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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七

发布时间:2023-03-10 15:17: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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伦佐走过传染病院的大门,朝右边走去,想找到他早上沿着墙经过的那条小路,天空已稀疏地落下冰雹似的大雨点。这些雨点猛地打落在干燥的白色路面上,并反弹着溅起一阵阵白雾,让雨水显得更加密集了。在他到达小路之前,就已经下起了倾盆大雨。伦佐不但没有感到不安,反而在雨中自娱自乐起来,他享受着这清新的空气和草与树叶所发出的沙沙的声音。这些草和树叶不停地摇动,雨珠掉下来,使它们突然重新焕发了生机。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在这大自然的温柔怜惜中,他更加清楚明了地感受到自己人生中的悲喜。

不过,倘若伦佐能够预见到几天以后发生的情况,那他现在欣喜的心情恐怕会更加纯粹和完整,因为这场暴雨带走,或可以说是冲走了瘟疫,从那一天起,尽管传染病院里的病人并不是全部都恢复了健康,但至少这里再也没有接纳新的病人。一个星期之内,各家人都打开房门,商店也重新开张了。再也没有人谈论那四十天的隔离,而且只是有些地方还残留少量的瘟疫的痕迹。况且,每一次爆发瘟疫,那些残留的痕迹总是会保留一段时间。

于是,伦佐继续赶路。他没有考虑去哪个地方,怎么去,以及什么时候能够到达,甚至也没有想过自己在何处借宿,他只是匆忙地赶路。他想尽早到达自己的村庄,找某个人说说话,向他述说自己所经历的种种磨难,更重要的是,他想尽快到达帕斯图罗找到阿格尼丝。然而,他又想起了当天发生的那些事,这使他感到非常痛苦和害怕,甚至又觉察到了危险的降临,但总有一个想法使他分外激动:我找到她了,她已经痊愈了,现在她可以做我的妻子了!于是,他兴奋地踏进了一个水潭,并溅起了水花,就像一只黄狗从水里跳了出来;有时,他还兴奋地搓搓手,然后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激动地向前走。他的眼睛探视着前方的路,头脑里不断搜寻着昨天来时和今天早上的一些想法。他高兴地回味着他当时最想从脑海里驱除掉的想法——不确定露琪娅的死活,寻找她所要面对的困难,如何在那么多死者和濒临死亡的人群中找到还活着的她。“最后我还是找到她了。”他最后说道。接着,他又想起了那天那些可怕的情景——他想着自己曾手拿门环,心里想着她是否在里面;但那女人的回答却使他灰心丧气,在他还没有回过神来的时候,背后那些疯狂的恶棍又向他扑来;而在那堆满死尸或挤满病人的传染病院里,又不知到哪里去找她,但终究在那里找到了她!他又想起了那些正处于恢复阶段的病人队伍走完的时候,那是怎样的一个时刻!当没有在队伍当中找到她时,他又是何等的悲痛啊!而如今,这些事对他都不再重要了。还有那个妇女病区,他在那小屋后面出乎意料地听到了露琪娅的声音,并且见到了她,看到了在屋子里走动的露琪娅。而接下来的事呢?那个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还要让人为难的誓言,而现在也已经解决了!对唐罗德里戈的仇恨,曾经让他痛苦万分,使他的快乐都化为乌有,现在也烟消云散了。要不是到现在为止还不确定阿格尼丝的安危,要不是他为克里斯托福罗神甫感到悲痛,要不是他还处在瘟疫泛滥的地区,真不敢想象他心里是怎样的一种满足感。

夜幕降临的时候,他来到了赛斯托,但这大雨似乎没有要停的意思。然而,此时的伦佐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有精力。他继续赶路,考虑到此时要找到住所应该会遇到很多困难,加上自己全身已经湿透了,所以他干脆不找旅馆。他唯一需要的是食物,因为在经历了这么多事后,嘉布遣会修士给他喝的一碗汤早就消化得干干净净了。他环顾四周,看周围是否有面包店。很快,他便发现了一家面包店,于是便跑进去买了两个面包,店主用钳子把面包夹给他。他吃着一个面包,并把另一个面包放进衣袋里,然后继续赶路。

当他到达蒙扎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尽管如此,他还是找到了那座通向正道的城门。这当然值得高兴,可说真的,这只是对后面旅程的一个巨大补偿。我们可以想象这条路的路况是多么的糟糕,并且越往前走越糟糕。这路中间向下凹下去(我们前面已经提到过,整条路都是这样),像河床一样,如果这称不上是一条河流,那至少也算得上是一条水沟。路上到处都是水坑,有时候很难将鞋子拔出来,有时候甚至连脚都抬不起来。但伦佐尽其可能地走出那泥潭,他既没有感到不耐烦,没有破口大骂,也没有丝毫后悔的意思。不管花多大的劲儿,只要他想到他所踏出的每一步都使他更接近目的地,他便感到特别欣慰。上帝觉得合适的时候,雨总是会停,那一天总会到来,而到那时候,他现在正在走的路都已经留在他的身后了。

事实上,我们也可以这样说,要不是特别需要,他是不会产生这样的想法的。现在他的脑子里满是这些年所遭遇的悲惨事情,无尽的困难和灾祸。他曾多次心灰意懒,甚至不愿再去想那遥遥无期的将来——露琪娅回到他的身边,神甫为他们主持婚礼,他们建立自己的家庭并相互讲述各自所经历的变化,然后相守到老。

我不知道他每次到分叉口的时候,是借助于那微弱的灯光还是凭借自己那少许经验而找到了正确的道路,或者只是碰巧撞上了那条路。对于他自己来说,他曾多次详尽地描述自己的经历(所有迹象都表明我们的作者曾不止一次听他讲述过他的故事),这都是些冗长的叙述。他自己也说过,对于那个夜晚,他就像是在床上做梦一般,已经什么都记不起了。尽管如此,当天刚亮的时候,他到达了阿达河河畔。

雨一直没有停过,只是不知何时已由原来的倾盆大雨变成了中雨,然后又只是飘着毛毛雨。柔软稀薄的云朵像一层层轻盈而又透明的面纱一样飘浮在空中,而黎明到来之时,伦佐便认清了周围的山,其中便有他的村庄。此时他的心情实在是难以言表。我也只能说他眼前的这些山,隔壁的雷赛格内村和整个莱科地区似乎都属于自己。他又打量了自己一番,发现自己和他想象中的样子不太一样,他甚至想象出自己的样子:衣服透湿并紧紧地贴在身上——从头部到腰部全是湿漉漉的一片,下半身则全是稀泥。倘若他能够用镜子照照自己,看到自己的帽檐僵硬地垂了下来,硬邦邦的头发死死地贴在脸上,一定不会大吃一惊。尽管他看上去已经很疲惫了,但他对此似乎毫无察觉。黎明的清新空气和夜晚的凉爽以及自己湿漉漉的身体使他更有精神,于是他更想加快步伐继续赶路。

伦佐到了佩斯卡特之后,便沿着阿达河继续赶路,他悲痛地看了佩斯卡莱尼科一眼。他走过大桥,穿过田野和几条小路,很快就来到了他上次借宿的朋友家里。他的朋友刚起床,正站在门口观看天气,当他看到这个全身湿透、浑身稀泥、如此肮脏但又兴奋无比、自由自在的奇怪身影时,他大吃了一惊。这是他生平第一次看到这样狼狈不堪但又自我感到满足的人。

“啊,”他说道,“你回来啦?怎么会在这么糟糕的天气回来呢?事情进展得怎么样?”

“她在那里,”伦佐说道,“她在那里,她在那里!”

“那她身体还好吗?”

“她已经痊愈了,身体比以前好多了。在我的有生之年我一定得感谢上帝和圣母玛利亚的恩惠。但是,噢!发生了很多重大的惊心动魄的事,以后我将一一告诉你。”

“但你看你这窘迫的样子!”

“我依然很帅气,对吗?”

“说实话,你还真可以用上半身的雨水来冲洗下半身的稀泥,但等等,我给你生火烧水。”

“那我可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你知道我从哪里开始淋雨吗?就在传染病院门口。但我毫不在意,天要下雨我没办法阻止,况且我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做。”

朋友走了出去,很快便抱着两捆柴火进来了。他把一捆放在地上,另一捆放在炉灶旁边,用昨晚仅剩的一点余火引燃了柴火,不一会儿火就烧得特别旺。同时,伦佐脱下帽子,甩了两三下就把它扔在地上。接着,他吃力地脱下了自己的上衣,然后,他从裤袋里掏出他的短刀,鞘湿漉漉的,好像在水里浸泡过一样。他把刀放在桌上,说道:“它也遭了罪了,但这是雨水,这是雨水,谢天谢地……我差一点没有逃脱……我待会儿再告诉你。”于是他开始搓手。“现在,我得请你帮我另外一个忙,”他补充道,“请把我放在楼上那个小包裹拿下来,在我烘干这些衣服之前……”

朋友拿着包裹回来后,说道:“我想你一定饿了吧。我想你一路上肯定不缺水喝,但吃的东西恐怕……”

“昨天傍晚我买了两个面包,但说实话,这两个面包还不够我塞牙缝儿呢。”

“让我来吧!”他的朋友说道。接着他倒了些水在锅里,又把锅挂在火上方的铁钩上,他补充说道:“我去挤一些牛奶,等我回来的时候水也就烧开了,然后我们做一顿好吃的玉米粥,你先把衣服换好吧。”

当只剩下伦佐一个人的时候,他花了很大的功夫才把贴在身上的剩下的衣服脱了下来,他擦干身子后又穿上一套干衣服。他朋友回来后就开始做玉米粥,而伦佐则满怀期待地坐在旁边等着。

“我现在开始觉得疲惫了,”伦佐说道,“我走了这么长的路,但其实那也不算什么。我经历了很多事,恐怕要花一整天才能讲完。噢,米兰城里真是惨不忍睹啊!谁都应该去看看或感受一下那种场景,那景象足以使人恶心。我敢说,淋一点小雨都不算什么了。而米兰的那些贵族们又是怎么对待我的啊!我会告诉你的。如果你能够亲眼看见传染病院的凄惨状况就好了!那真的足以使每个人都感到痛苦不堪。好了好了,我把一切都告诉你吧……还有,露琪娅在那里,不久后便会到这里来,她即将成为我的妻子,我想请你做我们婚礼的见证人。不管有没有瘟疫,我们都要高高兴兴的,至少该高兴几个小时吧。”

总之,伦佐花了一整天的时间向朋友讲述他所经历的种种。外面一直下着毛毛细雨,所以那朋友一整天都待在家里。他有时候坐在伦佐旁边,有时候又忙着修理酒桶,还做了一些别的,为酿制葡萄酒做准备,有时伦佐也跟着帮忙。正如他自己所说,他是那种闲着不做事比干活都累的人。因此,他忍不住跑到阿格尼丝的家,去看了看那窗户并欢快地用手摸了摸,但整个来回都没有被任何人发现,于是他便上床早早地睡觉了。第二天早上,他很早就起床了。尽管发现天空并没有回复往日的晴朗,但至少雨停了。于是,他立刻出发前往帕斯图罗。

伦佐比读者更加急于结束这些事情,因此他早早地来到了帕斯图罗。他向别人打听阿格尼丝的消息,得到的回复是阿格尼丝很安全,而且身体很健康。那人还把阿格尼丝所住的孤零零的一间小屋指给伦佐看。因此,伦佐向那边走去,还在街上就高呼阿格尼丝的名字。阿格尼丝听到这声音,立刻跑到窗前。她站在那儿,张开嘴好像要说些什么,抑或大叫一声,但伦佐已开口说道:“露琪娅已经痊愈了,我前天看到了她,她让我向您问好,而且很快就会回来。除了这些,我还有好多事要告诉你呢。”

伦佐的出现使阿格尼丝大吃一惊,而这些消息也使她感到特别开心。她迫切地想要知道更多的消息。她刚开始惊呼了一声,接着不断问伦佐一些问题,最后却忘记了一直以来她采取的戒备措施,说道:“我来为你开门。”

“等等,”伦佐说,“我猜你没有得过瘟疫吧?”

“没有,没有,你呢?”

“我已经得过了,所以你得小心一点儿。我是从米兰过来的,并且还在患有瘟疫的人群里走过,但我已经把所有衣服都换了,不过瘟疫这东西有时候就像巫术一样附在人的身上。既然迄今为止你都得到了上帝的庇佑,那么,在瘟疫结束之前,你一定要多加小心。因为你是我们的母亲,我们希望我们能够开开心心地生活在一起,以弥补我们曾遭受的那些苦难,至少我是这样想的。”

“但是……”阿格尼丝说道。

“啊!”伦佐打断道,“已经没有‘但是’了,我知道你想表达什么意思,但是请听我说,已经不存在‘但是’了。我们去外面某个地方谈谈吧,一个既没有危险而我们又能在那儿畅所欲言的地方,我将告诉你所有的事。”

阿格尼丝向伦佐指了指屋后的菜园子,伦佐先走了进去,发现里面有两只对着放的长凳。他坐在其中一个长凳上,稍后阿格尼丝也坐在另一个长凳上。我敢肯定,要是读者已经知晓之前所发生的事,而如今还作为第三者亲眼来目睹他们那热烈的对话,亲耳倾听他们的叙述、询问、解释、感叹、安慰和祝贺,听到有关唐罗德里戈、克里斯托福罗神甫及其他所有事情的议论,听到他们像回忆往事一样对未来清晰而又明确的描绘,我敢肯定,读者定会听得出神,以致最后一个离开。但是,要是这一对话只是用少量笔墨写一写,没有提及任何新事件,我想读者绝对不会对此感兴趣,他们宁愿自己去猜想。他们这一谈话,得出的结论便是他们一起去贝加莫地区重新建立新家,因为伦佐已在那儿有了比较好的根基了。至于说什么时候去,他们还没有决定,因为这得取决于这场瘟疫和其他情况。不过,只要危险一结束,阿格尼丝就会回家去等露琪娅,或者说露琪娅会回那儿等她。在此期间,伦佐会经常去帕斯图罗看望他的母亲,告知他可能会发生的事情。

伦佐在离开时,也准备将钱拿给阿格尼丝,他说道:“你瞧,之前你给我的这些金币,全在这儿。我曾发过誓,事情没有弄清之前,我是绝不会动这些钱的。不过,要是现在你需要用钱的话,就请去端一碗水和醋来,我将这五十枚亮闪闪的金币扔进里面。”

“不,不,”阿格尼丝说道,“我这儿的钱足够我用了,将你的钱留起来吧,待到你成家时,会很有用的。”

随后,伦佐便离开了,他欣喜自己找到了这位对他如此重要的人。而且此人身体健康,安然无恙,因此他倍感欣慰。当天接下来的时间和当晚,他都是在朋友家度过的。第二天一早,他便再次出发了,不过却是奔向另一个地方,朝着他们即将在那儿居住的小镇走去。

在那儿,伦佐找到了博尔托洛。他的身体仍然非常健康,而且不再像之前那样害怕生病了。因为近几日来,那儿的情况也迅速好转了。新患病的人少了很多,而且瘟疫已不像最初那样严重。它已不再引发那种致命的红斑,也不再有一些剧烈的症状,只剩下一些轻微的发烧,并且这些发烧还是断断续续的,同时伴随着颜色浅淡,颇像普通疖子的小斑点,这些都是可以治愈的。整个城市的面貌也有所改观。瘟疫的幸存者也开始走出家门,相互慰问,祝贺对方。人们已经开始谈论重新上班的事,幸存的雇主也开始考虑重招雇员,尤其是那些纺织部门,比如丝绸制造业,早在瘟疫之前工人便很缺乏,如今更是想大量招聘员工。伦佐没有展示出丝毫的架子,二话不说便许诺表兄说(不过,肯定是要得到阿格尼丝和露琪娅的同意才行),一旦他把家眷迁来此处,便继续重回表兄的厂里上班。与此同时,他还开始做一些必要的准备工作。他找了一间宽敞的屋子,办这事非常容易,而且开支也不大。在这屋子里,他配备了一些必要的用品。这次,他花费了自己起先保存着的金币,不过花得也并不是太多,因为市场上货物比较多,而购买者却比较少,所以价格很低。

几天后,伦佐又回到了自己的故乡,发现那儿的情形也好转了很多。接着他又立刻奔向了帕斯图罗,再次在那儿找到了健壮的阿格尼丝。此时的阿格尼丝早就做好了回家的准备,她只想尽快回家,于是他们立刻便起程了。他们一起回到了家乡,一起看到那儿的景象,其心情是何等的激动、何等的高兴,此处我们就不再予以讲述了。

阿格尼丝发现所有的东西都跟她离开时一模一样,这使她不由得感叹道,定是上天见她这个可怜的寡妇与女儿相依为命,所以才派天使来保护她家。“上一次,”她补充道,“可以这样想,上帝肯定是照顾其他人家去了,所以没有考虑到我家,忍受他人拿走了我们家那少有的财产。不过,现在他给我们展示了相反的境况,他派人从别处给我们带来了一大笔钱,使我们能够重新补办所有那些被毁坏的物品。我所有的损失都得了补偿,这也不准确,因为露琪娅那些漂亮的嫁妆和其他一些东西全被偷走了,而且还没来得及补办。不过,你瞧,现在上帝又以另一种方式解决了此事。当我正在忙碌地准备着嫁妆时,谁会来告诉我说,你认为你这是在替露琪娅办事吗?不,善良的女人!你是在为一个你根本就不认识的人置办这些,天晓得谁会穿上这件婚纱,以及其他的衣服啊。至于说露琪娅的婚纱、嫁妆,自会有一位善良的人替她置办。这个人你并不认识,你甚至也不知道世上究竟有没有她这样一个人。”

阿格尼丝首先想到的事便是在自家简陋的屋子里,赶快替这位善良的女士准备最舒服的住处,接着她又找来一些生丝,将其绕成线团,以此来消磨时光。

伦佐呢,在这漫长日子里并没有闲着,好在他精通两门手艺,于是便干起了农活。他将一部分时间用于帮助房东。在那个时代,要是能有个能干的工人听从自己的安排,那可真是太幸运了。同时,他又将另一部分时间用来经营阿格尼丝的小菜园,或者说是帮她重新开垦,因为这菜园早在阿格尼丝不在家期间就已荒废了。至于说他自己的土地,伦佐根本就没有想过。因为,他说那就像是一头蓬乱的散发,并非用两只手就可以弄好的。他甚至去也没去过那儿。同时他也并未回过家,因为家中那凄凉荒芜的景象使他很是难受,因此他决定将其全部卖掉,不管卖多少钱,再用卖来的钱为新家购置东西。

如果说这场瘟疫的幸存者彼此见面都有一种死里逃生的感觉的话,那么,对伦佐家乡的邻居来说,伦佐可以算得上死过两次了。大家都欢迎他、祝贺他,都想倾听他的故事。读者们或许会问,他被官府通缉一事现在怎么样了。这事最后不了了之了,伦佐自己也几乎都没考虑过此事,而且他觉得那些专门办理此事的人可能都已忘了此事。他这样想确实没错,这不仅是由于当时瘟疫一事阻碍了许多事,还由于在当时来说,这是一种很普遍的风气,凡是针对个人的普通法令或特殊法令,要是没有专门的权威人士出于仇恨死咬住不放,那么,它们通常便不会像最初颁布时那样有效,这一点在本故事的许多地方大家也都看得出来。这就好比滑膛枪的子弹,要是没有击中,便会安安静静地掉在地上,不会对任何人造成伤害。这也就是颁布许多法令的必然结果。由于人的活动是有限的,因此频繁地制订这些法令必然会导致其执行起来有很大的缺陷,可以说力不从心、顾此失彼。

要是谁想知道伦佐在等待露琪娅的这段时间里,同唐阿邦迪奥相处得如何的话,我只能说他们都在尽量回避对方。唐阿邦迪奥很害怕听到有关婚礼一事的种种消息,因为只要一想到那事,他便会一边想起唐罗德里戈和他的暴徒手下们,一边又想起红衣主教及红衣主教的训诫。而伦佐也决定不到最后一刻,就不将此事告诉唐阿邦迪奥,因为他不愿冒险事先引起一些不必要的麻烦,令自己不安,这事谁又说得准呢?再说那些闲言碎语不仅没用,而且还会使事情变得越来越糟。所以,即使他想闲聊,也只是去和阿格尼丝聊。“你觉得她很快便会回来了吗?”他们中某人会这样问道。“但愿吧。”另一人便会这样回答。

通常那个这样回答的人一会儿又会提出同样的问题。他们就这样用这些或者类似的闲聊来打发时间,对他们而言,似乎越到最后,时间过得越慢。

不过,我们可以简要叙述伦佐离开传染病院后的情况,以使我们的读者尽快度过这段时间。伦佐刚离开几天,露琪娅同那位善良的寡妇也离开了。她们一起住进了寡妇家,并按照检疫隔离的规定,一直待在家里,闭门不出,直到隔离四十天后。寡妇将部分时间用来准备露琪娅的嫁妆,露琪娅起初感觉不好意思,用一番客套话推辞之后,也投入了准备嫁妆这项工作中。待到隔离期满,寡妇便将自家货栈和住屋暂时交由在卫生院做事的弟弟照看,便准备同露琪娅一起出行了。我们得迅速补充说明一点,即她们离开、到达,以及到达以后还发生了一些事情,尽管我们能够理解读者想知道这些事的焦急心理。不过,我们还是得讲述一下在这段时间里所发生的三件事,其中至少有两件,我们觉得是应该向读者解释清楚的,否则读者就会责备我们太草率了。

第一件事是,当露琪娅最初向寡妇吐露心声时,由于情绪过于激动,所以讲得不是特别清晰。不过,如今她再次向其讲述自己的经历时,便清楚、具体了很多,她甚至还直言不讳地提到了蒙扎市女修道院的那位曾收留过自己的修女。随后,露琪娅从自己的寡妇朋友那儿得知了有关这位修女更多的事,找到了解开那些迷惑的钥匙,不过这也使得她心里既忧伤、害怕又十分吃惊。她得知原来那位不幸的女士,曾被怀疑做过一些骇人听闻的勾当,最后被红衣主教下令送进了米兰的一家女修道院。送去之后,她曾在那儿大吵大闹,惹是生非,过了很久才开始悔悟,坦白自己的罪行。而她如今的生活就是心甘情愿地受罚,没有任何人会遭遇到比她更残忍的惩罚,除非是要了她的性命。要是有谁想知道有关这位女士的这段凄惨的历史,那他可以去看一下我们曾引用过的有关该女人的另一部著作。

另一件事是,在传染病院,露琪娅一遇到嘉布遣会修士,便会向其打听克里斯托福罗神甫的近况。她从他们那儿得知,神甫已经死于瘟疫,听到这一消息,她并不吃惊,相反却极为悲痛。最后,在离开米兰之前,露琪娅还希望去探望下她以前的老房东唐费兰特夫妇,要是他们还活着,她还可以对其略表敬意,以表示自己的一份心意。随后,寡妇便陪同她来到了唐费兰特先生家,在那儿,她们得知这对夫妇也因患上瘟疫而去世了。对于已逝的普拉塞德,我们已没有什么想说的了;不过,至于唐费兰特先生,考虑到他是一位博学之士,所以我们的作者认为还是有必要更进一步地谈谈。现在我们就冒昧地将作者记录下的部分情况,大致抄写如下。

作者说,瘟疫一开始,唐费兰特先生是那些最坚决地对此持否定态度的人之一,一直到最后,他仍这样认为。不过,他并非像众人一样大喊大叫,说其不是瘟疫,而是有根有据。因而,这至少使得人们不能说他的论据缺乏联系性。

“在自然法则中,”唐费兰特先生常说,“只存在两种事物:实体和非实体。要是我能证明传染病既不是实体也不是非实体,那我就可以证明它根本就不存在,而只是一种妄想。现在我就来论证它。实体要么是精神上的,要么是物质上的。如果说传染病是一种精神实体,那纯属荒谬之论,没人会赞同。因此,这样来谈论它就没有必要了。物质实体又分为简单实体和混合实体两种。现在,传染病不是一种简单实体,几句话就可以论证这一点。它不是气体,因为倘若是气体,它便不会从一个人身上传到另一个人身上,而是迅速传到它自己的领域,即大气层中;它也不是水,因为如果是水,便可以将物体弄湿,再有风将其吹干;它不是火,因为它若是火,便可燃烧;它也不是土,因为若是土,便可被人们看见;它也并非是什么化合实体,因为倘若是实体,不管怎样,都可以被人们看见,或触摸到。不过,有谁看见过这种传染病呢?有谁触摸过它呢?接下来,我们还得来看一看,它是否是一种非实体。这种观点更加糟糕。那些绅士医生们说它是从一个人身上传到另一个人身上的,而这也恰是他们的论据的最关键之处,是他们开出众多无用药方的借口。现在,咱们试想一下它就是一种非实体,那它就成了一种可以传递的非实体,这两种观点本身就是相互矛盾的。在整个哲学中,没有比这更清楚、明确的了:一种非实体是不可能从一个物体传递到另一个物体上的,倘若要说它是非实体,那就好像为了躲避斯库拉,却不幸落入卡律布狄斯的魔掌。因为,倘若它确实是非实体,那么就不可能像人们所断言的会传播和扩散。既然这些原则被确立了,那我们再谈那些瘀斑、脓包以及瘤子……又有什么用呢?”

“这些纯属荒谬之论。”曾经有个人这样说道。

“不,不是,”唐费兰特先生会继续说道,“我并没有那样说过。科学就是科学,只是我们必须得学会应用它。瘀斑、脓包、瘤子、腮腺、紫色肿瘤及黑色肿胀,都是一些可敬的词语,它们有自己真实而又合理的含义,不过我想说的是,它们同这个问题根本没有一点关联。谁否认这些东西的存在?所有这一切都取决于它们的来源。”

在此处,唐费兰特先生也开始陷入困窘之地。很长一段时间以来,他一直将自己局限于宣讲反对瘟疫一事的观点中,而且发现,不管在哪儿,都会有乐意、愿意倾听他宣讲的人。因为,当一位学识渊博的学者宣讲一件大家都已确信的事实时,他享有的权威之高是不言而喻的。然而,当他想要证明那些医生的错误并不是在于他们确信这是一种可怕的流行传染病,而是在于对此病的根源的解释上(我说的是发病初期,人们不愿听到有关瘟疫的言论)时,他发现人们已不再愿意倾听他的宣讲,反而还大肆反对。这时,演说也只得结束,他只能断断续续、支离破碎地提出他的这些学说。

“毕竟还是真的存在着原因的。”他说道,“那些对此持相反观点的人,即认定传染病会从一个人的身上传到另一个人的身上的人,也不得不承认这一点……就让他们尽可能地否认土星和木星那致命的会合吧。大家是否听说过,土木二星会合的影响能够扩散?人们会否认星球的存在吗?还是说,他们想告诉我这些天体毫无意义,就像针垫上插的针一样?……不过,在此事上,我无法赞同这些医生们的观点。因为他们一方面承认我们笼罩在土木二星会合的危险下,另一方面却又迫切地告诉我们说‘不要碰这,不要碰那,这样你才安全!’仿佛只要避免与地面上的物体接触,就可以阻止天体运作的实际影响似的!他们急切地焚烧破烂的旧衣服!可怜的人呀!你们能烧掉木星、烧掉土星吗?”

可以说,由于他深信这些理论,对瘟疫不采取任何预防措施,所以最后便染上了瘟疫,卧病在床,直至死去,就像一个梅塔斯塔西奥戏剧中的英雄人物一样,还在抱怨星辰。

至于说他的那些著名图书最后沦落到了何处,或许已散落到了书贩们的书摊上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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