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天赐的观光农舍
“我们一直都想有个属于自己的小小的地方,我们一直都在想。”
她在用她的方式为野外的两只羔羊传达信息,只要是在她的家门之外,任何地方都是荒野。
雨中曲>>>
十一月的清晨,一阵狂雨如注,肆意鞭打着大地。雨中,橄榄树的枝叶东倒西歪,闪闪发亮。我靠着落地窗前厚厚的黄色织锦窗帘看着外面,天色阴暗沉闷。不远处的山坡上,我的丈夫正走过鸡舍,又走过羊圈,走进我们家的花园。尽管有更干一点更好走一些的路,他却选择了一条更美丽的路回家。他一边穿过涨满了水的田野,一边不时驻足欣赏着雨里的托斯卡纳,雨水正顺着他黑亮光滑的头发一滴滴滑落,他已经浑身湿得像头海狸,却丝毫也不在意。刚才在我写作的时候,他去村子里买东西。他的帽子一定是塞在了裤子口袋里,他的雨伞一定是收紧了靠在酒吧的墙边。我是多么喜欢就这样看着他,在他对我的凝视一无所知的时候。最近我常常能这样自然地看着他,而他和我在一起时也能轻松自然,无须掩饰,没有顾虑。全新的乡村生活,使他放松了过去恪守的“保持好形象”的原则。他似乎已经度过了安静的复原期,慢慢开始活泼起来。我甚至觉得他已经开始意识到了自己的美,自己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而不是去扮演设计好的形象。
“嗨,女孩!”他说着给了我一个紧紧的拥抱,他毛衣上的雨水全挤了出来,印湿了我的衣服。他脱掉靴子,生火,在火上暖手,却好像有满肚子的故事要讲给我听。我坐在电脑前,他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在沙发上刚坐了两秒钟又奔回壁炉,每次经过我的时候都要吻吻我的头发或肩膀,很想和我说话的样子。
“我正打算要收工了。要我去准备茶点吗?”我问。
“不了,一会儿就要吃午饭了。回家前我已经喝了两杯卡布奇诺,一杯浓咖啡。来,有样东西要给你看。”他说着,打开橱柜门,力大得够一百只水晶的葡萄酒杯好一阵乱晃的。他抽出一个抽屉,拿出几张纸来,好几天晚上我都看见他忙着在上面写写画画的。
几个月以来,我们一直在讨论我们最终想要的重塑人生的计划,其中之一就是在这一带接待小型的游客团体。很多个夜晚我们聊着聊着不知不觉就到了深夜,第二天早上一醒来又接着前题继续。我们在佛罗伦萨和罗马的书店里买了许多美轮美奂的旅行指南,读过之后,巴罗佐带我们去拜访了一位住在锡耶那的老学者。很多年前这位老先生在圣卡夏诺附近有一幢农舍,巴罗佐曾为他做事。他愿意从他了不起的藏书中借出一些有关美食烹饪和文化艺术的给我们。从此,巴罗佐、费尔南多和我,有时候还加上佛洛瑞,常常在夜晚围坐在一起,轮流朗读这些书籍。当我读得磕磕巴巴或因为不懂常常要打断别人时, “公爵”总是显得格外的耐心。我们慢慢细致地读完了所有的书,最大的收获就是意识到我们的家门外就是那些文字里描绘的风景。我们不是坐着手扶椅的旅客也不是那些准备要去远方的行人,我们就实实在在生活在这片风景之中。
酿酒师、厨师、精致食品制作者,我们都画好路线,逐个去拜访,希望能得到他们的协助。我们不放过每一个最平凡的角落找寻着珍宝。有一个面包师,现在还在用古老的水磨磨麦子,她是一个离经叛道的做奶酪的人,她的儿子是个牧羊人。因为脱离了卫生部的合作社,她只能把卡车停在村里教堂的后面贩卖。上午十一点的时候,她会把自己做的黄油味极浓的大如车轮的奶酪用餐布包着,在做弥撒的人的座位中间传递着贩卖。人们把钱装在小信封里静静地传递回来给她。教区教士也默许了这样的交易,对于她免费提供的新鲜绵羊奶奶酪十分满意。
我们还常常流连于丘西的伊特鲁伊亚文化博物馆里,还有一个位于塔尔奎尼亚的博物馆,那是在拉齐奥大区的边界线上,还有一个在翁布里亚大区的奥尔维耶托。我们研究教堂里的艺术,街巷里的艺术,随处可见的艺术。有些是大家公认的神圣的,有些却被认为是再寻常不过,仿佛从来就有的,比如在一家牙科诊所的院墙上遗留着的十世纪的壁画。我们勘察那些旅行手册上提供的食宿日程安排,参观了基安蒂区所有的烹饪学校,给每家小旅馆和农舍的床铺和早餐评分。我们想要做的就是找寻一条道路,从美食,从文化,去穿越托斯卡纳和翁布里亚的乡间。这样一条道路,只为那些勇敢热情的人,愿意让泥巴弄脏自己脚的人,在我们加速开过古驰折扣店时,无所谓地闭上眼睛的人。
我们早想好了,每个行程都只有一个星期的时间并且必须合乎时令季节,每次不超过六位游客。九月,我们可以去摘葡萄,就坐在菲德里科家的草地上,周围是被烛光照亮的葡萄藤,面前是铺着白色亚麻布的餐桌。十月,我们沿着阿米亚塔的山路捡板栗,找牛肝菌。和上次我们朝圣板栗集市时拜访过的巴罗佐的两位老友,奥黛拉和伊索琳娜,共进午餐。说不定还可以请我们的客人在奥黛拉家的厨房里体验一把呢。十一月的时候,我们可以去爬橄榄树,或者在破晓时分,带上一瓶格拉巴,牵着寻菇犬,去诺尔恰⒈的老林子里寻找“黑色的宝石”——松露。我们所知甚少,但是我们用阅读来补充。我们对这里的一切好奇,渴望知晓。而且,我们找到了越来越多的可能帮助我们的专家。佩鲁贾、佛罗伦萨、锡耶纳,甚至远在乌尔比诺的艺术史教授们。还有那些博物馆的馆长,村子里最年长的老人,村史编撰者,教堂看守人,以及厨师、面包师和酿酒师们。我们把这些志同道合的人们聚集在我们这个计划周围,他们每一个人都以自己的方式对这里的乡土风情和辉煌过往了如指掌。⒈诺尔恰( Norcia)是意大利翁布里亚大区东南部城市,属于佩鲁贾省,位于毗邻高大的亚平宁山脉的宽阔平原。这一地区以空气和风景著称,是登山和远足的基地,也是众所周知的狩猎野猪的地点。以至于在意大利用野猪肉制成的香肠和火腿,诺尔恰已经成为此类产品的名称。
我们明白,对这片土地,这片土地上发生的故事的研究,哪怕只是最小的一点都需要耗费三十个人的一生。但是我们已经开始了,这一点非常重要。
我是一个乐观的人,所以行事也乐观无忧。如果我是孤孤单单一个人,我可能会为了心爱的面包烹饪放弃写作。或者开一家简朴的乡间客栈,给本地人和来往的游子一日三餐做菜做面包。但是我找到了费尔南多,他是个不喜欢冒险的人。因此,这个准备感觉很好,这样是对的。但是有时候我们也觉得这些似乎有点华而不实,就像是《大棚车上的孩子》⒉在托斯卡纳上演。我回想在我的生命中曾经经过的一些人,有些人轻轻走过又离开,有些人则重重地践踏而过。对于后一种人来说,我们的计划如此不值一提,就如同掸掉他们杰尼亚⒈西装笔挺方正的肩头落下的灰尘,或是用手工缝制的霍根⒉拖鞋的脚尖一脚踢到路边。在他们看来,这根本就是浪费时间做荒谬可笑的事。这也没关系。我还做些咨询工作,第一本烹饪书等着编辑,第二本烹饪书等着写。费尔南多身上潜伏着的那个银行家精准地记下了我们花掉的每一里尔。他总是说,在这里生活以我们现在的生活方式——我们的花费还不到在威尼斯时的五分之一,虽然我们算不上真的富裕,但也有足够的钱来买下一些时间。“嗯,给我瞧瞧。”我说,可能在他看来,我还不够郑重其事。⒉《大棚车上的孩子》,美国作家沃纳著。亨利、杰西、丽特和班尼四兄妹是孤儿,他们决心靠自己的力量生活。一个红色的大棚车成了他们的家,他们也就成了“大棚车上的孩子”。后来他们与爷爷相聚,并生活在一起。 在四兄妹的生活中,总有着令人难以置信的奇遇和探险。⒈杰尼亚(Zegna)是世界闻名的意大利男装品牌,最著名的是剪裁一流的西装,亦庄亦谐的风格令许多成功男士对杰尼亚钟爱有加。多年来,杰尼亚品牌一直是众多社会名流所青睐的对象。⒉霍根( Hogan),意大利品牌拖德斯Tod's家族旗下品牌,追求低调,世界十大奢侈名牌之一。
“坐下来,认真点儿。”他责备着说,铺开了那些纸。
他用手指逐一指给我看他设计的旅行日程。一共三条路线,均为期一周。他把我们要去的小镇,吃饭的小吃店,酒吧和客栈,可供住宿的木屋和农舍都一一标注了出来。他已经考虑到并测量了每天必须要走的行程距离。日程安排平衡了文化游览和美食享受,既有乡间的田园美景又有小镇的风土人情。甚至连我们在哪里在何时可以求助我们的专家,都注明了。不用再等什么土耳其仙女给我们指路,费尔南多自己就开出了一条路。
我看着这些方案设计得清清楚楚,仔细修订过,每一项费用也都标示明白了,就像一颗剥好了皮的葡萄。我说: “了不起!费尔南多。”我知道我只需要说这个。午餐还没做好,我们就坐在没有摆好菜的餐桌边一直聊到下午。我们讨论着该从哪里开始启动我们的方案。因为我们将为我们接待的每一群游客设计专门的线路,我们必须限制每次游客的数量。刚开始的一年是10周的计划。可是谁会是我们的客人?谁将会来到这里,为这里的美景而激动不已?可能不是旅行者而是些冒险家。那些已经跟随固定的路线游览过的人,那些不想再走马观花,而是渴望真实体验感受意大利风情的人。我们将会等待他们的来到。
后来,我们开车越过山林去萨尔泰亚诺看黄昏来临时瞬息万变的天空。就在路的最高处,我发现了一处结满了黑莓的灌木丛,在暮色中,颗颗浆果被大雨冲刷得干干净净,美丽诱人。
“能去摘些来吗?”我问。
我们爬下泥泞的沟渠。空气里充满了浆果的味道,枝条藤蔓杂乱蜿蜒,还有荊棘的刺芒缠绕裹挟。那些果子早都熟透了,轻轻一碰就会滴下果汁。起初,我们小心翼翼地摘取浆果,一次一粒,放进我们早就预备好的一个小桶中。直到我们尝了一个。那味道实在是太甜了,甜得叫我们欲罢不能,甜得叫我们觉得我们之前吃过的黑莓统统不能算是真正的黑莓。我们索性抛掉小桶,开始直接往嘴巴里扔。我们摘得越来越快,藤上的刺划破了我们的手指,我们一边诅咒着,一边大笑。果汁从我们的嘴巴里淌下来,滴挂在我们的下巴上,染红了我们的指尖。
雷声大作,一阵轰隆。雨点落了下来,非常大颗的雨点,扑通打在地面,不知怎么却让人觉得那么温柔,给人抚慰。我们爬出沟渠,拼命朝我们的车跑去,和暴雨赛跑。其实我根本不想去车里躲雨,我就想在这雨里。我想被这场暴雨洗涤,冲刷。大雨夹杂着青草,泥土和希望的芳香。我想在雨里被淋得湿透,就像一颗已经枯干萎缩的水果在温暖的葡萄酒里重新变得柔软丰盈。
我想要站在雨里,直到我确信我的身体我的灵魂都将会永远记住这生命的特权。我们完全不顾我们已经又冷又湿,在滚滚雷声中漫步。我在想,又一次在想,我是多么地喜爱我所拥有的这一切。费尔南多正在前面的一道沟壑里弯着腰捡着什么。我对他喊道:“我爱你!”可是他并没有听见,因为他正在用女声假唱:“Tea for three and three for tea.”⒈他知道歌词原本是“两个人’,他改成了“三个人’,因为觉得这样唱起来更合韵。⒈《两个人的茶》是音乐喜剧《不,不,娜奈特》(1930)中的一段二人对唱。歌词原为“Tea for two and two for tea.”(两个人的茶,你和我。)
比瑞士手表还要准时的坏心情>>>
“今天我很烦,请别理我。”这几个大字用黑色的墨水在厚厚的白纸上写成加粗的斜体字,别在巴罗佐的衬衣上。这是他这天早上出现在酒吧里时带来的信息。薇拉瞪着她那双牡蛎色的眼睛,无可奈何地冲着天花板摇摇头。
“每年他都有两次心情不好,比瑞士手表还要准时。”薇拉说,算是道歉,其实带着几分崇拜。
既然这是“公爵”的行为,我们迟早也是要遇到的。我们安静地站在他的身旁,小口地喝着酒,偶尔偷偷摸摸地隔着他相视而笑,希望能让笑容感染他,击溃他的忧郁。根本没用。我偷偷看了一眼巴罗佐,又转过来瞪着费尔南多。我在想“公爵”的这种行为和费尔南多如出一辙,只不过后者还从来没有过这样善意的警告牌呢。我们拖着脚走来走去,又叫了杯卡布奇诺,等着这倒霉的时刻快点过去。我们开始觉得这完全是一种愚蠢的矫情,但是看来这一情形还没结束。下午我们在路上遇见“公爵”时,他衣服上的警告标示还原封未动,他都没有停下来就一路小跑而过。第二天我们根本就没见着他,第三天还是没有。差不多一个星期后的一天下午四点,才又响起了他的敲门声。他走了进来,一副潦倒憔悴的模样。我真想给他一个拥抱再让他好好吃点东西,我还想把他洗干净。他坐在餐桌边,我给他倒了一小杯白兰地,也在他身旁坐了下来。我们都一声不吭。
“人们,特别是像我们这样小范围群居在一起的人们,总是喜欢大家保持步调一致。每个人尽管音调不同但唱的是同样的曲调,每个人都支持其他人的想法。而这在很多时候会妨碍一个人想要实现自我的任何希望,更不要提心灵的平和了。只有平和的心灵才能滋养满足内心的欲望渴求。和自己痛苦的根源保持亲密的关系是唯一消灭痛苦,使它不再萦绕心头的方法。这最难做到。每个人都必须要自己面对。人生的绝大部分痛苦都来源于我们的坚持,坚持某种根本不存在的东西。我常常只想一个人待着,我一分钟都不想再忍耐别人的闲谈,更不要说他们教皇般的演说了。”他说着,不知道自己恰恰就是一副傲慢激动的样子,满脸的胡茬子外加一副主教样儿。
巴罗佐说话的时候在画画。他准备好帆布,往上面泼颜料,有时又停下来。他喜欢用调色刀刮出来的厚重的质感。这时他又扔下了画笔, “这几天以来,我一直在回想过去,我仿佛走在一条乡间的小路上,我慢慢走着,一点一点,审视着自己的过去。”
“然后呢?”
“然后,我现在只觉得虚弱脆弱,似乎我的心机全都用错了方向。似乎我是从一个漫长的梦中被唤醒,但是我知道这个梦,就是我的人生。就好像我在火车上一路沉沉睡着,忽然就到达了目的地,所经过的路途我却一无所知。我的心里全都是这样的哀号,我不知道我是否还能感知别的什么。你觉得我是个老疯子吗?”
“是的,你确实是个老疯子,就像薇拉说的,每到秋天就要伤感的人。你是个老疯子,你是‘公爵’,你是老师,你也是个孩子,是半人半神的萨梯。这就是你,你为什么想要成为别的什么样子呢?”
他没有回答,对于不喜欢的问题他从不作答。他挪了挪身体,似乎想要避开我的目光。他知道我能感觉到,甚至能看出,他还有很多话要倾诉。但是他似乎想要结束这个话题而不是继续下去。他喝着杯中的酒,默不作声。
我看看窗外。白日渐渐消散,只剩下最后一堆巨大的火焰,眼看就要烧尽,就要转为黑夜了。这个景象驱使着我鼓起勇气,我冒着过于侵犯隐私的风险问道: “现在到底有什么在困扰你?”
“不是‘什么’,是‘谁’。时间,时间是个恶棍。秋,我都没有注意到我已经有多老了,直到我们开始回忆过往那段短暂的辉煌岁月。你们听完故事都轻轻松松地离开了,你们都将轻轻松松离开。我,还能回到过去的岁月吗?还能回到那个下午和那个巴西牧羊人坐在他的萨博引擎盖上打牌吗?我还记得栗子蛋糕的味道有多美妙,已经是好多年前的事情了。我独坐在田野里凝视夜空的繁星,是更久远更久远之前的了。那时我从未想过终有一天我也会失去我所有的神秘,还有差不多所有的特立独行。你知道吗?只有特立独行,才能使一个男人永远乐观。没有了秘密,没有了反叛,没有了和某人的小小积怨,或者没有了和一只你追了整整三天还没得手的兔子的斗智斗勇,没有了和饥饿的对抗,没有了和时间的对抗。如果一个人失去了这一切,那他就再也无力说什么了。我已经不行了,在走下坡路了,但是我还年轻还有渴望。或者,一切只能是回忆了?我出生,年轻过的那个年代,已经不复存在。哦,我并不是说已经全部消失,消失殆尽。生活中的某些渴望永远存在,和过去一样,但是也已经不同了,不可能和过去一样了。富足只会带来空虚,就像我们之前讨论过的冷淡,无动于衷。我常常觉得空虚无聊,仿佛只有回到过去我才能找到自己。我就是我自己的祖先,我只有过去,没有现在。我觉得我已经活太久,有人却活太短。”
我不明白这个“活太短”的某人是谁,但是我知道他需要把这些说出,需要把这些从发霉了的心底释放出来,哪怕只是一分钟。但是,还有很多他绝口不提,没有说出来的,最难,最不能触碰的部分。我明白,这次就只谈到这里好了。
“从我上次见到你,情况如何?你又去重新划定了托斯卡纳的边界吗?”他故意咧着嘴笑问。
费尔南多拿出装着他方案的文件夹,抽出一个来给巴罗佐看。巴罗佐仔细地看着,一言不发,又仔细地收好放回到文件夹里。他合上文件夹看看费尔南多看看我,目光回到了费尔南多的身上。他摇摇头,现在眼睛里已经有了几分笑意,但还是不说一个字。
“怎么样?”费尔南多问。
看来这个问题他也不喜欢。我开始主动了。
“我说,下个星期你愿意和我们一起去瓦尔迪奥西亚⒈吗?我们想去那里好好走一走,看看我们的方案到底行不行得通。”⒈瓦尔迪奥西亚( Vald’Orcia)位于意大利中部托斯卡纳大区锡耶纳省。此地汇集了很多中世纪和文艺复兴时期的古建筑和艺术作品。这里的许多建筑完全体现了文艺复兴的理想所在,即把人为的建筑和自然融合在一起。
“要我穿上和你们一样的美国人的那种白色橡胶布鞋我可不去。我已经给普帕打电话叫她准备烤野鸡了。我太饿了,孩子们,你们还不饿吗?”他道。似乎只有面包、美酒、佳肴才能填满他的空虚。 “七点半,黄昏酒,酒吧见!”
无酒不欢>>>
今天晚上我认真打扮了一番。我穿了件新裙子,是拿我在加利福尼亚的家里做窗帘剩下的布裁的。料子是红色的天鹅绒,就像那种勃艮第葡萄酒还没有变成棕色之前的紫红色。我把卧室里超长的拖地窗帘打上褶,还剩下十八英寸宽,我把所有多余的宽的、重叠的褶裥全都收到一起,缝上塔夫绸缎的衬里,做了件层叠裙。裙子又重又暖和,配铁锈色的薄毛衣很漂亮。再加上短靴、披肩和“鸦片”香水,就是我冬天的行头了。现在我们坐在普帕家的一张长桌边,和我们肩并肩同桌而坐的是一群荷兰人。他们说每年的十一月他们都会租下帕拉缯的一家农舍住上一段时间,已经有二十年了。其实即使他们没告诉我们这些,我想我们也会相处得轻松融洽的。我们并肩作战,对付桌上大堆的普切塔,接着又是一大海碗牛肝菌番茄加了香草的美味浓汤,詹贾科莫用长柄勺子给我们每个人舀上一勺浇在烤好的面包和卖相完美的荷包蛋上面。满屋子热气腾腾,都是上好的牛肝菌的鲜香和葡萄酒的醇香,我听见有人在用浓重的荷兰腔调的英语问:“难道托斯卡纳人每餐必饮吗?”
詹贾科莫,正在这时走了进来,高高地举着两个很大的盘子,后面紧紧跟着的是普帕。她看起来很是得意,两颊红彤彤的,正在警告她的孙子小心别把菜弄泼了,一丁点儿也不行,不然会要了他的命。人群尖叫起来,我们也跟着尖叫着,站起来,像他们那样鼓掌。只有“公爵”还坐着,他也笑了,但并不大声。这些荷兰人全都是些饕餮之徒,追着问普帕烤野鸡的详细步骤。她说她是用卷心菜叶将野鸡包着烤的。每块肉在中间都围上厚厚一片意大利腌肉,只用它们自身的汁液就够使它们油光发亮了。但是在野鸡底下我们发现了好几个苹果,是烤过的,还是完整的,果皮已经裂开了,柔软的果肉散发出浓烈的芳香在空气中缭绕。
“卷心菜和苹果,”普帕解释着说, “可以在烤制的过程中使得鸟类干紧的肉质纤维保持湿润。这是个很古老的烤兔子和鹌鹑或其他鸟类的一个诀窍呢。野禽的风味因为底下有苹果的甜汁而更浓了,同时,腌肉的味道也会从上而下慢慢渗入。味道很棒,不是吗?”
“是的,味道太好了。”荷兰人异口同声地说。这时,野鸡端上桌来了,巴罗佐对野鸡的兴趣似乎并不太大,他重复起先前的那个问题。
“你们想知道托斯卡纳人是不是每餐必饮?嗯,让我们听听,秋,就是这位女士,”他说,指着坐在他对面的我,“是怎么看的。你也是位外国人。”
因为他身边围满了早已听入迷了的听众,“公爵”这样把说话的权利让给我可不多见,我也就欣然接过了这个话题: “我想说的是,如果要讨论一个托斯卡纳人的饮酒观,先得了解他的一日三餐。”
这些荷兰人看来还挺喜欢我的开场白,他们为此又是一阵叫好,酒杯也一阵乒乒乓乓。我继续说下去,“托斯卡纳人从早到晚一整天的饮食大概是这样的。一起床,男人就会来上一杯‘美酒加咖啡’,意思就是左手抓着一瓶格拉巴酒往一个小杯子里倒,杯子里早放好了绝对不超过两汤匙的和糖浆差不多浓稠的浓咖啡;右手呢,画个十字,只有以这样的手势倒入咖啡之中的格拉巴酒才是最佳剂量。到做清晨祷告时还会再来一杯这样的清晨酒。早餐很简单,就是热牛奶加面包或者加了柠檬果酱的皇冠面包。接着,大约九点的时候,这时人们已经在田间劳作了三个小时了,一杯红葡萄酒最能提神,也是夹了蒙泰台拉香肚的小圆酥脆卷的最佳搭配。接着再来上一杯浓咖啡,这样到中午之前就不吃什么了。中午的时候,先是一杯清淡的餐前酒——金巴利加苏打水,阿贝扰⒈加上一点白葡萄酒,或是普罗赛柯⒉。喝完开胃酒,坐在餐桌边,一升装的本地红酒已经放好在手边。托斯卡纳人一天的主餐时间比较长,菜的样式也很丰盛,但是绝对不是在数量上沉甸甸的。一盘烤切片面包,或者是萨拉米肠,或者是冰过的柠檬片,也可能是一小篮无花果,味道或许是茴香味的,或许是洋葱味的,也可能是茄子味的。接下来是浓汤或者一盘子加了鼠尾草的豌豆,有时候两样都有。如果是星期四,在橄榄炖兔子或洋蓟炖小牛肉之前,还会先来份烤乳猪。烤土豆,菠菜或甜菜叶用大蒜辣椒爆炒也是常见的菜。接着,一小杯格拉巴,从字面上讲,是一小杯。但是托斯卡纳人对于这样的小事是从不拘泥的,他们总是往水杯里倒啊倒,一直倒满,满到快要溢出来。这是消化酒,午睡之前有益于消化的。⒈阿贝扰( Aperao)由蒸馏酒泡奎宁龙胆草过滤而成,酒度较低,常直接做开胃酒。⒉普罗赛柯( Prosecco)是一种意大利起泡葡萄酒,是简单便宜的开胃酒的最佳选择。
“下午三点半或四点左右,来一杯浓咖啡之后去田间或是谷仓,修修补补,直到七点。很快梳洗一把,开着卡车又回到酒吧享用黄昏酒。先是一两杯简单的白葡萄酒,一浅碟上好的新鲜橄榄,一个佛卡夏⒈撒上亮晶晶的海盐颗粒,刷上一层油,咬起来嘎吱嘎吱响。这只是晚餐之前的序曲。一旦坐到桌边,红酒是必须的,但是不太多,因为毕竟和午餐的丰盛相比,晚餐是稍简单些的。现在,桌上只有刚刚从猪腿上切下来的熏火腿片。那些曼陀铃形状的火腿就吊挂在食品储藏室里你的头顶上,方便切取。大概十厘米厚的干香肠,面包也是有的。接着是斯俾尔脱小麦或是扁豆或是鹰嘴豆加上从一种叫尔塔利亚蒂的面团上切下来的厚片煮的汤。他们把这种汤叫作清汤。接着是一份牛排放在房间那头的火炉的栅格上滋滋作响,或是鸡脯肉加上红黄辣椒和一把鼠尾草叶,正在厨房的炉子上炖得香着呢。野菜沙拉拌上佩科里诺奶酪丁,还有一个梨子,已经削好了皮,透明多汁的果肉也切成了丁,每一块都用小刀戳着送入口中。一两块硬的小甜饼干,就着一点儿圣桑托甜酒也下了肚。终于到了一天最后一杯浓咖啡,还是要加上一点格拉巴才算是心满意足。喏,这是最寻常的托斯卡纳人的一日三餐。”⒈佛卡夏( Focaccia)是一款意大利香草橄榄油面包,也叫意大利香饼,与披萨有些类似。
在我的讲述中,没有任何的修饰,最后大家礼貌地鼓掌时,还有好几个声音在用荷兰语重复着说“难以置信”。我想“公爵”很高兴听到我用意大利语向那些荷兰人历数这些印象,我本来也可以说英语,他们都听得懂,而且我也更轻松。当然“公爵”会把我的意大利语介绍理解为我对他的敬意,其实他可能没想到我已经爱上了说意大利语。现在,这些荷兰人都安静下来,慢慢地享受着他们的杯中物,安静地彼此交谈,比较着荷兰和托斯卡纳的美食文化。普帕从厨房里出来用围裙擦着手,自己在两个荷兰人中间挤了点位置出来坐下,让詹贾科莫再开几瓶酒。她指着餐桌那头乱七八糟东倒西歪的酒瓶子大笑。她说她就是喜欢开酒时拔开软木塞“扑通”的声音,在她听来仿佛有种通往自由的意味。她的母亲有一次对她说开酒就好比生孩子,大家都很喜欢这个比喻,除了一个肚子已经非常壮观的孕妇,厚厚的金发辫子缠绕在她的头上。她默默避开,只是一笑。
天赐的观光农舍>>>
费尔南多朝我和巴罗佐的脚点点头,示意我们离开,我们说了晚安,来到车边。青灰色的薄纱笼罩着月亮,有狗在叫,那些干透了的折边的叶子,在十一月的夜晚,轻轻打转。 “公爵”突然开口说话了,好像只不过是接着一分钟之前某句没说完的话那样: “你们应该做的事情,也正是你们已经开始了的事情。你就应该做菜,就像普帕那样,而不是带着一群陌生人在这里到处游荡,告诉他们这些那些他们根本都不会记住的事,带他们去到这里那里参观,这些在他们的记忆里注定只是昙花一现,只是在去了科苏梅尔岛或是迪斯尼乐园的摩天轮后的另一个匆匆走过的旅游景点而已。任何一个有着完整的灵魂,对于冒险有着最小的热情的人,都会自己找到游历托斯卡纳的方式和路径。写作,做菜,那才是你该倾心去做的。”
“我们一直都想有个属于自己的小小的地方,我们一直都在想。”费尔南多说。
“我可以帮你们去和露西家谈谈,重建一个室外建筑,再加修一个厨房,弄一个能放些桌子的地方。改建许可应该是没有任何问题的,因为你们的家现在已经是有许可执照的观光农舍,应该花不了什么钱的。”
“我们家是官方的观光农舍?!”费尔南多都糊涂了。
“这是当地政府给那些贵族们的特别优待。露西·西格诺拉申请资金重建维修你们住的这个房子,签署文件说这个房子会被用于吸引游客,并将提供一定的文化活动。这样她就可以得到国家贷款,只需偿还很少的一部分。每次她都要求你们在租赁合同上签不同的人的名字,你就从来都没觉得奇怪吗?这样万一有人来查看这个房子的租赁记录她就可以遮掩过去了。从法律意义上来说,你们住着的是一家国家旅馆。但是经营一家旅馆或是在花园里建音乐厅都太麻烦了,所以她只是收了你的房租,现金并且是私下的。用一幢早已经废弃了的房子,用政府的钱胡乱修修,算是勉强能住。这种做法在我们这里也算是普遍的了。”
这时,我才想起来,巴罗佐第一次到我们家来时,他就提到过露西占国家的便宜,把钱装进了自己的腰包。
“你希望一个这样的人做我们的房东和赞助人吗?”费尔南多问他。
“她的贵族的高尚道德不会妨碍你们平民的道德观。只要你觉得合适,你们照样可以经营你们的事业,只要你按照她希望的方式按月把钱塞进信封,封好,一个字也不写就行了。我只是希望你们能把精力投入到真正重要的事上去,能够给你们带来满足的事,哪怕它很小,很平凡,但一定不会失败。我希望你们就待在这里,让这里更加兴旺。这难道不是你们乐于看见的吗?我请你们再考虑考虑。”一片树叶被风卷起,扑打在窗玻璃上。
还用考虑?我都能看到,感觉到,甚至闻到我想要的是什么样子。一个小餐馆,在一个小镇,某一个小小的房间。墙是最简朴的那种,刷上冬日里的柿子那样温暖的橙红色。整个餐馆的照明是一个巨大的黑色枝形铁艺吊灯,四十支蜡烛和一个火堆。壁炉前只放着一个长长的餐桌。十二,不,十五把椅子,应该就够了。我来准备晚餐,每天的晚餐,都是用最好的,刚刚收获回来的食材做的。是的,晚餐要有汤和面包,用红酒慢炖出来的野味或羊腿,带着浓烈的尖锐的野草的芳香,还有我在做菜时的快乐喜悦,我实在是喜欢它们全都融合在一起。还要奉上一份牧羊人的奶酪,接着一份切得漂漂亮亮的馅饼,里面可能藏着浆果,也可能藏着爽口多汁的梨肉,果汁透过黄色的麦片饼的焦壳,慢慢渗漏出来,还是温热的。考虑考虑?是的,我一定会的。但现在是我和费尔南多一起来创造,小酒馆的梦想是我的,而这个旅行者的方案是我们共同的愿望。
我们请巴罗佐让我们留在中心酒吧,我们待会儿步行上山。我们向他道了晚安,也请他不要再为我们该做的事,或是不该受的欺骗而烦恼不满。我们会以自己的方式,在自己的时间决定。他眼神抑郁,冲我们挥了挥手,开车走了。我和费尔南多都感觉到了“公爵”的悲哀。我们知道,他今天说的关于我们的打算的话,虽然也是发自内心,但只是一时感触,会很快烟消云散。只有他的愤怒,像墙缝里的野草一样,才是根深蒂固的。
既然巴罗佐不和我们一起去旅行,我们决定不用等到周末了。第二天一早,我们在黎明时起床,对于这次旅行都感到十分期待。把毛衣、书籍和一些必需品打包好,我们锁好家门就出发了,驱车行驶在全托斯卡纳最令人惊叹的美不胜收的道路上。我们的第一站是巴尼奥维尼奥尼⒈的温泉村,接着还要去皮恩扎、蒙塔尔奇诺、圣奎里科多尔恰和蒙特普齐亚诺。就在皮恩扎的外面,我们在一条蜿蜒曲折的路上,一直开到了一个上坡,两边有树,整齐茂密,两两相对。雌性的丝柏木随着年月,成长得非常丰满,中部浑圓而且苍翠;雄性的则干枯瘦弱,屹立在山坡上。车窗外,远古时代的一片荒野之地,经历了千百万双手的耕种,驯化,而成就的这富饶大地就是托斯卡纳。田野如丝绸和天鹅绒般美丽,绿色的、粉红色的、黄褐色的,色彩斑斓的山丘是她最优雅的起伏,坡底的绿荫处温柔迷人,不时会邂逅大丛大丛美得叫人透不过气来的野玫瑰。在高而陡峭的丘陵峭壁,牧草青青,即使在冬天也依然坚守着一份绿色。远处银光闪亮,那是橄榄树的树叶在风中起舞。夏天,它们的身姿像罂粟花那样轻盈,成熟的小麦那样妩媚,紧跟着风儿吹拂过来的节奏,呼应着空中鸟儿飞行的扑打。现在树上结满了青涩的果实,叶子也都放慢了舞姿,唱起了十一月的秋的歌谣。我们在每一个村子里闲闲地走着,吃人家家里最简单的食物,喝人家家里最寻常的酒,却无一例外是令人惊讶的好酒,然后安然入睡。⒈古村落巴尼奥维尼奥尼( Bagno Vignoni)位于托斯卡纳的心脏,是一个受欢迎的旅游胜地和著名的温泉。
每天晚上大约七点的时候我们都给酒吧打电话,那个时候大家通常都在那里喝餐前酒呢。我们只不过是在五十公里外的路上,他们却一个接一个排着队来对我们报告今天的新闻,就像我们是从远在天边的巴塔哥尼亚打回来的电话。那些新闻不外乎今天做了什么菜,谁谁得了感冒,早上有多冷之类的。他们还总问我们跑那么远能有什么特别好吃的呢,告诫我们好好照顾自己。总是由薇拉给我们读传真,用她自认为非常清晰正式的语调朗读着那些英语单词,一遇到标点就停下来,有时候也会为了显得好听而停一停。我都能听出她在读的时候肩膀有多挺直,下巴一定昂得高高的。我们一个字也听不懂,但还是听她读完。她在用她的方式为在野外的两只羔羊传达信息,只要是在她的家门之外,任何地方都是荒野。
一天晚上,是“公爵”过来接我们的电话,他一句问候也没说,听筒那头是出奇的安静: “赶紧回家。橄榄成熟了,开始采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