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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与威尼斯的第一次亲密接触

发布时间:2023-03-08 10:55: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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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与威尼斯的第一次亲密接触

想要进入威尼斯的感伤,你所需要做的,便是给自己一点点勇气,同样也给她一点勇气。

与威尼斯的第一次亲密接触>>>

慢慢地,慢慢地,我开始有了家的感觉。我不时会出去逛逛,想要看看能否找到我们身上一丝寒酸的荒唐。我们可曾装过年轻?没有。澎湃的脉搏,坚定地否定了这一点。我们还不老,我们正处在瓜熟蒂落前的繁华期,我们的爱,正犹如狂想曲中的某个音符,余音绕梁,经久不息。在黄褐色的烛光以及一片被拉长了的脉脉温情之中,我们两个不速之客,在这个斗室一般的乡间邸宅之中,生活得如鱼得水。浓情蜜意的我们,犹如一杯汩汩冒着气泡的普洛赛克,内心随时充满了紧张和刺激。我们也曾怒目相向,甚或歇斯底里,但纵然如此,也是一对在青石间翻滚的金镯银环,环佩叮当。这种感觉,就像是时刻活在一场盛大欢庆的前夜一般。

不速之客喜欢听我给他讲故事。一天晚上,仰面躺在沙发上的他,枕着我的双膝,说道:  “给我讲讲你第一次来威尼斯时的样子。”

“你都知道了呀。”我叹息了一声。

“我也不是全都知道。你前前后后都跟我说一遍。你当时和一个男的在一起,对吗?”他坐起身来,注视着我。

“我没有。不过万一要是有呢?”我半开玩笑地回答道。

不过,此时的他却温柔而倔强:  “你就同我说说吧。”

“好吧。不过你要是真想听,就把眼睛给闭上,因为这可是一个美丽的故事。可千万别睡着了。”我说道。

“这位观众,话说当时的我,那可是身在罗马,心也在罗马,丝毫不想到威尼斯来。不料,他们却给我安排了工作,让我来写写威尼斯。万般无奈之下,我只好来了。这事你还没忘吧?”我拿腔拿调,说得犹如一个说书匠一般。

“对,我记得你是坐火车来的,在圣扎卡里亚下了船,你说你想要听听那儿的钟声。”

“可它却一直没响。”我插话道。

“它是没响,可你就不能在广场上散散步吗?你明明都到了门口了,怎么能就那么转身走了?”他问这话时,为了能够看到我的脸,又坐起了身来,就着烛火点了一支烟,走到客厅一侧,打开了通向阳台的那扇小门,走到外面,倚在栏杆上,等待着。

“我不知道,费尔南多。我只是有些措手不及,还没准备好去接受威尼斯,接受她给我的感受,从我迈出火车站大门的那一刻,便是如此。对我来说,威尼斯似乎不仅仅是一个地方那么简单,它似乎更像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似曾相识但又未曾谋面,一个能够卸下我的全部伪装的人。那时的我,一路风尘,疲惫不堪。我去过了那么多地方,看尽了人情冷暖。当时的我,只是还没有做好准备,去接纳一份热烈的情感。”我告诉他。

“就像你第一次遇到我时那般不知所措吗?”他问道。

“对,跟我们第一次见面时非常像,”我说道,  “现在你回来躺好,闭上眼睛,我好继续给你讲。”

费尔南多照做了。

捧着地图,我朝着一个叫做伊尔甘兹迪诺的酒店走去。那是一家非常小的酒店,是编辑提前帮我订好的。没费什么周折,我便轻松地找到了圣巴尔托洛梅奥广场,然后再跟着人流,拖着我的箱子,拐进了一条又窄又黑、名叫梅西亚的小巷。

“圣巴尔托洛梅奥广场?那就在我们银行外面。”他说得就像是我的话根本经不起推敲一样。

“安静,闭上眼睛。”我告诉他。

我推开了门,里面是一个逼仄的大堂,空无一人,于是我按下了墙上的铃。后来我才知道,那酒店里边的装潢,根本就是伪威尼斯风格,几乎全都是由穆拉诺玻璃堆砌而成——枝形吊灯、花瓶,四下里不是那些淫秽、狂欢的绘画,便是阴森怪异而又艳俗的雕塑。光线非常昏暗,我开始再次想念起了罗马。从我身后的一扇门中,突然闯出了一个身材矮小的妇女,一边笑盈盈地告诉我她叫菲奥雷拉,一边将我那可怜的包夹到了胳膊下面,送到了楼上。我的房间的风格,同这酒店如出一辙,为了不至于太反感,我将一条网状披肩,盖在了那几个最为难看的龇牙咧嘴的小丑上面。一扇小窗,面朝后街,窗中透进来的光线,让这个房间看起来更加光怪陆离,而后面的街道上,威尼斯人正在进行着一场盛大的游行。我攀上窗台,靠在了那厚厚的百叶窗上,在那儿坐了一会儿,呼吸了几口新鲜空气。一条平底船上,一名老船工正在用男低音深沉地唱着小夜曲,我鼓了掌,他朝我深深地鞠了一躬,那艘微醺的小船,似乎恍然成为费尼切剧院大舞台上的一个道具。乌云遮住了阳光,我有些冷。回到屋内,我像一名拳击手一般跳了起来,不知道在这样的威尼斯,我到底该如何抱紧我自己。晚餐怎么办?我是不是应该去广场上看看,还是等到天黑再说?我决定洗一下头,换上一身衣服,然后去附近逛上一逛,好缓解一下长途旅行所带来的那种晕晕乎乎的感觉,再给自己寻上一杯开胃酒。

我扎起头发,滑进了一条橘黄色的丝质连衣裙中。用来做裙子的那块丝绸,还是我上一年时在罗马买的,原本是打算用它来做桌布的。这一身行头还不错,当我扣上我那双灰色的蛇皮凉鞋时,我暗想。

“你那条裙子还在吗?”他想知道。

“不在了。我长胖了,穿不进去了,所以我用它做了几个枕套。还有,你要是再打断我,我就上床睡觉去了。”我信誓旦旦地说道。

菲奥雷拉建议我最好第二天再出去,那样可以看到一些更加经典的地方,也可以品尝到一些更有特色的美食,不过不应该走太远,从酒店这儿拐个弯,便有一家叫做安迪科皮科洛的餐厅。我还没回过神来呢,她便已经给皮科洛打了电话,订了桌子,滔滔不绝地给我推荐起了他们那周到的服务,还催我赶快上楼换鞋子——丝毫没给我反对的时间。我假装没听懂鞋子的事,忙不迭地转身跑进了犹如水波一般丝滑的暮霭之中。

像是在和菲奥雷拉赌气一般,我走得飞快,像是在去赶赴一场约会。我一路走下去,先是百货商店,然后是福伯拉巷,再然后是巴尔卡罗利路,穿过弗鲁塔罗尔街之后,我来到了圣法京广场。在费尼切餐馆外面,我啜饮着冰镇普洛赛克,突然感到了一种奇怪的慰藉。兴许是那美酒的芳香给了我慰藉,抑或,是因为周遭那甜丝丝、潮乎乎的空气?那个古老的王子,又拨动了我的心弦。更为奇怪的是,我丝毫没有了身在异乡的感觉,竟然觉得就像是在家里一般。回来的路上,我更像是在漫无目的地闲逛,不时停下来,看看这个角落,瞅瞅那个地方,摸摸残垣断壁,抑或是那守护在宫殿门外的铜狮,或是调皮地走上前去,敲敲某家的门,然后再逃之夭夭。我开始了解了一些威尼斯的节拍——一种官兵抓小偷的节拍。天空中的光线明了又暗,如影随形地笼罩在那些逼仄小巷的上空,我游荡其中,就像游荡在我的生命之中。于是,等我终于赶到餐桌前时,早已是饥肠辘辘,而且还迟到了足足一个小时。

费尔南多打断了我:  “那吃完晚饭你去圣马可广场了么?”

“去了。”我说。

我穿过皮亚泽塔德莱翁奇尼,那广场便出现在了我眼前,一览无遗。月光下,它像是一个硕大的舞池,入口处的教堂顶着忧伤的穹顶,有些叫人望而生畏;拱形四壁,装饰着白色的油画,很是壮观;地面上镶着的石板,在经历了风吹雨打以及潮起潮落之后,本就异常光滑;千百年来,贩夫走卒,达官显贵,贵妇流莺,黄发垂髫,天皇贵冑无一不在此留下过脚印,更是将每一寸地板,都打磨得跟镜面似的。广场中散步的人寥若晨星,广场外面坐着的人,则又更加稀少。从一家名为弗洛里安的酒吧之中,传来了音乐。有人正在合奏《维也纳的血》,两对上了年纪的夫妇,正在忘情地跳舞。我在他们旁边找了一张桌子,喝着美国咖啡,一直等到曲终人散,四处一片空空荡荡,这才在桌子上留下了一张里拉——不忍再去打扰那些正在忙着解下领带、点燃香烟的服务生。回去的路,我不大拿得准,但好在仅仅拐错了几道弯,我便成功地找到了菲奥雷拉的酒店。

有一天,我去了托尔切洛,在它那长长的草坪中走了走,在圣母阿孙塔教堂那7世纪时的幽暗光线中,歇息了一会儿。坐在恶魔桥旅店的凉棚下,一位梳着油光锃亮的中分头的侍者,给我端上了配着葎草籽的意大利汤饭。

“你来这儿的第一个周末,就是在那儿吃的饭。”费尔南多说道。

第一次来威尼斯时,我并没有踏进过赫赫有名的学院美术馆,但却看到了许多教堂和伟大的绘画作品。寻访酒吧的工作进行得异常缓慢,时断时续。偶尔碰见时,我便会停下来,品上一杯曼佐尼起泡白葡萄酒或是马尔贝克,要不就是瑞赛奥托,通常都是一些非常棒的开胃酒。我喜欢那种煮得非常老的鸡蛋,一刀切成两半,金色的蛋黄配上银色的新鲜沙丁鱼,再佐以细细的油炸章鱼和指甲盖般大小的蒜汁洋蓟,真是美味极了。对于威尼斯,我一直以来都是如此地不自信。不过我发现,想要同她擦肩而过,其实也并不是什么难事。不管你是想要走近她,还是想要逃离她的陈腐破落,她都给你提供了选择的余地。她内心的血液,永远都流淌在她那伪装的面孔之下。我想,这一点同我一样。想要进入威尼斯的感伤,你所需要做的,便是给自己一点点勇气,同样也给她一点勇气。

我不知道他到底睡过去了多久,也不明白自己为何没能听到他那平静而富有节奏的鼾声。不管怎样,能有机会听听自己的故事,我也是开心的。小心翼翼地,我扶着他走向了卧室,以为他今晚就会这么睡过去了。但刚到那儿,他便从胳膊上抬起了头来:  “你明天晚上再跟我讲讲好不好?”

这个不速之客成功地坚持到洗完了澡。早些时候,我们便发现最好的协活協昕苗;寸千浴秆-作为两个内心都充满了隐秘的人,我们在精神上有着一种特殊的亲昵,无须引导。自从圣路易斯那第一晚之后,我便成为了负责洗澡准备工作的人。我会撒上满满一捧绿茶盐,倒上檀香油和大量松子泡沫剂,再滴上一两滴麝香;我总会将水温调得很烫,然后躺在泡泡和氤氲的蒸汽中,等待着费尔南多走进浴室。他会点燃蜡烛,然后花上整整四分钟来适应水温,而他那白皙的皮肤,也会被烫成绯红色。  “你为什么每次都想把我给煮了呀?”在一次共浴的过程中,话题有些悲凉。我想要再跟他说说我的第一场婚姻。

我开目说道:  “我背叛了我的第一任丈夫。他是一个很有耐心的男人,一直在等我给他一个明确的理由,好离开我。他绝对不会说我不爱你了,我不想要这场婚姻了,或是不想再要你和这几个孩子了。这些话,是多年以后他才当着我的面说出口的。那时,他所做的便是不断地刺激我,让我变成一个不可理喻的人。

“他是一个心理学家,也是一个狡诈之人。他所要做的,便是不再同我说话。他退缩了,扔下我一个人战战兢兢地去想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而当他开口时,说出来的不是嘲弄便是威胁。他好像还很欣赏自己这种能力,这种让我变成惊弓之鸟的超凡能力。”费尔南多的脸色不再绯红,而是变成了煞白。每一个单词似乎都需要翻译上五分钟,然后再从猴年等到马月,他才明白过来到底是什么意思。最后,水凉了。但我却哭了起来。

我接着说道:  “我当时甚至不知道抑郁是什么,但我肯定是抑郁了。最糟糕的是,我还怀着艾瑞克。兴许,那时我心底里便已明白,他爸爸就要抛妻弃子,离我们而去了。宝宝在我肚子里踢了第一次腿,但为这一变化兴奋不已的,却是我的女儿丽萨。同样,也是她,将头枕在我的膝盖上,一边为他的手舞足蹈而欢欣鼓舞,一边告诉我宝宝都做了些什么。她陪着我一起给宝宝唱歌,告诉他我们已经准备好了爱他,而且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抱抱他了。不过,从某种程度上说,艾瑞克似乎一生下来便已知道了悲伤为何物。”

现在,费尔南多也哭了起来,他说他需要我躺在他的臂弯之中,于是我们水花四溅地出了浴缸,躺了下来。

“艾瑞克出生后没过多久,我便能偶尔遇到我的丈夫了。我告诉他说我很孤单,也很害怕。 ‘你为何这般残忍?’我问他,  ‘你为什么不抱抱你的女儿?为什么不抱抱你的宝宝?你为什么不爱我们?’

“不过,他依然在不慌不忙地等待着那个可以让他堂皇退出的暗示。于是,我给了他,费尔南多,我给了他一个充分的理由,让他离开了。我遇到了一个男人,疯狂地爱上了他。我觉得他很好,很体贴。我们并不是经常见面,但我笃信他的热情便是爱的表达。  ‘啊,事情本该就是这样的。’我暗想。当我丈夫追踪到了那些我故意留下来的蛛丝马迹之时,我依然相信他是能为了我而大打出手的。可是,他只用了三天,便彻底离开了我们。不过,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因为还有一个值得我去爱的男子。他是真的爱我的,当时的我,是如此地笃定。

“可是,我却不能在电话里告诉我的爱人,于是,我坐上了火车。吃午饭时,我说:‘他知道了,他全都知道了,现在他已经走了,我们自由了。’

“‘什么自由?’他问我这话时,连口中的香烟也懒得拿下来。

“‘可以自由自在地在一起了呀。我的意思是,这不正是你一直想要的吗?难道不是吗?’我问他。在如何利用犹豫方面,他是绝对的大师。在喷了一口烟之后,我听到他说道:  ‘傻瓜。’他肯定还说了一些别的,但我全都记不起来了。我从椅子上站起身来,摇摇晃晃地走进了女士洗手间。我就那样待在那儿,待了许久,伤心欲绝。等到我最终走出厕所时,见一名女士正在等着我,手中拿着一块抹布。她让我靠在她的肩上,坐了一会儿。我勉力笑了笑,说这都是因为怀孕的缘故。  ‘不是,你这是心碎了。’她告诉我。法国人常说,一个女人只会为她的第一个男人而痛不欲生。但对我来说,这样的情形却在一周之内出现两次。”

我们静静地躺在那儿。后来,费尔南多跪了起来,俯视着我,握着我的双肩,说道:  “在这个世界上,再大的痛苦,也敌不过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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