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卖的日子到了;苏最后一次在裘德装修布置的小房子里给自己,给孩子,给裘德做早饭。没想到这天偏巧下雨;苏也感到不适;她不想把她的可怜的裘德一个人丢在那个乌烟瘴气的场合,因为他是迫不得已只好在那儿呆段时间,于是她自告奋勇,向拍卖行的人提出来,楼上有间屋子,她自己要歇在里头,东西可以出清,关上门就可以挡住参加拍卖的人了。裘德在那儿找到她,跟孩子在一块儿,还有不多几个箱子、篮子和几捆东西,再就是不打算卖的两把椅子、一张桌子,两人就坐在椅上说话,心事重重。
人们开始踩着很重的步子,在光板楼梯上上下下,把拍卖的东西左看右看,其中一些形制古雅,颇具艺术价值。他们这间屋子的门,也让人推了一两回,裘德怕人随便往里闯,就在纸上写了“私寓”字样,贴在门上。
他们很快就发现买主居然肆无忌惮地议论开他们俩的经历和从前的行为,真是叫人再也料不到。他们这才真正明白,一段时间以来,他们是如何自以为别人对他们一无所知,而身处极乐世界之中。苏一言不发,拉着她的同伴的手,四目相视,听着他们东拉西扯——在那些含沙射影、无中生有的扯谈中,时光老爹的奇特而神秘的身世成了他们颇占分量的话题。拍卖总算在楼下屋里开场了,他们听得见自己用惯的家具一件件成交的过程,他们素常心爱的东西卖得很便宜,而平时不起眼的东西卖的价钱之高倒想不到。
“别人不理解咱们啊。”他深深地叹了口气。“咱们总算是决定走了,我还是很高兴的。”
“问题是,上哪儿去呢?”
“还是上伦敦吧。住在那个地方,你怎么生活都行,随你的便。”
“不行——不能上伦敦,亲爱的!这我心里有数。咱们到那儿,一定不舒心。”
“为什么?”
“难道你不明白?”
“因为阿拉贝拉在那儿?”
“这是主要原因。”
“可是住在乡下,我会一直心神不定,怕再碰上新近这样的事。再说我也不想为了咱们少烦恼点,就把孩子的身世一古脑亮出来。我现在下了决心,从今以后一个字儿不提,让他跟过去一刀两断。替教会干活儿,我也腻透啦,就是有人来找,我也不想再接。”
“你原先本该学学古典建筑。哥特式艺术毕竟是粗野的。蒲京是错误的,伦恩①是正确的。别忘了基督堂的大教堂内部装饰——那儿可以说是头一回你看见我,我看见你的地方。那些诺曼式细部固然形象如画,可你一经寓目,就看出来全是些不学无术之辈刻意模仿已经湮没了的罗马形式,弄出来的不伦不类的小儿手笔,其实那种形式不过是靠似是而非的传说流传下来而已。”
①语出《新约·哥林多前书》。
“对啊——我听了你从前跟我说的那些话,叫我早已有一半改过来啦,信从了你的观点。可人不干活怎么行呢,那就顾不得干什么啦。就算不干哥特式教堂的活儿,我总得干点别的活儿呀。”
“我倒是想咱们俩都干一行,跟个人的原来的境遇不沾边。”她说,带着渴望的神情,微笑着。“你在宗教艺术方面不合格,我也一样,在教学方面不合格。你不妨退一步,干干整修火车站呀、桥梁呀。戏院呀、音乐厅呀、饭店呀——凡是跟行为没一点关系的都行。”
“这些玩意儿,我并不在行。……我倒可以做做面包,挺合适的。我是跟姑婆做面包生意长大的,这你知道。不过就连个面包师傅想招来主顾,也得顺着风俗转,合群才行。”
“要不然,就上庙会集市摆个摊子卖蛋糕和姜汁饼好啦,那儿人家只问做得怎么样,此外大咧咧地什么也不往心里去。”
他们的思想叫拍卖经纪人的声音打断了,“现在是一件老古董,橡木高背靠椅——老式英国家具独一无二的典型,够得上所有收藏家刮目相看哪。”
“这是我祖爷爷的。”裘德说。“我真想咱们能把这件可怜的老东西留在手里!”
一件又一件,家具都出手了,下午已经过去了。裘德和苏跟孩子又累又饿,但是他们听过别人议论之后,在买家具的人陆续退场之际,不好意思走出屋于。可还剩几件在喊价,他们非露面不可了,哪怕冒着雨,也得把苏的东西送往他们的临时住处。
“现在是下一件:一对鸽子,全是欢蹦乱跳,肥肥壮壮——下礼拜天拿它们做正餐上的馅饼,刮刮叫的美味佳肴。”
逼在眼前的卖鸽子这一幕成了整个下午最折磨人的揪心事儿。鸽子乃是苏的心爱之物,眼看着再也无法把它们留在手里,他们的痛苦要比同所有家具分离时还厉害。苏一边看着她的宝贝从预定的微不足道的起价一步步升到最后的卖价,一边极力想把思想岔开,忍住眼泪。买鸽子的是邻近一个家禽贩于,毫无疑问,它们注定要在下个集市前一命呜呼。
裘德见她强抑痛苦,故作无事,不禁吻了她。跟她说,他该去看看住处是否安排妥当,要先把孩子带过去,再回来接她。
她一个人留下来,耐着性子等,但裘德一时没回来。于是她也起身走了,真是天赐良机,因为正当她路过不远处的家禽店时,瞧见自己鸽子装在店门边一只大筐里。目击故物,她一阵激动,又值天渐昏暗,一冲动,竞不顾一切,采取行动,先赶快往四下一看,跟着把插紧筐盖的小木签拔掉,往前就走。盖子给打里边顶起来了,扑喇喇,鸽子一飞冲天,家禽贩子一看,气得在门口指天划地,咒骂不休。
到了住处,苏浑身哆嗦,看到裘德跟孩子还在替她准备,好让她舒舒服服的。“买主拿走东西之前,是不是先付了钱?”她气喘不过来地问。
“当然,我想是这样吧,问这个干吗?”
“因为,这么一说,我干了坑人的事啦!”接着她说了事情经过,痛悔不已。
“要是贩子没把鸽子逮回来,我一定照价赔他。”裘德说。“不过别想啦。亲爱的,别为这个苦恼吧。”
“我真是太糊涂啦!哦,自然的法则干吗一定要自相残杀呀!”
“是这回事儿吗?”孩子关切地问。
“就是这回事儿!”苏狠狠地说。
“好啦,这会儿它们该利用这个机会啦,可怜的东西。”裘德说。“拍卖家具的账一算清,再把欠账一还,咱们就马上走人。”
“咱们_上哪儿呀?”时光不放心地问。
“咱们一路都得背着人走,那谁也没法踩着咱们的脚印。咱们决不能上阿尔夫瑞顿,也决不能上麦尔切斯特、沙氏顿、基督堂。除了这几个地方,哪儿都行。”
“咱们干吗不上那几个地方,爸?”
“因为咱们是乌云压顶啊,虽说咱们‘未曾亏负谁,未曾败坏谁,未曾占谁的便宜。’①不过咱们也许已经按‘各人任意而行’②过啦。”
①语出《旧约·士师记》。
②《旧约·以斯帖记》以外的犹太经文,补叙以斯帖王后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