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大洋洲文化
马来-波利尼西亚的边缘文化残存于大洋洲和马达加斯加岛,它们对文化演进的主流几无贡献。然而,它们给研究社会和文化的学者提供了一些最为有趣的比较研究材料。许多岛屿相对隔绝,马来-波利尼西亚人趋于在小型的同族通婚部落中生活,甚至在避免外部接触的村落中生活,这就给人提供了一个极好的机会,去研究独立的文化发展的结果。围绕一小串文化主题你可以发现各种可以想象的变化,这些文化主题在此几乎是无处不在的。无庸赘言,这种文化多样性使归纳概括难以进行。平行的独立发展似乎发生在一些地区,然而马来-波利尼西亚人生性喜欢航海,自由漂泊,结果使文化分布发生一连串的中断,使人无法进行大陆上那样的文化区域分类。因此,在对波利尼西亚人的一般描述中,适用于大多数波利尼西亚岛屿的若干条表述,根本不适用于萨摩亚。萨摩亚人建立的是一种贵族式的共和制。他们绝少注意家谱,对宗教的注意甚至更小。波利尼西亚普遍流行的神衹,在此以令人愉快的、饶有趣味的神话的面目出现,然而这里的萨摩亚人既没有一间庙宇,亦没有一位专职的祭司。群岛其余地方无所不在的祖先灵魂,在此受到的关注却少得可怜。
马来-波利尼西亚地区最有名的“原始”地区是波利尼西亚。遗憾的是,它又是土著文化地区中知之最少的地区之一,因为它受到18世纪末19世纪初传教士热情、疫病和商业盘剥的充分影响。等到收集和分析文化材料的现代人类学方法推出之时,大多数波利尼西亚文化已经濒临绝境。早期的来客留下了珍贵的见闻录,但是这些记录中常有误解。它们把波利尼西亚人说成是自然人的结合。那时的自然人被卢梭及其浪漫主义的追随者理想化了。波利尼西亚人贵族式的、按阶级组织的社会对那时“思想正常”的绅士们是如此亲切。波利尼西亚性习俗的随便,波利尼西亚妇女的姿色,尤其是在经过几个月海上漂泊的水手的眼里更显得美丽的妇女,都使它成为世上天堂的一幅美景。可惜,误解和浪漫虚构产生了对波利尼西亚人的一些固定看法。后来许多游记作者和严谨的学者,都毫无疑问地追随了这些老框框。甚至在今天,人们仍然倾向于用欧洲君主政体的观点去看波利尼西亚人的政治组织,倾向于用经典神话和传统教堂的模式去看波利尼西亚人的宗教。
遗憾的是,早期笔录见闻的来客中,连一位“衣着华丽的苏格兰高地人”也没有,苏格兰高地人本来是可以看出波利尼西亚部落和苏格兰家族之间许多共同之处的。在二者之中,同氏族的人都团聚在一个地区,自称是同一远祖的后裔,通常是族内通婚。在二者之中,酋长或族长只不过是远祖血统最直接的后裔。他决不会缺少继承人。倘使部落里的人从辈分最高的继承人开始一个接着一个被人抓走了,最后的一位幸存者也有权接受酋长的封号和标帜。同宗人对酋长表示的尊敬和服从,与其说是对他个人的,毋宁说是把他当做氏族的象征表现出来的。酋长和追随者由相互承担的义务团结起来,这种相互义务又是从其血缘关系产生出来的。
在这个程度上,波利尼西亚人和苏格兰人颇有相似之处。在新西兰、马克萨斯群岛和其它几个地区,每一个部落除短暂的结盟之外都独立自处,这一点颇象苏格兰高地人。在那些后来的移民建立了国家的波利尼西亚海岛上,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在夏威夷和社会群岛上,占支配地位的部落的酋长成为国王,他接受其它部落的朝贡。朝贡常常被说成是对国王代表他们使用超自然力量的回报。国王这一部落的其它成员享受额外的特权,但是他们没有转变成为封建贵族。除非他们由于和其它部落中门第高贵的家族联姻,加强了自己的地位,否则他们就得象别的人一样地干活。
波利尼西亚国王生活在宫廷环境中,宫廷靠强令臣民捐贡来维持。朝臣一部分由王族血统的人组成,但主要由经过挑选的有特殊才能的人组成,无论其血统和门第背景如何。其它岛屿的来客被吸引而来,如果他们具备必需的资格,就可以被朝廷接纳为王室仆人。因为他们不是当地祖先的后裔,所以他们不能传导当地那种超自然力,他们可以触摸王室成员和王室财产,而不致于给自己或他人带来危险。有名的武士也进入朝庭,组成禁卫军,而且成为执法的力量。谋士的选拔看的是智谋,不论其出身是什么。最后,每一个宫殿还包括大批男女演艺人。在南波利尼亚群岛,这些演艺人组织成一个社团,其成员立誓过独身生活,虽然这绝非等于是严守贞操。他们在宫廷之间巡回演出,上演奇特的舞蹈和戏剧。有趣的是,土著人认为王室宫廷是懒惰挥霍的中心。
有两点是波利尼西亚社会制度的独特之处。波利尼西亚人不回顾一个伟大的时代,而是展望未来。他们把部落构想为一棵“向上生长、向外伸展的大树”。每一代都比上一代的超自然力强大,家庭里的长子长女在超自然力上都胜过自己的父母。这一构想走得如此之远,以致在许多地方,酋长的继承人一旦出生,酋长就立即失去了部落首领地位,而只能以摄政王的身分统治部落,直到他继任酋长的儿子长大到能接过权柄为止。
波利尼西亚社会组织的第二个特征,给学者带来了无穷无尽的混乱,这就是他们计算血统和地位的独特系统。头胎出生的孩子,无论是儿子还是女儿,在家庭里的地位最高。行二的孩子的地位居于其次,依此逐渐往下推。在计算家谱时,血统的追溯是通过每一代先辈中地位最高的那一位祖先来进行的,无论这一位祖是男还是女。故此,波利尼西亚人的血统既不是母系血统,也不是父系血统,而是长子女继承制的血统,这种血统的排列不见于世界其它任何地区。从理论上说,个人的社会地位既由本人排行决定,又由其祖先的排行决定。既然部落全体成员都是部落始祖的后裔,所以任何两位部落成员相对而言的地位排列,均可以简单地靠追溯家谱来确定。家谱中历代的长子(女)越多,后人在部落中的地位就越高。因为家谱又用来确定个人占有土地的权利和其它的特权,比如在部落圣地中的席位,所以家谱精心地记录下来。记录可靠达到20至30代人的家谱,并非什么不寻常的事情。在一些家谱的早期世代中,也许存在着一些神秘的成分,这些家谱可能长达80代人之久。
计算血统和地位的长子继承法,对波利尼西亚的社会组织和政治组织产生了重要的影响。它意味着,许多姐妹比兄弟的地位优越,许多妻子比丈夫的地位优越,如此等等。结果产生了男女之间异常程度的平等。虽然女性所受的一些禁忌限制并不影响男子,但是两性各有其规定的利益和活动。大概再没有任何其它“原始”人群中的男女两性,享有如此相近的社会平等了。
长子继承模式对政治组织也产生了重大的影响。假如酋长最年长的孩子是女儿,她在部落中就享有最高的地位,而且她将把这一地位传递给自己最年长的孩子。同时,她又不可能行使酋长的全部职能,包括担任指挥作战的首领的角色。在这样的情况下,酋长的职务就暂时交给她最年长的兄弟;不过,假如她最年长的孩子是儿子,酋长的职务就交给这位长子。如果血统最高贵的世系连续几代人中的头胎生孩子都是女儿,而血统低的世系所生的头胎都是儿子,酋长的职务又趋于固定在血统低的世系之中。与此同时,高世系继续维持高地位,甚至会一代接一代地加大它与占统治地位的低世系之间的鸿沟。因此,在18世纪的汤加岛,地位最高人成了国王姐姐的头胎生女儿,因为国王的姐姐也是头胎生的长女。所以,每次碰见他那位地位最高的外甥女,国王都得弯腰曲膝、脱掉上衣,以承认她优越的地位。据说国王对此极为不满,每当他听说外甥女就在附近时,他就派出许多人去探查外甥女的动向,以此作为保护的屏障。这样,探子就可以即时发出警报,使他避免遇上外甥女。
血统高贵的世系中一旦有了头胎生的男儿,就会出现一个严重的问题。因为掌权的低世系并不想拱手交出权力,这是可以理解的。通常的体制是将高贵血统的代表人物立为神圣的酋长,这一神圣的封号使他的地位固定下来。在极端的例子中,凡是神圣酋长接触过的东西都成为不可触摸的禁忌,甚至他走过的地皮,他的身影触及的树木都带上了神性。所以他只能晚上出门,而且即使那时出门也必须由人抬。除了专门选定的贴身仆人外,谁也不能接触他的肉体,不能侍弄他的衣服。凡是他吃喝用的器皿都必须即刻销毀,以防使别人受到伤害。这不禁使人想起幕府时期的日本天皇,那时的天皇陷入了同样神圣而无权的困难处境。
波利尼西亚人中的几个社群发现,解决长子女继承所造成的困难的简易答案,是兄弟姐妹开亲联姻。如果最年长的孩子是女儿。就把她嫁给弟弟。这样,争夺酋长职位的一切要求都消除干净了。姐弟婚姻所生的子女取得了双重的世袭的超自然力。在波利尼西亚的群岛大部分地区,任何形式的兄弟姐妹婚姻都受到严厉的遣责,就象它在我们的社会之中受到严厉的遣责一样。然而,在夏威夷,增强超自然力的欲望似乎导致了兄长和妹妹的婚姻。这种匹配的婚姻被其它波利尼西亚人视为丑事。
不提到“马那”(超自然力)和“塔布”禁忌),是不可能理解波利尼西亚人的政治组织和政府形式的。可惜,这两个词都不能直译成英语。与“马那”最相近的英语是“成就的力量(Power for accomplishment)。因此,凡是具有超常表现力量的人或物都表明自己具有“马那”,无论具有超常表现力量的是钓到异常多的鱼的一只钓钩还是具有超常外交手腕的酋长,他们都具有“马那”。其它许多未开化的民族中也可以找到一个类似的概念,但是没有一个民族使之成为波利尼西亚人那样系统的东西。波利尼西亚人使之成为一个逻辑的、哲学的观念,借助这个观念,卓越能力的一切表现都可以简化为一个共同的标准。
“马那”完全是无生命、无感觉的,就象我们的力的观念和能量的观念。据认为它无处不在。只要技巧正确,它是能够为人利用的。可以把它比喻为无线电波,把体现马那的人或物比喻为收音机。神祇和精灵以及人的力量,归之于它们各自接收和聚敛马那的能力。他们的能力差别很大,所以一位活着的酋长实际上可能具有比鬼魂更多的马那,甚至比一些小神具有更多的马那。马那的感染力很强,凡是接触过具有很多马那的人或物的东西,无不变得非常危险,它们会危及马那较少的人的安全。
“马那”信仰表面上与美洲印第安人的“马尼顿”(moniton)和“奥伦达”(orenda)之类的观念相似。然而,实际上存在着一种最根本的差別,它反映了波利尼西亚人和印第安人对我们所谓的超自然力所抱的不同态度。印第安人靠主体的试验去确认超自然力的存在。他知道它的存在,因为他感觉到了它使人敬畏的、不可思议的力量,即戈登魏泽①所谓的“宗教震慑”。波利尼西亚人不进行主体试验去感受马那。只有在他看见马那发挥神力后,他才能认识到它的存在,正如只有作过试验之后才知道电线已带电一样。由于这个原因,凡是受马那影响而变得危险的物体和地方,就一定得标记出来。波利尼西亚各地,“塔布”信号被用来表示一个地方是神圣的,或者表示某种财产受到魔力的保护。
“塔布”也没有准确的英语对应词。这个词最初为欧洲人熟悉,是通过18世纪末库克②船长著作的发表而实现的。由于它非常合适地填补了英语中原先缺乏的词汇,所以它立即成了英语的借词。对波利尼西亚人而言,“塔布”意指某种禁忌之物,即对自己和它人构成危险的超自然力。“塔布”并不含有不道德甚或非法的意义。标明“塔布”的物体或行为总是与“马那”联系在一起。如果马那力量较小的人犯忌,触犯了马那力量较大的人的名字,他自然就要大难临头。
①戈登魏泽(Alexander golden weiser,1880-1940)—俄国出身的美国人类学家,师从博厄师。
②库克(James Cook,1728-1779)—英国航海家,太平洋探险家,南极探险家,1779年2月在与夏威夷人的冲突中被杀。
只有在被征服的小国里,塔布制度才被用于剥削,这些地方的统治者和臣民没有血缘关系。这种剥削在夏威夷发展到登峰造极的地步。加米哈米哈一世于18世纪征服夏威夷人之后,继后的统治者和组织严密的祭司阶级强加的塔布越来越多,直至平民沦入穷困和绝望的境地。祭司团与国家经过了一场斗争之后,平民才摆脱了这一困境。国王亲自动手破除塔布,他在众目睽睽之下与王后共用一个菜盘。公众看见国王和王后都安然无恙时,消息如燎原之火不胫而走。整个塔布制度遂土崩瓦解。平民站起来,推翻祭司的统治,捣毁了庙宇。所以首批传教士到来的时候,夏威夷没有官方的宗教。
和他们的政治组织一样,波利尼西亚人的宗教也遭到广泛的误解。各地(萨摩亚除外)崇拜的超自然神只有部落祖先的幽灵。每个部落各有自己用于膜拜的圣地,这一圣地与葬礼也联在一起。已故酋长的亡灵尤其力量强大,因为他们与整个部落是结为一体的。与祖先比较而言,对他们情感距离比较疏远的,但未必就是更加强大的,是许多职司高度专门化的神衹,它们掌管着一切可以想象得到的活动。所以,不仅有掌管营造独木舟的神衹和渔夫的神祇,而且有掌管盗贼的神衹,甚至有掌管据信是变态性习俗的神衹。许多职司专门化的神衹,似乎是精于自己行道的死者的鬼魂,这些死者最好是部落的成员。凡是人们要求助的神衹都有供人膜拜的圣地,需要求助的人在此进行小型的祭献。
最后,还有一连串大神与创世相关,或者执掌着宇宙的一部分。故此,汤加洛是海神;很容易理解的是,它成了波利尼西亚上层阶级专门的守护神,因为他们追溯自己的祖先是较晚从密克罗尼西来的入侵者。容戈是掌管植物的神衹,经过延伸,它成为森林和农业的守护神。在国家形成的地区,这些大神成为国民正式崇拜的对象。但是,在波利尼西亚大部分地区,它们“温文尔雅地贬到第一推动力的浑沌状态中去”。它们是字面上的神祗,大多数研究波利尼西亚的著作都没有认识到这一事实。
在部落群已经组成国家的地区,如在夏威夷和社会群岛,修建了精致的庙宇,以国家和统治者名义的祭礼在这里举行。臣民一定得参加祭礼,这被当作是政治忠诚的表现,虽然臣民未必受到允许去参加实际的祭礼。在夏威夷,只有地位高的社群才能进入庙堂;平民却站在庙外,按照祭礼的要求作曲膝礼和其它的动作,一位祭司站在墙上发出信号,指挥他们参加祭礼。祭品是精细繁复的,大多数国家的崇拜都有用人做牺牲的特点。祭礼又冗长和繁复。和古罗马时一样,任何祭礼中的任何一点细小的疏忽,都使祭礼有必要重头再来。在波利尼西亚群岛,祭司不敢粗心大意,凡是出错的祭司都得处死。
即使部落祖先崇拜也需要专职的祭司。祭司分两类,仪礼祭司和神启祭司。仪礼祭司通晓各种仪式需要的程序,他们又熟悉部落中的各种口头传说。神启祭司是歇斯底里的人,他们能沉浸入令人心醉的状态,使神衹和祖宗灵魂附体缠身。他们沉入痴迷癫狂状态时,就成为神的代言人,发布神谕,要求人们祭献牺牲,如此等等。神启祭司和偶像都被视为中介,神祇和崇拜者借此更密切地接触。神灵在崇拜者的祈祷之中进入偶像,来接受祭献,听人祈祷,正如他附在神启祭司身上来说明自己的欲望一样。各地的仪礼祭司的地位,都大大超过神启祭司的地位,所以两种祭司不至于发生冲突,这一点能说明波利尼西亚人的一般态度。
波利尼西亚人对生活的态度是从活动的角度切入的,而不是从情绪出发的。人们把握现实的方式是随遇而安地在现实中去干,去发现宇宙是规则有序的、可以理解的。如果用一个词来说明这一文化的特点,最恰当的字眼就是操作性的文化。技术最熟练的技师享有最高的威望。无论他从事的是什么活动。甚至在人际关系中,技巧也享有至高无上的地位。社会行为准则繁冗而拘谨,绝不能予以忽视。社会交往带上了棋赛的特征。棋步正确、棋路有条不紊展开的棋手,能迫使别人顺从他的要求。性被当作是和吃同等重要的、愉快的生理功能。浪漫色彩的恋情被当作是青春期的性错乱。人们钦羡的是恋爱手腕高明的男女两性,而不是忠于爱情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