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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七

发布时间:2023-03-18 10:40: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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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七 

雪子在涩谷姐夫、姐姐家住到三月底,本来可以一直住到结婚那天,但是她毕竟不想长住下去,宁可早点回芦屋和二姐一家多聚聚,留作临别纪念,所以一到四月她马上就回到芦屋来了。

国岛派人来传话说,结婚典礼决定四月二十九日天长节那天举行,宴席设在帝国饭店。御牧方面子爵因年迈不能出席,由长子正广夫妇代理。御牧家又提出一点希望,就是华而不实的铺张尽管应该避免,但是结婚宴会必须符合子爵家的格式,因此就按照这一宗旨发请帖。当天御牧家东京方面的亲友不用说都要来赴宴,关西方面赴宴的人估计也很多。这样一来,莳冈家的人,首先是大阪的亲戚还有名古屋辰雄老家种田家的许多人,包括大垣菅野家那位遗孀自然都说要来参加婚礼。因此,预料这次将成为近来规模盛大的一次结婚宴会。

正好就在这个时候,甲子园的房子腾出来了。有一天御牧来到芦屋,邀请幸子和雪子一同去验收房子。那幢房子坐落在阪神电车北面数百米的地方,是比较新的平房。夫妇俩雇用一个女佣住这样的房子,大小正合适。特别可意的是还有一个四百平方米左右的庭院。御牧先和幸子姐妹商量怎样布置屋子,衣橱和梳妆台安放在什么地方,然后宣布他的新婚旅行计划:结婚当夜住在帝国饭店,第二天动身去京都,到父亲跟前请安,当天就去奈良,两三天中周游一下大和古都的春景。他还声明这只是他个人的意见,要是雪子姑娘不稀罕去奈良,可以改变计划去箱根、热海。幸子根本无须征求雪子的意见就回答说:“请您带我妹妹去奈良吧,关东这一带地方很好。尽管我们离那里不远,可是对于大和的名胜古迹意外生疏,连法隆寺的壁画妹妹都没有见过。”御牧提出在奈良打算住纯日本式的旅馆,幸子尽管吃过奈良日本式旅馆里臭虫的苦头,但还是顺着御牧的心意推荐了日月亭。御牧又告诉她们,他决定去新近在尼崎市郊区建立起工场的东亚飞机制造厂工作,这个工作是国岛先生介绍的。因为他曾在美国大学里专攻过航空学,而且有毕业文凭,所以才具备那个条件。其实他大学毕业以后从来没干过那方面的工作,对于飞机工业可以说完全是外行。由于介绍人是国岛先生,工厂方面出了高工资聘请了他,所以他格外感到不安。但是为了度过眼下这样的时局,也不得不硬着头皮抓牢这个位置。新婚旅行一回来,就得去上班做挣工资的人了。不过自己还想利用空余时间研究关西方面的古代建筑,准备有朝一日重操旧业。

当御牧问到细姑娘近来怎么样时,幸子吃了一惊,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回答说:“今天她没有在家,不过她挺好。”御牧是否知道妙子的情况不得而知,但他再也没有提起妙子,在芦屋呆了半天就回去了。

妙子那时已经足月,由阿春陪同着从有马悄悄的来到神户,住进了船越医院。幸子深怕被人家发现,所以自己决不去医院,甚至连电话也不打一个。人院第二天深夜,阿春偷偷跑回家报告说妙子胎位不正。据医院院长说,去年避地有马之前,诊断出胎位完全正常,从那以后,多半由于坐汽车翻山而使胎位倒过来了。要是早发现还可以及时纠正,现在接近临盆,胎儿已下降到骨盆,怎么也没有办法了。不过院长保证一定让产妇平安分娩,叫家里放心,看来大概不至于会出什么事。阿春报告完毕就回去了。四月上旬预产期已过,仍然没有什么消息。因为是第一次生产,估计免不了要推迟几天。不知不觉间樱花都快凋谢了,贞之助夫妇想到半个月后雪子就要出阁,惋惜春光易逝,应该为她举行点纪念活动。可是今年比去年更不好办,比如说雪子婚礼后当晚要换上的便服,由于和“七七禁令”①相抵触,不能定制新的,只能委托小槌屋搜购一些处理品。本月份开始,大米也实行凭票供应制。还有菊五郎今年也不来大阪了。去年赏樱花都怕人看见,今年自然更是顾虑重重。不过因为那是每年的例行公事,即使简而又简也非去不可,所以十三日星期天就去京都玩了一天,连瓢亭都没有去,只敷衍了事地从平安神宫到嵯峨一带转了一圈。再说今年妙子又没有来,四个人在大泽池畔的樱花树下小心翼翼地打开饭盒,在漆碗里肃静地喝了一巡冷酒就回家了,究竟看了些什么连自己都不知道。

①1940年7月7日日本政府颁发的“奢侈品禁止令”。

贞之助一行赏花回家的第二天,原来已经大腹便便的那只“铃”生小猫了。这只十三四岁的老母猫去年怀胎时已无力自己生产,靠注射催生剂才生下小猫的。今年它的胎气在前天晚上就发动了,可是怎么也生不出来,所以在楼下那间六铺席屋子的壁橱里临时给它搭了个窝,请来兽医给它注射,猫仔好不容易才露出一个头来,幸子和雪子两人轮流使劲拉,才把它拉出来的。姐妹俩从祈求妙子顺产的一片心意出发,都不声不响地竭力张罗着使猫顺产。悦子装出上厕所的样子不时下楼从走廊里偷看,幸子斥责她说:“小悦走开,这不是孩子看的。”直到凌晨四点,三只猫仔才顺利生了下来。两人用酒精消毒过血腥的手,脱下沾污的衣裳换上睡衣,正要钻进被窝时,电话铃突然响了。幸子吃了一惊,拿起话筒,果真是阿春的声音。

“怎么样了?已经生了吗?”幸子问。

“没有,还没有生。像是非常难产的样子。已经阵痛了二十小时了。”阿春说。“据院长先生说,因阵痛微弱注射了催产剂,可是目前德国制的进口良药缺货,用的是国产品,所以效果不大。细姑娘哼声不止,身体难受得乱折腾,从昨天起不吃一点东西,尽吐一些古怪的黝黑东西。她哭着说:‘这么难受,性命委实难保,这次死定啦。’院长先生尽管说还不要紧,可是护士说心脏怕支持不住。外行人看来,情况实在非常危险。本来讲好不能打电话,现在只好打了。”

光听阿春的报告,幸子觉得情况还不够清楚。她想如果只是因为弄不到德国制的催生药,而使产妇垂危的话,她觉得总有办法把药弄到手;一般产科医院往往为特殊病号多少秘藏一些进口药品,只要自己亲自去哀求院长,说不定就能让他拿出来。雪子在旁边也说:“到了这步田地,不能再顾虑社会上的物议了。”一再促请幸子去医院看望产妇。随后贞之助也起身了,他赞同雪子的意见,还说他曾对三好当面保证由他负责细姑娘和胎儿的安全,现在既然听到这样的消息,决不能置之不顾。所以他不仅叫幸子马上就去,而且还通知三好立即去医院。

提起神户的船越医院,那里的院长是一位德高望重的熟练专家,社会上素有定评,所以去年幸子推荐给了妙子,但是幸子自己并不认识那位院长。为了预防万一,幸子家里藏有一些现已成为贵重品的西药,她从中挑出可拉明、偶氮磺胺、维生素B等针药拿到医院去了。到那里时,三好已经先在病室里了。妙子从去年秋天到现在已经半年不见幸子,一见她进入病室,妙子就含着眼泪说:“二姐你来得好……我觉得这次不行啦。”说完又哭了起来。这时她手脚只管乱折腾,嘴里还吐出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那东西异常肮脏,全是黏糊糊的块状物。三好听女护士说,那是从嘴里吐出的胎儿的毒素。幸子看时,很像婴儿落地后拉出来的胎粪。她立刻跑进院长室,拿出贞之助的名片,又掏出全部随身带来的针药说:“先生,我好不容易才凑出这点儿药品,可是无论怎样也弄不到德国的催生剂。……请您在全神户帮我搜求一下吧。……只要有人有那样的药,任何高价我都愿意出。……”幸子故意提高嗓门像半疯子那样叫喊,终于哀求得好好先生的院长勉强拿出一支进口催生剂说:“其实我们医院里还备有一支这样的药,真的只有这一支了。”没想到那支针药刚注射五分钟,妙子马上阵痛发作,和国产品一比较,幸子他们当场看到了德国制品的优越性。随后妙子被送进分娩室,幸子、三好和阿春坐在走廊的长凳上守候着。刚听到妙子哼了两声,就看见院长手里拎着婴儿冲出屋子飞快跑进手术室,半小时中只听到啪嗒啪嗒的拍打声从手术室传出来,但是始终没有听到婴儿的哭声。

妙子从分娩室被送回原来的病房。幸子等三人回到妙子病床周围屏息听着。过了好久还听到啪嗒啪嗒的声音,可以想象院长还在白费劲。一会儿工夫护士走来说:“很对不起,婴儿临盆前还好好的活着,分娩时死了。尽管用尽一切办法抢救,连府上带来的可拉明也注射了,遗憾的是始终没有苏醒过来。详细情况院长马上会来说明。我认为至少该把产妇为婴儿准备的毛衫给遗骸穿上。”说完她就接过妙子在有马缝制的婴儿衣出去了。不久院长抱了死婴儿走进屋子,汗流满面地说:“实在对不起,我失败了。因为胎儿是横产,所以由我助产。托出胎儿时我失了手,婴儿窒息死了,这是很少有的事。我保证过没问题,可是竟闹出这种失误,真不知怎样道歉才好。”幸子看到院长坦率认错,其实不认错也没什么,他却诚惶诚恐地陈谢,幸子对他的诚恳态度反而产生一种好感。院长一面举起婴儿让大家看,一面说:“生的是位小姐。请看多美的脸蛋呀!决不是我说奉承话,我接生过不知多少次,从来没见过这样美丽的婴儿。要是能活下来,将成为怎样一位美人儿呀!这样一想就更加可惜。”说着他又一再道歉。

婴儿身上穿的是刚才拿去的毛衫,黝黑的头发梳得亮亮的,面色白净,两颊红红的,谁见了都会发出赞叹声。三人依次接过婴儿观看。突然妙子放声大哭,接着幸子、阿春和三好也哭成一片。“活像市松娃娃①呢……”幸子说。她凝视着死婴那透明如蜡的妩媚面容,仿佛板仓和奥畑的怨恨在它身上作祟似的,一想到这里,幸子便不寒而栗了。

一星期后妙子出院了。贞之助的意见是只要他们不公开在外面走动,也无妨碍。妙子听从了这个意见,被接到三好那里去了。他们在兵库租下一层楼房,当天起就开始了夫妇生活。四月二十五日晚上,妙子为了和贞之助夫妇以及雪子告别,并收拾一些应用什物,偷偷地来到芦屋。走到楼上她以前住的那个六铺席的屋子一看,里面辉煌灿烂全是雪子的嫁妆,壁龛里大阪亲友以及其他方面送来的礼物堆积如山。妙子虽则比雪子先成家,可是谁都不知道这件事,因此她只能从寄存在这里的许多行李中取出一部分急需要用的东西,独自悄悄地包在蔓草花纹的包袱皮里,和大家谈了三十分钟话就回兵库的家去了。

①陶土烧成的娃娃,以京都出产的最为有名。

妙子一出院,阿春就回到了芦屋。她对幸子说,雪子姑娘结了婚,她要请两三天假回老家尼崎。看来她父母要让她去相亲了。

幸子动不动就沉浸在感慨之中,想到人的命运一下子就这样决定了,这个家不久将人去楼空、变得冷冷清清的,把女儿嫁出去的母亲的心情不就是这样吗?雪子则更加消沉,自从决定二十六日夜车由贞之助夫妇陪同她去东京以后,她为日子一天天这样过去而悲不自胜。而且不知是什么道理,几天以前她就闹肚子,一天要拉五、六次稀,服了若松和阿鲁西林片也不大见效。拉肚子没好,二十六日却到来了。那天上午在大阪冈米定制的假发送到了,她试了一下就把它摆在壁龛里。悦子放学回家忽然发现了它,于是她一边嚷嚷阿姨的头真小,一边把它戴在头上故意走进厨房给人家看,引得女佣们都笑了。委托小槌屋定做的婚礼后穿的便服也在同一天做好送了来。雪子见到那些衣裳还嘟哝着说:“如果这些不是婚礼的衣裳就好了。”她忽然想起以前幸子嫁给贞之助的时候,也是没有一点高兴的样子。当妹妹们问幸子时,她回答说有什么可高兴的呢,还写了一首短歌给她们看。

此身行作出岫云,

日暮犹试嫁衣裳。

那天雪子拉肚子始终没有好,坐上火车还在拉。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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