信后,他心中便会涌现出去当兵的种种想法,想以此来结束现在这无尽的痛苦。从军的机会并不少,因为当时正值战争期间,威尼斯共和国急需招收大量的军人。有时,这种入伍当兵的诱惑对于伦佐而言甚是强烈,因为当时人们都在谈论着要入侵米兰,对于伦佐来说,这是一个很好的乔装回到他自己家乡的机会。因为这样,他就可以去见露琪娅,向她解释清楚所有这一切。不过,博尔托洛总会有聪明的办法,让伦佐放弃这一决定。
“要是他们真想去攻打米兰的话,”博尔托洛说道,“即使没有你,他们还是会去,你何不等到自己方便时再去呢?再说,要是他们打得头破血流地回来,你待在家里不是更好?只有那些走投无路之人才会纷涌去当兵,不过,也确实有那样一些人。可在他们踏进米兰之前……虽然他们在那儿吹得天花乱坠的,但我压根就不信他们那一套。米兰大公国可不是像他们所说的那样一口就能轻易吞掉的。要知道,我亲爱的表弟,这也涉及西班牙呢。你知道西班牙想干什么吗?威尼斯只会关起门来称王称霸,但这并不能说明什么。你要有点耐心,难道你觉得待在我这儿不好吗?……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不过如果上天注定他们会成功攻打米兰,那么没有你去干些傻事,事情或许会更好。某个圣人会帮助你的,相信我,这根本不是你该干的事,你觉得自己放弃做丝绸,跑去打打杀杀,适合吗?你同那样一群士兵待在一起干什么?他们才是干那事的合适人选。”
有几次,伦佐决意乔装打扮一番,用假名悄悄去当兵,不过博尔托洛每次都会想出妙计让其放弃这一想法。
正如我们所讲述的那样,随后,米兰这一地区发生了瘟疫,甚至还蔓延到贝加莫边界。不久,它就越过了这一边界……不过,别担心,我是不会再讲述这一段历史的。要是谁想了解它的话,大可以去看洛伦佐·吉拉尔代利按政府的命令编写的一部作品,此书很罕见,可能不大为人所知,不过它确实包含了大量的资料,可能都超过了最著名的有关瘟疫描述的总和。可见,好书还是会受制于很多东西!我想说的是,伦佐也染上了瘟疫,可是他却听之任之,后来自己就好了。他也曾到过死亡的边缘,不过他那顽强的体质却战胜了疾病,数日内便没什么大碍了。一旦重新获得了生命,伦佐的心里顿时萌生出更多的牵挂、希望、回忆和对未来的向往,换句话说,此刻他比往常更加的思念露琪娅。在这受苦受难之际,能存活下来本来就是一种奇迹,而她此刻的情形又是怎样的呢?明明离她这么近,可却怎么得不到她的丝毫消息呢?唉,天知道这种苦难的日子还得持续多久!纵使所有这一切都结束了,所有的危险也没有了,他也知道了露琪娅仍然还活着,可是露琪娅的那一誓言仍是一个谜团。“我要去找她,向她问清所有这些事。”伦佐暗自思忖道。之前,他在同病魔抗争之时也这样在心底对自己说过:“如果她还活着,嗯,如果她还活着,我就去找她,我也一定会找到她!我要亲耳听她说那誓言究竟是怎么回事,我会让她看到,那誓言根本就站不住脚,要是她还活着,我定会将她和阿格尼丝一块带走!阿格尼丝向来就对我很好,我相信她如今仍然会对我好的!逮捕?哼,如今那些幸存之人要想的可是其他的事了。那些曾被通缉的人,如今还不是自由自在的?就连这儿,仍然有这类人……难不成只有那些暴徒才能逍遥法外吗?大家都说,此刻米兰还陷入了其他麻烦事中。要是我让这么好的机会流失了(我说的机会指的是瘟疫!看看,出于本能,为了使一切都屈从于自己,有时候人们会用上何等的言辞啊),那我就再找不到这么好的机会了。”
善良的伦佐,希望总是美好的。
刚可以蹒跚而行,伦佐便起身去找表兄博尔托洛,这人将他自己保护得很好,丝毫没染上瘟疫。伦佐并未进入表兄家去找他,而是在街上呼喊他的名字,让他走到窗口。
“嘿,”博尔托洛说道,“你的病好了呀,真是太好了!”
“我的腿仍然没力气,还没完全好,不过,正如你所看到的那样,我现在确实已无大碍了。”
“嗯,我真羡慕你,过去要是谁说一句‘我好了!’没什么大不了的,可是如今要是谁能说一句‘我好很多了!’这才真是一句美妙的言辞!”
伦佐对表兄说了一番祝福之类的话后,才将自己的决定告诉他。
“去吧,上帝这次会保佑你的!”表兄博尔托洛回答说,“你要设法避开警察,就如同我设法避开瘟疫一样。要是上帝保佑你我二人的话,那我们定会再见面的!”
“嗯,我一定会回来见你的,但愿上帝不会让我一人孤身前来!好了,希望这一愿望成真吧!”
“但愿你会同你的同伴一起回来。要是上帝愿意的话,我们还会再在一起工作,一起愉快地畅饮。我只希望到时你还能见到我,只希望这一瘟疫会很快结束。”
“我们会再见面的,会的,一定会的!”
“我再重复一遍,但愿上帝保佑你!”
几天以来,伦佐一直在锻炼自己的身体,想尽快恢复体力。他一觉得自己能够经得住长途跋涉了,便准备立即出发。他在自己的衣服下拴了一条腰带,里面包着那五十枚金币。这钱他一分也没动过,也没向任何人提起过,就连对他表兄博尔托洛也没说过。他还多带了另外一些钱,这些钱都是他每天省吃俭用节约出来的。他的胳膊下还挂着一个包裹,里面装着一些衣服。
此外,他的衣兜里揣着一份由他的第二个雇主主动为他写的推荐信,信里写的是伦佐在这里用的假名字——安东尼奥·里沃尔塔;一侧的裤兜里还放了一把匕首,这是那个年代任何诚实之人出门时的必带之物。八月末的那天,即唐罗德里戈被送往传染病院后的第三天,伦佐就朝着莱科出发了。为了不去米兰冒险,他想先回自己的家乡,看看在那儿能否找到仍然活着的阿格尼丝,向其打听打听他早就想知道的种种事情。
在别人眼中,那些少数感染上瘟疫又恢复健康的人已完全称得上是特权阶级了。大部分感染上瘟疫的人都被折磨得半死,有的已经死去,而那些迄今为止都未感染上瘟疫的人仍然焦虑不安,他们总是小心谨慎,步履缓慢,神情忧郁,一会儿匆忙一会儿又犹豫不定,因为他们触碰到的所有物体都有可能使他们丧命。而另一些人正好相反,他们似乎确定自己已经脱离危险(因为连续感染两次瘟疫是很少见的,而且是超乎寻常的事),便自由自在地穿行在有传染病的地方,就像中世纪的骑士一样——那些骑士穿着盔甲,骑在同样披着战甲的战马上,他们漫无目的地闲荡(从那时起,便被人称为侠客)。他们周围到处是徒步行走的穷苦的城里人和乡下人,这些人衣衫褴褛,难以抵御种种打击。骑士是一种美好的、睿智的、有益的职业,那些政治经济学论文着实该把他们拟为重点研讨的对象。
伦佐心里感到一种踏实,但读者已经知道他内心其实也焦虑不安。他不时地想到这次空前的灾难,于是心中更加忧虑。在蔚蓝的天空下,他穿过一个个乡村朝着自己的家乡走去。然而,在他经过大量荒凉的原野后,除了一些晃荡的影子之外什么也没有,他还看到一些被抬到坟地去的尸体,既没有举行葬礼,也没有任何哀歌。正午的时候,他在一个小树林中停了下来,吃了一些随身带的面包和食物。一路上道路两旁的果树上硕果累累,有无花果、桃子、李子和苹果,他尽情享用这些水果。他只需要进入果园便能随意摘取果实,或者只需从地上拣一些便可,因为今年每一种水果的产量都异常的多,只是几乎没有人注意到这一点。一串串大大的葡萄悬在空中,任凭路人享用。
快到傍晚的时候,伦佐远远地看见了自己的村庄。尽管他早已做好心理准备,但一看到自己的家乡,他的心便开始激烈地跳动。那些痛苦的回忆再次困扰着他,并且产生一种不祥的预感,他的耳边似乎又响起了当他逃离家乡时伴随他的不祥的钟声,同时,我们也可以这样说,他感觉四周笼罩着一种死一般的寂静。他走近教堂庭院的时候非常激动,而当他走近另外的那个地方时,激动的心情更是无法遏制,因为他原本打算当作休息的地方正是以前他称之为露琪娅的家的地方,而现在最好称之为阿格尼丝的家。他唯一的愿望,便是祈求上帝让他知道阿格尼丝还活着,而且过得很好。他打算在这个地方休息一晚,他想,自己的房子除了老鼠和臭猫之外肯定没有别的东西了。
伦佐害怕经过村庄时被人瞧见,于是走了另外一条小路,他曾与阿格尼丝和露琪娅一起走这条路去找教区神甫。走到一半的时候,他发现道路两边一边是自家葡萄园,一边是自己的家,因此他便想进去看一看里面的情况。
他环顾四周,继续赶路,既渴望遇见别人又害怕遇见别人。走了几步后,他看见一个身着衬衫的人坐在地上,像一个傻瓜一样背靠在茉莉篱笆上。从这人的穿着和神情来看,他觉得这人像那可怜的杰尔瓦索,也就是曾经第二个充当他们“婚礼”证人的小伙子。但走近了才发现并不是杰尔瓦索,而是曾经把杰尔瓦索带来参与那件事的机灵的托尼奥。那场瘟疫剥夺了他强健的身体,使他变得神志不清,神情和动作都很像他那愚笨的弟弟杰尔瓦索。
“喂,托尼奥,”伦佐停在他的面前对他说,“是你吗?”
托尼奥向上看了看,头却一动不动。
“托尼奥,你不认识我了吗?”
“谁染上了瘟疫都在劫难逃。”托尼奥睁大眼睛看着他,并回答道。
“你感染上瘟疫了?噢,可怜的托尼奥,你真的不认识我了吗?”
“谁染上了瘟疫都在劫难逃。”托尼奥傻笑着回答道。伦佐看到这个情况,想必自己也不能从他口中得到什么消息,于是他继续赶路,但心中仍感到孤独抑郁。突然,他看到一个黑影绕过转角处向他走来,他立马便认出了那是唐阿邦迪奥。他手持一根拐杖慢慢地走上前来,像是被拐杖牵引着一样。当他走得更近的时候,从他苍白消瘦的面孔和每一个神情便可看出他也刚刚经历过大风波。他用余光瞧了瞧伦佐,觉得像他又不像他。从他的穿着可以看出这是一个外乡人,确实,他是一个来自贝加莫的外乡人。
“没错,是他。”唐阿邦迪奥自言自语道。他举起双手,脸上显示出一种惊讶的表情,手中的拐杖突然悬在空中,他瘦弱的双臂在袖口里不停地颤抖。曾经,他的手臂只能勉强地伸进这袖口。伦佐跑上前去,深深地行了一个礼。尽管读者已经知道他们是如何分道扬镳的,但不管怎样,他始终是他的教区神甫。
“是你在这里吗?”神甫惊呼道。
“你瞧,是我,您知道露琪娅的情况吗?”
“你想让我知道什么?我什么都不清楚。如果她还活着的话,那她应该在米兰,但是你……”
“阿格尼丝呢?她还活着吗?”
“可能还活着,但你能够去找谁呢?她不在这里,她在……”
“她在哪里?”
“她去了瓦尔萨西纳,和她在帕斯图罗的亲戚一起住,你知道那个地方,因为听说那里的瘟疫没这儿这么严重。而你,我是说……”
“噢,很抱歉。那克里斯托福罗神甫呢?”
“他离开好长一段时间了,但是……”
“这我知道,他们写信给我说过这件事。但我想知道他可曾回到了这里?”
“没有,后来再也没有听到过关于他的消息。可是你……”
“对此,我也感到很遗憾。”
“但是你……我是说,看在上帝的份儿上,告诉我,你回到这里干什么?难道你不知道上级军官在捉捕你吗?”
“这有什么关系呢?他们现在正忙于别的事呢。我只是想回来看看。难道您真的不知道……”
“我不知道你到底要处理什么事。如今这个地方已经没有人的踪迹了,空荡荡的一片,什么东西也没有。他们仍在捉拿你,你回到这里就等于羊入虎口,你认为这样做明智吗?我比你了解得多,并出于对你的关爱我才告诉你,请照我说的去做吧。在被人发现之前,系好鞋带赶快走吧,回到你来的那个地方去。而如果你已经被人发现了,那就得快点逃离这个地方。你认为你还适合待在这里吗?你不知道他们一直在追查你吗?他们曾想挖地三尺把你找出来,还把你家里翻了个底朝天……”
“我知道这事,那一帮混蛋!”
“但你还是……”
“我说过我不在乎这些。那个家伙还活着吗?他还住这儿?”
“我跟你说过已经没有人住在这里了。我劝你不要再想这些事了,我觉得你……”
“我问那家伙是不是还在这里!”
“噢,上帝啊!请你小声点!经历了这么多事后你竟然还是这个暴躁的脾气。”
“他在这里,还是不在这里?”
“好了,好了,他已经不在这里了。但是,我的孩子,瘟疫,你得注意防止感染上瘟疫。这种情况下,谁还愿意到处闲荡啊?”
“如果世上除了瘟疫之外再无他物……我是说我自己,我已经感染过瘟疫,现在已经痊愈了,如今我是个健康自由的人。”
“的确如此!的确如此!这岂不是上帝的启示吗?一个幸免于难的人,我认为,理应感激上帝。还有……”
“我的确很感激上帝。”
“所以别再去惹其他的麻烦了。照我说的做吧!”
“神甫先生,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你也感染过瘟疫。”
“我的确也被感染过!那东西太可怕太难以对付了,我能出现在这里也是一种奇迹,但是,它却使我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我现在只想安安静静地生活,好恢复身体。我已经开始好转了……看在上帝的份儿上,你到底来这里干什么?回去吧!”
“你一直都在叫我回去,我有足够的理由可以不回去。你问我来这里干什么,来这里干什么,我是回到自己的家啊!”
“可你的家……”
“告诉我这里到底死了多少人?”
“唉!唉!”唐阿邦迪奥深深地感叹道。他从佩尔佩图阿说起,然后列举了一长串人的名字,还说了很多无一幸免的家庭的名字。虽然伦佐已经预想到了此类事情的发生,但当他听到那么多熟悉的人,即他的朋友和亲人们(多年前他就失去了父母)死去的消息时,他心里也倍感痛苦。他低下头,不时地说道:“唉,可怜的人,可怜的女人们啊!”
“你也知道,”唐阿邦迪奥接着说,“这事还没完呢。倘若活下来的人不理智行事,不排除头脑中那些异想天开的想法,那么等待他的也将是世界末日。”
“请您不要害怕,我并没有打算留在这儿。”
“啊,谢天谢地,你终于觉悟了。你最好回到……”
“对此您就不必操心了。”
“什么?你不会再次做些比这更愚蠢的事吧?”
“我是说您不要担心我,这是我自己的事,我已经不是三岁小孩了,不管怎样,我希望您不要告诉任何人您见到过我。您身为神甫,我是信奉您的,您不会出卖我,对吧?”
“我明白,”唐阿邦迪奥愤怒地叹息道,“我明白。你是想毁了自己,同时也毁了我。我想,你经历的苦难还不够多,而我尝到的苦头也还不够,我明白,我明白了。”说完这些话后,他又继续赶路。
伦佐一脸懊恼地站在那里,思忖着他应该到哪儿去借宿一晚。在唐阿邦迪奥所列出的一系列的死亡名单中,有一户农民家庭,除了一个和伦佐年龄相当的人幸存以外,其余的人都不幸遇难。这个人是伦佐年少时的伙伴,他家的房子坐落在村子外不远的地方,伦佐决定去那儿找他,并在那儿借宿一晚。
他走到自家的葡萄园,尽管站在外面,都可以猜测到里面的情形如何。他走之前,葡萄园里面的葡萄树很高大,树枝繁茂,可如今这儿再也看不见那些树干和树冠了。如果说确实看到了一些什么,那也只是看到了一些他不在期间长出来的杂草。
他走到栅门前(栅栏门的铰链已经不见了),朝里面瞟了一眼,看见葡萄园里的情形真是糟透了。因为已经连续两个冬天,附近的邻居都到他们所说的这个“可怜的葡萄园”来打柴了。葡萄树、桑树,以及各种各样的果树,全被胡乱地拔掉,或者被一齐砍倒了。
不过,果园之前的种种印迹还是看得出的,那些嫩枝条从一排排被砍掉的葡萄树上生长出来,显现出一行行荒芜的迹象。到处都是桑树、无花果、桃树、樱桃树和李子树的嫩枝和新叶,不过它们全被淹没在了各种各样的茂盛的野草丛中。这些野草是自己生长出来的,没有人为的帮助。还有一片荨麻、蕨类植物、黑麦草、绊根草、大麦、野燕麦、绿色老板谷、菊苣、野粟,以及类似的植物等。各地的村民都根据自己的爱好对这些植物进行分类,将它们统称为杂草或者类似的野生植物。
这些植物的茎秆相互交杂在一起,大家都争着挤压空间,或者向外伸张,蔓延至地上,简而言之,它们向各个方向争夺地盘。这些植物的树叶、花朵,还有果实交织在一起,颜色各不相同,形状也大不一样,大小也千姿百态。那些果实要么是一串串的,要么就是一束束的,而那些树叶则要么是白色的、黄色的,要么是红色或蓝色的。
在这些混杂的植物中,还长着一些高一点,体态优美一点的植物,尽管它们大多数都不是什么珍贵植物,可是它们却长得很显眼。土耳其的葡萄树比其他任何植物都长得高,它有着长长的、微红色的枝条和宽大的、深绿的叶子,有的叶子边缘已显出绛红色,沉沉下垂的枝头挂满了一串串葡萄;往下是一些挂着蓝灰色浆果的枝条,往上是些紫红色的果子,再往上是绿色的果子,最顶端处还开着一些白色的小花朵。
此外,这儿还有紫衫,它那宽大粗狂的叶子延伸至地面,而它的茎则垂直伸入空中,长长的下垂的树枝上到处都散落着金灿灿的黄色花朵。当然这儿也有刺菜蓟,它的树叶和花萼上也长满了粗糙的刺,从那刺下滋生出一束束白色小花,或者紫色小花,有的花簇已经掉了,变为轻轻的银色羽毛,微风吹来,这些羽毛便掉落了。此处还有一些旋花类植物,这些植物缠绕着桑树的新枝慢慢向上攀爬,用其悬垂着的树叶将桑树完全覆盖,将自己那洁白、柔软的小铃铛悬挂在桑树的顶端。那儿还有个野南瓜,这株带着红色斑点的南瓜藤缠绕在一棵葡萄树新长出的枝条上。这枝条由于找不到支撑它的物体,只好也将自己的藤蔓缠绕在南瓜藤上。它们那虚弱的茎秆以及大不相同的树叶也交杂在一起,互相扶持着对方,一块往上长,就好比两个虚弱的病人彼此搀扶着,将对方作为自己的支撑物。在葡萄园里,刺藤随处可见,它上蹿下钻,轻灵自如地穿梭于各种植物之间,时而扯弯了枝条,时而又将其拉直,还一路蔓延至果园门口,好像是在那儿拦截进入果园的人一样,就连园子的主人也不放过。
不过,伦佐并没有心思进入那样一个葡萄园,他往里面瞟了瞟就走了。或许他站在那儿观看的时间都没我们对此讲述的时间长。他向前走了一会儿,再继续往前走一点就到了他家。他穿过了自家菜园,那儿的情形与葡萄园一样,到处长满了繁茂的杂草。他踏进了自家屋子的门槛,这屋子最底层有几间房。一听到他的脚步声,一看见他进屋,一些老鼠便叽叽喳喳地四处乱窜,钻进覆盖在整个地板上的那些垃圾之中。那里还有一张德国士兵用过的床。他抬头向上看了看四周的墙壁,发现其四周的灰泥都已脱落,还被烟熏得黑乎乎的。随后,他又望了望天花板,看见那里布满了蜘蛛网。随后,他便离开了这里,用手指挠着头,沿着刚刚他来时才开辟的路,穿过了菜园,回到了之前来时的路上。他走了几步,接着便拐入左边的一条小径,这条小径通向田野。一路上他没有看见任何人,也没听到人们的说话声,最后来到了他打算留宿的小房子的附近。此时天已经黑了,他的朋友此刻正坐在门外的一个木凳上,双臂交叉着,两眼一动不动地仰望着天空,就像一个因不幸而变得迷惑,因长久的孤独而变得孤僻的人一样。一听见脚步声,这位朋友便转过身来,想看看究竟是谁来了。他借助微弱的光,透过树叶和树枝望去,确实看见了一个人影,于是他便站了起来,举着双手,大声喊道:“干吗总是来找我呢?难道我昨天做得还不够?你发发慈悲,让我自个儿待一会儿吧!”
伦佐不知道他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于是便叫那位朋友的名字以此来作为回答。
“伦佐……”那人以一种惊讶而又探寻的语气问道。
“是我。”伦佐回答说,接着两人便急急忙忙奔向对方。
“真的是你呀?”当他们走近时,那位朋友如此说道。“哦,见到你可真是太高兴了!谁能想到我们竟会在这儿遇见啊!我还以为你是那个保林呢,他总是让我去帮他埋葬那些死者。你知道如今这儿只剩下我了吗?只剩下我一个,就像一位隐士一样,孤身一人!”
“我知道。”伦佐回答说。他们匆忙地互相问候着,接着便一问一答地一起走进了屋里。进去之后,那位朋友没有停止谈话,他一边继续询问,一边尽可能地忙着为这位突如其来的客人准备一些吃的。他在想,在如今这样的状况下,该做些什么来款待伦佐呢。他将水壶放到火上,开始做玉米粥,不过,过了片刻,他便将勺子递给伦佐,让其帮着搅拌,接着便走了出去。他在出去前还说道:“你瞧,现在只能靠我自己了,什么都得靠我自己了!”
过了一会儿,那位朋友便提着一小桶牛奶、一小块腌肉、两块鲜奶酪、无花果和桃子回来了。等到所有这一切都安置妥当后,他便将煮好的粥盛到木盘里,招呼伦佐一块坐到餐桌旁。坐下之后,他们二人便相互感谢对方。朋友感谢伦佐来看望他,而伦佐则感谢朋友设宴款待自己。在分开近两年的日子里,他们突然明白了彼此之间的情谊是那么的深厚,而这都是他们之前从未感受到的,尽管之前他们几乎天天都见面。也正如这手稿所记载的那样,他们二人所遭受的种种磨难使他们都感觉到,无论是我们对他人所表示的仁爱,还是他人对我们的仁爱,都会使人宽慰很多。
诚然,没有人能够代替阿格尼丝在伦佐心中的位置,也没什么安慰能消除她不在伦佐身边给他带来的惆怅、失落,这不仅是因为很久以来伦佐便对这位特别的老人心存感激、热爱,而且还因为伦佐迫切想知道的所有事只有阿格尼丝一人能够告诉他答案。伦佐在那儿站了一会儿,心里琢磨着自己是不是该先去找阿格尼丝,毕竟此处离她家已不是很远了。然而,考虑到阿格尼丝可能对露琪娅健康与否也一无所知,伦佐决定还是先去找露琪娅,解开那个谜,得出自己的看法,然后再将结果告诉阿格尼丝。不过,他从朋友那儿就得知了很多他不知道的事,得到了一些他特别想知道的很多事的线索,不管是有关露琪娅的状况方面,还是他自己之前被追捕、被控告,以及唐罗德里戈如何落荒而逃,再也没有出现在他的府邸方面的事。总之,他知道了这些事的所有情节。同时,他还得知(虽然这对他而言,并不重要)唐费兰特先生确切的姓氏。虽然,阿格尼丝曾让人代自己给伦佐写过信,但是天晓得那信是怎么写的,再加上贝加莫的读信者又以那样一种方式来读信,读出来的内容与其真正想表达的意思相差千里。要是伦佐真带着那封信去找那样一个人,可能他永远都找不到一个能够猜出他所指的那人是谁的人。不过,这是唯一一个他能获知露琪娅消息的线索。至于说追捕他的事,如今他已更加确信,这种危险已离他越来越远,根本不必再担心了。加上镇长也已死于瘟疫,谁都不知道何时会再任命新的镇长。大部分警察也都死了,那些剩下的警察,也会有其他事要考虑,哪会有那么多精力去翻那些旧账呢。
伦佐也向朋友讲述了他自己的遭遇,另外也从朋友那儿得知了有关那些士兵过境,有关瘟疫、涂抹毒物之人,以及其他事的上百个传闻。“这些都是悲惨的事件。”朋友一边说道,一边陪着伦佐走进另一间小房子,这房子因曾染上过瘟疫,所以已无人居住。“这些事令我们无法相信,同时也令我们永远都无法再真正快乐起来,不过,要是朋友间谈谈它,反倒是一件令人轻松的事。”
天快破晓时,两人便一块下了楼。伦佐已收拾好自己的行李,准备上路,他将自己的腰带系在马甲里,将一把匕首放入口袋。不过,为了行走快捷、轻巧,他便将自己的另一个包裹暂时寄放在了朋友家。“我此去,一切顺利的话,”伦佐说道,“要是我能找到露琪娅,要是她还活着,要是……算了……我会再回到这儿的,我会去柏斯图罗,将这个好消息带给可怜的阿格尼丝,到时,到时……不过,要是运气不好,要是上帝不愿……那么我也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我不知道自己会去哪儿,不过有一点可以确信,那就是你再也不会看见我回到这儿。”这样说着,伦佐便站在那个通向田野的门槛上,朝四周望了望。他那深情而又悲伤的目光注视着自己家乡初升的太阳,这个太阳他已经很久都没见到了。朋友安慰着他,对他说了一些美好、祝愿的话,还让他带着一些干粮,陪着他走了一段路,最后又再次向他表达了祝愿,接着便同他告别了。
伦佐从容不迫地往前走着,如今他所考虑的就是能在当天到达米兰城附近,这样的话,他第二天一早便可去搜寻露琪娅了。他这一路上都很平安,没发生什么事故。除了看见一些凄惨悲伤的画面外,也没遇上其他让他走神的事。像前一天一样,他适时地在一片小树林中停下来休息片刻,吃点点心,补充补充体力。在经过蒙扎市时,伦佐看见有个面包铺开着,正在供应面包,便买了两个,他只是想有所储存,免得以后挨饿。店主示意伦佐不要走进店铺内,他向其递出一个小铲子,上面拖着一个装着醋和水的小碗,让伦佐将钱放在小碗里即可。伦佐按照他的话做了,随后,店主便用火钳夹着两块面包,将其逐一递给了伦佐。伦佐于是便将面包放入了兜里。
临近傍晚时,伦佐来到了格雷科,不过,他并不知道此地的名字。然而,凭借着先前对此地的一些记忆,以及估算了一下从蒙扎市走到此处的距离,他猜测到此地已离米兰不远了。因此,他从大路上走了下来,走进田野,想去寻找个住处,好在那儿度过一宿,因为他实在是不想再去找什么客栈,免得又滋生出麻烦。他也确实找到了那样一个住处,而且那地方比他想象的还好些。他看见了一个奶牛场,该奶牛场的篱笆有个缝隙,他便决定就从那缝隙处钻进去。进去之后,他发现里面空无一人,一个角落里有个大草棚,草棚里堆放着一些干草,干草旁斜靠着一把梯子。他再次向四周望了望,接着便冒险爬上了那梯子,上去后,便躺在了稻草上,想就在此度过一宿。确实,他刚躺下,很快便睡着了,一直睡到第二天早上才醒。当他醒来时,他又爬到“大床”的边缘,伸出脑袋,看见没有人,就沿着梯子下来,并从进来的地方走了出去。他走上一条乡间小路,将大教堂视为指路的北极星,朝着教堂方向走了一会儿,便来到了米兰城墙下,这儿位于东门和新门之间,离新门已经相当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