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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甜蜜小罪行

发布时间:2023-03-08 10:26: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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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甜蜜小罪行 

在这里,托斯卡纳的南部山林,狂欢节只是从威尼斯那里借来了唯一甜蜜的罪行,那就是油炸果肉馅饼。小小的面团似的点心,在每一家糕点房的橱窗里堆成诱人的金字塔。

甜蜜小罪行>>>

狂欢嘉年华,最初的意思就是“可以吃肉”⒈。一直以来,用四十天严格有节制的斋戒来洗涤自己罪行的四旬斋⒉之前,肉食享乐是被教廷所认可的。嘉年华成为了一个风靡世界的名词是因为那些无拘无束纵情狂欢的活动,除了饮食,还包括那些肉欲的行为——可能是公开的也可能是隐秘的。为那些有违道德约束的轻浮行为,找到了一个理由和借口。有一次威尼斯的嘉年华持续了整整半年甚至更久——真是一场漫长无耻的玛祖卡⒊舞呢。然而,在这里,托斯卡纳的南部山林,狂欢节只是从威尼斯那里借来了唯一甜蜜的小罪行,那就是油炸果肉馅饼。⒈嘉年华( Came vale),字面的意思就是“可以吃肉”。⒉四旬斋( Lent),也叫大斋节。封斋期一般是从圣灰星期三(大斋节的第一天)到复活节的四十天,基督徒视之为禁食和为复活节作准备而忏悔的季节。它是为了纪念耶稣在这四十天中的荒野禁食,信徒们就把每年复活节前的四十天时间作为自己斋戒及忏悔的日子。⒊玛祖卡( Mazurek),原为波兰一种民间舞蹈,是一种男女集体舞。

小小的面团似的点心,在每一家糕点房的橱窗里堆成诱人的金字塔,在每一个酒吧里朝人们招手。里面塞满了馅料,或是里科塔奶酪或是果酱或是加了朗姆酒的奶油,也可能什么都没有只是引来一声叹息,蘸上温热的蜂蜜或是糖浆,一口或是两口,入口即溶,化为了回忆。它们出现于一月底或者二月初,要看那一年复活节的具体日期。在油腻星期二⒋,油炸果肉馅饼最后出现,不到下一次的嘉年华,你再也见不到它的踪影。我想,正是因为它特定的季节性,就好像本地的草莓或者嫩笋,平添了几分馋人之处。⒋油腻星期二(Fat Tuesday)、即圣灰星期三的前一天,因为从圣灰星期三开始到复活节之前的四十天为大斋节,基督徒有在这个期间斋戒的传统,不能吃肉,但是可以吃鱼肉。所以在大斋节前一天的星期二,人们要狂吃,吃掉所有油腻的食物。

和在威尼斯不同的是,我们在托斯卡纳忙于“试吃”从村子里的糕点房带回的,每样四个的样品。我们用心地给它们从焦脆度、美味度和口感打分。这些样品真是太小了,根本不够我们进行认真的研究,于是我们又扩大了范围。无论是酒吧还是糕饼店,无论在丘西、切托纳、皮耶韦、萨尔泰阿诺,还是基安奇安诺泰尔梅,只要看见招牌上写着“今日油炸果肉馅饼有售”就紧急停车。偶尔我们也带一些回家做下午茶点心和巴罗佐一起分享,或是带去给佛洛瑞拉。他们两人通常都是对着那么怪少的一口摇摇头。他们一定是好好计划了一番,有天下午四点他们两人一起来了,巴罗佐的胳膊上挂着佛洛瑞拉常用来买菜的袋子,里面沉甸甸的。

“嗨,美人儿,”佛洛瑞拉说,“我们自己来做一些油炸果肉馅饼怎么样?就用我的方子。”

费尔南多拥抱着她,我帮她脱去外套,  “公爵”已经开始拨弄火堆了,他说:  “如果你有好的肉桂,我来负责热酒。”

我们得在餐厅的桌子上做馅饼,因为厨房根本不可能同时站下我和佛洛瑞拉两个人。我们不断受到巴罗佐的打击,他对我们的每一个步骤都指手画脚一番,说他的母亲可不是这样做的。

费尔南多叫我们都安静,提醒我们他才是这里唯一真正的威尼斯人,而油炸果肉馅饼绝对是属于他的故乡的美食。他声称威尼斯人绝对不会容许葡萄干出现在馅饼里头。佛洛瑞告诉他,她知道得很清楚,根本就是他自己不喜欢葡萄干,而且他不能就这么否决了这可怜的小果粒在整个威尼斯的地位。  “而且,”她说,  “这些是在黑朗姆酒里泡了半年的白葡萄干,只要你尝一尝,准会求着我给你整整一罐子的。”

面粉和土豆粉,鸡蛋,白糖,加黄油,多汁的橘子和柠檬,肥软的香草豆子,都是巴罗佐用他口袋里的小刀的刀尖切刮下来的。我们把这些美丽的东西全糅合在一起,做成圓圆的可爱模样,放进油锅中炸熟,趁热滚上糖粉,堆在盘中,和橱窗里摆着的一样漂亮极了。接着,我们吃着这些甜蜜的馅饼,喝着“公爵”热好了的酒,在这个下午,这个马厩里,庆祝着我们自己的朴素的狂欢节。

巴罗佐和佛洛瑞轮流给我们讲关于斋戒的故事,他们说谨守斋戒不仅仅是心灵的忏悔和赎罪,其实对于我们的肉体,也有着特别的意味。  “那些戒律可以洗涤我们的内脏,特别是肝脏,为春天的进补,以及随后的辛苦劳作做好准备。饮食也是有节奏的,和其他所有的食物都一样。我们的身体如果日复一日永远吃着同样的食物,不可能健康。饮食也要应乎季节。每年都要有一个月的斋戒,每天午餐之后,晚餐之后要有至少一个小时的休息。有些人在四十天的四旬斋期间连糖,肉,酒,甚至面包都不吃。我们吃豆子,扁豆,有时候吃点鸡蛋,蔬菜,不管有什么都吃。当然,也有时候,斋戒就是我们的生活方式。因此,四旬斋只是它的另一个名字。”“公爵”总结道。

吃了这么多油炸馅饼之后,我们谁也不想再吃什么晚餐了,我们就这样坐着,谈着,听着,直到佛洛瑞拉说她得走了。她已经走到了门外,巴罗佐也已经走出了露台,她转过身来对我说:  “你知道吗?秋,我真的很抱歉,去年秋天,让你一个人处理所有的梅子。你不知道有多少次我希望那时我和你一起做了果酱。但是那个时候我很懒,我想就是因为这个。但是,现在,我有精神了,再也不想偷懒了。晚安,亲爱的。”

斋戒曰里的不速之客>>>

圣灰星期三,四旬斋的第一天,我想米沙在我们的心灵进入黑暗的第一天来到,还真是一件古雅的事情。费尔南多和我去佛罗伦萨接他,尽管我们对于他的到来都很高兴,也很激动,但他毋庸置疑是个奇怪的矛盾体,好斗的教练,可爱的犹太叔叔,精神导师,最后一个他还真是的,职业心理医师。他是我多年的朋友,曾两次去威尼斯拜访我们,与费尔南多惺惺相惜,彼此却又随时剑拔弩张保持警惕。

我们把米沙塞进了汽车后座,他的小皮旅行包就放在他旁边,这是他一贯的要求。我深深吸了一口气,他的气息令我安心。永远都是一样的临时借宿的味道,那是粗花呢底下的旧汗衫的味道,烟斗里卡文迪西烟丝的味道,在锅子里煮得过久的白菜的味道。作为一位年轻医生,刚刚从俄罗斯的大学毕业,他就移民去了意大利,在去洛杉矶之前,一直在罗马生活了多年,他常常到托斯卡纳的山地来散步,写作和思考。我们回家的路上,他很自在地说着他完美的意大利语,说他有多么想念意大利,和想念他的家乡俄罗斯一样多。他不会有意问些有陷阱的问题,也不会问那些他已经知道了答案的问题。我知道他不会问这些,但我知道他会连珠炮似的发射出尖锐的问题,此刻的他就像一条安静的大蛇,吐着信子,但是我已经做好了应对的准备。

我在厨房的时候,他和费尔南多一起绕着房子转了一圈,最后在一间客房安顿了下来。等我们都坐在了餐桌边,我看见他把头发梳理得漆黑光亮,还上了润发油,系上了一条很不错的带着佩斯利花纹的围巾——我想,是他的“战衣”吧。我不由得抓住了一条桌腿,准备好迎接第一个打击。果然,这一击是以“这房子确实不错,而且稍稍改动下还能更好。真可惜不是你们的”“开火”的。

费尔南多跳上来“迎战”:“我们已经开始四处物色,想找一幢房子买下。但是,事实上我们并不觉得这事有多么紧迫。我们还不需要做决定呢。或者说,还有很多事都是这样。而且,我们已经越来越喜欢这个房子,至于它是否属于我们似乎也没有什么关系。”

“那么,生活在社会边缘,你觉得很好吗?”他的眼神像一把利剑投过来,又被我扔了回去。

“我想所谓‘社会边缘’是一种主观的心态,如果我们的生活在你看来是这样的,那就是吧。”我告诉他,起身准备给他再倒点酒。

“那么,你倒是怎么定义‘社会边缘’的呢?”他说着,一刻不停,径直开始了他自己的定义,  “你们没有工作,没有投资。似乎已经完全抛弃了你过去的职业生涯,到这里的橄榄树林里来,自以为这里是世外桃源。在人生的这个阶段,这样做是非常危险的,你们这是不负责任。”

“我们没有孩子要抚养,没有债务。住在这里,做我们想要做的事,感觉非常好。”我告诉他说。

费尔南多已经能训练有素地把握和米沙谈话的节奏了,他接上了我的最后一个字:  “有多少病人会告诉你他们想要改变自己的生活?有多少人只能将他们的这些梦想锁在一个盒子里,只能在每次和你谈话时,一周一次?拿出来通通风?我真的认为我能够‘抛弃我的职业生涯,很了不起,正如你所说。仍然会有很多时候让我感觉无能为力,让我希望事情能更简单,生活能更轻松。但是,坐在银行办公室里,我觉得更可怕。”

“但是,那时候你至少还有安全感。现在,{洲门什么都没有。谨慎的人是建立安全感,而不是在最需要的时候撕毁它。”他说的时候,他把双手放在桌上,掌心朝下,长而洁白的手指摊开着。眼睛里流露出来的同情关心简直叫人难堪。

“你还真的相信什么安全感吗?米沙。那不过是一种传说,一种说法。真奇怪你居然还不明白,那是一种危险的错觉。我们都清楚,安全感既无法购买也无法建立,也无法通过好的或坏的行为来获得,这还需要证据吗?”我问他,学着他的样子,也把手摊开放在桌子上,“别把事情搞复杂了,米沙,就像把果汁熬成糖浆,我追寻的是感觉而不是事情。唯有神秘才能永存。我宁愿去感受生活,而不是愚蠢地以为我能拥有安全感。唯一安全的方法就是明白世界上是没有所谓安全的。”

米沙沉默了,非常安静。接着,我提醒他:“但是,到了另一个世界,主啊,我们又能带去什么?没有了看的能力,所知又是如此缓慢,什么都不会发生,一切都不再。”

“哦,你在引用里尔克⒈。”⒈菜纳·玛利亚·里尔克( Rainer Maria Rilke)是一位重要的德语诗人。

“不,我是在引用你引用过的里尔克,二十多年前我第一次认识你的时候你就是这样的。”

“但是你的引用脱离了上下文。你的脑袋进水了吗?你永远都是这样。这次似乎费尔南多也和你一样迷上了同样的空中楼阁。”他安静地说着,“对于浪漫主义者来说,所有的事情都是浪漫的。对于追求浪漫的人来说,只会发生浪漫的事情。我想你大概从一开始就是某个天真世界来的奇特物种,我想你是生错了时代,现在的世界完全不合你的脾性。但是这没问题,你就这样走着、跳着、徘徊在十八世纪里。或许,现在是十九世纪了?”

“你这是引用的谁?”我问。

“不记得了,大概是我自己的,”他说,  “但是我希望你不要完全指望依靠费尔南多。我希望你能明白,我们所有人,每一个人,都是孤单的。”他说着,直视着我丈夫的眼睛。

“我现在不是孤单一人,米沙,而且我想大多数人觉得孤单是自己的选择,而非天性或命运如此。爱意味着谦卑。一个人若是想要舍弃他的孤单,就必须得去照顾另一个人,比照顾自己还要多。”我站起身来,去拿没被碰过的汤盘。但是我先用手捧住了米沙的脸,  “请不要这么担心。我很好,我们都很好。你比谁都知道啊,我们大多数人都被同样的渴望和恐惧而驱动。只是这些渴望和恐惧来临的时机和程度使得我们做出了不同的反应。现在,从感情上来说,我们和你有了一点点疏远。”

米沙轮番看着我们。他仍然坐在那里,抓起我的双手,亲吻着,又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很庄重地去吻了吻费尔南多的肩膀,这是俄国人的方式。

“要我炸点肉排吗?或者你们今晚只想来点葡萄酒?”我问。他们回答说我们已经做过了欢迎致辞,他们都已经快要饿死了。我用小火化了些淡黄油,加了一滴橄榄油,这样再加热时才不会焦。我将猪肉入锅,摊成薄片,铺上干橙皮末,茴香籽,和燕麦面包的碎末。两面煎黄。把已经热好了的放入盘中,盘子里我已经配好了酱料。费尔南多和米沙在外面的露台上抽烟,正享受着他们难得的和平时刻。我在想,我是不是对我的这位老朋友太过苛刻了?对于他来说,苛责其实就是爱的表现。

可是,他太了解我了,他知道我总是会被梯子绊倒,我希望我能以芭蕾舞般的舞姿从容优雅地生活——在这里轻盈地转个圈,在那里再转一个。有时候,看似漫不经心,尽管事实并非如此。我总是尽可能婉转地处理问题。我不会为了什么事情过于急躁,但也不会过于迟钝。我也从来不会刻意打扮成一个成功人士的样子。我知道他不会因为看见幸福的笑容而喜悦。他的痛苦与生俱来,甚至比他还要年长。因此,即便只是对于幸福的假设,在他看来都过于庸俗。只有石头才是幸福的,他总是这样说。所以,对他来说,用不满、质疑来打发时光似乎更合适。有的人不愿意放下自己的包袱,或者至少有的人还在等待自己的幸福。有的人害怕快乐,害怕自己配不上得到幸福,或者害怕自己永远也无法感觉到幸福,即使幸福真的来到他的身边。更多时候我认为人们害怕幸福无法长久。这是对于巴罗佐的警告“不要相信安逸”的另外一种解读。

我注意到费尔南多和米沙已经不在露台上了。因为在花园里我也没找到他们,我想他们一定是往镇上去了。我放慢了做晚饭的速度,给自己倒了杯红酒,坐在火边,准备休息片刻。但是我刚一坐定,他们就马上出现了,抱着满怀的木柴,面颊被冻得通红。

“我们刚才在谷仓,问题解决了。”费尔南多说。

“你的丈夫在这里太有谋略了,秋,我发现我和他倒是真合适。他能背的《君主论》里的章节比我还多,我们都同意生活中唯一真正的强盗是那些相信自己毫无瑕疵没有任何污点的人。完美无缺的人其实感觉很不好,很孤单,仿佛在受惩罚。我们也同意这一点。”

所有这些在半个小时内达成的一致使我微笑了,我回去做我的调味酱料,但是他们紧紧跟着我,在那个原本是马槽的厨房里,除了大笑着说“太好了”,什么也做不了。我们决定就在火边把盘子放在各自膝盖上吃。我催他们去收拾摆放,我加热从肉排里渗出来的黄油似的肉汁,加上足够多的菲诺雪利酒,两点红酒醋。等到这些开始冒泡泡,我把一个特别漂亮的血橙的汁直接挤榨到盘子里,撒上胡椒末,和一点黄油使之更有光泽,就准备好了。我在盘子上铺好调味酱,再把肉排放在上面,米沙把盘子端出去,将它们放在壁炉的架子上,费尔南多拿来盛着芹菜根和马斯卡邦尼奶酪的小碗,我们开始晚餐。

哲学讨论的盛宴继续进行,现在是有关善与恶的话题。我懒洋洋地听着,因为米沙的见解我已经受教过好多次了。“我们都必须注意保持我们坏的能力。坏也是一种本事,一种防御,一门艺术,一项运动,也是要学习的,就好比学射击,学骑马。我们平时把这个本事收起来,到需要的时候用。”

“但是那怎么练习呢?我是说,怎样保持这个技巧不生疏呢?”费尔南多问。和“公爵”一样,米沙从来不回答不合适的问题。

“一个人如果总是想成为好人,那注定会被其他不那么好的人毁掉。我觉得费尔南多你就是这样的,是不是?总是会有人滥用你的好心,以为那是软弱,是不是?你是我见过的最无害的人了。”

“我把你这话当作恭维,”费尔南多说,  “但是我认为我现在来学坏已经太晚了。”

我吻了他们两个,让他们继续慢慢喝着,就提着暖炉上楼去睡觉了。

“这个夜晚真是美得出乎意料,秋。”我正爬着楼梯的时候,米沙说道。确实这是个美丽的夜晚,我一边把暖炉塞进床单底下一边这样想着。

不到半天,他就成了小镇的明星人物,整个圣卡夏诺都在唧唧喳喳地议论着米沙。大家都被他的刻薄好斗所吸引,又对他的意大利语惊叹不已。一个喝酒吸烟打牌的陌生人,一个能用此地的方言讲笑话的陌生人,最最了不起的是,这个人居然是个加利福尼亚来的心理医生。米沙在他们的眼中简直英俊非凡。我就看见不止一位寡妇的头巾在他面前滑落下来,用手抚弄着蓬松的头发。回家的路上我责备他,问他是否有意来这里,和我们一起“生活在橄榄林中”,但是他只是歪着头,脸上连一丝笑容都没有。

他原来计划在我们这儿待五天,结果拖到了八天还是九天,我想他一定是很享受小镇上的人给他的明星待遇,还有我们对他的纵容宠爱。可他却一直阴沉着脸,除了挑起费尔南多和他再次进行哲学讨论的时候。

起初,米沙和巴罗佐像是找到了知音,他们两人都喜欢在酒吧里喝清晨酒,都喜欢在夜晚坐在我家的火边,但是这两个人注定了不可能相处得好相处得长。米沙说巴罗佐是个斯巴达人,太过压抑。巴罗佐则中断了来我们家的拜访,只要我们带着米沙一走进酒吧,他就会礼貌地告辞。我们也就知道了他的态度和想法。费尔南多说他们就像两头雄鹿,彼此嫉妒,在争夺各自的领地。但是即便如此,当米沙准备要走了,他在丘西租了一部雷诺,这样他在去罗马乘飞机回去之前就可以好好旅行一番了。所有的东西都打包好放在了车里,我想我能在他的脸上读出有些高兴的表情,而“公爵”的脸上没有。

生活在别处>>>

我不知道是与米沙角力的后果,还是对于佛洛瑞拉未尽的感情,或者因为别的什么真实的,或者可以感觉到的,不幸的事情,“公爵”的脸上阴云密布。就在米沙走了的那天下午,我们坐在佛洛瑞家客厅里的兰色长绒毛沙发上,我清楚地看见了那些痛苦阴郁,他的空洞的眼神。我们正等着带佛洛瑞拉去皮耶韦买东西。

“我想带你们去一个地方。”他说。

“什么地方?”

“就是一个地方,一个房子。那儿曾经是一个乡下农舍。”他答道。

“就在附近吗?”

“不太远。你还记不记得在台伯河有一个拐弯的地方,离去托迪的路口只有几公里远的地方,我们在那里捡过建火炉用的石头。就在那附近,路的另一边,往林子里走大约五百米。”他说。

“你想带我们去看吗?我们是要去拜访那个房子的主人吗?”

“不,我们不去拜访谁。没有任何问题。放心吧。我只是想明天带着佛洛瑞拉,你们和我一起去,看看你们能否说服她。”他说,朝隔壁的房间点点头,房间里佛洛瑞正嘀咕着找不着手套。

“看看明天或者星期六你们有没有时间。我们可以在卢西亚诺家吃午餐,然后停下来去看下那里,几分钟而已。我知道我这样好像是故作神秘,之所以这样做正是因为我有事情要告诉你们,但是必须等你们看过那里之后。你们愿意为我做这件事吗?”

“当然愿意了,我愿意去。”我告诉他。

但是佛洛瑞拉不想参加这次小小的旅行,她说她就像讨厌那四个月以来每个星期都开车去佩鲁贾医院的回忆那样讨厌那条弯曲迂回的路。既然那些可怕的事情都已经过去,她就不想再见到那条路了。她说她就在家给我们准备简单的晚餐,在我们回来之前把东西都准备好。“明天会是一个好天气,特别适合炖一只母鸡了。”她说完走下楼,朝屠夫家走去。

对于她的拒绝“公爵”很大度,说也许我们三个自己去更好些,并自称是“探路者”。

四点刚过,我们下了卡车走进淡蓝色的光线中。跟在“公爵”的身后,我们走上一条满是尘土的路,踩着羊群走过留下的蹄印。二月的风,像是女妖叹息,又像是一千只狼的嗥叫被一声孤单的鸟鸣划破。小路并不陡峭,可迎着风一路走来,我还是气喘吁吁的。巴罗佐在一座废墟前停了下来,是个又高又窄的塔楼,有好多烟囱,烟囱的帽子从平顶上竖起来,形成了一个个垛口。墙边的野草已经长得很高,一直蔓延着伸进了长长的没有玻璃的窗子,过去的时光仿佛凝固封存在了石头里。我们走近了些,走进去,四处看着,上楼,又从另外一段楼梯下来。这是个很大的房子,我数了数,有七个生火的地方,大概十个房间,还有两个小谷仓,一个酿酒屋,一台烂了的印刷机,再加上一溜黑色的、绿色的,套着稻草壳的酒坛子。

“没有多少土地,除了山上几公顷废弃了的葡萄园。但是足够种蔬菜和好好养些花草了。”巴洛佐说着,好像要把这儿卖给我们。  “那边的那个谷仓里,”他指着远处的那个说,  “有一个夏天用的厨房和一个木头炉子,我可能会重新改造改造,我已经仔细研究过了。”现在我确信他是想要我们买下这个房子。  “但这是谁的房子?”费尔南多问他。

“从最后那次大战之后,就不再是谁的房子了。现在有可能是我的,也是佛洛瑞的,如果她愿意。也是你们的,如果你们愿意。现在我买下来的可能性还很小,但是我已经在谈了。它的主人是一个罗马人,这是他的某个叔叔或者叔祖父去年留给他的遗产。他甚至从来都没来过这里看看这个地方,亲戚们陆续都过世了,他就继承了他们的遗产,房产越来越多,他要拿出一些来出售,这个就是其中之一。”他说。

“你为什么想要离圣卡夏诺这么远呢?”我问他。

“不是我想离那儿这么远,而是我想住在这里,至少有时候。我耗不起时间来进行旷日持久的初步协商谈判。”他说。

“旷日持久的?”我和费尔南多同时问道。

“怎么啦,难道你们觉得我就不会死吗?在我们还能拥有它的时候拥有它,等到我们走了,无所不能的羊群会拥有它。我并不打算把它当作谁的‘第一居住地’,律师是这样说的。这里就是我们中的某个人,或者大家,一个人或者一起,可以来的一个地方。即使我们什么时候都在这里,也不会没有私人空间。就像费尔南多的树,这个房子是一个象征,不管发生什么,它永远在这里。”他说着,点了两根烟,递了一根给费尔南多。

“可是你为什么会想进行这么个工程?”我问。

“你这样问可真奇怪。要知道,我从来没把这当作是个工程。我会给屋顶重新铺瓦,整修地板,重新安排水管。有这么多生火的地方,我从来没考虑过取暖系统。从我父亲去世以来,已经有四十多年了,我一直就想找这么一处房子。我想该是时候了。在一个简陋的房子里,却有着无比的安宁。上帝知道这个房子可够简陋的了。”说完,他站在那里抽着烟,等着我们说点什么。我们两人完全不知所措,除了尴尬地笑和表示不相信,不知道说什么好。

“你只要答应我一件事就可以了,秋。我们要定量限制你的那些布艺织物,我得要求你遵守其他人设置的限定。我不想把这里布置成什么巴洛克风格的画室,不要有流苏,不要有荷叶边,一丁点也不要有。”

我们还是什么也没有说。他继续滔滔不绝。

“我想把这里布置成一个家,第二个家,当你们愿意的时候。是另一个家,当你们需要的时候。这里是我们几个能共度时光的地方。可以常来,也可以只是偶尔,随你们高兴。我的想法是完全自私的,我在圣卡夏诺的那个住处,与其说是个家,倒不如说是个山洞,而且,也将永远都是。佛洛瑞拉的公寓很好,可是正好在村子的中心,特别是在她病了之后,我知道她总是觉得太多人关心,出去散步都会有一群热心人当随从。最后,我实在不能接受你们唯一称之为家的那个地方是露西的。我们之间积怨太深,没有任何事任何人能消解得了。我也完全理解你们现在就是想四处漂泊,明年的此时你们也许会在厄尔巴岛,也许会在西西里岛,也可能是在法国南部的某个地方了,但是不管你们在哪里,佛洛瑞拉,我,还有这个房子都会在这里等着你们。现在无须你们决定什么,除了到时候,拿上一串钥匙,把这里当作是家就可以了。你们如果要帮忙干活我没有意见,但是所有的费用,包括日后维修所需要的费用,都归我。”他说。

他捡起树枝堆成一堆,  “来试试这个小生火处,不然冷得待不了,我已经在卡车里装了些木头和几瓶酒。”他和费尔南多去取木头和酒,我在房子里转悠。他们回来了,费尔南多开始生火,“公爵”打开酒瓶,倒在纸杯子里,再一一递给我们。他和我坐在一个用毯子盖着的沙发上,我非常小心地拍了拍,生怕掀起来会看见毯子底下生活着的什么东西。

“你为什么不和佛洛瑞拉结婚呢?”我问他,低着头整理着毯子。费尔南多从火边站起身来转过来对着我,用他的蓝莓般的眼睛深深地看着我的眼睛。但是我还是继续问道:“你和她曾经相爱过,不是吗?而且,你现在仍然爱着她。到底出什么事了?为什么你不能娶她?”

“我告诉过你,这个故事太长,”他说,  “这是一个很多年前的故事,比佛洛瑞和我的故事还要早上很多年。这个镇上的人都知道,即使没有人是从我这里知道的,只除了你们两个。但是我想要讲给你们听,在你开始问我之前很久我就打算讲给你们听了,现在我就来告诉你们。”

火苗跳跃着,舔着壁炉边那面古老的,被熏得漆黑的墙,昏黄的火光笼罩着我们。“公爵”从沙发上站起身来,把他的位置让给了费尔南多,自己去坐在一堆好像曾经是枕头的破布上,无力地坐在幽暗之处,他开始讲起来。

“关于我的母亲,你们已经知道了很多,但是我不记得我是否告诉过你们她的名字,她叫妮娜。我的父亲叫帕齐,帕特里克。抱歉,因为我从来没有过像这样把这些特别的事情回忆并大声说出来,所以,我还不知道从何说起。但是我想故事的这个部分是从妮娜向帕齐说起那个士兵开始的。是的,当她告诉他那个士兵,故事就开始了。她觉得非告诉他不可,而且似乎也没有别的办法。帕齐开枪杀了她,在她睡着的时候开枪杀了她。帕齐在离房子几米远的地方挖了个墓穴,就是你们现在住的这个房子,埋葬了她,并巧妙地掩盖了这桩事情。那是早春的时候,他派我去叔祖父家一天一夜,名义上说是让我去帮他种番茄、胡椒和豆子。等我回家时,他告诉我说妮娜走了,说她把自己的一些东西拿走了,乘着火车去罗马找工作去了。他说等她有时间考虑的时候,会给我们消息的。当然,我们从来没有听说过她的消息。那时候,我十六岁。三年后,他临死之前,他才告诉我真相。

“他说:‘你知道吗?儿子,人会死于羞愧,她一直为此而羞愧。我是那么了解她。她原本是我哥哥的女朋友。他爱她,至少有一段时间爱过她,直到他遇见了另外一个他认为自己更喜欢的女孩。但是他也不准备放弃妮娜。当妮娜告诉他自己怀孕了的时候,他最后做出了决定,妮娜被抛弃了。我一直都关心着她,或者说我早就预言了这个结局,我准备好了去救她。我一直都默默喜欢她,从她十岁那年,从我第一次看见她坐在教堂里开始。我记得她戴着一顶白色的贝雷帽。帽子拉下来盖住了她的前额,所以我一眼看见的就是她那双眼睛。那双黑得不见底的眼睛。就和你的一样。但是那时候我已经是个十四岁的大男孩了,不会去想像她那么小的小女孩。等我们都长大了一点儿,她已经和我的哥哥相爱了。现在你可以自己把故事补充完整了。你明白吗,其实她的问题早在把这个男人,这个德国人带上床之前就开始了。当她无法得到我的哥哥时,她选择了我,我是第二个选择。我无时无刻不清楚地感受到这点。她是个好妻子,勤劳,贤惠,甚至还总是那么温柔,但是她那颗受伤过的破碎的心里总是要留着那个旧梦。她总是不停地忙着收拾起那些碎片,永远忙着把它们拼成别的什么不同的形象,却又不知道该拿它们如何是好。因此当她告诉我我不在的时候发生的事时,我感受到的不是震惊。如果一个男人和他的妻子曾经疯狂爱过彼此,或者曾经对彼此非常满意,他会震惊。可是她,一直都在背叛我。难道精神上的背叛就没有身体上的背叛真切吗?因此,对于我来说,这种身体上的背叛并不完全是意料之外的。但是,我却无法承受。我已经受够了,我总是在说服自己接受她不爱我的事实,我受够了,每一次呼吸都在爱她,却只能靠她施舍的一点好而活下去。我不想再忍受了,即使你是我的儿子,即使你是别人的儿子。我心甘情愿地接受了我哥哥舍弃了的,但是那并不表明我能再接受一个男人给我带来的耻辱。’”

巴罗佐讲上面这些话的时候的声音和他平时完全不同,听起来苍老,虚弱,可能就是他的父亲给他讲述时的声音。现在他又恢复了自己的嗓音。“帕齐所做的就是,在那个年代为了自己名誉而犯下的罪。当一个男人受了冤屈,戴了绿帽子,他要捍卫自己的尊严,这是社会和道德能接受的。我想,这是决斗的自然产物。国家也默许了这样的行为,连母亲教会也会摇着头转身离开。直到五十年代,整个意大利都是如此的。甚至到很久之后,在南部的某些地区,这种沉默的法典依然存在。整个村子里的人肯定都知道这件事;他们知道妮娜的所作,他们也知道帕齐的所为。当然,没有人会因为这件事而错待我。从来没有人这样做。这只是一件业已发生的事情,一件本地历史上的事实。

“你还记得在守夜的那天我说过的吗?我的父亲总是说地狱里没有人做菜,没有人等候。那是自从我父亲去世以来我第一次在人前提到他。的确,我选了一句相当奇怪的话,但那是一种脱口而出,不假思索的。这就是为什么那天晚上那个时候大家都沉默了。这就是为什么,或者说至少最大部分的原因,为什么我一直一个人。你看,我多么害怕像帕齐爱我母亲那样全心去爱上一个女人,但是我更害怕爱一个人却没有这么深切。就像通往狮子洞的两扇门。你可能会说那为何我不拒绝。我以为我对于她曾经有过的感情已经是过去的了,我从来没把这种感情称之为爱。但是事实上这份感情根本没有过去,过去的只是光阴。

“佛洛瑞和她的‘第二个选择’一起生活了二十年。我则在巨大漫长的痛苦之中度过了我几乎一生。我所能做的,就是放弃我自己生活的权利。我任由妮娜和帕齐的人生继续蔓延覆盖了我的生命,用他们的痛苦倾注我的生命。似乎这是我的解脱而不是我的毁灭。我曾经坚守着那痛苦如同是我的信仰一般,紧紧地把它贴在我的胸前,以至于那里再没有任何空间可以容纳任何其他的人和事了。在重压之下,我想对于我们很多人来说,我们并不知道我们想要什么,不知道我们想和谁一起共同拥有。什么都看起来不真实,直到你失去它,直到它已经被牢牢锁住,再也无法碰触,直到死亡。无论是人还是梦。然后光明来临,我们开始哀叹。

“佛洛瑞拉是我曾经爱过的所有,是我唯一想要爱的人,如果我知道该如何去爱,她就是我要去爱的人,如果我能够重新找回,她就是我宁愿爱过的人。虽然我知道她已经时日不多,我却依然觉得我可以失去任何人也不会失去她。她就是全部。尽管在她生病之前,我们在一起也从来没有超越我们在公众场合的亲密,她一直都在我近旁。我们一辈子都生活在不过两百米的距离之外。我已经说服了自己接受这样的距离,把这当作是某种亲密。我一次次告诉自己离她这么近已经足够了。但是当她从皮耶韦回来,我所想要做的就是开始和她一起真正相爱生活。最后我会向爱投降,把我自己献给爱,用我的全部身心,相信爱,相信她和我自己。我应该是那个照顾她的人,这才是自然的,正确的。这对于她来说也应该是自然的,虽然我们从来没有讨论过这些,从来没有商量过。我甚至不知道等她恢复了气力之后是否还会让我离她这么亲近,但是我想这个房子可能会帮助我们。我不是告诉过你们吗?我的动机就是这么自私的。”

和他平时一样,“公爵”讲得快了,我跟不上。还有很多我一时无法明白。我问他:“为什么你从来没对你父亲说过关于那个士兵的事呢?”

“那些事情发生的时候,我才十一岁,秋,而且我的母亲在家里和生活中对待那个人都非常自然,所以我也是如此。她从来没有告诉过我要保守秘密不告诉我父亲,但是她一定知道我一个字也不会透露,她相信我一定明白这会伤害到他也会伤害到她。她知道不用告诉我我也会保护她和我的父亲。他和我们在一起的那几个星期,我遵从她的意思,接受他,也喜欢他。我听见了我母亲的笑声,我喜欢她这样笑,似乎又像个小女孩了。他的名字叫皮特。

“现在我可以把知道的情况联系起来了,他应该是一个当时驻扎在法国拉福尔斯的部队里的一个逃兵。我想他一定是在某天离开了驻地,穿过树林一直向下走来,越过山间的小路,他可能只是正好那天走到了我家门口。因为我们住在镇外,这个房子——你们的房子——看起来相对更安全,可以进去讨口水喝或者借住一宿。可能她正好出来到花园里晒衣服,于是他看见了她。她那么美丽,乌黑浓密的头发盘在头顶,眼睛像一头小鹿。他一定是觉得她美得令人无法抗拒。故事的这个部分并没有什么特别的。

“其实故事的余下部分,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没有阴谋没有狡诈。战争牺牲品而已。妮娜才二十八岁,我记得那个皮特更年轻些,应该是不到二十岁。所以我们三个其实都还是孩子,真的。恐惧,饥饿,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也不知道何时会发生。”

“你恨你的父亲吗?”费尔南多问他。

“不,这是一个可怕的想法。但是我们每个人都必须为自己的判断负责。其他任何人也无法了解真正的你。即使当这个国家移交了,这件事仍然是件私人事件。除此之外,我认为我的母亲在那三十三年里过完了她的一生。有时候我想当我父亲从战场上回来的时候,她就已经过完了她的一生,随后的那些岁月对于她来说已经是死亡。因此,我阖上了我父亲的双眼,点燃一根蜡烛,用橄榄油为他净身,希望他能得到和平安宁。我将妮娜重新安葬,但没有把她和父亲埋葬在一起,我觉得那样做对他们谁都不公平。”

我们现在沉默了,一直就这样待着,直到火都烧成了灰烬。我们走了出来,外面的黑暗如此浓厚而寒冷,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当我们回到村子里离开“公爵”的时候,他问我们:“难道你们不觉得奇怪吗?托斯卡纳这么多农舍,你们怎么偏偏就来到这里,挑中了我曾经住过的这个?我知道,我曾经生活在这里这件事你们一无所知,正如我对你们对一无所知一样。但是如果你们肯仔细看看就会明白,生活中没有什么是完全偶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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