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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女长年的故事》原文_作者:莫泊桑

发布时间:2023-07-25 07:00: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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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真好,田庄里的人的午饭比往常吃完得快,接着就都到田里去干活了。

罗莎,女长年,独自待在宽大的厨房中央,伴着一点点留在壁炉中心压在那口满是热水的锅子下边的余火。她不时舀着这水,慢慢洗着她那些杯子盘子,偶尔停下来注视着那两方穿过缺少玻璃的窗子留在长桌子上的日光。

三只很大胆的母鸡在椅子下面寻找面包的碎屑。鸡埘的味儿和马房的发酵的温暖气息,都从那张半开着的门口透进来,而在这个热得烫人的正午时候的沉寂中间,大家听得见雄鸡在各处喔喔地叫唤。

这女长年等到做完了她这些日常工作,抹过了桌子,打扫了炉台,并且把许多盘子搁在厨房后墙边的高架子上面,架子近边是一座清脆地嘀嗒嘀嗒响着的木头挂钟;这时候她才透了一口长气,感到有点儿茫然,有点儿气闷,却不知道为着什么,她盯住那几堵发了黑的粘土墙,那些托在天花板底下发黑的椽子,和那些挂在椽子上面的蜘蛛网,黄黑色的青鱼于以及一串串的洋葱球儿;随后她坐下了,感到厨房里地上那层砸紧过的泥土里发出许多味儿教她不大舒服,因为那种泥土自从很久以前就阴干了多多少少散布在里面的东西,现在受着气温的逼迫都向外面蒸发。这种蒸发物也渗杂着那阵由隔壁屋子里新结酪皮的乳浆传出来的刺鼻气味。这时候,她想如同往常一样动手缝点儿东西,但是她没有气力了,于是走到了门框儿边去呼吸点儿新鲜空气。

这么一来,她受到强烈的光线的抚慰,心里觉得一阵愉快,四肢里也流动着舒服之感。

正对着门,那堆覆着等候发酵的厩肥不住地腾出一道小小的闪光的水蒸汽0许多母鸡在那上边侧着身子躺着打滚,用一只爪子轻轻刨着去寻觅蚁虫儿。在它们中央立着那只很健美的雄鸡。它几乎每一转眼之间就选择了一只雌的,并且发出一道轻轻的召唤声音一面绕着转一下。那只雌的懈怠地站起来,并且用安稳的神气接待它,屈着爪子,用翅膀托起它了,随后雌的抖着自己的羽毛,从中撒出些儿尘土,重新又在厩肥的上边躺下,而雄的呢,正用啼声报告自己的胜利;于是在各处天井里的所有的雄鸡答复着它,这样从一个田庄转到另一个田庄;俨然是它们互相送还这类的爱情挑战。

这女长年瞧着这些鸡,心里却没有想到什么;后来她抬起了眼睛,终于被那些开花的苹果树的光采,整个儿白得像是许多扑着粉的脑袋,弄得目眩起来。

忽然一匹快乐得发狂的马驹儿,纵着前蹄并举的驱步在她前面冲过去。它绕着那些种着树木的壕堑打了两个圈子,随后突然停止了脚步,接着又回过头来,好像对于只剩下自己一个感到诧异。

她也感到了一阵对于奔跑的羡慕,一阵运动的需要,同时,也有了一阵欲望:想躺下来,想伸开四肢,想在炎热而且静止的空气里休息。她走了几步,心里犹豫不决,闭上了眼睛,被一种兽性的舒服意味制住了;随后,她从从容容到鸡埘里去找鸡蛋。一共拾到了并且带走了13个。等到鸡蛋都在酒柜子里紧紧地搁好了的时候,厨房里的种种味儿又弄得她不舒服起来,于是她走出来到草地上边儿坐一会。

田庄里的天井,被树木围绕着的天井,像是睡着了的。草长得相当高,颜色很绿,一种深春的新绿,其中那些黄蒲公英的光采强烈得耀眼,苹果树的影子在树的脚下聚成圆形;在房屋茅顶的脊上,长着许多叶子尖尖儿活像长剑的蝴蝶花,略略冒点儿烟,如同马房和仓库的湿气都透过那层麦秸而腾起了一样。

这女长年走到车房里了,那地方排着大大小小的车子。在壕堑的空儿里,有一个碧绿的满种着香气四散的紫罗兰的大坑,她从斜坡上望见了田野,一片广阔的大平原,其中全长着收获物,间或还有成簇的树,并且,这儿那儿,许许多多在远处的干活的,真小得像是泥人儿,许许多多白马俨然是一些玩具,正拖着一架被一个指头儿样大小的泥娃娃赶着的小而又小的犁头。

她到一个阁楼里搬了一捆麦秸,把它扔在那坑里,自己再在上面坐下来,随后,感到还不十分自如,又解开了捆麦秸的绳子,铺好了场子,自己仰着躺下来,双手垫在脑袋下边,又腿伸得直挺挺的。

慢慢儿,她闭上眼睛了,在一阵甜美的柔软意境里打着瞌睡。直到竟要完全睡着了的时候,她觉得有两只手抱着自己的胸部,于是蹦地一下跳起来了。这是雅格,田庄里的打杂男工,一个身体矫健的比卡尔狄州的人,自从新近不久,他极力逢迎罗莎。这一天,他在绵羊棚子里做工,看见了她躺在有遮荫的处所,于是提着轻轻的步儿掩过来,屏住呼吸,张开眼睛,头发里边儿还粘着些儿碎的麦秸。

他试着来拥抱她了,但是她打了他一个像她身体一样结实的耳刮了;后来,他涎着脸儿求了饶。于是他俩并排地坐下来,并且友好地谈天了。他们谈到这种有利于收获物的天气,谈到趋势不错的年成,谈到他们的老板,一个直性子的人,随后又谈到邻居,谈到整个儿附近一带地方,谈到他俩自己,谈到本村,谈到他俩的幼年时代,谈到他俩的种种回忆,谈到他俩的久已离开的、也许永远离开的父母们。想到这一层,她感动了,而他呢,抱着固定的念头慢慢地移近了,靠紧她了,不住颤栗着,整个儿受了欲望的侵袭。她说道:“有很久很久我没有看见妈了,这究竟是难受的,像这么久,大家见不着面。”

接着,她那副失神的目光瞧着远处,向北穿过天空,直到那个远而又远的村子里。

他呢,陡然,抱住了她的脖子,并且重新吻她;但是,她举起她那只握紧了的拳头,那样使劲地迎面打了他一下,以至于他的鼻孔里流出血来;于是他站起来把脑袋靠着一枝树。这样一来,她受到感动了,接着走近他身边问道:

“这可揍得你疼?”

然而他却笑起来。不疼,简直不算什么;不过她恰巧打在他脸儿的当中。他喃喃地说:“好家伙!”接着就用赞美的神气瞧着她,这是一种敬佩,一种完全异样的亲热之感,他开始真正地爱上了这个如此健壮果敢的女孩子。

到了他的血停止不流的时候,他向她提议去兜一个圈子,因为倘若他俩这样并排再坐下去,他害怕这位同坐的硬拳头。但是她自动地挽着他的胳膊了,俨然像一对未婚的人傍晚在大街上的行动一样,后来她向他说道:

“对不对呀,雅格,像那样子看不起我。”他抗议了。不是,他并没有看不起她,不过他是钟情的,事情不过如此。

“这样,你真愿意和我结婚吗?”她说。

他不免迟疑。随后,他趁着她出神地向前面远望的时候,就从侧面来端详她。她有一副绯红而又饱满的腮帮子,一个在她短衫的印花布里边儿绷起的胸脯,一副润泽丰肥的嘴唇和一条几乎精赤而正渗出小汗珠儿的脖子。他觉得自己重新又被欲望制住了,末了,他的嘴附在她的耳门边喃喃地说道:“对的,我很愿意。”

这样一来,她把自己那双胳膊搁在他脖子上,并且长久地吻他了,简直教他喘不过气。

自从这个时候起,那种无穷尽的爱情故事在他俩之间开始了。他俩在各处的角落里互相逗着玩儿,他俩趁着月光在一座麦秸垛子的掩护之下互践约会,并且仗着桌子的遮蔽,在下面彼此各用自己那双钉着铁件的粗皮鞋、向对方的腿上弄出许多发青的痕迹。

后来,渐渐地,雅格竟像对她厌倦了,他躲避她几乎不再和她说话了,不再想法子和她单独相遇了。于是她常常怀疑了,发生一个大的忧虑了;后来,经过一段时间,她发现自己怀了孕。

最初,她不免惊愕,随后起了一阵激怒,而且每天怒气增加,因为她简直没有法子找得着他,他呢,真费尽心思躲避她。

末了,某一个夜间,田庄里的人通通睡着了的时候,她静悄悄地走到了外边,系着短裙,赤着脚,穿过天井,然后推开马房门,雅格就睡在马房里面一只搁在马槽顶上满盛着麦秸的大筐子里。听见了她进来,他假装打鼾;然而她攀到他身边了,后来,跪在他的侧边,推着他直到他爬起来才住手。

到了爬起坐着的时候,他才问:“你要什么?”她咬紧了牙齿。怒气教她浑身发抖了,说道:“我要,我要你娶我,因为你从前答应过和我结婚。”他开始笑着,后来说道,“哼!倘若一个人把一切和他出过岔儿的女人都娶过来,那就不好办了。”

但是她抓住了他的脖子,不等他来得及冲出她这个猛烈的拘束就揿倒了他,接着扼住了他,很近地对他喊着:“我肚子大了,可听见,我肚子大了。”

他透不过气来,发喘了;后来,他俩就都不动弹也不说话地待在黑暗的沉寂里,仅仅听见某一匹马从槽里拖着麦秸然后慢慢嚼碎的牙床声响。

雅格懂得了她的气力比他的强些,于是才支支吾吾地说道:

“好吧,我一定娶你,既然是这样。”

但是她不再相信他的话了。

“立即,”她说,“你立即当众报告结婚的日子。”

他回答道:

“立即。”

“你把这件事凭着仁慈的上帝发誓。”

他迟疑了几秒钟,随后打定了主意:

“我把这件事凭着仁慈的上帝发誓。”

这样一来,她放松那几个指头儿,再也没有多说一句就走了。

从此她又有好几天没法儿和他说话了,并且那马房,从此每天一到夜间都用钥匙从里面锁好了,她害怕惹起闲话,竟不敢闹出响动来。

此后,某一天早晨,她看见另一个打杂工友进来吃饭。她问道:

“雅格走了?”

“一点也不错,”另一个说,“我接了他的位子。”

她开始发抖了,简直没有气力从壁炉里面取下那只悬着的汤罐子;随后,到了大家全去上工时,她走到了楼上的卧房里,然后把脸儿伏在枕头上面哭起来,免得被人听见。

在这天的白天里,她试着用那种并不引起旁人疑惑的方法去探听,但是她老是想着自己的不幸,乃至于以为看见一切被她询问的人都会对她阴险地笑。以后她不能得到一点儿消息,只知道雅格早已完全离开这一带了。

这样一来,对于她,一种继续不断的困苦生活开始了。她如同一架机器样地工作着,没有想到自己做的什么,脑袋里藏着这样一个念头:“设若有人知道这件事儿呢!”

这个不变的烦恼教她真没有能力去推想了,以至于明明感到恶评就会来,她连种种避免这个恶评的方法,也都不去寻找了,日子越来越近,无可补救,而且确定得像是催命的死神。

每天早晨,她起得比其余的人都早,并且用一种激烈的固执态度,对着一小片供她梳头之用的破镜子尽力注视自己的腰身,想看一看是否当天就有人看得出来,她忧愁极了。并且,在白天,她不时停止自己的工作,为的是对自己从上到下细看一遍,看自己的肚子是不是把自己的围腰裙儿凸得太高。

好几个月过了。她几乎不说话了,到了有人问她一点什么的时候,她竟不懂了,神情慌张,目光发呆,双手发抖;这样子引得她的老板说话了:

“好孩子,近来你真笨!”

在礼拜堂里,她总躲在一根柱子后面,并且不敢到忏悔室里去,很怕撞见了长堂的神父,她以为他有一种超于人类的力量能够看得见她的心事。

在吃饭的桌子上,同伴们的注目现在竟教她因为忧虑而发晕了,她始终揣想已经被那个看牛的小子看出来,这小子是一个早熟而又狡猾的家伙,他那副发亮的眼光是不离开她的。

某天早晨,邮差给了她一封信。她从来没有接过什么信,于是心里非常慌张,弄得她非坐下不可了。他寄来的,也许?但是她识不得字,所以一直发愁,对着那张写满了字的纸儿抖个不住。她把纸儿搁在衣袋里,不敢把自己的秘密托付任何人;好几次停住自己的工作,去仔细注视那些排列得匀匀称称而且末尾用一个签名作结束的成行的字儿,空空泛泛指望自己就能陡然一下子明白其中的意义。末了,正当她因为焦躁和挂念几乎变成疯子的时候,她去找本村里的小学教师了,这位教师请她坐下然后念起来:

亲爱的女儿:

此信为的是通知你,说我不很对劲儿;我的邻居,邓都老板,提笔叫你回来,倘若你能够的话。

你母亲的代笔人 凯塞尔·邓都

她一声也没有响就走了,但是一到她是独自个儿的时候,立刻倒在路边,两条腿都软了,后来一直在这地方待到了黑夜。

回到田庄里,她向田庄的主人说起自己的不幸,田庄的主人任凭她愿意离开多久就离开多久,在她没有转来以前,他允许找一个做零工的女子来代替。

她的母亲本来是病得垂危的,她到家的那一日她母亲就死了;第二天,罗莎就生了一个只有7个月的男孩子,一副难看之至的小骨头,瘦得教人毫毛倒竖,并且他好像老是不舒服,因为他那双干枯得如同螃蟹脚爪样的小手痛苦地痉挛着。

然而他却活下去了。

她说自己结过婚,但是不能够由自己照顾孩子,于是把他交给了邻居,他们答应替她好好儿照顾。

她转来了。

不过这样一来,那个被她留在远处的弱小生命在她那颗受到很久折磨的心里,仿佛一道曙光似的引起了一种未曾体验过的爱情;后来这爱情又变成了一种新痛苦,一种时时刻刻都存在的痛苦,因为她离开了他。

而最使她伤心的事,就是一种疯狂的需要使她想吻他,想弯着胳膊抱他,想使自己的肌肉感得到他的小身体的温暖。夜间她睡不着;整天想着他;并且,在傍晚,工作一完,她就坐在壁炉跟前,固定地瞧着它,如同那些想着远方的人一样。有人竟渐渐讽刺到她的对象了,并且有人闹着玩儿说她应当是有了爱人儿,问她这爱人儿是不是漂亮,是不是高大,是不是有钱,预备哪一天结婚,哪一天行洗礼?后来,为着能够独自暗地里流眼泪,她时常躲避旁人,因为这些问题如同许多钢针一般刺到了她的皮肉里。

为着排解这些烦恼,她用奋发的姿态来开始工作了,然而,始终想着自己的孩子,她寻觅种种方法来为孩子多积点钱。

她打定主意加倍地工作,想使旁人不能不增加她的工资。这样一来,她渐渐包揽了周围的日常工作,所以老板辞退了另外一个女长年,因为自从罗莎勤劳得像是两个人以来,那一个竟变成了不必要的,在面包上,在灯油和蜡烛上,在种种被旁人随便撒给鸡吃的粮食上,在那些被旁人略为浪费的牲口草料上,她都能够节省。对于老板的钱财,她悭吝得如同是自己的似的,并且,买进的东西极力求其便宜,而田庄里的出产,极力尽高价卖出,极力打破那些出售物产的乡下人的诡计,买进和卖出,苦工的管理,伙食的帐目,只有她注意这些事情;于是,没有多久,她成了不可少的人了,对于自己四周的事,她使用一种这样的监督功夫,以至于在她管理之下的田庄不可思议地兴旺起来了。附近三四公里的圈儿里,大众都谈到“瓦兰老板的女长年”;而这个田庄的主人向各处重复地说:“这女孩子吗,真比金子还值钱。”

然而,光阴过去了,她的工钱却仍旧没有增加。老板之接受她的苦工,正像接受一种出自任何忠心的女工人的应有的事儿,一种简单的热心表现,并且她开始带着点儿苦味想到老板是不是靠着她每月多进一百五十个到三百个金法郎,而她所得的却始终是每年二百四十金法郎,一点儿不加多,一点儿不减少。

她决计要求加薪了。一连三次去找老板,然而走到他跟前却谈了旁的事。她感到了一种央求钱财的羞耻,以为这是一种不大好意思的行为。末了,某一天老板单独在厨房里早餐,她用一种迟疑的神情对他说起自己想和他特别谈话。他抬起了脑袋,有点吃惊,双手搁在桌子上,一只手拿着餐桌上用的刀子朝天举起,而另一只,拿着一点吃残了的面包,接着他定住双眼注视着他的长年女工。在这样的注目之下,她慌张了,后来她要求8天假期回家去一趟,因为自己有点不舒服。

他立即答应了她,随后,他也感到拘束了,又加上了两句:

“我将来有话和你说,等到你转来的时候。”

孩子快有8个月了,她简直认不得他。他完全变成粉红色的了,丰满的脸儿,浑身也全是滚圆的,活像是个用着有生命的脂肪做成的小包裹。他那些由于肌肉隆起而张着的手指头儿,用一种明显的满意样子从从容容地动着。她热烈得如同野兽去扑一件捕获品似地向他扑过去,拥抱他。热烈得使他因为害怕而狂叫起来。这时候,她本人开始流泪了,因为他不认识她,又因为他一看见他的乳娘就向她伸起那双胳膊。

然而自从第二天起,他看惯了她的脸儿,并且看见她就笑。她带着他到田里去,发疯似地举起他跑着,在树荫下面坐着;随后她向他说话了,虽然他绝对听不懂,而在她这还是生平第一次,算是向着一个人敞开了自己的肺腑,向他说起自己的伤感,自己的工作,自己的种种不放心,自己的种种希望,末后,她不住地用种种热烈和极度兴奋的爱抚动作使得他感到了疲乏。

她得着一种无穷尽的快乐了,抱着他在手里揉着,给他沐浴,给他穿衣裳;甚至于给孩子收拾种种脏东西的时候自己觉得是幸运的,仿佛这类亲切的殷勤本是对自己做母亲身份的一种确认。她注视他,始终诧异于他是属于她的,抱着他,使他在自己手里舞着,一面低声重复地说:“这是我的小宝贝,这是我的小宝贝。”

向着田庄转去的时候,她简直是一路号啕痛哭,后来,她刚好进门,老板就在卧房里叫她了。她走进了卧房,很诧异并且很感动,却不知道为着什么。

“你坐在这儿吧,”他说。

她坐下了,后来他们并排坐着好一会,彼此都不大自安,碍手碍脚似的,并且没有照乡下人的样子对面互相瞧着。

田庄的主人,45岁的胖子,两次死掉了老婆,快活而又执拗,这时候,他尝到了一种在他并不常有的明显的拘束。到末了,他下了决心,于是开始用一种空泛的神气谈着,他略现口吃,而且目光远远地瞧着田地里。

“罗莎,”他说,“你可是从来没有想到要成家吗?”她脸色变得像死人一样灰白了。他看见她没有答复他,就继续说:

“你是一个正正经经的女孩子,又端方又勤俭。一个像你这样的老婆,将来真是一个男人的福气。”

她始终不动弹,种种念头在扰乱她,如同大祸就在当前,她呆着眼睛,竟没有想法子来弄明白。他等了一两秒钟,随后继续说道:

“你可看得明白,一个田庄没有主妇,那是弄不好的,尽管有你这样一个女长年。”

这样一来,他沉默了,不知道再说什么了,于是罗莎用一种惶恐的神气注视他,如同一个人自以为正和杀人的凶手对面站着,而只须对方略动手势就立即会抽身逃避似的。末了,在五分钟之后,他问:

“喂!这成吗?”

她带着一种忧愁的面容回答:

“什么呢,老板?”

这样一来,他呢,仓卒地说:

“就是和我结婚,自然!”

她突然站起来,随即重新坐下,如同骨头断了倒在椅子上似的,坐着一直没有动弹,简直像个遭受重大不幸的人了。最后田庄主人忍不住了:

“快点儿!大家仔细瞧瞧;那么你究竟想要什么?”

她发呆地瞧着他的脸;随后,忽然眼泪挤到她的眼眶里了,她咽着嗓子说了两遍:

“我不能够,我不能够!”

“为什么,这?”那汉子问,“快点儿,不用装傻;我现在给你一点盘算的时间,到明天为止。”

他匆匆地走了,真觉得透了一口气,既然在她身上完成了这件使他非常为难的事情,也十分相信他的长年女工到明天可以接受一个这样的提议——这提议在她是完全来自意料之外的,而在自己真是件好的交易,因为他久已非常关心于找得一个配偶,认为配偶带给他的一定比当地最好的陪嫁还要好得多。

此外,在他们两个人之间也不能有什么门户不相当的疑虑,因为,在农村里,所有的人全体都是几乎平等的:田庄的主人像长年工友一样劳作,而男长年常常迟早也会变成田庄的主人,女长年随时也可以转到了女主人的地位,在她们的生活和习俗上却并不因此引起任何变更。

这天夜间,罗莎没有睡。她坐着倒在自己床上,疲惫得异乎寻常,以至于连哭的气力都没有了。她呆呆地坐着,竟感不到自己还有身子,而且精神涣散,如同正有人用着拉散成卷的羊毛的工具把她的精神分开了,扯碎了。

仅仅偶尔有点儿很短的时间,她能够如同收聚残肴似地集中了种种考虑,后来想到可能发生的变化,她很害怕起来。她的种种恐怖扩大了,而在整个田庄里的镇静沉寂之中,每次厨房里那座大钟慢慢儿报点,她就忧愁得出汗了。头脑是空虚的,恶梦一场接着一场地来,蜡烛也熄了。这时候,她的精神错乱了,那是常常在乡下人身上发生遇得他们逃走的精神错乱,——每当他们相信受到了一种命运的打击,于是一种疯狂需要就逼迫他们如同海船躲避当头的风暴似的,在当头的恶运跟前离开,遁逃,奔跑。

一只猫头鹰喀喇喀喇叫着,罗莎吃惊了,坐起了,伸手摸着自己的脸儿和头发,如同一个疯女人似地按着自己的全身;随后带着夜游病者的种种姿态走下楼。等到走到了天井里,因为将近下落的月亮在田地里散出了一片清朗的光,她为着不教什么不相干的游荡者看见自己,于是只好爬着走。所以她并不去开栅栏门却攀上了土坎,随后在面对着田地的时候,她就跑起来。她用一种有弹力的快步一直匆匆忙忙地朝前走,并且不时地不自觉地迸出一道尖锐的叫唤。那条拉得很长的影子躺在她旁边的地面上陪着她走,有时候,一只夜鸟在她顶空上盘旋。附近庄子天井里的狗听见她经过都汪汪吠着。其中有一条跳过了壕堑,并且追着来咬她,但是她转身向狗扑过去,一面大吼起来,吼声大得教那条害怕的家畜逃回去蹲在窝里不响了。

偶尔,一窝野兔子大大小小全在一块地里嬉戏,但是,到了这个发狂跑着的女人如同一个疯癫了的田野恩女神一般赶到近边的时候,这群畏怯的动物就逃散开了;几只小兔子和它们的娘在一条田沟里消失了,而它们的爹撑起几条腿儿跳着,有时候,它那条带着两只竖起的大耳朵而跳跃的影子,掠过那片将要落下的月光,——这时候,月亮落到了世界的尽头,用她那片斜射的光照着这片平原,如同一盏搁在地平线上的庞大的灯笼似的。

星呢,都在天空的深远之处消失了,几只鸟嘁嘁喳喳叫着;天快明了。这个气力衰弱的女长年发喘了;最后,直到晓日刺破了粉红色的黎明的时候她才停住不走。

她那双发胀的脚竟不大听使唤了,但是她望见了一个水荡,一个很大的死水荡,荡里的水在晓日红光的反照之下简直像是血,后来,她提起小步儿跛着走过去,一只手按着心窝,预备把双腿浸在荡里。

她坐在一丛草地上,脱下那双满是尘土的粗皮鞋,褪下那双袜子,于是伸起那双发青的小腿插到了那片平静而偶尔吐出空气泡儿的死水里。

一阵美妙的凉气,从她的后脚跟儿升到她的喉管里了,后来,正当她呆呆地注视这个深水荡的时候,她忽然起了一阵迷妄的观念,一阵急于想把全身没入的欲望。以为在水里面就可以停止熬受痛苦了,永远停止了。她不再记挂自己的儿子;专心指望安宁,指望完满的休息,指望长眠不醒。于是她站起来,举起两只胳膊,接着向前走了两步。现在,水淹到她的大腿了,后来,等到踝骨上的许多火辣辣的剧痛使她向后跳的时候,她已经投到了水里,接着失望地叫唤了一声,因为从膝头直到脚尖儿,好些乌黑的长条蚂蟥正吸着她的生命,正都浑身胀得饱饱满满贴着她的肌肉。她不敢去动那些地方,并且由于恐怖而大声叫唤了。她这阵失望的求援呼号引动了一个赶着车子在远处经过的乡下人走过来。他一条一条地拔去了那些蚂蟥,用了些青草压紧那些伤口,并且装着这女孩子一直送到她老板的田庄跟前。

她在床上躺了15天,随后,在她起床的那天早晨正在门外坐着的时候,田庄的主人忽然走过来立在她跟前。

“喂!”他说,“那件事说妥了,对不对?”

开始,她没有回答,随后,因为他始终站着不走,用那副强顽的眼光盯着她,她才困苦地说:

“不成,老板,我不能够。”

但是他突然忍不住生气了。

“你不能够,孩子,你不能够,为什么这样?”

她开始哭了,后来又说了一遍:

“我不能够。”

他仔细向她端详,接着劈面对她嚷着:

“那么你早就有一个爱人吗?”

她羞愧得发抖了,吞吞吐吐地说:

“也许真是这样的。”

这汉子的脸儿红得像是罂粟花了,气得连嗓子都发抖了。“哈!你毕竟招认这事儿了,贱骨头,那么究竟是什么东西,这光棍?一个赤着脚跑的家伙,一个身无分文的家伙,一个睡在露天里过夜的家伙,一个饿得快死的家伙?究竟是什么东西,你说?”

后来,在她什么也不答复的时候,他又说:

“哈!你不愿意……我来替你说吧,我:那是约翰·鄱德禹?”

她叫唤了:

“噢!不对,不是他。”

“那么就是彼得·马尔丹?”

“噢!不是!老板。”

后来他怒不可遏地数尽了附近一带的单身汉子的姓名,而她呢,透不过气来极力否认,并且不时用围腰的角儿擦着眼睛。不过他始终用粗鲁的顽强态度搜索着,搔着这一颗心去认识她的秘密,如同一条猎狗整天搜索一只窠巢而目的就是去捕获那只它觉得躲在窠巢里的野物一般。他忽然高声叫唤起来了:

“唉!还用说,那是雅格!上一年打杂的长年男工;从前有人说过他和你谈天,你俩彼此允许了要结婚的。”

罗莎急得呼吸迫促了,一阵热血涨红了她的脸儿,眼泪突然不流了,停在她的腮帮子上了,像是许多积在烧红了的铁上的水点儿。她高声嚷道:

“不对,那不是他,那不是他!”

“真的不是吗,呃?”这个狡猾的乡下人嗅着了一点儿真相就这样问。

她急促地回答道:

“我向您发誓说不是他,我向您发誓说不是他……”

她正思索究竟凭着什么去发誓,却不敢引证那些神圣性的东西。他岔断她的话了:

“他当初却在各处的角儿里跟着你跑,并且每次吃饭的时候他的双眼简直要吞掉你,你答应过替他守吗,呃,说吧。”这一次,她抬起眼睛瞧着她的老板了。

“没有,从来没有,从来没有,并且我现在凭着仁慈的上帝向你发誓:倘若他今天来要求我,我不会要他。”

她的神情诚恳得教这田庄的主人犹豫起来。他如同向自己说话似地接着说:

“那么,什么事?你并没有遇过一件不痛快的事,否则旁人是知道的。既然没有什么原故,一个女长年就不会因此拒绝她的老板。所以应当有点什么事儿。”

一个字也没有回答,她被忧愁扼住嗓子了。

他又问道:“你不愿意?”

她叹气了:“我不能够,老板。”接着他转过脚跟儿走了。

她自以为得到解脱了,这一天剩余的光阴差不多是平平安安过的,不过也感到疲劳和困惫,如同代替了那匹年老的白马的位置,被人教它从天明就来拉着碾粮食的工具兜圈子。她在可能的情况之下早早儿睡了,并且立即睡着了。

在半夜里,两只在她床上摸索的手惊醒了她。她因为惊讶而战栗了,不过立刻辨出了老板的声音正向她说:

“不用害怕,罗莎,是我来和你说话。”

开始,她是惊讶的,随后,当他正极力想钻到她被盖里的时候,她就明白他寻找什么了,于是她开始很厉害地发抖了,感到自己单身在黑暗里,因为瞌睡四肢依然不灵活,而且全身赤条条的,又在一张床上靠近这个要她的人。她不同意,那倒确实;不过她所斗争的是那种在朴质汉子身上素来更强烈的本能,而给她不健全地作保护的却是那种属于懒惰软弱的血统的游移意志,她抵抗得决不坚强。为着躲避老板的嘴来找她接吻的温存,她的头忽而扭向墙边,忽而扭向房里,而她那个由于斗争的疲劳而倦乏了的身体,只在被盖里边略略扭动。他呢,由于欲望的沉醉力竟变成粗暴的了,用一个突然行动揭掉了她的被盖。这时候她很感到再也不能抵抗了。遵从一种驼鸟式的羞耻心,她举起双手遮了自己的脸,并且不再自卫了。

田庄的主人在她身边过了一夜。第二天夜间又重新过来,以后每天都如此了。

他俩一块儿过活了。

某天早上,他向她说:“我已经教人定了喜期,我们到下一个月就结婚。”

她没有回答。她有什么可说?她绝不抵抗。她能做些什么呢?

她和他结婚了。她感到自己落在一个摸不着边儿的窟窿里了,永远走不出来了,并且种种不幸始终悬在她的头顶上,如同岩石之类似地只须机会一到就可以砸下来。她丈夫在她心里的印象,是一个被她抢过来的汉子,而这汉子迟早会有明白的一天。后来,她又想起了自己那个孩子,她的不幸固然从孩子身上带过来,不过她的幸福也是从孩子那儿来的。每年,她去看他两次,每次回来之后,她是更其不快活的。

然而她的这种恐慌却由于习惯而自然宁静了,她的心也平定了,后来她怀着一种依然浮在脑子里的畏惧过着一种比较有信心的生活。

好几年过去了,那孩子有6岁了。现在她几乎是幸福的了,这时候,田庄主人的心境忽然不快活起来。

两三年以来,他像是怀着一种不放心的事,抱着一种挂虑,一点儿渐渐扩大的精神上的痛苦。每天晚餐以后,他抱着脑袋长久地坐在桌子跟前,不快活,不快活,被伤心的事侵蚀了。他说起话来更激动,有时候,甚至于是粗暴的;并且竟像是有一种反对他妻子的隐衷,因为他不断地用强硬态度几乎带着忿怒和她答话。

某一天,一个邻居的男孩子到庄子上来买鸡蛋,她因为忙于日常工作,对这孩子不大客气,这当儿,她丈夫忽然走出来,并且用凶恶的声音向她说道:

“倘若这孩子是你生的,你大概不会这样对付他。”

她觉得很诧异,没有能够回答他,随后,她带着种种被人唤醒的忧虑回到了屋子里。

吃夜饭了,田庄的主人不和她说话,不望她,并且像是讨厌她,轻视她似的,总而言之,好像知道点儿什么。

她摸不着头脑了,在饭后竟不敢单身待在他身边,她避开了,并且一口气跑到了礼拜堂。

夜色下降了,礼拜堂里窄窄的中央部分完全是晦暗的,只有一道脚步声音在远远的处所,靠着唱歌台的处所慢慢徘徊,因为管理法器的司事正在着手布置圣体龛子的那盏通夜的长明灯。那一点儿淹在穹顶黑影里发抖的灯光,在罗莎眼里像是一点最后的希望,于是,睁起眼睛盯着它,她跪下了。

这盏守夜的小灯跟着一条小链子的响声升到空中了。不久,在堂里的铺地石板上起了一阵木屐的有规则的跳跃声,同时跟来了一阵由牵钟的绳索摩擦出来的小声音,于是那口不大的钟奏着那首在扩大着的雾气当中穿过的晚祷歌了。她在这司事快要走出来的时候找到了他:

“堂长先生可在家?”她问。

他回答道:

“我相信他在家,他素来在晚祷歌的时候吃夜饭的。”

于是她浑身颤着去推堂长住宅的栅栏门了。

这教士正吃着饭。他立刻教她坐下来。

“对的,对的,我知道,什么事情引着您来,您的丈夫已经向我谈过。”

这个可怜的妇人没有勇气了,宗教家接着说道:

“您想要点什么,孩子?”

接着,他迅速地吞了好几调羹汤,撒下了许多点汤落在他那件紧绷着肚子而且油腻发光的道袍上。

罗莎不敢说话了,既不敢恳请,也不敢哀求;她立起来了,堂长却向她说道:

“拿点儿勇气出来……”

后来她就走了。

她回到了田庄里简直不知道自己做了些什么事。老板正等着她,田庄里那些做苦工的人已经在她没有回来的时候走了。这样,她笨重地在他脚边倒下了,并且流着满脸的眼泪呻吟起来。

“你究竟为什么事儿恨我?”

他开口叫唤起来,叱骂了:

“我的心事就是我没有孩子,见鬼!一个人讨老婆的时候,并不是为的要教两口子孤单地一直蹲到老,我的心事就在这儿。一条母牛不生牛犊儿,它是简直不值钱的。一个老婆不生孩子,她也是简直不值钱的。”

她哭了,断断续续地重复说道:

“这不是我的错儿!这不是我的错儿!”

这样一来,他略略和平了一点,接着又说道:

“我不说你这个,不过这究竟是使人不快活的。”

从这天起,她只有一个念头了:生一个孩子,另外再生一个;她把他的愿望向大众传播。

某个邻居的妇人指点她一个偏方:就是每天晚上给她丈夫喝一杯水,水里加一撮柴灰。这田庄主人照办了,不过这偏方没有成绩。

他俩互相讨论了:“也许有什么秘方吧。”于是他俩去请教旁人。有人对他俩指示了一个住在离他们的村子十法里内外的牧羊人,于是瓦兰老板某天套起了他的双座小马车,动身去向他请教了。

那牧羊人交给他一个面包,在那上面他画过了好些符咒,是一个和许多野草捏成的面包,他俩应当在晚间行房的前后各吃它一片儿。

这面包整个儿被他俩吃完,却没有产生结果。

某小学教师给他俩揭开了好些秘密,好些在乡下没有被人知道的爱情秘传,他说那都是可靠的。然而他俩又没有因此得到成绩。

堂长劝他俩到斐冈那地方去朝拜圣血堂。于是罗莎和一大群信徒一同到那修道院里伏在地下膜拜了,后来,在虔诚之中杂着种种从乡下女人心里生出来的粗俗的希望,她哀恳着正被全体祈求的“那一位”教她再生育一回。这事儿又是徒然的。这样一来,她揣想自己是由于第一次失身而受到惩罚了,于是一阵漫无边际的痛苦侵入了她的心上。

她因为悲伤而身体衰弱了,她丈夫也老了,有人说:他在无益的希望上消费了自己,“吃了自己的血”。

于是吵闹在他俩之间爆发了。他辱骂她了,打她了。整天和她闹口舌,并且夜间到了床上,他喘着气,露出恨怒的样子,对她倾出种种侮辱和污蔑之词。

末了,在某一天夜间,他为着教她熬受更多的痛苦却又再也想不出什么新花样,于是吩咐她起床走到门外的风雨里去等候天明。因为她不服从,他抓住了她的脖子,接着就举起拳头在她脸上乱揍。她什么也不说,也不动。他怒不可挡了,跳起来跪在她的肚子上;后来,再咬紧牙齿,气得发狂,在她的头上乱揍。这样一来,她在一刹那间动了最后的反抗,立即用一个愤激的动作把他扔到了墙跟前,她在床上坐起来了,随后,用那道变了音的嗓子,像吹哨子一般喊道:

“我有一个孩子,我,我有一个!我从前和雅格生了一个;雅格那个人,你是知道得清清楚楚的。他本应当娶我;他却走掉了。”

那汉子发呆了,立在那地方没有动,也和她一样错乱糊涂,他吃着嘴问道:

“你说的什么?你说的什么?”

这时候,她开始呜咽起来,后来她从交流的热泪里断断续续说道:

“正因为这件事我从前不肯嫁你,正因为这件事。那时候,我不能够把这件事告诉你,倘若告诉了你,你可以使我和我的孩子都弄得没有饭吃。你现在没有孩子;你哪儿知道,你哪儿知道!”

他在一阵渐渐扩大的惊讶之中机械地重复说道:

“你有一个孩子?你有一个孩子?”

她一面抽泣一面高声说道:

“你从前使劲强迫我;你很明白吧,也许?我呢,我本来真不肯嫁给你。”

这样一来,他起立了,点燃了一枝蜡烛,接着,双手挽在背后,在屋子里走动了。她呢,始终哭着,瘫在床上,突然一下,他立在她面前了,说道:“那末这是我的错儿了,倘若我没有和你生孩子?”她没有回答。他又走着,随后又停住,他问道:

“几岁了,你的小宝贝?”

她喃喃地:

“现在他快满6岁了。”

他又问道:

“你为什么早不向我说?”

她呻吟着:

“我能够说吗?”

他直挺挺地站着不动。

“快点儿,起来。”他说。

她费着事儿才站起来,后来等到她靠着墙站好了之后,他忽然用他那种在快活日子里哈哈大笑的声音笑起来;后来,她的神情仍旧是惶惑的,他却接着说道:

“这样,我们去接他来吧,那孩子;既然我俩生不出来。”她惊讶得无可形容了,倘若这时候她不缺乏气力,定然是会跑出去的。但是田庄的主人摆着自己那双手掌并且喃喃地说:

“我本想承继一个,现在可找着了,现在可找着了。以前我早已向堂长说起要讨一个孤儿。”

随后,他始终是笑哈哈的吻着这个依然流泪而且发呆的配偶的两颊,末了,他如同以为她听不见似的高声叫唤道:“快点儿,好个做娘的,快点儿去看看是不是还有点汤,我一定可以吃得下一罐子。”

她穿好了短裙,他俩都下楼来了;后来在她跪着去向锅子下边儿生火的时候,他喜气扬扬地跨着大步儿继续在厨房走动,一面重复地说道:

“既然如此,真的,这教我快活;并不单单是口头上这么说说,我心里到底满意,很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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