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这里,这就是史毕洛的店。”拉夫拉用手指着说。
康斯丁抬头一看,这是一栋正方形的褐色建筑物,与这条人迹稀少的街道的其他建筑物没有什么两样。那加铁钉窗的地下室窗户里,遮着厚厚的窗帘,只透出一点微微的光线。
“哦,看起来像是气氛不佳的储藏室。”康斯丁说。
“你千万别这么想。”拉夫拉站在入口处,“史毕洛的餐馆不注重外表,无论这个世界发生多么重大的变化,这家店仍然会保持它的老样子。也许,这个城市中还有像它一样,至今仍使用煤气灯的店。它所使用的东西,都保持着往昔的风格,餐具也像十九世纪的用品。有时你坐在里面,会像半世纪前的常客一样,看到蜘蛛在那里结网——也许那个网还留在那里。”
“你这些推荐的话,未免太不合理了。”康斯丁说,“而且,好像不太卫生。”
“哎,进去看看就知道了。”拉夫拉回答,“一进到里面,你就会发现自己和外面的世界完全隔绝了,而且在那里,你无法随心所欲地挥霍。你可能找到这个时代中十分缺乏的人性尊严,也可能找回自我。”
康斯丁笑了起来:“你哪像在介绍餐厅,简直是谈论一座大教堂0”
在从头顶洒落的微弱街灯中,拉夫拉望着同伴的脸。“别紧张!”他急急地说,“或许我不该带你来这里!”
康斯丁突然有所警觉。他虽然拥有相当诱人的名衔和高薪,但他只不过是这个矮小男人所雇用的职员而已。不过,他仍然无法隐瞒自己的意思:“我是说,如果我们改变今晚的计划,应该不会有任何麻烦。”
拉夫拉的眼睛瞪得像牛眼一样大,注视着康斯丁,他那圆圆的脸上,闪过一丝讶异。“不,不行,和我一起到史毕洛餐馆来进餐,是一件很重要的事。”他紧抓康斯丁的手臂,走向地下室,“在公司的同仁中,我只愿意与你共享这种可口的餐食。虽然我熟悉史毕洛餐馆的一切,却没有共享品尝之乐的朋友,那就像将独一无二的艺术品锁在密室中,使人无法鉴赏一样。”
康斯丁听完,觉得舒坦多了:“我想,世界上有许多人喜欢那样。”
“我不是那种人。”拉夫拉的语气十分尖锐,“史毕洛餐馆的事,长久以来一直梗在我的胸中,但我现在已经无法忍耐了。”他伸手在门边摸索了一会儿,接着,门内响起旧式手摇铃的声音,门缓缓打开,康斯丁眼前出现一张露出白牙的黑脸。
“谁?”那张脸问。
“拉夫拉先生和一个客人。”
“哦!”那张脸又应了一声,这次是招呼客人入内的语气。他向旁边移动,康斯丁跟在拉夫拉身后,走向一段阶梯。门在背后关了起来,他已走进小小的玄关了。突然,他觉得很刺眼,愣了一下,才发觉眼前的人影是一面落地镜中映出的自己。他自言自语地说:“这也算情调吗?”一面暗暗发笑,一面跟着领台员走到座位上。
他们被领到一张双人的小桌子,相对而坐。他好奇地打量餐厅的装潢。空间不算大,唯一的照明设备是六盏煤气灯。在那朦胧的灯光下,墙壁显得摇曳不定,似乎随时会消失。
店里只有八至十张桌子,以能获得最大空间的方式排列着,数名侍者安静而熟练地穿梭于宾客之间,四周传来轻微的刀叉声。康斯丁像是领会了拉夫拉的话般,点一点头,拉夫拉也满足似的叹了一口气。
“现在你知道这家餐馆的好处了吧?”他说。“你是否注意到,这里没有一个女士。”
康斯丁扬起了眉毛。
拉夫拉继续说:“史毕洛不欢迎妇女到他的店来,而且他也做得出来。上次我亲眼看到一个女士受到很糟的待遇,她坐下来后,足足等了一个小时,侍者才过来招呼。”
“没有引起抗议吗?”
“有961”拉夫拉继续说,“但只招致其他食客的不悦,后来就不了了之了。”
“当时史毕洛先生有什么表示呢?”
“没看到他,我也不知道在吵闹时,他是否在店中。无论如何,他打赢了那一仗,因为那个女人不会再出现,带她来过的男人也不会再露面。”
“这也算是给在场的客人的警告。”康斯丁笑着说。
侍者来了。他有着深咖啡色的皮肤,高挺的鼻梁,弧度优美的嘴唇,浓眉下是一对炯炯发光的大眼睛,银白的头发像一顶帽子般覆盖在头上。根据这些,康斯丁判断他是来自印度群岛的人。侍者摆好餐巾,用玻璃壶将水灌入茶杯中。
拉夫拉以期待的声音说:“今晚有特餐吗?”
侍者微微一笑,露出一排漂亮的牙齿:“很抱歉,今晚没有特餐。”
拉夫拉的脸上涌现出失望的神色:“我已经等了一个多月,而且我的朋友也很想尝尝看。”
“对不起,您也知道那份特餐做起来很麻烦。”
“我知道,我知道。”拉夫拉抛一个遗憾的眼光给康斯丁,耸耸肩,“我原想请这位先生吃贵店最好的一份餐点的。今晚的菜呢?”
侍者立刻说:“马上送来,请稍等。”
拉夫拉点点头。
“你预先点菜了吗?”康斯丁问。这是件令人惊异的事,因为他并未听到拉夫拉点菜。
“没有。你是第一次来,所以不知道这里的规矩。我告诉你吧,这家餐馆和一般餐馆不同,客人必须吃同样的东西。不过你并没有损失什么,因为到了明晚,菜肴内容又不同了。总之,你不能自由选择。”
“真奇怪!”康斯丁说,“但也不是每次都合胃口啊。若是不合胃口,怎么办呢?”
拉夫拉认真地说:“这一点你不必担心,我刻意保证,不论你的舌头多么挑剔,只要你尝一口史毕洛餐馆的食物,一定会赞不绝口的。”
康斯丁以怀疑的表情望着他。
拉夫拉微笑着说:“你想一想就知道了。一般人到餐厅去,一拿到菜单就左考虑右考虑的,选了这个想要那个,选了那个又想要这个,好不容易选定后,没隔多久又后悔了。在这种选择中,会产生一种精神的压迫感,使这餐饭吃得不太愉快。你再想想厨房准备食物的情景,大汗淋漓的厨师在厨房忙东忙西,力图将数百种不同的材料配成各种菜肴。然而,这个餐馆只有一名厨师,安安静静地待在厨房里,将所有的才能集中于一件工作上。它的结果当然是百分之百的圆满,这是毫无疑问的。”
“那么,你去参观过厨房吗?”
“很遗憾,从来不曾。”拉夫拉有点悲哀地回答,“刚才说的,只是我的假设和多年来听到的心得综合而成的。不过,说句实话,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想要参观厨房的作业过程。”
“你没有将这个想法告诉史毕洛吗?”
“说了十几次了!但他每次都耸耸肩,没有答腔。”
“那么,你是不是觉得很难过呢?”
“不,不会的。”拉夫拉连忙解释,“一个成熟的人,不会仅为了这种小事而颓丧。”他叹一口气,“不过,我永远不会死心的。”
侍者端来两只汤盘,整整齐齐地摆在他们面前,然后打开汤锅的盖子,小心翼翼地将半透明的汤舀入盘中。康斯丁好奇地舀一匙汤,放进口中。那是一种很微妙的感觉,似乎不错,却无法确定有什么味道。他皱起眉头,拼命在桌上找盐、胡椒等调味料,但是毫无所得。他抬起头,发现拉夫拉正在注视着自己,而他的眼神并未流露相同的情绪。康斯丁觉得自己好像浇了一盆冷水在拉夫拉的热情上,只好讪讪笑着,指着汤说:“非常可口!”
拉夫拉一笑,说:“我想一点也不可口。它毫无味道,甚至连调味料都没有,我很了解。”
康斯丁睁大眼睛。
拉夫拉不理他,继续说:“在好几年前,我也和你一样,尝一口后忙着找盐和胡椒,但是我相信你已发现,这家餐馆的桌子上根本没有调味料。”
康斯丁非常失望,呻吟似的问道:“连盐也没有吗?”
“没有。不过我可以向你保证,在汤中加盐只会搅乱你的味觉。只要你有信心,一定会有收获的。你喝完汤,就会发现你根本不需要盐了。”
拉夫拉说得不错。汤快要喝完时,那种微妙的感觉逐渐增强,使人不由自主地产生喜悦的情绪,忍不住想咂咂嘴。
拉夫拉将自己的空盘子推到旁边,手肘靠在桌面上:“现在你相信我的话了吧?”
“真的,完全像你说的!”
侍者走过来,以灵巧的动作将桌面收拾干净。拉夫拉压低声音,向康斯丁说:“你马上就会知道,这家餐馆除了没有任何调味料外,还有许多特色。我先告诉你好了!这里没有任何酒精类的饮料,它所谓的饮料只是清澈的白开水,因为水是人类唯一不可欠缺的东西。”
“牛奶也一样啊!”康斯丁毫不客气地顶撞他。
“这家餐馆的客人都是成年人,根本不再需要牛奶。”
康斯丁纵声大笑:“不错!”
“除了酒精以外,香烟也是此地禁止的!”
“这倒令我吃惊!”康斯丁说,“这么看来,与其说史毕洛餐馆是美食者的圣地,不如说它是禁烟酒主义者的庇护所啦!”
“不!”拉夫拉略显不悦地说,“你把美食者和啖食这两个名词混淆了。啖食是吃到不想再吃,达到腹部饱胀为止;但是美食者的本质却是单纯、朴实的,如同披着一件粗麻布衣,品尝着一颗热橄榄的古希腊人,或是在全无家具的房中,摆着一枝盘曲花朵的日本人——这些才算真正的美食者。”
“可是,偶尔喝一杯白兰地,抽一根烟,应该不算过分啊!”
“刺激性和麻醉性的东西相继放进口中,会破坏敏感的味觉,使我们失去最珍贵的能力,无法品尝可口的食物。根据我到史毕洛餐馆的次数,我可以肯定地证明此点。”
“我有一个问题。他之所以禁止烟酒,果真出于美学的动机?或是由于一些庸俗的理由——就像有了贩卖酒类的执照,可能会提高价格,或是在密不通风的房里吸烟,会妨碍其他客人等呢?”
拉夫拉歪着头,想了一会,说:“你若见过史毕洛,就会了解他绝非以庸俗理由决定事务的人。老实说,会使人产生所谓美学动机的,就是史毕洛本人。”
“这种人倒很少见。”康斯丁从侍者手中接过第一道菜,随口说着。
拉夫拉切下一大块肉,放进口中,咀嚼了好一会儿才吞下去,然后开口说:“我不是惯用夸张语言的人,但是让我来说的话,史毕洛是人类文明顶峰的代表者。”
康斯丁瞄了对方一眼,低下头去,开始吃眼前那块躺在黏糊糊的肉汁上的里肌肉——没有一片蔬菜。从肉块上升的蒸汽,钻进他的鼻孔,使他不禁涌出口水。他切下一片,慢慢放进口中咀嚼,就像分析一曲复杂的莫扎特交响乐般。那种味道是无法形容的,他用两颚的力量品尝着从烤熟的肉中渗出的汁。他吞下这片肉,又切下一片,然后又是一片,发现自己无法停下来。他并非一口吃下那些肉片,而是一一咀嚼,享受那种无与伦比的乐趣。等到盘中的肉吃得一干二净时,他才发现两人在吃肉的过程中,没有交谈一句话。
康斯丁刚想到这点时,拉夫拉开口了:“我认为在享受这么可口的食物时,根本不需要说什么话。”
康斯丁重新以另一种眼光打量这古旧、微暗的空间,以及其他默默进餐的食客。“确实不需要。”他的口气充满赞同,“说话是多余的。我为刚才的那些怀疑致歉,你对史毕洛餐馆的赞美词,确实毫无夸张。”
“别客气!”拉夫拉高兴地说。“不过,刚才我们吃的,只是一些前奏曲而已。我不是向你提过特餐吗?可惜今晚没能吃到。你若是吃到那份特餐,就会发现那种享受简直——那是刚才那份餐点无法比拟的。”
“哦!”康斯丁不由地瞪大眼睛,“那是什么呢?是黄莺的舌头,还是独角兽的里肌肉?”
“都不对,是羔羊。”
“羔羊?”
拉夫拉突然显得郁郁不乐。“姑且告诉你吧!”他好不容易又开口了,“如果我老老实实地说出我对这份餐点的意见,你一定会以为我疯了。我一想到那份餐点,就无法自已。它并非带有脂肪的胸肌肉,也不是坚硬的小腿肉,而是世界上一种品种最佳的羊身上选出的肉。这种羊叫做爱米尔史丹羊。”
康斯丁皱起眉头:“爱米尔史丹羊?”
“它产在相当偏僻的地方,就是阿富汗与俄国的交界处。史毕洛曾经告诉我,这些羊已几近灭种,只剩下最后的一群,生活在那高原上。我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方法,但他确实插手于这种羊的买卖,因此他成为唯一供应这种羊肉的餐馆经营者。这道菜久久才出现一次,而且谁也无法知道它出现的日期,只有碰运气而已。”
康斯丁说:“史毕洛本身也不知道何时才有这道菜吗?”
“那倒不是。你想想看,这条街上到处都是贪吃的人,万一这件事泄露了,那些人就会在好奇心的驱使下,一窝蜂地涌到店里来,而这道菜也会传扬出去。以后,那些家伙就会代替原来的老顾客,盘踞在此。”
“说得也是。”康斯丁很佩服地说。“目前在这个城市——甚至这广大的世界——里,只有一小群人知道史毕洛餐馆吗?”
“是的。现在不在店中的——不论是为了什么理由——或许只有少数的几个人。”
“哦!”
老顾客拉夫拉以略微威胁的口气说:“每个人都有严守秘密的义务,所以你今晚接受我的招待后,也得负起这个义务。这一点,我希望你守信用。”
康斯丁的脸略微发红:“我以我的身份和地位保证,不过,我想说的是,保守这种享受精美食物乐趣的秘密,是否明智呢?”
“你知道那会带来什么结果吗?”拉夫拉略显不悦地反问,“消息一旦传扬出去,每天就会有一些不停抱怨的蠢货盘踞在此,吵着要吃烤鸭或烤肉,你能忍受那种情景吗?”
“不!”康斯丁立刻说,“听了你的说法,我不得不赞成了。”
拉夫拉好像很疲倦似的,颓然地靠在椅背上,手指按着眼睛。“我是个孤独的人。”他静静地说,“但我并不希望如此。你听起来或许觉得奇怪,觉得我不太正常,但我心底确实这么想着,在这个冷酷而令人发狂的世界里,这家餐馆是一个令人感到温暖的避难所,也是我的家,我的朋友。”
在此之前,这位矮小的雇主在康斯丁面前,一直是专制而精神奕奕的,但他此刻却像一个心地善良,有着无法言喻的伤痛的人。
将近两个星期以来,拉夫拉对他的邀约——到史毕洛餐馆去——已成为固定的仪式,而且有着某种乐趣。每天一过五点,康斯丁就走出办公室,锁上门,将外套整整齐齐地挂在手腕上,对着门上的玻璃,将戴在头上的礼帽调整至最佳的角度。以往,他做完这些事后,都习惯地点燃一根香烟,但是听了拉夫拉的劝告后,他几乎戒烟了,然后,他会不由自主地迎向走廊上的拉夫拉。
“康斯丁,今晚有没有其他节目?”
“没有!”康斯丁总是这么回答。有时还加上“随便走走”或“要不要我陪你”等寒暄语。有时,他想要拒绝,但是想到拉夫拉听到回答时失望的表情,以及他对自己的深厚友情,只好作罢。
康斯丁虽知这是一步走错就会坠入无底深渊的商业世界,但是雇主以真挚的友情拉住了他。现在,拉夫拉常将公司的高阶层机密告诉康斯丁,有时也听取他的意见。
当然,最重要的还是食物。由于史毕洛餐馆那世上罕见的佳肴,一向瘦骨嶙峋的康斯丁,竟然发现自己的体重增加了,他感到非常高兴。这两个星期以来,他身上那些原本突出的骨头,已经隐藏在平滑的肌肉下,而且全身都出现发胖的初期症候了。有一次,他在入浴时检查自己的身体,突然想到拉夫拉的过去——现在那胖嘟嘟的拉夫拉,在未发现史毕洛餐馆以前,是否也是骨瘦如柴呢?
他接受拉夫拉的招待,只有得而无失了。为了爱米尔史丹羊的魅力,以及想要一睹史毕洛的庐山真面目,他始终无法拒绝拉夫拉的邀请。
康斯丁到史毕洛餐馆将近两个星期的一个夜晚,他终于同时达成两个心愿——吃到爱米尔史丹羊,也见到了史毕洛,这两件事充分地满足了他的好奇心。
他们两人尚未坐稳,侍者就郑重地宣布:“先生,今天晚上有特餐。”康斯丁惊喜得心脏扑通扑通地跳,他看到拉夫拉放在桌上的双手,也剧烈抖动着。那真是不简单,居然能使两个具有强烈自制力的成人,像两只小猫般,热切地等待着人们丢肉给它吃。
“就是它!”拉夫拉的声音使康斯丁吓了一跳,“就是这古今以来一切菜肴的最高杰作。你吃这道菜肴之前,一定会不由自主地涌出一股不可思议的感觉,而不知如何是好。”
“你怎么知道?”康斯丁小声地问。
“怎么知道?因为十年前,我也有这种不知所措的经历,这份记忆加上我此刻看到的你的感情变化,以及人类在肉食之前无法自主的贪欲,就可以轻易地明了你此刻心中的感受了。”
康斯丁近乎耳语地问:“其他人也有着同样的心情吗?”
“你自己去判断吧!”
康斯丁悄悄地环视附近的桌子,“你说得不错,每个人的情绪好像都很激动。”
拉夫拉侧头看了一下:“好像只有一个人例外。”
康斯丁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在他注视下的那张桌子前,坐着一位头发斑白的男人,十分引人注目。康斯丁看看他对面的座位,眉头皱了起来:“不错!你是指那个看起来十分顽固的秃头男子吧!两个星期来,我只有今天没看到他。”
“应该说是这十年来,我第一次看到他缺席。”拉夫拉的声音充满同情,“无论刮大风、下大雨,发生任何大事或灾难,自从我到这家餐馆用餐以来,只有今天没有看到那个男人。他第一次缺席,就选择了这个有爱米尔史丹羊特餐的日子,你可以想象出史毕洛先生的表情如何啦!”
康斯丁略感不安。他再度看看那张空着的椅子:“我确实是第一次没有看到他。”他自言自语地说。
“拉夫拉先生,还有这位朋友,欢迎你们光临——不必站起来,请坐着好了。”桌边不知何时站着一个男人,而且他的屁股下面很快地被塞来一张椅子。
“爱米尔史丹羊相当吸引人,是吧?今天一整天里,我都待在厨房里炖羊肉,还指示大厨师怎么做,等一下一定使两位满意。这位朋友,我们好像是首次见面,能否介绍一下?”
他说话非常流畅,但是有点像猫柔软的叫声。康斯丁像是被催眠般,只能呆呆地望着对方。他那薄薄的嘴唇,每发出一个音,就会上翻或扭动,而且时时吐出一股奇异的味道。他的鼻子很扁平,唇上稀稀疏疏地长着数根胡子,那很像东方人一样细长的眼睛,在朦胧的煤气灯下闪闪发光。长而光亮的头发,从那没有皱纹的额头向后梳,发色略微泛白,像要褪色般。这是一张令人印象深刻的脸,康斯丁凝视着他,感到似乎在哪里见过。他歪着头,绞尽脑汁,依然无法唤醒尘封的记忆。
“这位是史毕洛先生,这位是康斯丁先生,我的好友兼同事。”拉夫拉的声音,把康斯丁从不着边际的幻想中拉回现实。
康斯丁站起来,伸出手。史毕洛的手掌温暖而干燥,却像石头般坚硬。
“你好,康斯丁先生,谢谢你的光临。”他的声音好像是由喉咙挤出来的,“你对小店还满意吗?我们随时欢迎你来——这一点我可以保证。”
拉夫拉笑着说:“这两个星期来,康斯丁一直在这里进餐。史毕洛,他马上就要成为你的赞美者了。”
史毕洛的视线转到康斯丁身上:“那是我的荣幸。其实,单是你光临本店这件事,已使我们感到万分荣幸了。因此,我们以美食来回报你。我敢保证,爱米尔史丹羊的滋味,是你从未体验过的。为了取得所需的材料,我们必须花费很大的苦心,同时调理起来也很麻烦——不过,它还是值得的。”
康斯丁一直凝视着眼前这张脸,问道:“我觉得很奇怪,既然会遭遇这么多的麻烦,为什么还要出这道菜呢?我想,光是其他的菜,已经足以使你赢得盛名了。”
史毕洛脸上浮现开怀的笑容,整张脸都变圆了。“或许这是心理上的问题。人们若是发现一桩惊奇的事,一定会奔走相告。而且,与同好一起享受这种乐趣,将能获得更多的喜悦。或许——”他耸耸肩,“就算是一种生意经吧!”
“如果是这样——”康斯丁说,“既然你希望由老主顾来捧场,为什么不采取会员制的俱乐部形式呢?”
史毕洛迅速地看康斯丁一眼,说:“你的眼光不错,但是我有我的理由。一般性的餐厅,比会员制的餐厅容易保持它的格调。至于我,对于客人的姓名、住址,以及来此进餐的理由,我一点也不关心。你来了,我很欢迎,你不来,我也没有遗憾,这就是我的答案。”
这种来势汹汹的答案,使康斯丁吓了一跳。“我,我并不打算探听什么。”他有点口吃地说。
史毕洛用舌尖舔了一下薄薄的嘴唇,“不,不,我相信你不是来打探什么秘密的,其实我很乐意回答你的问题。”
“康斯丁,振作一点!”拉夫拉说,“你没有被史毕洛的话吓倒吧!我认识他很久了,我可以保证他大声说话时,比咆哮时更可怕。在你受到这种待遇之前,他一定先告诉你许多本店的特点。当然,带领参观厨房是另当别论的。”
史毕洛笑着说:“你们两位都得等一段时间。但是除此之外,任何事都可以随意进行。”
拉夫拉用手指敲着桌面,似乎非常愉快。“我问你——”他说,“史毕洛,关于你的厨房,是否是除了侍役之外,任何人都无法进入的圣殿呢?”
史毕洛抬起头,充满热忱地说:“看看那面墙上的肖像画吧!那是使我获得这种声誉的人之一。他是我非常亲密的朋友,也是本店最早的一位客人,他可证明,我的厨房并非神圣不可侵犯的。”
康斯丁凝视着那幅肖像画一会儿,突然像是发现什么似的,兴奋地大叫起来:“哈!那是一个有名的作家!拉夫拉先生,你也知道的,就是那位写一些精彩的短篇小说和讽刺性短文,后来突然在墨西哥失去音讯的作家。”
“不错!”拉夫拉也叫着。“想想看,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坐在这幅肖像画下面,却从未发觉。”他转向史毕洛说,“你说他是你最亲密的朋友,那么他失踪的事,一定带给你很大的打击了。”
史毕洛脸上浮现悲哀的神色:“是的,确是如此。但是先生,我宁愿这样想:他死后或许比活着更伟大,因为他是一个充满悲剧性的人。他曾说过,他唯一幸福的时光,就是在那张桌子上度过的。我为了向他表示致意,曾带领他参观过厨房的秘密。”
“当我们听到他的事时,对他的死亡十分怀疑。”康斯丁回忆着,“因为没有任何证据显示他已死亡。”
史毕洛也凝视着肖像。“什么也没有发现。”他以平静的口气说,“很令人惊讶,是不是?”
食物送来时,史毕洛站起来,亲自为他们服务。他的眼里闪烁着光芒,从盆中端出小锅子,霎时香味四溢,引人垂涎。他小心翼翼地洒上香油,一滴也不浪费。然后,将那香喷喷的肉块,分盛在两个大盘子里。做完这些事,他仿佛精疲力尽似的,坐回椅子上,不断喘着气:“两位先生,你们可以开始享受了。”
康斯丁先叉起一片肉,塞入口中。咀嚼了一会儿后,他将肉吞下去,以黯淡的眼光望着空空如也的叉子。
“啊!”他呼了一口气。
“味道不错吧!是不是比想象的更好?”
像是头昏目眩般,康斯丁晃一晃脑袋。“不可能!”他以缓慢的口气说,“不曾体验的人,无从想象爱米尔史丹羊的滋味,就像人们无法窥看自己的灵魂一样。”
“或许吧!”史毕洛的脸十分靠近他,从他口中呼出的怪味道,也钻进他的鼻孔,“或许你现在正在窥看自己的灵魂哩!”
康斯丁向后缩了一下,稍微有点不快。“或许吧!”他的声音提高了一点,笑着说,“或许我表现出一副非常满足的样子——你很会讲话,我也不打算冒犯你,但是我不愿意将这道菜和我们的信仰扯在一起。”
史毕洛站起来,一只手轻轻放在康斯丁肩上。“你很有见解。”他说,“有时我们什么事都不做,只是坐在一个昏暗的房间里,思索着世上的事——这个世界到底如何,将来又会如何。这时的你,多少有点符合宗教上所说的‘羔羊’的涵义,谈起来不是很有意思吗?”他向二人深深一鞠躬:“我不打扰两位进餐了。非常高兴见到你!”他向康斯丁点点头,“希望常有机会再见面。”
他的牙齿闪着白色光芒,眼睛也炯炯发光,迅速地穿过桌面,消失无影。
康斯丁扭动上半身,望着他离去的背影,问道:“我是否说了伤害他感情的话?”
拉夫拉抬眼望着他,说:“伤害他的感情?他才真喜欢有人和他交谈呢!对他而言,爱米尔史丹羊只不过是宗教的仪式。如果你惹他生气,他不会那么轻易地放过你的。或许,他会积极地对付你,比强迫僧侣改变信仰来得更激烈。”
康斯丁继续进食,那张脸依然浮现在眼前。“很有意思的一个人!”他好像陷入沉思中,“真的很有意思!”
那张脸,他总觉得似乎在哪儿见过,却老是想不起来。但是一个月后,他终于查明真相了。当他弄清楚那张所谓似曾相识的脸时,他躺在床上咯咯笑着,不错!史毕洛正像“爱丽丝梦游仙境”中那只充满智慧的猫。
第三天傍晚,康斯丁赶紧将这种想法告诉拉夫拉。当时,两人正冒着寒风,向餐馆走去,拉夫拉听了他的想法,似乎有些惊讶:“或许你说得对,但我不适合作这种判断,因为我阅读那本书的时间,距离现在太远了,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啦!”
紧接着他的声音之后,从他们前方传来一阵高亢的呻吟声,他们不由地停住脚。
“有人挨打了!”拉夫拉说,“快去看一看!”
在距离史毕洛餐馆不远的黑暗处,有两名男士正在扭打。突然,他们一起向后翻滚,倒在路旁的人行道上。又是一阵凄惨的哀叫,拉夫拉不顾身体的肥胖,以很快的速度朝那个方向奔去,康斯丁跟在后面。
躺在人行道的男子,身材瘦长,黑脸,白发,正是史毕洛餐馆中的侍者。他的手拼命地抗拒着,试图拿开掐住他脖子的巨大手掌,身体也尽力撑起,以移开那个魁梧男子的庞大身躯。
拉夫拉喘着气奔过去。“住手!”他怒吼着,“你们在干什么?”
那名侍者的眼珠子好像要从眼眶里进出来了。他望着拉夫拉说:“先生,救命啊,这个人喝醉了。”
“谁说我醉了?你这混蛋!”
康斯丁好不容易看清这个浑身是泥的男子,好像是穿着制服的船员。四周弥漫着浓浓的酒臭。
“你想扒我的钱,还说我醉了,你这混蛋!”他的手指更使劲了,被害者痛苦地呻吟着。
拉夫拉抓住船员的肩膀。“放开他,听到没有?马上放开他!”他几乎是嘶吼着。突然,他好像滑一跤似的,踉踉跄跄地跌向康斯丁。康斯丁也跟着后退了两三步。
攻击居然加到拉夫拉身上,他立刻采取激烈的反击行动。他一声不响地扑向那船员,踢打他的脸部和侧腹,那个男人吓了一跳,迅速站起来,朝拉夫拉攻击。
他们扭打了一会儿后,康斯丁也加入,三人一起倒在地上。
拉夫拉和康斯丁慢慢地站起来,俯视趴在眼前的男子。
“这小子酒喝多了。”康斯丁说,“居然动手打人,交给警察办理吧!”
“不行,先生,不行的。”那名侍者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仍然站不稳,“不可以叫警察。先生!史毕洛先生最讨厌那些人了。”他哀求般地抓着康斯丁的手。
康斯丁望向拉夫拉。
“好吧!不要叫了,其实也不必特意去叫,等一下他们就会发现这个醉鬼而将他拖走的。怎么会发生这种事呢?”
“先生,是那个人,他在这里晃来晃去,我不小心碰了他一下,他竟然抓着我打,还说我偷他的东西。”
“原来如此!”拉夫拉温和地扶着那名侍者向前走,“快回店里包扎伤口吧!”
侍者好像快要哭出来了:“先生,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无论你需要什么,只要我能做到,我一定——”
拉夫拉走进通往史毕洛餐馆的甬道:“不,不必了。不要放在心上。快走吧!如果史毕洛先生有什么疑问,你可以请他来问我,我会说明一切的。”
“先生是我的救命恩人!”他说完最后一字时,餐馆的门刚好在他们身后关上。
“怎么样?康斯丁!”坐下来数分钟后,拉夫拉才说,“真是伟大的文明人!自己散发着酒精的臭味,却借口别人靠近他,而企图勒死无辜的人。”
康斯丁突然很想忘记刚才那紧张的一幕。“连猫在焦躁不安时,都会想要喝酒。”他说,“那个船员处于那种状态,一定有他的理由。”
“理由?当然有!不过是隔代遗传的狂暴性罢了。”拉夫拉环抱着手臂说,“我们为何坐在这里吃肉呢?那不仅是为了满足肉体的要求,也是为了解放隔代遗传中的自我啊!你记得吗?康斯丁,我曾说过,史毕洛是文明的代表,现在你应该知道为什么了吧?他是一个聪明人,懂得掌握人的本质,但是他与那些无聊的人不同,他努力地满足我们的本性,而绝不会加害无辜者。”
“还是将念头转回爱米尔史丹羊的美妙滋味中吧!”康斯丁说,“我知道你此刻在想什么。抱歉,我打断你的话。这道未出现在菜单上的菜,总是让顾客痴痴地等待。从上次至今,我们已经等一个多月啦!”
侍者走过来,在他们杯中加满水。犹豫了一会儿,说:“抱歉,先生,今晚没有特餐。”
“这多糟!”拉夫拉不满地说,“看起来,我没有再吃这道菜的福气了。”
康斯丁诧异地望着他:“你说什么?怎么会有这种事呢?”
“你不知道——”拉夫拉一口气喝下半杯水,“我必须出差到南美去,这是临时决定的考察旅行,或许需要一两个月,正确的时间我也不知道。”
“那里的情况很糟吗?”
“似乎是!”拉夫拉继续说,“到了那里,我一定会怀念史毕洛餐馆的。”
“我怎么不曾在公司里听说这件事呢?”
“如果你听说了,就不算秘密考察旅行啦!到目前为止,除了我以外,只有你知道。我想给对方一个措手不及,看看他们到底在那里搞什么鬼。你可以告诉公司里的人,说我出外作短暂旅行,也可以说我为了短期休养而住进疗养院。公司的事就交给你了!”
“我?”康斯丁非常惊讶。
“明天你上班时,就会接到升迁的命令了。非常抱歉,我无法亲自交给你。此事和我们的友情无关,你在公司的表现一向很优秀,关于这一点,我很感谢你。”
康斯丁受到夸奖,脸都红了:“你打算明天走,或是今晚就出发呢?”
拉夫拉点点头:“我已经订好机位了,就在今晚出发。如果一切顺利,这顿饭将是我们的告别餐。”
“哦?”康斯丁缓缓地说,“我真希望你没能订到座位。对我而言,在这里与你共餐,有一种特殊的意义。”
侍者的声音插了进来:“先生,要不要把菜端上来?”把两人吓了一跳。
“好的!”拉夫拉尖锐地说,“我没注意到你还站在旁边。”
他转过头,向康斯丁说:“我大概没有吃爱米尔史丹羊的福气。说实在的,我已经把出发时间延后一周了。我以为今晚可以幸运地吃到它,没想到——我不能再延期了,希望你在享用爱米尔史丹羊时,能想一想我这些遗憾的话。”
康斯丁笑着说:“一定!一定!”然后低下头进餐。
他快要把盘中的食物吃光时,侍者一声不响地走过来,一只手放在桌面上。他抬眼一看,这不是负责这一桌的侍者,而是被殴打的那位。
“你现在觉得如何?还好吗?”康斯丁问。
侍者根本没有注意到他的问话。他很紧张地注视着拉夫拉:“先生!”他低声呼唤,“我的生命是你赐予的,我要报答你。”
拉夫拉讶异地抬起头。然后,他坚定地摇一摇头:“不必了,我不想从你这儿得到什么,知道吗?你道一声谢已经足够了,回去工作吧!”
侍者动也不动,但是声音却提高了:“先生,我对你信仰的神发誓,我一定要救你——即使你拒绝也一样。先生,千万不要进厨房,我只有这句话。我愿意以我的生命来换取你的,今晚你绝对不可以进入史毕洛餐馆的厨房。”
拉夫拉简直惊讶到了极点!他靠在椅背上说:“不要进厨房?为什么呢?倘若史毕洛先生愿意招待我参观厨房呢?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一只坚硬的手搁置在康斯丁的椅背上,另一只则抓住侍者的手臂。侍者像是被冻结在那里似的,僵立不动,嘴唇紧紧闭着。
“你们想知道为什么吗?”那是从喉咙挤压出来的声音,“因为涨潮的时刻到了。现在正是解答你一切疑问的最佳时机。”
拉夫拉松了一口气:“哎呀!史毕洛!我以为是谁呢,原来是你!他要我千万别进入你的厨房,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史毕洛露出苦笑:“当然!他是好心地向你提出警告。因为我们的大厨师是个脾气暴躁的人。有时,他听说我要带客人参观他那宝贝的厨房,他会愤怒地做出恐怖的事。但是先生,如果我将他辞退,又会如何呢?你应该知道,那对史毕洛餐馆有怎么样的影响,对不对?幸好,高级的客人和真正懂得品尝美味的客人,都能了解厨师干活的地方,就是他们的名誉所在。我这样说,你能了解吗?”
史毕洛放开侍者的手臂。“你不是负责这张桌子的吧?”他平静地说,“下次不可以再这样做了。”侍者低着头,迅速地离开。
史毕洛搬来一张椅子,在他们旁边坐下来,用手轻抚着头发,“你必定知道,我的小秘密被泄露了。拉夫拉先生,我本来想给你一个意外的惊喜,但是既然他已经说出来,就失去秘密性,只剩下纯粹的招待了。”
拉夫拉擦掉额头的汗。“真的吗?”他的嗓音因兴奋而变得尖锐,“今晚我们真的可以参观厨房吗?”
史毕洛那尖锐的指甲在餐桌布上画来画去,留下一道道痕迹。“不!”他说,“我遭遇到一个很大的难题。”他定定地望着那些线条:“拉夫拉先生,我们已经相识十年了,那是相当漫长的岁月,但是这位先生——”
康斯丁好像要提出异议似的,举起手:“我了解。你只招待拉夫拉先生!当然,我留在此地会使你们感到困扰,幸好我还有别的约会,马上就要离开了。这样不就没有问题了吗?”
“不行!”拉夫拉说,“绝对不行!这样太不公平了。康斯丁,我一直和你共享乐趣,倘若少了你,这些乐趣会减掉一半的。史毕洛,你是否可以放宽你的条件,破一次例呢?”
两人同时望着史毕洛。他只是遗憾地耸耸肩。
康斯丁赶紧站起来。“拉夫拉先生,我不能再留在这里了,我可不想糟蹋你这得来不易的冒险。所以——”他半开玩笑地说,“我无法亲眼看到那狰狞的大厨师,拿着大菜刀刺向你的情景了,我只好在这里说再见啦!”他看着拉夫拉,继续以愉快的口气说:“现在,我就将你交给史毕洛先生了,相信他一定会让你享受到精彩镜头的。”他伸出手,拉夫拉紧紧握着,几乎使他发痛。
“康斯丁,再见!希望有一天,我们能再在此地共同进餐。我想,这不会太久的。”
史毕洛站起来,让开一条路,以便康斯丁走出去。“欢迎你再度光临。”他说,“祝你永远快乐!”
康斯丁走到微暗的玄关时,稍微停住脚,调整他的领带及礼帽。当他带着满意的表情离开镜子时,瞥见拉夫拉和史毕洛已经跨进厨房的门。史毕洛的一只手推开门,另一只手则像无限怜爱般,搭在拉夫拉的肩膀上。
明天,或者多一些时日,拉夫拉的里肌肉或胸肌,会变成一道所谓“爱米尔史丹羊”的特餐,放在幽暗的桌面上,供一些高级人士的美食者,品尝和回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