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迷迭香啊迷迭香
我会给你带来够多的迷迭香,多得够你塞满十二个床垫的。我也会愉快地坐在你所有的异国情调的晚餐前。
把一切都安排得刚刚好,面包、橄榄油和美酒,一切都刚刚好。
迷迭香啊迷迭香>>>
日落时分,我们三个人坐在广场的石头城墙上,一罐子酒放在手边,谈着政治。 “公爵”把这个话题引到现实:“每每出现新的问题总是有人欢喜有人发愁。现在村子里确实出现了另外一种逃离,”烟雾袅绕在他白色和金色相间的发顶,“进步主义者们开始东征了。”
圣卡夏诺的两个政派之间更是吵闹不休。进步主义者摩拳擦掌恨不得一下就到未来,他们挥舞着拳头大声叫着“够了!”,他们要求进步就如同要再来一轮杜松子酒。另外一派,是失意的传统主义者,追求的是古典仪式,他们认为唯一的真正的进步在于回归过去。
村子里的进步主义者们想要卖掉他们年久坍塌的红屋顶的房子。费尔南多和我一致认为那些拥挤在狭窄蜿蜒的小巷子里的老房子,静静卧在斜坡上的老房子,是那么美丽高傲又诱人,我们多想能买下一栋。但是村民们宁愿去住下城区那些公寓大楼或是红色黄色的水泥块其中的一套。住在那里,就再也不用把木柴扛上楼,再也不用把炉灰运下楼,随时打开煤气,都永远有安静的火可用;那些老旧的樱桃木的衣柜又大又深简直就像漆黑的山洞,他们想要换上那种塑料封边的、嵌在墙里的壁橱;那些大理石的浴缸从母系氏族时候就开始使用,早都破得不成样子了,不锈钢的水槽才是现代生活;古朴的,全手工的铁艺灯笼,是比亚焦蒂⒈的祖父为全村人亲手锻造的,挂在村子里已经有一百多年的历史,在他们的眼里,远比不上在天花板上挂起的巨大的假太阳好看。⒈比亚焦蒂(Biagiotti)品牌代表上流社会的品位,以风格典雅与精细的做工以及富有美感的设计而著称,使它在世界时尚名流圈里受到推崇。
至于那些仍然生活在乡村里为贵族们耕种土地的传统主义者们,他们不愿意离开他们那不需要租金的房子。尽管那房子只有一米左右厚的墙,尽管那房子一年有八个月都冷得要死。在那个房子里,他们祖辈三四代人生于斯老于斯,唇齿相依。如今再没有这样史诗般的家族了。老人都已经垂垂老矣,年轻人都离开了家乡,这里只剩些老得都走不动路了的,或是小得还死不了的。只有他们,还困守在这片冰冻的土地上。
这时佛洛瑞走进了广场,她踮着脚朝我们走过来,嘴里说着“对不起,真失礼”。好像她是赶着去看《蝴蝶夫人》,却错过了第二幕。对于她的到来,巴罗佐赶紧起身致意,接过她手中的盘子放在石头墙上酒瓶旁边,亲吻她的手,请她坐下,又不慌不忙地接着讲起来。
“真是替他们感到羞耻。他们继续做佃农,耕种贵族们的田地,继续向贵族们脱帽致敬,继续顺从谦卑地把最好的牛肝菌、最肥的块菌用篮子装好送到贵族家刷了上好油漆的门口。一份薪水哪里就能轻易抹去农奴的历史。”
费尔南多揭开餐布,料想着底下一定会有诱人的美味。盘子里的东西看起来是甜点,尝起来却是圆圆的小佩科里诺干酪面包,味道咸咸的,而且是有硬皮的。他用佛洛瑞放在盘子边上的小餐刀把面包切成非常薄的片。佛洛瑞从毛衣口袋里掏出纸巾,垫在费尔南多切好的每一片面包下面,再递给我们,眼睛却一直没离开“公爵”。在巴罗佐讲话的间歇,面包安静地被切好分好了。
“传统主义者们感叹世风日下。他们生活在乡间,有些还在耕种土地,但是他们谁也不会去住那些黄色和红色的公寓大楼。他们说艰难时候的生活反而更好。他们说只有肚子饿了的时候放在面前的食物才最香。他们说没有什么比看着每一次的日出日落更幸福的事情了。他们说汗流浃背地工作,得到自己应得的那一份食物,像个婴孩那样酣睡,才是生活本来应该的样子。他们不能理解为什么要发疯似的去积攒并占有东西,那些东西既不能吃也不能喝更不能御寒。他们还记得过去,所谓积攒只不过就是本来要收两袋栗子,现在却收了三袋。他们觉得有些邻居们失去了去想象、去感觉的能力,甚至失去了去爱的能力。他们说虽然我们可以拥有一切,但其实我们仍然一无所有。我们该做的就应该是去追寻领悟世间万物的节奏:白日,黑夜,四季。无论富足还是贫困,无论境遇如何,都要努力保持优雅的姿态,从容不迫,否则就会在虚幻中空度人生。那些去公寓大楼中生活的人不过是在等死,看着越来越堕落的舞女或是戴着糟糕假发的男人主持的电视节目转播,还把这样的无聊称之为“休闲时光”。散漫和富足渗透在一起,只会有一种情绪,那就是无所谓。所有的散漫,所有的富足,还能有什么,只有无所谓。
无所谓,巴罗佐用的是“sprezzatura”。一个很难的词,一个很深的概念。翻译出来就是“无需费力、唾手可得的状态”。某种能力——艺术,或者生活,无须艰苦努力,轻易可得,结果就只能是不在乎、无所谓了。
“传统主义者、进步主义者,算了吧。其实唯一重要的事情是让自己尽可能多活几天。你知道吗,生活着,直到生命结束,把所有的一切都处理得刚刚好,就像当你用最后一片面包去蘸盘里的最后一滴橄榄油,就着你杯子里的最后一滴葡萄酒吃掉它。”佛洛瑞说道。
“公爵”站起身来走到费尔南多身旁,把手放在他的肩上。他看看我又看看佛洛瑞,最后看着我说: “秋,你和佛洛瑞,你们是一类人。但是你,更像我的母亲。生活对她来说也很艰难。”
“可我并不觉得生活艰难啊?”
“当然不。现在不。你一直以来都在努力适应,当然不会觉得艰难。我的母亲也是这样适应的。对她而言,生活太过于华丽明亮,太过于伟大而遥远,因此她眯起眼睛好缩短远景看得更近一点。就像一个印象派画家,把那些突兀之处涂抹光滑,她找寻自己的视角,营造自己的幻觉。她看待生活仿佛是借着一支烛光。几乎终其一生,她都在一种优雅的蔑视中散步,坚守着她的秘密,和你一样。而且她认为什么事情都是可以解决的,只要还有一条面包。这,也和你一样。”
“还真是这样。她看待事物总是和别人不一样。”费尔南多讲了我和我儿子埃里希的故事。一天早上,我沿着萨克拉门托的高速公路开车送儿子去学校。这条路我们太熟悉了,每一个拐弯,每一个岔口,每一个建筑和路标都了如指掌,所以那天早上,我马上就发现前面一百码远的地方竖起了一个新标志。我用胳膊肘轻轻推了下埃里希说:“看,宝贝,那儿有一家新的法国面包店。”Pain,看着这四个明亮的红色字母我说“面包”。
“妈妈,那上面写着pain,是痛苦的意思,应该是家诊所吧,妈妈。”埃里希告诉我。
费尔南多讲故事可不会因为拘泥于细节而破坏了故事的完美,他把这个事情稍稍润色了下,他和“公爵”来了次击掌。我等着他们静下来而我也没那么不好意思了才问巴罗佐:“你知道我的什么秘密?”
“如果我知道就不成其为秘密了,不是吗?我想说的就是有秘密的人总是能一眼认出和他一样有秘密的人。”
“这么说,如果你认为我有秘密,那你也是有秘密的人喽。”我答道。
佛洛瑞抬起头来看了我们一眼,马上伸手去拿盘子掩饰着她的惊讶。盘子早空了,只剩下些面包屑和那把看起来很旧了的银色餐刀。
“是的,现在就让它们还是秘密吧。”
“也好。至于说到我试图用面包来解决一切问题,嗯,我的想法就是,对于一切,拥有的,或者失去的,有一条好的面包总不是坏事。哦,说到面包,我的迷迭香都用完了,你能再给我带些来吗?”
“你是要用迷迭香做床垫吗?我还从来没见过像你这样对这种野草着迷的人呢。”他说。
“大概是因为我太想念大海了吧,迷迭香,玫瑰海⒈。古代水疗地旁边的那块地真的很像地中海边生长着的那些挂满盐珠的灌木丛呢。”⒈意大利文的迷迭香Rosmarino,用英语来解释其字面意义,就是玫瑰的海。
“我会给你带来够多的迷迭香,多得够你塞满十二个床垫的。我也会愉快地坐在你所有的异国情调的晚餐前。但是你能不能给我做一个我喜欢的正常味道的面包呢,那种最普通的?能不能给我倒上杯葡萄酒,再放上罐橄榄油呢?我是该像佛洛瑞说的那样,把一切都安排得刚刚好,面包、橄榄油和美酒,一切都刚刚好。”
没有星光的托斯卡纳之夜>>>
有时候我们早上没有散步去温泉,而是爬上村后的小山去探访水疗地的旧址。我们窥探着被遗弃的大厅,据说美第奇家族曾经来这里泡浴。不知道村子里那些人极力兜售的是否是真的,但由一家佛罗伦萨的公司搞的对于水疗地的盛大重建毫无疑问改变了这个村子。对于那些上流社会的高雅人士或是那些不堪生活压力的人们来说,温暖的泉水揉捏着他们酸痛背颈的手,能唤醒他们身体的活力,确实是个很大的吸引。这个沉睡着的小村子现在被唤醒了,可不一定是被英俊的王子唤醒。我偷偷看了一眼我自己的白马王子,我们正默默走着,各自想着心事。可是,为什么?为什么我觉得一阵长久而缓慢的战栗颤抖?是因为这如谜的风吗?想要吹走夏天的风?还是因为他的手正有力地放在我的腰间?他刚才托着我的脸亲吻过的地方,现在还在发烫。我喜欢他在我的唇齿间留下的甜蜜,混合着咖啡、牛奶和面包的味道,甚至还有些在他的唇间没来得及溶化的糖粒。他就像一个味道极好的黄油咕咕霍夫蛋糕。为什么会这样呢?他怎么会让我如此意乱情迷呢。也可能根本不是因为他,只是因为血压过高。为什么我不这样想呢,高血压会使人颤抖。还也许是因为荷尔蒙的周期循环作用。可能是因为费尔南多,我想是他。不能确定是件让我害怕的事,更让我觉得害怕的是这个人能轻而易举就令我体会到另外一种不同的战栗。
我正在屋外的花园里处理那只小鸡,佛洛瑞告诉我她妈妈过去常常为周六的午餐准备这个菜。我已经按照她告诉我的一一做了:把鸡放在烤盘上,底下满满地铺好萝卜、土豆、洋葱、韭菜和胡萝卜……
她的指导就这么多,剩下的我准备自由发挥了。我在鸡肚子里塞了一把大蒜,磨碎了但是没有去壳,在鸡胸上刷上一层亮亮的橄榄油,最后用一把野迷迭香摆盘。送进烤炉里烤上大约一个小时,至表皮变成焦脆的茶色,鲜嫩的金色肉汁慢慢渗出来。我把鸡移到另外一个更深更长已经加热过的盘子里,拿回厨房。我把烤盘放在急火上,把盘底那些烤焦了的蔬菜和黏着的汁液刮下来,倒入一些白葡萄酒,好好煮一煮,熬成浓汁,尝起来像星期六的夜晚或是星期天的中午的味道。再把切好的面包片放进去,让它们好慢慢吸收浓汁。这时我已经热好了半杯圣桑托甜酒,又加了一把特大的葡萄干在酒中。野莴笋,我已经洗净滤干并用餐巾卷好,放在冰箱里了。我又开了瓶德拉萨拉城堡的白苏维翁放在冰桶里。
露台的餐桌上,满罐子的罂粟花和薰衣草,明艳华美,莫奈一定都喜欢。我怕蜡烛被闷热的晚风吹灭,特意放在那种老船上用的灯笼里。我叫费尔南多下来,也不知道他在楼上哪里。我把冰镇好了的莴笋摆好盘,浇上酱汁,将吸饱了浓汁的面包放在上面,面包上再铺上一层带着红酒味的葡萄干。最后,将烤好的鸡放在所有一切的最上面,我都已经饥肠辘辘了。
我在楼梯脚处向上喊: “费尔南多,晚餐好了。”
我倒上一杯酒,在露台上独自啜饮着,一只手放在腰上,看着又是一天将逝。费尔南多还没下来,我走进花园,冲着楼上开着的窗户叫道:“费尔南多,你愿意下来和我共进晚餐吗?”
楼上有人从客房的窗子里探出头来,但不是费尔南多。即使在夜色中我也能认出他,或许我并不是真的认出,而是凭直觉感觉到的,那是我们的老朋友水银先生。这个大个子还在威尼斯的时候就常常旁若无人地出入我丈夫的家,现在又找到我们在托斯卡纳的家里来了。
“我可不饿。”
水银先生从来都不饿。 “可是你为什么不来给我做个伴呢?这鸡肉看起来真的很不错。你至少可以来杯酒,来片面包。或者和我聊聊天也好啊。”我试着所有在过去能奏效的办法,无一例外都没用。
好几分钟之后,终于等到主角露面了,我听到他懒洋洋地从楼梯上下来,赶紧喝了一大口酒。只需一眼我就看出了他现在是一位戴着他的勋章即将奔赴战场的将军。他的开场白是他从银行辞职了,可这并没能给他带来他所期盼的伟大的和平。他哀叹着他的失意:没有安全感,没有工作,没有地位。 “就是这么个鬼地方,我居然以为会得到安宁。”他说。
我想告诉他其实内心的安宁根本就与地域无关,他在威尼斯都无法感觉到的宁静,又怎么能指望在托斯卡纳找到呢。但是我什么也没说,只是静静地看着他。过去的几个星期以来,几个月以来种种美妙的情景在我脑海中飞快地掠过。他站在离我很近的地方对我控诉,他告诉我他觉得自己被洗劫了。 “那我是那个偷了你东西的贼吗?”我很想知道,现在我也站了起来。
“是的,当然是你。就是你让我觉得什么都是可能的。”他答道。
“就是你让我相信我能成为一个另外的人,不再是那个老好人费尔南多。”他等着我如往常一样温柔地安抚他。
“老好人费尔南多是我所认识的最英俊的人了。别抛弃他,带上他,耐心点。不要总是担心别人会偷走你的什么东西,应该担心的是你自己。费尔南多,你在浪费时间。你看你有多么傲慢,像这样美妙的夜晚,你也无动于衷,轻易丢弃,只当它是一个酸了的樱桃,大半个果肉都吐到了地上。每次你懊悔过去,就是在浪费时间。你以为你有多少光阴可以用来哀叹,我最亲爱的?”
难道他真的以为会有一位土耳其仙女给他在托斯卡纳的森林中修出一条路来?难道不是因为他受够了永远跟在别人身后才选择离开威尼斯的吗?看来他太脆弱了,除了伤感忧郁根本无法承受任何情感。我明白,他的伤感是在渴求我的安慰,然而我的同情安慰也无济于事。他的情绪经不住任何的风吹草动。发自他内心的哪怕是最小的一点争论都会摧毁虚假的和平。就像海鸟把巢建在波浪上,最终一定毁于浪尖。 “为什么你要一直坚持认为你是从世界的边缘坠落了呢?你不知道吗,地球是圆的。所以当你觉得你在坠落的时候,就把自己蜷缩起来,向前滚动,再站起来,我们所有的人也都是这样做的啊!”我已经开始吼起来了。
可是他根本没听我说。我搬出安德烈·纪德,念道: “如果一个人渴望发现新大陆,那他必须得在海上漂泊很长一段时间。”
他说这话太老掉牙了,他大叫着他这一生都是在漂泊,在海上,现在更是离陆地遥远得很了。
“那你是觉得该由我来负责吗?是谁不和我商量就辞职的?是谁迫不及待就卖掉了房子,准备重新开始的?你忘掉这些事实,好让我来容忍你的随心所欲?难道这就是当你的妻子必须付出的代价吗?我可不知道我做不做得到,我也不知道我愿不愿意这样做。”
我突然发觉说这些话的时候我用的竟然完全是意大利口语,而且异常辛辣流利。我仿佛化身成安娜·麦兰妮⒈和索菲亚·罗兰⒉。我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己,仿佛看着一个我所不认识的陌生女人,咬牙切齿地跺脚,披头散发尖声诅咒。这个女人真的是我吗?把三年以来、一百年以来的默默忍着的不快一吐而出似乎有一种近乎快乐的感觉。是的,这就是我。这个微小的我遇到费尔南多就会大叫或者微笑,对靠近的人说着些深刻的话宽慰的话。我需要另外一种语言来发泄、来释放自己好女孩心里的压抑。我走开了。⒈安娜·麦兰妮,意大利早期影星,1955年主演美国电影《玫瑰梦》,获得第28届奥斯卡金像奖最佳女演员奖,她在战后的意大利电影界中是一位代表人物,是一位具有卓越演技的红星。⒉索菲亚·罗兰,意大利女演员,二战后最成功的国际影人。被誉为世界上最具自然美的人,意大利永远的女神。
我走到门口。已经十点了,天空中还是没有月亮,我还饿着肚子。要是我把那只鸡吃了该多好。天气很热,我穿着我的玫瑰花裙子,却有如在寒冬的夜里一样瑟瑟发抖。我很饿,衣服也太薄。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两件事情似乎也互相关联着。起初,我向策勒走去,但很快改变主意,向左拐下了通往温泉的一条陡峭的沙石小路。因为没有穿靴子,我在黑暗里一路跌跌撞撞地滑下来。在一块大石头上坐了一会儿,我感觉到自己的眼泪开始流下来。但是我心里还非常愤怒,我不想流眼泪。我揪住小路两旁干枯了的野花丛好爬上小山的陡坡。这些花非常的脆弱,但是我相信它们能支撑我。在意大利我没有驾驶证,但我有强健的双腿,凉鞋上的细带子把我的脚趾间都磨破了。我忘了带上钱包,不过反正里面也没有多少钱了。说到失去的,我感觉到我的口袋里有张五千里拉⒈的支票。不管我要去做什么,都全得靠它了。当我走在321公路上向比萨走去时,我的步子又急又沉重。我走在六千米的乡村公路上,这是一个没有星光的托斯卡纳周六之夜。⒈意大利货币单位。
除了几辆经过的车,我只遇见了一只年轻的灰狐。我急忙走着好像是要去哪里,其实我能去哪里?我知道巴罗佐的家,我也知道佛洛瑞的家。除非是突然遭遇到了一只熊,要不然在星期六的晚上十点半钟实在不适合贸然造访这里的人家,除了酒吧。但我知道费尔南多要找我第一个会去的地方就是那里,所以我偏偏朝相反的方向走去。
比萨甚至比圣卡夏诺还要小,整个村庄就坐落于路上的一个拐角。但是那里有一个客栈,当我走过时我看见桌边还坐满了人在享用晚餐。我走了进去,到吧台前要了杯咖啡。我本想和老板娘闲聊几句,可看来她就一个人,身兼招待、清洁数职,或许还要亲自下厨。因此,她只是微笑着对我道了声,“晚上好”。说这话都已经太晚了,于是我又走出客栈走回到了公路上。这时,我看见了我们那辆深蓝色的宝马正在附近徘徊着。我知道他一定非常着急。他还没看见我,我可以再故意躲他一会儿,可是我没有。我突然觉得非常非常想念他,我知道我有多想念他,我知道以后或许也还是会这样。我走了出来,假装是要搭便车的样子。他把车停了下来打开车门。
“以后不管发生什么,不管我做了多么愚蠢的事情,都请你不要再这样做了。”他说。
我答应了他,因为我曾经在一纸婚约上签上我的名字就是为了这个。我知道那意味着我就得要纵容他,他的悲叹、他的多变,正如同我因为他的善良毫不迟疑地在婚约上签上了我的名字一样冒险。然而现在我厌倦了将我的心打包又解开。他在心理危机关键时刻的举止,就像是一种背叛,让我觉得倍感凄凉。我必须得奋力打败这种被遗弃的感觉才能使自己记起他的好。所有的这些举动都是他性格的表现,和骨头血肉一样无法割舍。除此之外,费尔南多是个意大利人,他的有些想法我永远无法学会。在他看来,人生是一台歌剧,充满尖叫、悲叹和偶尔的大笑。在一幕幕的人生之间,他说能逃离过去生活的浑浑噩噩真好;他告诉我他喜欢自己还能够大叫、悲叹和大笑。他说他最喜欢的部分就是大叫。他请我更多地去爱那个难以相处的他,而不是只爱那个平易友好的他。一个男人通常是不会这样去要求一个女人的,除非他确信事实已是如此。然而,宽慰他已经成为了一种放纵,一种无聊无意义的事。我知道我必须小心。
我们坐在车里,一直沉默着,直到我开口。“因为我如此爱你,你才能一次又一次将我推开。现在我来告诉你我的感受。当我遇见你的时候,你已经受够了过去那个费尔南多的生活,一个疲于应付各种身份和社会地位的费尔南多。你说你一直就是个受人尊敬的、有耐心的、富于牺牲精神的人,然而别人却对你更为冷酷无情了。他们知道你就得逆来顺受。银行、家人、朋友,他们都相信你的忍耐力。我说得对吗?”
“完全对。”他平静地答道。
“慢慢地,你将他们从你的生活中逐个删除,他们无一例外都非常怨恨。是这样的吧?”
“是这样的。”
“好,那你为什么要把我变成你过去的样子?难道你不明白,有的时候你对待我的方式正如同别人对待你一样吗?只不过现在比在威尼斯的时候少得多了,是偶尔的了。但是我多么希望永远都不要再这样了。当你尖叫的时候我听不见你。因此,出于反抗,我也学会了大叫。我知道我也会越来越善于此道,那么我们谁也无法听见彼此,那么除了走开别无他法。”
他的表情看起来既痛苦又恼怒,我想他根本就没明白。我已经疲惫地不想再做努力,因此我也沉默了,这样似乎倒是他希望的。我想到了我的儿子埃里希。几年前,他四岁的时候,同伴中有个五岁的小坏蛋把他弄伤了。我记得当时我认真告诉他,不要认为委曲求全就是自己的命运。
现在我懂得了,当你爱一个人的时候,一定有欢乐,也一定有绝望。这两种情感——还有其他爱人们之间的其他种种——都是永远的,不会消失的。欢乐和绝望,少了其中任何一个爱情都不可能长久。正如同你非常非常饥饿了,自然就要吃;醒了太久太久,自然就想睡;经历了绝望和痛苦才更能感觉到欢乐圆满。既然如此,为什么我们不能像迎接欢乐那样去面对痛苦呢?付出、得到、接受、呵护,我开始理解为何在婚书上我们要逐一 ,为这些签上我们的名字,因为它们就是最平常的体验。我们都将要逐一体验。真实的爱,爱的消长就在于这些体验之中。还有,爱能改造相爱的人。
尽管事物是可以被重塑的,但什么都无法再回到爱之前的样子。一旦你们相爱,朝夕相处,晨昏共度,你们之间的状态也就是你们日后生活的写照。最开始当你们在学习如何相处的时候,你要知道,那就是你们今后永远的舞步。音乐,不,没有音乐。一次停顿之前是伤感而憔悴的滑步,爆发式的转半圈,再接上一个圓满的旋转。然后,静止两拍,静静地思量。快、慢、安静、甜蜜、生气,爱就是两个人之间最亲密的探戈。常常会要起舞,所以永远不要忘记你的舞步。还是那句老话,我们逐渐成熟,但是不可能改变。
我们谁也还不想回家,所以去了坎堡塞沃里。我们把车里的旅行被子拿出来铺在山坡上的一棵松树底下,我们一直说着话:我趴在地上,火热的两颊即使隔着被子也能感觉到大地的凉爽。松树的巨大树枝掩在我们的头顶,月光星光点点闪烁其间。他在我身边,几乎用自己的身体完全覆盖了我,似乎是要保护我。我喜欢他的重量。我大声笑着对他说“铁人”,他却对我回答道“宝贝”。他被我笑糊涂了。我们就这样睡去又醒来,又接着说话,又睡上一小会儿。直到我们看到了,闻到了晨曦中第一缕忧郁的淡紫色的风,它吹落了漫天的星光。仿佛混乱的序曲隐约响起,直到阿波罗蓬勃而出,摧毁了暗夜中的一切,在哈利路亚的圣歌中点燃天空。满天朝霞有如琥珀,橙色的、玫红的,像石榴心般浓烈绚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