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圣诞前夜松露“香”
没有糖果蜜饯,没有姜饼,没有馅饼,没有烤肉,没有庆祝的酒杯。除了这些树和松露,没有任何的礼物,也没有烦恼不悦和疲倦,正是一个不错的我想要的圣诞节。
十二月来临>>>
手术已经两个星期了,很快她就会在佩鲁贾和佛罗伦萨的一个诊所开始术后康复治疗了。医生说她的病情已经得到了控制,完全有理由期待完全康复。同时,她在奇塔德拉皮耶韦的朋友坚持要她和他们住在一起,以便更好地照顾她,带她去做治疗,随时和医生保持沟通。这些人就是她的家人。他们也理解她想隐居的心意。她是托斯卡纳人,对于托斯卡纳人来说,人生的要义之一就是有权利去独自面对自己的生活,以及自己的死亡。
那是第二天的早晨,巴罗佐的脸就像破碎了的花岗岩,又一片一片艰难地拼凑在一起。他坐在我家的桌边,说着佛洛瑞拉。他只是陈述事实,提供所有的技术信息,把知道的全都告诉我,这样我就没什么可问的了,除了有些我知道他根本不会回答的问题。我静静地待着,听他背书一样说给我听。
“不告诉你,是她的选择。不单单是不告诉你们两个人,对镇上其他人也都是这样。她不想令你担心。但是,我想更多的是她从没想给你添加任何负担。”现在,他的目光闪烁,注视着我, “你知道,和你一样,我们很多人都不敢轻易相信有人真的爱你。等她准备好了,她会让你们知道她的情况。而我们呢,只要以她需要的方式去爱她就好了,尽管可能和你想去爱的方式不完全一样。”
“公爵”把所有的话说完,自己结束了这个话题。费尔南多问了几个大家都会关心的问题,巴罗佐的回答都很简略,两三个词而已。好像我们已经超过提问时间了。很清楚,这些已经超出了他已经说过的内容,他的回答已经是额外的特许。
你知道,和你一样,我们很多人都不敢轻易相信有人真的爱你。我的心里反复念着他刚才的话。这些话,和之前的另外一些联系在了一起。我能使你感觉到被爱。但是你不能使我感觉到被爱。谁也不能。如果你还要努力尝试,我只好逃走。我就是一个逃避者。在我认识费尔南多之前,这就是我的心态,我对自己的认识,深深地藏在秘密的灰烬之中。或许,我也生来是一托斯卡纳人。或许,就是因为这个,巴罗佐才能如此了解我,正如我也在渐渐开始了解他一样。
“那你是这样做的吗?”我问“公爵”, “你是在以她想要的方式爱她,还是以你自己的方式呢?”他的眼中有银色的光芒游走,就像是在漆黑的水中无数游弋的小鱼,他知道我还没有说完。 “为什么你不能娶她?”
“我会谈到这个的,等我能够谈的时候,我会告诉你们。” “公爵”勉强保持着微笑,开门离去了。
冬天已经来临,马厩的墙也挡不住。寒冷和潮湿,缠绕着,蔓延着,深深侵入了这里每一块老石头的灵魂。房子里甚至比户外要冷上十多度,我们用火、袜套来和寒冬抗战,用热酒来安慰自己。但是也并不能总是如此,也从不会维持很久。每天清晨,我们在破晓的薄暮和清冷中醒来,寒冷使得我们必须像登山者那样不停活动才不至于被冻麻木。光着身子从被子里跳进从西伯利亚来的寒风里,地板上已是铺满了一层灰白的霜。教堂的钟声听起来也是那么的冷,曲调哀伤,好像是蒙着面纱的收割者已经攻占了塔楼。穿戴严实后,我们就开始了新的一天。费尔南多生火,我揉面团。我觉得我们刚刚空出来的床是整个房子里最暖和的地方了,所以再回到楼上去把面碗放在床单和被子之间,用枕头围起来,这样才有足够的温度让面团发起来。这时,火已经把楼下的地方弄得暖和多了,于是我们可以把在床上勉强发起来的面团拍打成又肥又胖又圓的面包,放在火炉边好再次发酵。我们计算三十分钟的自由时间上山去酒吧吃早餐,在火熄灭之前回来,面包发好,炉子变热。我承认这里冬天的生活确实有些尴尬。然而,我们穿好靴子和外套就开始跑去找我们的咖啡去了。
酒吧里还是老样子,上帝在这里表现出来的好的力量一如既往,从来不管外面的天气如何,日历翻到了哪一页,时钟指到了几点。有些形式的同情和勇气似乎都是自己提供的,并且分量合适,所以我们可以根据需要轻饮小酌,也可以狼吞虎咽。
下山回去拨火,烤面包,开电脑。无论冷或不冷,这些天总是有事情要做——一本书要交稿;还有更紧急的,那些不定期的为旅行杂志提供的咨询工作也到了截止点。我戴着巴罗佐的手套、护腿和王子的长围巾,舒舒服服地坐在火前。鼻子里闻着面包的香味,肚子里装满了暖暖的牛奶咖啡。巴罗佐给了我们一个加热器,又大又笨,哼哧哼哧地发出于热、令人窒息的呼吸,直到它对电力的贪婪毁掉了房子里所有的灯和电烤炉,直到自己最后也“摧枯拉朽”地死去。然而,因为木柴堆变小的速度实在是惊人,而且——至少按照费尔南多计算的方式来看——木头的花费大于电,我们还是一致决定用这个倒霉的加热器。只不过我要找到一种好的方法来用它。通过反复的试错法,我知道了,如果不用电烤炉,那么电脑和加热器可以同时开着,但是这个可怜电路却竟无力再承担一盏电灯,不过,谁需要灯呢?不管怎么说,这只是生活中一个小小的不便而已,我可不要为此就怒气冲天。想想我多年之前,在纽约的一间用蒸汽加热的小房间里,还要绞尽脑汁地编些诸如“阿道夫的嫩肉粉”、 “韦尔奇的葡萄汁”之类的美食文字。现在这个工作环境我已经很知足了。
我们讨论过租一间办公室来写作,但这注定是一个短命的想法。我也可以利用巴罗佐的地方或者去酒吧工作,但是和我能得到的温暖相比,我将失去的是私密。而且,春天离我们还有三个月那么遥远呢。因此,我,一个自愿的、兼职的女隐士,在托斯卡纳的寒风中,把手指头放在大腿间取暖。现在我要写的是文艺复兴早期的建筑风格,异教徒的节日,狩猎野猪的盛大场景,真正的托斯卡纳无盐面包的配方,费拉拉城⒈的领主,维罗纳⒉的葡萄酒,还有沃尔泰拉⒊的雪花石膏。我的耳边响着加热器粗重的喘息声,不过没关系,因为还有帕格尼尼⒋和皮亚佐拉⒌陪伴我左右,炉火熊熊,烛光掩映,窗外的冬阳,偶尔羞涩地探出头来,洒下几缕淡淡而温馨的阳光。⒈费拉拉( Ferrara),文艺复兴时期的城市,繁荣的集贸小镇。城镇的南端是保存完好的中世纪小镇,北面是长且宽的大街 两旁是文艺复兴时期的宫殿和精心管理的花园。1995至1999年,费拉拉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为世界遗产。⒉维罗纳( Verona)是位于意大利北部的一座历史悠久的城市。该城市有古代罗马的圆形露天剧场和许多造型精美的教堂。2000年,维罗纳入选为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世界遗产。⒊沃尔泰拉( Volterra),整个小城建在山上,这里山岳连绵,山脊陡峭,景观独特,并可远眺大海。沃尔泰拉蕴藏丰富的雪花石膏,并以雪花石膏的工艺闻名。⒋尼可罗·帕格尼尼( Niccol6 Paganini,1782-l840),出生于意大利的热那亚。意大利小提琴家、作曲家。他是历史上最著名的小提琴大师之一,对小提琴演奏技术进行了很多创新。⒌阿斯托尔,潘塔莱昂,皮亚佐拉(Astor Pantale6n Piazzolla,1921-1992),是阿根廷作益家以及班多纽年风琴(Bandoneon)独奏家。创立了“新探戈音乐” (Tango Nuevo)乐派,成为阿根廷文化的代表人物之一,以及南美音乐史上的重要人物。
唇枪舌剑“战”集市>>>
因为圣卡夏诺没有集市,所以周五的早上我们就出发去位于拉齐奥大区那边的阿夸彭登泰,周六就去斯波莱托赶集。前者热闹纯朴,后者风景如画,两个集市上都挤满了琳琅满目的货架桌子,当地的农户从他们富饶肥沃的土地里新挖出来的,新收获的,吃不完的东西拿出一些来卖。我们去那里当然是为了买些日常食物和用品,可是有时候,我在集市里走走停停,与其说是为了买东西,更多的是为了与这些农人们打交道时感受到的友爱。还在威尼斯的时候,我就养成了这样一种从容生活的习惯,现在回想起来,记忆还那么深刻。
住在威尼斯时,我从市场上的,附近酒吧里的朋友们那里学到,了解到的多是日常生活、语言、当地的文化和历史。但是,在托斯卡纳,所有的课程都只与食物有关。正如巴罗佐在第一天就告诉我,对于一个乡野村夫,食物就是人生的根本。
这可不同于那些美国人在周末度假时或者某次晚宴来到某家餐馆,听见了刚才从烹饪书里看见的某道菜名时感到的激动。午餐和晚餐,在这里,就是一天两次的弥撒。毕竟,在这里的乡下,人们种植、采摘、寻觅、狩猎,为食物而忙碌。他们常常将这些食物从最原始的形态转化成了最好的最终极的形式。比如说,院子里养的猪。他们给它接生,喂养它,把它养成漂亮的,整日呼嚕呼噜的小东西,然后屠杀,把猪腿腌制浸泡在红酒里,高高地挂在谷仓的屋檐下,在托斯卡纳的风中摇摇晃晃。即便是现在很多人不再渴望,也觉得已经没有必要严格地遵照这“把猪端上桌”的每一步,但他们在日常交易买卖中,还是一如既往和他们的祖辈们一样讲究食品加工的过程,哪怕只是买一斤火腿。
“你这切下来的是腿的哪个部位的肉?是手切的还是机器切的?是甜味的还是咸味的?就是在附近腌的吗?有多近?如果是弗留利的那就太甜了,我要我们本地产的。腌了多久?肉是湿是干?肉质光滑吗?我得先尝下。我要尝尝那一块。”
他用力大嚼着,阴郁着脸摇了摇头说:“没办法确定?!那个给我来一点。”
这样的对话只是代表了“餐前菜”中极小的一部分。还有奶酪要去细细选择,蔬菜香草要去翻检,水果得闻一闻,捏一捏,还有面包呢。
“我要一条,不要烤得太过了的。不,不要那种毫无形状的。那个可太糟糕了。把这条的焦壳敲敲让我听听声音。哈,果然太脆了。那条勉强还行吧。”
“哪个?”
“那个,篮子里最底下的。”
所有这些为了选好一样食物的大喜欢呼,所有这样的拉锯和对话到了明天早上又要逐一重复一遍。即使有的早上不买,到了那天的下午也会再来一次。而且通常,在买卖双方之间,有种刻意假装出来的傲慢。卖家总是要拍着胸脯声如洪钟地吹嘘自己的货品,买的人也个个是行家,嘴巴上绝对不会服输,有时候让人觉得很是好玩。有一次,我看见一个屠夫,手里高举着一大团羔羊肠,奶和淡色的血还在一滴滴往下滴落呢。他说:“瞧这有多漂亮!”
那位可能的主顾是这样回答的: “如果这些真的就是你今天最漂亮的了,尽管实在很不怎么样,那我也只好买了。”
轮到屠夫反唇相讥了,“你居然说这个不怎么样?我想是你自己不怎么样吧。”屠夫说着,啪地一下把那堆羊肠又扔回到一个陶瓷碗里,“完全不懂什么才是好货,你居然能活到这把年纪,还真是个奇迹呢。”
“那我来告诉你我到底懂不懂,我就拿了你这二等的羊肠,用大蒜和欧芹炒香,加上半升我亲手酿的白葡萄酒,再加一勺子番茄浓汁,把它们一起慢慢熬,熬上三个小时,我家附近的人全都会闻到香味站到我家门口,一个劲儿地夸奖呢。美味极了。我七点半的时候给你带一碗过来,你等着我。”
那位屠夫强忍着笑,不然可就暴露了他阴谋得逞心里有多欢喜呢。这才是他想从他的主顾那里得到的呢。
这天,有一个四岁多的小男孩在他的小推车里抽抽搭搭个没完,他的祖母推着他在市场上转。他想要再吃一块橄榄香草饼,饼用棕色的纸袋子装着,就在小推车的篮子里。
“你不是才吃了一块?夹着戈尔贡佐拉干酪吃的。”
“是吃了一块,可是那块也太小了,现在,我要加着洋葱一起吃,好不好嘛,奶奶。”
她从袋子里掏出了一片大约十英寸的正方形的扁饼说:“吃吧,宝贝儿。”
我忍不住想象,如果这位奶奶用全麦饼干或是那种塑料袋装的麦片来安慰这结实的拉丁血统的饥饿的小心肝儿,会是什么样?我不禁要笑出声来。现在,这位奶奶把推车停在一堆堆成小山的还带着半尺长的根的菊苣前,开始翻找。
那个男孩呢,一只手拿着香草饼,空着的那只手拍打着奶奶,说:“我要赶快告诉你,我再也不想吃炖菊苣了,奶奶,天天吃实在是吃腻了,今天炸着吃好吗?”
夜朦胧,乐悠扬>>>
十二月的第二个周末了,每个小小的村子都在庆祝他们自己最新榨出的橄榄油。村里的广场上点起了篝火,巨大的木头火烤架竖立起来,准备要烤面包、烤香肠,还有整头的猪被叉在烤叉上,临时的炉子上热着红葡萄酒,手风琴的演奏者,曼陀铃的二重奏,还有穿着中世纪服装的杂耍艺人和小丑。穿着缎子衬衣的塔罗牌解读者为你预言未来,穿着丝质长袍的主教为橄榄油以及橄榄油所滋养的人们而祈祷。异教徒的仪式和基督教徒的神圣仪式,紧密地结合在一起,交融在长长的、跳跃着的火带来的温暖里。乡村节日是人们一年辛苦的慰藉。甜蜜的狂欢喧闹打断了农人生活应该有的宁静与恒常。我们将要和圣卡夏诺的其他所有人一起去参加市政广场上的“新油节”。我今天穿着斜纹马裤,马靴,白色蕾丝衬衫——领子又紧又高直戳我的下巴,和一件酒红色的软皮夹克。我把头发抓起来塞在棕色贝雷帽里。在这个托斯卡纳人的周六狂欢夜,我们从“公爵”的卡车上跳下来时已是夜色漆黑,空气中散发着烧木头和新雪的味道。这个小村子原本可能只有七十五个人居住,现在似乎有五百倍那么多的人流,我们在黑暗中朝市政停车场走去,节日的气氛越来越浓。走到亮处,我看见的第一样东西就是那口铜锅,一个大气锅,用临时的材料迅速搭建起来的。锅坐在一堆大火上,仿佛是在燃烧着的金字塔上,等着女巫来念动咒语。锅子里煮着豆子,红色的芸豆,皮毛被烧过的猪肉,鼠尾草和迷迭香枝,整瓣的大蒜,所有这些都在这锅番茄和红酒的浓汤里咕噜咕嚕冒泡泡。还有两个窄一点的烤架竖着,每个大约十二英尺长,烧得炽热,底下堆满了橄榄枝和葡萄藤燃烧后的红色白色的灰烬。这里的人最多,都等着开始烤面包,等待着他们最喜爱的意式烤面包普切塔。一个人走上前来,拿着一个巨大的篮子,里面的面包都已经切成了一英寸厚的面包片了。他的手指灵巧如飞,沿着第一个烤架铺满了就开始下一个。热火掠过面包片不到一分钟,这人又必须飞快跑回到第一个烤架,用钳子来翻动烤架。钳子在他的手中拍打着,就像是外科大夫手里的仪器工具。事实上有两套钳子要依次使用,节奏一点儿也不能乱。他像是在表演木琴。转身,转身,然后又以一种令人激动的流畅的滑步舞到烤架的另一边去。等到两面都烤得差不多了,他把面包片放进餐馆里用的那么大的纸盘里。另外一位“舞者”加入了进来,他手举着一个两升的带龙头栓的瓶子,瓶子离面包足足有一米高,从瓶子里滴几滴绿色的橄榄油在热面包片上。第三位“舞者”紧随其后,在油上再撒上海盐,珍珠般的碎屑像冰一样融化在非常热的面包片的表面。第一盘刚刚处理好,就有人把它传递到人群中去,接着第二盘。直到所有的面包片都被分发, “木琴大师”又将重新开始他的舞蹈。
那边。有一个用煤渣砖砌成的舞台。由四位绅士组成的一个美食评审团坐在一张铺着白色桌布的桌子前,面前摆着六个干净的玻璃瓶,里面是来自不同财团合作社生产的橄榄油,分别都贴上了数字标签。每位评委的面前都放着一排玻璃高脚杯,颇有几分勃艮第人拍卖的盛况。品尝开始了。这四位裁判都是退休了的老农人,因为这里的农人几乎是不退休的,所以我想他们的平均年龄应该是接近九十岁了。他们都戴着帽子来抵御寒冷,大多数都是典型的带耳罩的兔毛绲边的羊毛帽子,只有一位不怕夜晚的寒冷,戴了顶软呢帽。第一号油被倒入他们的酒杯。这四位老先生,把他们干瘪的嘴巴,老硬的鹰钩鼻,深深探进杯子里去闻油的香味。在停车场的昏暗的灯光下,他们审视着,在黄色的本子上写下他们的印象,接着抿了抿,有时候会喝一小口,然后写下一番感受。他们把油涂在一片烤面包上尝了尝,又写下些什么。这时,可不能喝酒。我知道,这样才能快些结束。确定这六瓶油都被分发了,闻过、尝过、喝过、评价过了之后,就会宣布获胜者。人群中响起巨大的欢呼声,人们一边跺脚一边吹着口哨。广场财团选送的橄榄油是众口一词毫无疑义的胜利者。巴罗佐说是因为那是唯一的参赛者。他说其实所有的瓶子里装着的都是同样的油。他说那些老先生们根本就不知道两瓶油之间的差别,如果有一瓶来自普利亚大区或者是希腊,他们绝对就晕了。可是“公爵”依然起身向裁判们和磨坊主人表示祝贺,他对于他的邻居们的喜爱就和他常常用来掩饰这份喜爱的冷言冷语一样清楚明白。
此刻人们的注意力又被吸引回到舞台上,市长正要宣布今晚彩票的中奖者,彩票销售的所得将用于支付圣阿加塔大教堂内壁的粉刷费用。八位大汉,用牛一样结实的肩膀将奖品抬到舞台上,四个完整的蒙泰台拉香肠——每个都重达二十公斤——引得尖叫的人群更是疯狂。一等奖是整整两个,二等奖是一个,三等奖是半个,四等奖就是剩下的另一半。
曼陀铃美妙的乐声里似乎缭绕着芬芳的酒香,我们朝着那香味而去。红酒从陶瓷的酒罐里汩汩而出倾入一个个塑料杯中,双手捧着,小心翼翼地喝上一口,我们觉得暖和极了。我们在公共桌子边各自找位子坐了下来。我的这边,紧挨着肉店的年轻人,他今晚没有带他的切肉刀,也没有穿上他的时M皮带,另外一边是个罗马人,他说他每年的这个时候都要和另外三十五个罗马人一起坐车来这儿。桌上的人都斥责他这里的生活已经繁华得多了,他却还是愿意做个时髦的城市人。不是夸张,也没有讽刺,就是真诚地想要说服这个罗马人相信他们自己所相信的。
一片片面包被烤好,一罐罐酒从木桶里放出,被传到桌子上来,炖好的豆子被用长勺舀出来盛在白色的塑料碗中,好闻的热辣的香味使我们更饿了。 “豆子万岁!”人们兴奋地喊叫着,仿佛是挖到了金矿那样。 “豆子万岁!”豆子在那口古老的大气锅里扑通扑通,炖煮到如丝绸般滑爽,它们的风味在每个人的口中爆裂,接着是如此的柔滑细腻,简直就像一个没有想到的吻,轻轻地印上你的脖颈。一片面包,再来一汤匙的豆子,好,再来点酒,每一样食物都在赞美着彼此。豆子、面包、橄榄油和葡萄酒。那么还有什么是贫穷呢?我再次问自己。
圣诞前夜松露“香”>>>
圣诞前夜,凌晨三点的时候,“公爵”在底下摁喇叭。准备开车载我们去诺尔恰捡“黑珍宝”——松露。在翁布里亚东南部非常接近阿布鲁佐地区的地方,这种神秘的块茎,就生长在不那么深的橡树、榛子树和桦树的根下。一位当地的热心人名叫维吉奥——‘公爵”的老友——将带我们到林子中去。我们在约定好的时间和地点见到了他。他穿着传统的采松露的人的黑色羊毛斗篷,一顶短檐的皮帽斜斜扣在头上,他和穿着迷彩外套的“公爵”完全不一样。我们把巴罗佐的卡车停在田野里,爬上了维吉奥的小卡车的后车厢,坐在一圈圈的绳子和空的红酒瓶中间。而他和“公爵”在驾驶室里拿着一瓶格拉巴,已经你一口我一口地喝开了。当我们开始步行的时候,维吉奥告诉我们他在这里挖松露已经有六十多年了,即便是天气像今天这么冷,只要地面还没有冰冻,他就能感觉到松露的气息。他说他的狗,玛瑞阿罗萨,几乎就是多余的。“我养过好几代最好的寻松露的猎犬,我比它们活的时间都长。我仔细观察它们的每一个举动,从它们那里学习。在玛瑞阿罗萨之前的最后那条狗,死的时候有十八岁了。当它的感觉越来越模糊的时候,我的感觉却越来越灵敏,似乎它把它的嗅觉全都移交给了我。所以当它死后,我想我一个人就足够了。直到有一天,玛瑞阿罗萨开始跟着我。这是一只小小的聪明的猎犬,具有所有的优良的松露犬应该具备的一切品质,比一个妻子还要忠诚。”维吉奥说了很久,似乎对于这么长时间的独白感到疲倦了。
在这圣诞破晓时分,天色微蓝,我们行走在圣人和蛇曾经生活过的神秘山岭,四野无人,只有我们的靴子,我们的呼吸,和一些小鸟的聒噪搅扰了雪的低语。玛瑞阿罗萨跑到一棵橡树底下停了下来,低头嗅着树根。它吠叫着,咆哮着,欣喜若狂,欢蹦乱跳,耳朵在风里向后折着。玛瑞阿罗萨已经发现了一块松露。维吉奥示意它安静下来,它呜呜地喘着气。他跪在树下,细心地从一些小树根底下的某个地方开始,先刮去表面的泥土,接着用另一种类似的工具铲。但是,每次只铲去大约一汤匙的泥土,脱去手套,用他长长的手指细细地摸索着。找到松露后,他轻轻摇掉松露上的黑色的厚厚的尘土,小心地放进背在胸前的帆布袋子里。他会把那个地方再摸索一次,然后重新拿土盖好,并拍了拍似乎是表示感谢,再继续往前走。他把玛瑞阿罗萨引过来叫它低下长鼻子闻了闻刚才找到松露的地方,又把它拉近到怀里抱了抱,从口袋里掏了块饼干出来,那是给它的小小奖励。就这样,玛瑞阿罗萨和维吉奥神奇地成功表演了四次、五次还是六次,每次都差不多一模一样,直到他宣布该吃早餐了,并且欢迎我们和他一起共进早餐。他把布袋递给巴罗佐,自己吸了一口气开始查看所获。我们围在旁边,兴奋地大叫,快乐地叹息。看着这么丰盛的赠品,我们开始想象接下来的好几个星期这些松露会给我们带来什么样的美味佳肴。
我们坐在一家小客栈的桌边。这里挤满了猎人,大多数人都脱得只剩下他们的羊毛内衣了,在这个四处烟雾缭绕,蒸汽腾腾的房子里,仿佛在自己家里一样。他们刚刚从“战场”上归来,大口痛饮着红酒,面前是大块的牛排,大碗的浓汤和大堆的面条。这是早上八点刚过,我们正和他们一样,从早上三点一直在路上,在山林中。所以开怀大吃,尽情畅饮也是理所当然的。
最先端上桌的就是松露煎蛋——一种平的,薄得像纸一样的煎蛋饼,颜色差不多是橘色的,因为用玉米喂养的母鸡生下的蛋蛋黄的颜色是橘色——肥厚的黑色的带有麝香味道的松露遍布其上。实际上,似乎这些鸡蛋,这些富含黄油的金色的鸡蛋完全只是为了将这些松露送到餐桌才出现的。我伸手去拿第一杯酒,“公爵”却叫住了我,要我稍等。他把这个大圆蛋饼切成了四份,先递给维吉奥,然后再是我们,最后一片才放进自己的盘中,动作敏捷又灵巧。他说:“先吃这个,闭上眼睛吃。”
我在椅子里稍微向下滑了一点儿,鸡蛋,松露,淡奶油引起的那种感受,使我觉得简直快要醉了。费尔南多听话地坐着,眼睛还紧紧地闭着,直到“公爵”打破了这宁静,举杯说:“圣诞快乐,孩子们!”
我们如痴如醉的反应,叫维吉奥倍感得意。他告诉我们说:“这才是真正正确的食用松露的方式呢。用小火将鸡蛋软化在上好的、白色的黄油里。到鸡蛋正要凝固的时候,撒入松露,有多少就放多少,不管你是买来的也好,偷来的也好。盖上锅盖几秒钟来加热松露,释放它的魔力。连锅端上桌。但是,还不仅仅是这些呢。每样都要恰恰好才行。没有酒,肚子正饿到不行,好朋友陪伴,或者孤单一人。就像做爱,如果有一件事不对劲,整个就无趣得很了,简直就像土豆加鸡蛋一样乏味。”
看来维吉奥不是天性沉默,他只是惜字如金呢。
等我们回到家时,天已经快黑了。整个村子仿佛沉浸在一片柔和的雾霭中睡着了。我站在花园尽头,看着它,看那些人家的窗户,一个个渐渐变成了金色。费尔南多和巴罗佐正在商量待会儿的安排,但是我却无心去听。我匆匆对“公爵”道别,就上楼去了,非常想洗个温暖的澡。
浴室里竟然有一棵树,一棵六英尺的常青灌木,用麻布袋子装着靠在那里。门廊前面,台阶那里,一共还有五棵在房子里,所以整个家里都散发着森林的味道,我欢喜得都说不出话来。费尔南多笑呵呵地跟在我的后面来看我发现礼物。
我用力地深深地吻他,又吻他。我们洗了澡,休息了一下,然后穿好衣服准备下楼来再开些红酒。但是“公爵”已经来了,生好了火,还带来了他说的节日红酒,已经放好在酒桶里了。一棵高大的、强壮的银枞,因为屋顶太低,弯着树梢,坐在一个黑色的金属支架上,就放在厨房门口。
“我不知道放在哪里,所以就先搁在那儿了。我知道你一定会对我尖叫兑我杀了一棵树。但是这是好多年以来,第一个我能感觉到是圣诞节的圣诞节。所以,其实我是为自己砍下的这棵树,只是把它带来这里,因为你们家比我家大。”他笑嘻嘻地说。
我告诉他这太美了,我也仿佛才突然意识到这是圣诞节呢。费尔南多一定也是如此,因为这树,光有这稞树,就已经够完美的了。
我们坐在这完全属于我们自己的丛林里,三个人静静的,在酸葡萄酒,和巨大的黑色的枞树和它的小树杈们的护佑之下,只有火光在身边闪耀。它们的清香笼罩着我们这个小小的王国,使我们心醉不已。我们就这样坐着,凝视着,幻想着,不用多的语言。我在想,没有糖果蜜饯,没有姜饼,没有馅饼,没有烤肉,没有庆祝的酒杯。除了这些树和松露,没有任何的礼物,也没有烦恼不悦和疲倦,正是一个不错的我想要的圣诞节。
我费了好大的劲儿才钻到大树的后面,想要到厨房里去找点好吃的给男人们。可是巴罗佐说: “反正我们八点要到普帕那里去的,现在已经七点了,我们不如去酒吧如何?哦,对了,佛洛瑞拉要我代为转告她的祝福,还有,她现在情况不错。”
“圣诞快乐!”他用他引以为傲的带着贝都因人⒈口音的英语说。⒈贝都因人( Bedouin)是以氏族部落为基本单位在沙漠旷野过游牧生活的阿拉伯人。
我想我正逐渐开始喜欢他这样,他的柔情或伤感永远只会吐露一半,还有一半,他会让你自己慢慢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