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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发布时间:2023-03-18 11:33: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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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入八月没几天,妙子收到她同门姐妹寄给她的一张明信片,告诉她山村作师傅因肾脏病恶化住进附近一家医院里去了。

原来每年七八月份山村舞照例停止训练,今年六月举办了一次乡土会,当时师傅的健康情况就不大好,所以决定继续往后推迟一个月的假期,休息到九月份。妙子对于师傅的健康并非不关心,几个月来一直不通消息,是因为师傅的家在天下茶屋,从阪急芦屋坐电车去,要从北到南穿过整个大阪,还必须在难波换乘南海电车,才能到岛之内的训练场学习,那个地方妙子从来没去过。这时突然接到这样一个通知,而且据说肾脏病已变为尿毒症,可见病情已经相当严重了。

“病情究竟如何,明天细姑娘能不能去探望一下?过几天我也要去。”

幸子担心师傅这次发病的远因说不定是今年五六月份,她每天从远处赶来芦屋指导妙子和悦子学舞蹈,劳累过度而造成的。当时她看到师傅脸色苍白浮肿,指导学习时,上气不接下气,尽管本人说“我的健康就靠舞蹈维持”,可是肾脏病患者最忌劳累过度,幸子本想辞退师傅来家里授课,又怕挫伤女儿和妹妹的积极性,再则顾虑到师傅本人非常热心,终于不好意思说出自己的意见,到今天就后悔当初不该让她来。幸子因为过几天自己要去探访,所以在接到明信片的第二天就先派妹妹去了。

妙子原说趁上午凉快的时候去,由于商议究竟带些什么东西去探访病人,费去许多时间,结果还是在下午太阳最毒的时候才走。下午五点钟,她呼呼地喘着气回到家里,诉说天下茶屋那一带地方多么热。走进家里六铺席的那间屋子,像剥皮那样把那件被汗水贴牢在身上的西服从头剥光,赤条条的只剩一条宽大的裤衩,躲进厕所。过了一会儿,她头上卷了一条湿毛巾,腰里裹了一条大浴巾,走了出来,取出一件宽大的浴衣披在身上,带子也不系,说了一声“对不起”,走到两个姐姐跟前,坐在电风扇旁边,敞开领子让风吹进胸怀,开始讲山村师傅的病状。

——师傅嘴上尽管说近来身体不好,上个月里并不见得特别严重。平常师傅不大愿意发证书给门弟子袭用她的艺名,可是七月三十日那天给某小姐发袭名证书,在师傅自己家里举行了仪式。那天的天气尽管炎热,师傅却整整齐齐穿上礼服,拜祭上代遗像,事先还按照她祖母留传下来的格式一板三眼地敬酒。第二天七月三十一日去那位小姐家道贺时,师傅的脸色就不大好。据说八月一日就病倒了。原来南海电车沿线和大阪神户之间不一样,路上树木极少,东一片西一片盖满了住宅房子,妙子流了一身大汗才找到那个医院。师傅住的那间病房又朝西,一屋子的太阳晒得很热,师傅静静地躺在那里,有一个徒弟在陪床。师傅的浮肿并不怎么厉害,面孔也不像想象中那样虚肿。妙子恭恭敬敬地跪在她枕头旁边问候时,她似乎已经看不出是谁。据陪床的说,有时意识也清醒一会儿,不过多半在昏睡状态中,还不时说胡话,内容全是和舞蹈有关的。妙子坐了半个小时,告辞出来,她的同门送她到走廊里,告诉她医生说这次怕不济事了。这在妙子一眼看到师傅的病容时,也已经觉察出来了。当妙子在烈日之下喘着气、流着汗赶回家时,想到仅仅来回走了一次,就累得这个样子,像师傅那种身体,每天要来一趟芦屋,那种辛苦,就使她更加深深地体会出来了。

幸子听到这个消息,第二天又让妙子陪同她去医院探望了一次病人。过了四五天,师傅病逝的通知寄来了。那时她们姐妹俩才第一次有机会到已故的师傅家去吊唁。当她们看到师傅住的那个凄凉的大杂院时,简直吃了一惊,不敢相信这是大阪历史悠久的山村流舞蹈的唯一传人、继承着由于从前住在南地九郎右卫门町而被称为九山村这样一个家世的第二代师傅的住宅。如此看来,师傅的拮据生活,只能说是潦倒不堪了。原因是死者忠于艺术的良知,极端憎恨人家毁伤上代留传下来的舞蹈规格,不肯顺应时代潮流,一句话,死者是一位不善谋生处世的人。听人家说,第一代鹭作师傅最初是南地演舞场的师傅,负责设计苇边舞的舞姿,第一代祖师死的时候,第二代的作师傅据说曾被聘请去当妓院的舞蹈师傅,可是本人坚决谢绝了。因为当时正盛行藤间和若柳等时髦舞蹈,要是她当了妓院的专属教师,必然会受到妓院当局的种种干涉,不得不按照当时流行的手势改变山村流的舞姿,作师傅决不愿意这样干。死者这种狷介的性格,大大地影响了她的立身处世。由于这种原因,跟她学舞蹈的人也很少。她从小没有父母,是祖父一手抚养大的,艺妓时代虽说曾经有个大财主给她赎身落籍,可是没有和谁结婚,也没有孩子,所以根本没有什么天伦之乐。去世之后,吊丧的亲属一个也没有。火葬那天,正当秋老虎肆虐,仅仅由少数几个人在阿部野①举行了仪式。这些人都留下来把遗体送到邻近的火葬场,在等待火化的时候,大家谈了许多追怀死者的话。

师傅讨厌交通工具,特别怕坐汽车和船。她笃信宗教,每月二十六日一定去阪急沿线的清荒神庙进香。还有一百二十八个神社的巡回进香,她每个月要去其中的住吉、生玉、高津三社以及最后那个神社。四时八节还要去上町的许多寺院拜地藏菩萨,供奉相当于自己岁数的糕饼。对于舞蹈训练十分热心,遇到关键处所,一遍又一遍地精心指导。比如在“汲潮水”一曲中,载歌载舞到“有谁来同情你呢?让我们分担汲取满潮吧”的时候,她严格要求演员心中要有数,“—个月亮,两个影子”,水桶里还有个月影。又如“铁轮”舞中的“事到如今,你痛悔前愆了吧,那就好好惩罚一下叫你记住”那个处所,当演员抡起铁锤钉钉子的时候,必须注意弯着腰眼神要集中。山村作师傅万事守旧、消极,可是她看到近来上方舞落后于形势,便再也不能坐视,脑子里产生了一种想法,要是有机会的话,亲自去东京登台演出。再说她本人也没有想到自己会死,曾对人表示到她六十岁时要租借南演舞场举办一次盛大的舞蹈会。妙子本来是她新收的徒弟,近几年来才渐渐亲密,所以她和幸子只是小心谨慎地听人家谈论。尽管这样,山村作师傅对妙子特别垂青,妙子自己也企图有朝一日能袭用艺名而传师傅的衣钵,可是现在这一希望落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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