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
“我一直没听见你什么,要不然我才不上这儿来呢。不过这也算不了什么!我这个下午怎么招待招待你?威士忌加苏打?论咱们老交情,这屋子里的东西,随你点什么都行!”
“谢谢,阿拉贝拉。”裘德说,没有笑容。“我什么也不想要,我已经喝够啦。”事实是她这出乎意料的出现倒掉了他一瞬间曾想喝烈酒的胃口,像是把他推回到吃奶的襁褓期。
“这倒怪可惜的,那你就什么不用吧。”
“你到这儿多久啦?”
“大概六个礼拜吧。我是三个月之前从悉尼回来的。我向来喜欢这生意,这你知道。”
“我不懂你怎么会上这儿来!”
“好啦,我就说说吧,我原来当你一命归天啦。我在伦敦那会儿瞧见过这个位子招人的广告,我琢磨来琢磨去,反正这儿总没人认得我,因为我长大成人以后压根儿没到过基督堂。”
“你干吗从澳洲向后转呢?”
“哦,我自有道理。……那你现在还没当上大学学监吧?”
“没有。”
“连个牧师也没当上?”
“没有。”
“也没当反国教的老爷子?”
“我原来什么样还是什么样。”
“这话不错——瞧你这样儿就知道啦。”她一边上上下下打量他,一边懒洋洋地把手指头放在啤酒机的拉把上。他注意到她的手比他们在一块儿生活的时候还小还白,放在拉把儿上的手戴了只镶宝戒指,看上去真像蓝宝石——果然不错,而且常来这酒吧的小伙子们一见就赞不绝口。
“这么说,你还冒着男人活着的名儿在混着哪。”他继续说。
“对啦,我想我总得这么办才对路。我觉着说自己是寡妇,未免太别扭。”
“这倒是实话。这儿知道我的人可不算少。”
“我可不是那个意思——我已经说了,我早拿你不算数啦。这其间另有道理。”
“什么道理?”
“这会儿我不想说。”她没正面回答。“我眼下日子好得很,我可不想跟你缠到一块儿。”
这时进来一个没下巴颏的阔少,小胡子留得像女人的眉毛,他点名要一种挺希奇的搀合酒;阿拉贝拉只好先去招呼他。“咱们不好在这儿谈。”她说,犹豫了一下。“你还能等到九点再来?干脆说个行,别那么二百五似的。我可以请假,比平常早两个钟头下班。”
他想了想,闷声闷气地说,“我来就是啦。我看咱们倒得安排安排。”
“哦,安排个屁!我才不要什么安排哪!”
“不过我总得了解这么一两样才行呢;就照你说的办,咱们不在这儿谈。”
他把杯子里剩的酒倒掉,离开酒吧,到街上走来走去。他苦苦恋着苏,缠绵悱恻,本是一泓澄碧,不料被这突如其来的冲击搅浑了。阿拉贝拉的话固然绝不可信,可是她话里也透露出来她并不打算跟他纠缠的意思,以前当他离开人世,恐怕话中也有几分真。话说回来,现在还有唯一一件事得办,那非得采取一杆子到底办法不可,因为法律总是法律,再说就算她跟这个女人已经两不相干,比如一个东头一个西头,可是在教会眼里,他们还是合成一体呢。
既然他非在这儿跟阿拉贝拉碰头不可,那就不可能如约到阿尔夫瑞顿去迎苏了。这么一想,他就心里觉着刺痛;不过事情自有前缘,莫非天定。也许就因为他对苏的爱情踰分非礼,上苍有意把阿拉贝拉插进来,以示惩罚。所以这个晚上他只好在城里到处转悠,等着会她;同时他又避开每个有学院回廊和会堂的地方,因为他瞧见它们就觉得难受得不得了。在走回酒馆的路上,红衣主教学院大钟正好响了一百零一下,这种巧合简直就像对他存心嘲弄。酒馆已经灯火辉煌,场面一片欢腾,纵情嬉笑。女招待粉面生春,个个颊上飞红;她们一举一动比先前更来得轻快自然——更大胆、更兴奋、更富于肉感,表现自己的情绪与欲望不再躲躲闪闪、扭扭捏捏,而是懒洋洋。软绵绵,笑个没完。
前一个钟头,酒吧挤满各色人等,他在外面听得见他们大声喧呼;但到得后来,剩下的顾客不多了。他对阿拉贝拉点点头,示意她出来时候可以在门外找到他。
“不过你先得跟我来点什么。”她兴致勃勃地说。“先来个睡前杯吧,我天天这样。然后你就先出去,等个分把钟,咱们顶好别让人瞧见在一块儿。”她倒了两杯白兰地;虽然她脸上明明是喝足了,或者说她吸足那么多钟头的酒气,把她薰够了,她还是一倾而尽。他也喝了自己的一杯,然后走到酒馆外面。
几分钟后她出来了,穿着一件厚上衣,戴着一顶上插黑羽毛的帽子。“我住得挺近。”她说,挽起他的胳臂。“我有前门钥匙,什么时候都进得去。你倒是要怎么个安排法儿?”
“哦——没什么特别的。”他回答,又难受又累。他的思想又转到阿尔夫瑞顿,他赶不上那趟火车了。苏到时看不到他,难免大失所望,他也错过了跟她同行,爬上往马利格林的又长又僻静的山路的乐趣。“我真应该回去。我担心姑婆都停床啦。”
“明儿早上我跟你过那边去。我看我可以请天假。”
阿拉贝拉平素就像母夜叉,无论对他的亲人还是他本人,哪有什么情义可言,这会儿居然准备到他的垂死的姑婆床前,还要跟苏见面,他觉得真是太出格了。不过他说:“当然,你要愿意去,就去好啦。”
“好吧,咱们得考虑考虑啊……就说这会儿吧,咱们先得来个协议,要不然咱们在这地方呆在一块儿就啰嗦啦,因为这儿人家本来认识你,慢慢儿也认识我啦,眼下自然还没人瞎猜疑我跟你有什么关系。咱们这会儿正朝车站那边走,你瞧咱们就搭九点四十分的火车上奥尔布里肯好不好?不到半个钟头就到啦,也没人认得咱们,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谁也管不着。以后咱们再定关系公开不公开好啦。”
“随你便吧。”
“那你就等着我去拿两三样东西。我就住这儿。有时候晚了,我才歇在干活儿的饭店里头,所以没人会想到我在外面过夜。”
她很快回来了,他们接着走到车站,坐半个钟头火车去奥尔布里肯;到达后住进靠火车站一家三等客店,刚好赶上来顿晚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