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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八

发布时间:2023-03-18 11:45: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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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亲当天,已经过了汲水节,天气还有点寒冷,虽则没有风,天色却阴沉沉的仿佛要下雪的样子。贞之助早晨一起身,首先问幸子出血停止没有,因为这是他最关心的。下午他很早就回家,又问:“见红没有,要是觉得不舒服,现在回绝人家也不嫌迟,今天的差使我—个人也干得了。”幸子每次都回答一点点好起来了,血也出得很少。其实昨天几次走到书房里去打电话,走动多了,出血量反倒多了。由于长久不洗澡,只简单地洗洗脸和脖子,坐到梳妆台前对镜一看,一副贫血的脸色,连自己都觉得瘦得不成样了。不久以前井谷还提醒她陪同妹妹相亲时务必打扮得朴素些,她想现在这个憔悴的样子不是正合适吗。

守候在东亚饭店前厅的阵场夫人看到幸子夫妇簇拥着雪子走进来,马上走上前去招呼说:“幸子姐,介绍一下您的先生呀。”然后回头叫了她丈夫一声,向他招招手。她的丈夫仙太郎离她只不过两三步路,拘谨地站在那里。她一招手,他就对贞之助说:“初次见面,我是阵场,内人一向多承关照。”

“哪里,我们倒是受了照顾。……这次又承蒙您夫人关怀备至,感谢得很。特别是今天提出许多片面的要求,实在对不起。”

“我说,幸子姐……”这时阵场夫人压低声音,“野村先生就在那边,可以介绍了,不过我们只是在总经理家见过一两次面,交情并不深,所以很别扭。……关于他的情况我们什么也不知道,所以希望你们直接提出问题问他本人。”

阵场不声不响地立在一旁听他爱人悄悄地说完这番话,他弯下腰仿佛领东西似的伸出一只手对贞之助说:“请去那边吧。”

介绍以前,幸子夫妇看到一个曾经在照片上见过的绅士独自坐在休息室的椅子上。他把烟头扔进烟灰碟子,两三次性急地压灭火星,然后立起身来。他的体格意外地魁梧,看去很结实。可是一如幸子担心的那样,人比照片上的还要老,一副老头儿的面貌。首先是头发虽则不秃,可是大半已经白了,而且稀疏地鬈曲着,非常腌臜。脸上皱纹很多,一见就觉得至少有五十四、五岁了。野村的实际年龄只比贞之助大两岁,可是看去却比贞之助大十岁以上。至于和雪子就更没法比,雪子的外貌比实际年龄要小七八岁,看去至多不过二十四五岁的样子。两人在一起,简直就像是父女。把这样一个妹妹带到这种地方来,只此一点,幸子就觉得仿佛做了亏心事似的。

双方介绍完毕,六个人围着桌子谈起来。可是话不投机,谈得不起劲,时时冷场。大概是由于野村这个人似乎不易接近,作为陪客的阵场夫妇对野村又非常客气,因此弄得很僵。从阵场这方面说,对方是他恩人滨田的表弟,态度自然就很客气,可是毕竟有些过于卑屈了。本来在这种场合,贞之助夫妇颇有一套应付冷场的本领,可是今天幸子兴致不高,贞之助受了妻的影响,也多少变得阴郁了。

“野村先生在县政府里的工作主要是哪方面的?”

谈话从这里打开了一个决口,野村介绍他自己的工作主要是指导、视察兵库县香鱼的增产,全县哪里的香鱼鲜美,以及龙野和泷野的香鱼情况等等。这中间阵场夫人一度把幸子叫到旁边,立着讲了几句话,回头又和野村咬咬耳朵,然后去电话室打电话,打完电话又把幸子叫了去,似乎在接洽什么。等阵场夫人回到席上,幸子把贞之助叫到一旁,贞之助问什么事,她说:“就是会餐地点的事,您知道山手的中国餐馆北京楼吗?”

“我不知道。”

“野村先生经常去那里,他希望在那里会餐。中国菜也可以,不过今天我坐椅子不合适,想要个日本式的房间。北京楼是中国人开设的,据说也有一两个日本式房间,现在阵场夫人打电话去预约了,您看这样成吗?”

“只要你觉得可以就成,我去哪里都行。……你不要这样一会儿站起,一会儿坐下,安静—会儿嘛。”

“可是人家叫我去呢……”说完她上了卫生间,过了二十分钟才回来,脸色变得更加苍白了。这时阵场夫人又叫幸子,贞之助忍不住了,立起身来说“我去”。他对阵场夫人说:“内人身体还没有痊愈……有什么事情请您对我说吧。”

“噢,是嘛。现在来了两辆汽车,一辆野村先生和雪子小姐和我坐,一辆你们两位和我先生坐,您看这样行不行?”

“那……是野村先生这样要求的吗?”

“不,不是的。是我一时想到能不能这样才办的。”

“那……”

贞之助不由得涌起一种不愉快的感觉,他竭力隐忍着不让它露到脸上来。今天幸子忍受着肉体上的痛苦,多少冒了点儿风险来出席相亲,这事不仅昨天就告知对方,而且刚才还一再透露出话风,可是阵场夫妇听了,连半句安慰或同情的话也没有,这就使得贞之助十分不满。也许因为今天是个吉庆日子,所以故意回避说那种话。不过无论怎样讲,暗地里对幸子表示一番慰问的心意总是可以的吧,他们夫妇俩也太不通情达理了。这也许是贞之助只顾自己的想法,阵场夫妇暗地里会不会是这样一种心情:相亲一事,一再被迫延期,今天来到这里,幸子那点儿牺牲是应该付出的。何况为的不是别人,是幸子的妹妹。阵场夫妇全凭亲切办事,所以在对方看来,姐姐为了妹妹的亲事忍受点儿肉体上的痛苦,算不了什么,要是把这当作赏给人家的恩典,那就驴唇不对马嘴了。贞之助觉得也许是自己的偏见,他们夫妇俩会不会抱着井谷的那种想法——是他们在给一个耽误了婚期而一筹莫展的大姑娘做媒,正因为这样,赏给恩典的应该说是他们。这样想的可能性也是有的。据幸子说,阵场是关西电车公司——总经理是滨田丈吉——的电力课长,由于这个关系,他拚命奉承野村以表示他对滨田的忠诚,其他一切都不在他心上,这样解释也许最中肯。至于要求雪子和野村同车,究竟是阵场夫人忠心耿耿想出来的主意、或者出于野村的授意,那就不得而知了;不过在目前这种情况下,毕竟有些脱离常识,贞之助觉得这几乎是对他们的一种侮辱。

“您看怎么样?雪子小姐要是不反对的话……”

“怎么讲呢,雪子就是这样的性格,当面也许不反对;要是事情进行得顺利,这种机会今后一定很多的……”

“是的,是的。”阵场夫人已经看出贞之助的脸色,皱着鼻子苦笑了一下。

“……再说他们两人如果坐在一辆车里,雪子就更加害臊,一句话都不肯说,我想结果反倒不一定好……”

“噢,是的。……不,我只是一时想到,提出来请您考虑罢了,那就再说吧。”

可是,贞之助生气不仅在这件事情上,北京楼这家餐馆在国营铁道元町车站靠山那边的高冈上,因此他动问了一下汽车是不是停在酒楼前,得到的回答是“没有问题,请放心”。可是去到那里一看,不错,汽车倒是停在餐馆前面,不过那儿面对着从元町去神户火车站的高架铁道线北侧的那条公路,下了汽车,必须爬上好几级相当陡的石阶,才能走到门厅,从门厅还得上二楼,幸子让贞之助搀扶着,落在后面慢慢地走了上去,一登上二楼,立在走廊里展望大海的野村,对于幸子夫妇的最后上楼全不介意,兴高采烈地说:“怎么样?莳冈先生,这里的景色很不错吧?”

“果然不错,这个好地方让您找到了。”站在野村旁边的阵场随声附和。

“从这里往下观看港口的市容,会觉得像到了长崎那样的一种异国情调。”

“就是,就是,的确是长崎的情调。”

“唐人街的中国餐馆我也常去,却不知道神户有这样的酒楼。”

“这里和县公署很近,所以我们经常来。菜也相当可口。”

“噢,是嘛。……提起异国情调,这家酒楼的建筑式样倒像什么中国港市的酒楼,颇为别致,不是吗?中国人开的酒楼大都很俗气,可是这里的栏杆、栏杆上的雕刻以及屋子里的陈设都别具—格,有趣得很。”

“像是一条军舰进港了……”幸子这时无可奈何地打起精神应酬说,“是哪个国家的军舰呢?”

那时去楼下账房打交道的阵场夫人一脸为难的样子匆匆忙忙地上楼来了。

“幸子姐,真对不起,餐馆方面说由于日本式房间客满,要求我们在中国式餐室里勉强将就一下。……先前打电话的时候他们满口应承,保证给我们日本式房间。不过这里的服务员全是中国人,尽管再三叮嘱,他们毕竟没有完全听懂我的话……”

贞之助上楼时就看到面对走廊那间中国式房间已经准备好,就觉得有些奇怪,要说是服务员听错了话,那就不能责怪阵场夫人,可是接电话的如果是那样不可靠的中国人服务员,为什么不采取更谨慎的方法呢。归根到底,还是由于阵场夫人对幸子不够体贴,才产生这样的后果。再加她的丈夫也罢,野村也罢,对于酒楼方面的背约,一句辩解的话也不说,只管热心地赞赏这地方的风景好。

“那么,就在这里将就一下好吗?”阵场夫人不容分说地双手紧握着幸子的手,仿佛小孩子死乞白赖地要东西的那副神气。

“可以,可以,这个房间也很不错嘛。真的,让我们知道了这样一个好地方……”幸子反倒担心丈夫不愉快,叫了丈夫一声,说:“几时领悦子、细姑娘她们来一次好吗?”

“嗯,这里能看到海港里的船,孩子们也许喜欢。”贞之助还是一脸不高兴地说。

大家围了一张圆桌子坐了下来,野村坐在幸子对面。日本酒、绍兴酒和冷盆—上桌子,晚餐便开始了。阵场谈起最近报纸上纷纷登载的德奥同盟,趁机又谈了一会儿奥国总理煦许尼克的辞职和希特勒进入维也纳的事情,女家方面的人只偶尔插口几句,往往是野村和阵场两人一唱一和。幸子尽管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可是两次检查——一次在东亚饭店,一次在入席前,出血量都比在家里的时候明显增加了。这自然是由于过分走动的关系,再就是坐在又高又硬的椅子上很不合适,她一面忍耐着心里的不快,一面又担心出洋相,因此心情马上不舒畅起来,可是又毫无办法。贞之助呢,越想越生气,可是他看出妻在拚命忍耐的样子,如果自己再板着脸不说话,就更增加她的负担,因此,他不得不借助酒力尽量不使席上冷场。

“对了,对了,幸子姐洪量。”阵场夫人在给男客敬酒时,顺手来给幸子斟酒。

“今天我喝不了。……雪子妹妹,你来点儿吧。”

“那么雪子小姐请……”

“这样的话,我来这个吧……”雪子边说边尝了尝那杯加了冰糖的绍兴酒。

她看到姐夫、姐姐兴致不高,再加野村从对面不时直盯盯地看她,因此更加羞得她头也抬不起,瘦削的双肩犹如纸娃娃那样缩成一块。野村有了几分醉意,话越说越多,也许是眼前对着雪子这样一个人,由于兴奋而引起的吧。他似乎十分骄傲有滨田丈吉这样一个亲戚,滨田这个名字不离他的嘴,阵场也满口“总经理、总经理”的谈论滨田,暗示滨田怎样地庇护他这位表弟。尤其使贞之助吃惊的是野村不知什么时候把女家的底细调查得清清楚楚,雪子本人不用说,雪子的姐妹、已故的父亲、长房的姐夫、姐姐,以及妙子的登报事件,所有有关莳冈家的情况全都让他知道了。当贞之助说“有什么疑问,无论哪方面都请提出来”的时候,对方真的提出了许多细节。从他们的一问一答中,贞之助发现对方为了了解雪子的情况,各方面都让他打听到了。说不定这是由于滨田在做他的后台,有许多人在帮他调查吧。从野村的口气里听得出,井谷开设的美容院、栉田医生的诊所、塚本的法国太太那里、雪子以前的钢琴老师那里,每个地方都派人去调查过了。关于濑越的相亲为什么没有成功,甚至连雪子在大阪拍X光照片他都知道,除非从井谷那里打听,否则再也想不出别的地方了(这样说起来,井谷有一次曾经对幸子说:“某方面派人来了解雪子小姐的情况,在无损大局的范围内,我都向对方讲了。”还有雪子这次回芦屋以后,脸上那块褐色斑完全消失了,因此幸子今天很安心,尽管觉得这种事情井谷不至于向对方讲,但当时还是有点儿提心吊胆)。当贞之助专一承担着应对之责时,野村的严重神经质让他看出来了,贞之助觉得像他这种性格,自言自语的怪毛病就不足为奇了。还有,从刚才的样子看来,野村似乎一点儿也不知道女家的本意,一心以为这桩亲事定能成功,所以才那么寻根究底地细细盘问,他那有说有笑的样子和先前在东亚饭店见面时判若两人,而且越来越兴高采烈了。

贞之助他们的本意只想适可而止地结束这场聚会,早点回家。不料临回家时又发生了一桩为难的事情。原来回大阪的阵场夫妇先用汽车送贞之助他们去芦屋,然后他们自己再乘阪急电车回家。汽车叫来了,出去一看,只有一辆。因为野村的家就在青谷,正好是同一方向,虽则要绕道多走一些路,但对方请求让野村同车回去。贞之助知道打新国道一直线回家和绕道青谷回家的路程相差悬殊,不仅这样,青谷那条公路不平正,坡子又多,颠簸得厉害,想到对方一再不体谅人家的困难,现在又来这一手,贞之助就更加气愤。每当汽车急转弯的时候,他惴惴不安地担心他妻子不知是怎样一副表情,三个男的坐在前排,又不便回头去看。车子开到青谷附近时,野村突然提出“各位就在这里下车,请到我家喝杯咖啡好吗?”他邀客的态度非常热诚,再三推辞,还是推辞不了。他还一再说什么“蜗居简陋,可是风景胜过北京楼,坐在屋子里,可以看到全部港湾,这是不可多得的,请进去观察一下鄙人的生活状况吧。”旁边还有阵场夫妇给他帮腔说:“既然这样恳切邀请,无论如何请进去坐一下吧。听说他家里除了一个老婆子和—个小使女之外,没有别的人,用不着顾虑什么,趁此机会看一下居住情况,可供参考。”贞之助心想,尽管这样说,毕竟是缘分,不征求一下雪子的意见,自己不愿采取什么破坏行动,这桩婚事的结果究竟如何,还不知道,说不定将来由于别的什么而要有求于人;还有,不给阵场夫妇留点面子也不妥当……再说这些人吧,尽管不机灵,待人还是亲切的……这些怯弱的想法,贞之助心里不是没有,正在这个时候,幸子先开口说“那就让我们稍稍打扰一下吧”,贞之助趁机屈从了。

可是,从这里下车到野村家也足有一二十丈的距离,而且是又窄又陡的坡路,不好走。野村这人非常浮躁,来了劲就像小孩子那样高兴,急急忙忙叫人打开可以望见大海的那间屋子的木板套窗,让大家参观他的书斋,随后领大家看了所有的屋子,连厨房也没有遗漏。那是一所简陋的专供出租的平房住宅,总共只有六间屋子。野村还拉大家去看设有佛坛的六铺席大的餐室,那里摆饰着他前妻和两个孩子的照片。阵场一走进屋子,马上奉承说:“真是个好地方,眺望海景,比北京楼还强!”其实这屋子几乎盖在高崖边上,人在走廊里,身体仿佛突露在崖石外边—样,叫人产生一种危惧感。像贞之助这些人就觉得要是自己的话,这样的房子无论如何也不能安心住下去。

匆匆忙忙喝过咖啡,坐进等候在那里的汽车。

“今天晚上野村先生不是十分高兴吗?”汽车一开出,阵场就说。

“真的,从来没见过野村先生像今天这样滔滔不绝地说话,毕竟是因为旁边有一位年轻漂亮的姑娘吧。”阵场夫人随声附和,“幸子姐,野村先生的心情不问可知,事情全在你们了。没有财产确实是个缺点,不过有滨田先生做后台,万一有个什么,生活也不至于发生问题,关于这层,要不要让滨田先生作出更明确的保证呢?”

“不必了,谢谢您。真的多多辛苦您了。……早晚等我们商量商量,征求一下长房的意见再说吧……”贞之助回答了两句客套话。不过,临下车的时候觉得稍稍有点儿对不起阵场夫妇,因此再三道歉说:“今晚实在太对不起你们两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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