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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理散论

发布时间:2023-03-10 18:3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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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理散论

每一种动物,尤其每一个人,如果要在这一世界生存和发展,那就必须获得某一合适比例的意欲和认识力。大自然越是精确地为他(它)作出了这方面的安排,那他也就越能安全、适意地度过自己的一生。而大概接近正确的程度也足以保护他免遭毁灭。当然,上述合适和正确的比例有其一定的幅度。下面就是在这一方面获得认可的标准。因为认识力的天然使命就是为意欲照明道路,并为其指引步伐,所以,意欲的内在冲动越厉害和激烈,那这一意欲所配备的认识力就必须越完善和敏锐。只有这样,强烈的渴望和欲求、炽热的激情、剧烈的情感等才不至于把人们引入迷途,或者驱使人们作出欠缺考虑、铸成大错的行为,或者走向毁灭。如果意欲相当强烈而认识力又相当微弱,诸如此类的情形就会不可避免地发生。相比之下,一个麻木不仁的人,也就是说,一个意欲衰弱、呆滞的人,则只需具备微弱、有限的认识力就可以生存下去。一个温和、节制[92]有度的人只需要普通、一般的智力就足够了。一般来说,意欲和认识力之间的不成比例、亦即偏离上述的正常比例都会造成人们的不幸福,哪怕这种不成比例是由于认识力超出比例所致。也就是说,认识力获得超常和显着的发展并由此形成对意欲的不成比例的压倒性的优势——类似情形构成了真正天才的本质——不仅对于生活的需要和目标而言是多余的,同时也完全是有害的。这种人早在青年时代,在理解、把握这一客观世界方面就有着充裕的能量,另外,加上活跃的想象力和完全欠缺经验——这就造成这种人的头脑轻易接受夸张的观念,甚至虚幻不实的东西,并以此填塞自己的头脑。一种偏执乖僻的性格就由此形成。甚至在稍后的岁月,当他们获得了经验教训并把原先的夸张、虚幻的东西忘掉和放弃以后,这种具有过分充裕认识力的天才仍然永远不会在平凡、普通的外在世界和小市民的生活中得心应手,他们不会像那些只具备正常认识力的人那样恰到好处地契入这样的生活,时时处处都表现得如鱼得水。相反,这种人经常会犯下一些奇怪的错误。这是因为认识力平平的人在自己观念和知识的狭窄范围内,能够完全驾轻就熟;在这一地盘里无人比他更能活动自如,他的认识力始终如一地忠实于它原初的目的,履行为意欲服务的职责,心无旁骛,从来不作非分之奢想。但一个认识力方面的天才,归根到底却是一个“由于过分盈余而变成的怪物”——就像我已在讨论天才时所说过的那样[1]。与此相反的情形:一个激烈、冲动但又缺乏认识力的人,一个没有头脑的野蛮人,则是“由于缺陷不足而变成的怪物”。[93]

生存意欲作为构成一切生物的内核,在最高级、亦即最聪明的动物的身上至为清晰地表现了出来;所以,在这些动物的身上,我们可以清楚地观察到这种生存意欲的真正本质;这是因为在这一级别动物以下的生物身上,意欲就不再那么清晰展现出来,它的客体化程度也是低级别的;但在这一级别的动物以上,到了人这一级别,聪明、谨慎伴随着理智机能一同出现,而伴随着聪明谨慎而至的是人伪装和虚饰的能力,这马上就给人披上了一层面纱。所以,只有在人的感情和欲望爆发时,意欲才不带伪装地呈现出来。这就是为什么当人的激情发话时总能获得人们的相信——不管这种激情是什么——这也理应如此。出于同样的理由,种种激情成为了文学家们的主题和演员们的拿手好戏。但我们对于犬、猫、猴子等的喜爱却是基于我在上文关于高等和聪明动物所作的一番议论。正是这些动物表现出来的单纯、质朴给我们带来了许多的愉快。

看着那些自由自在的动物无拘无束地率性而为,或寻找食物、照顾自己的孩子,或与其同类交往——这是一种多么特别的乐趣!这些动物该干什么就干什么,能干什么就干什么。或许那只是一只小鸟,但我却能够长时间饶有趣味地看着它;或者那是只水獭,青蛙,或者是一只刺猬,一条黄鳝,一头狍子,一头鹿——那就更好!这些动物能给观赏[94]者带来愉快,主要是因为它们把我们人的本性以如此简朴的方式呈现在我们的眼前。

在这世上只有一种会说谎的生物,那就是人类。其他种类的生物都是真实、真诚的——它们都坦白、公开地展现出自己的本质,表露自己喜怒哀乐的感觉。能够表达出这种根本差别的象征性或者比喻性说法就是:所有的动物都以其天然形态出现,而这一点使我们在看见它们的时候能够获得一个愉快的印象。看着这些动物,尤其正当它们自由自在的时候,我的心都飞到它们那里去了。但人却在自己衣服的遮蔽下变成一副滑稽、丑陋的模样,一个怪物,看上一眼都已经使人反感,尤其再加上身上那种不自然的白色、违反自然的食肉习惯,还有喝酒、抽烟、纵欲和各种疾病。他简直就是大自然的一个污点!希腊人把衣物减至最少,就是因为他们对我说的这些有所感觉。

精神上的惊恐、不安会引起心的颤动,而心的颤动又会引致精神上的惊恐、不安。悲哀、焦虑和情绪骚动会妨碍或者破坏人体的生命程序和机体功能,这些会反映在血液循环、消化或者排泄方面。反过来,如果由于身体原因而导致心脏、大肠、血脉、储精囊等某个部位的工作受到干扰、阻碍,那就会产生情绪不安、焦虑害怕、郁郁不乐和没有来由的哀伤,亦即处于人们称之为疑心病的状态。正因如此,内心愤怒会使人咆哮、跺脚和做出激烈的手势动作;而这些身[95]体的动作表示反过来也会增添愤怒,或者煽起这股愤怒,使它一触即发。所有这些几乎不用我多说,都有力地证实了我的这一论断:意欲与身体两者是一致的,是一个统一体。根据这一论断,身体不是别的,它只是意欲在头脑的立体直观中呈现自身而已。

人们把发生的许多事情归之于习惯力量…,其实这里面真正的原因就是:我们原初的、与生俱来的性格是持续如一、不可改变的。因此,在相似的情形下,我们总是做出同一样的事情,而这样的事情不管是第一次做,或是第一百次做,都是遵循着相同的必然性。然而真正的习惯力量,却是建立在懒惰、迟钝或者惯性之上,它希望免去我们的智力、意欲在做出新的选择时所遭遇的麻烦、困难,甚至危险。这种懒惰、迟钝和惯性让我们每天都做着昨天做过的、已经做了百次之多的事情,并且,我们也知道这样做所达到的目的。

不过,事情的真相藏于更深的层面,我们不可以停留在乍一眼看上去的情形,而应该以其本来的意义理解个中的真相。惯性作用…之于物体——只要这些物体是因为机械原因被推动起来——正好等于习惯力量…之于被动机驱动的生物体。我们纯粹出于习惯做出的行为,的确不是出于某一个单个、具体、在这种特定情形下发挥作用的动机;在做出这些行为的时候,我们确实没有想到这些动机。在[96]所有已经成为习惯的行为当中,只有最初的行为才具备了动机,而这一动机所产生的后果就是目前的这一习惯。这一习惯足以使该行为得以继续发生,情形就跟受到某种推力而活动起来的一件物体一样:它不再需要新的推动就能持续地永远地活动下去——只要这一活动不受到任何阻碍。动物也是同样的情形——驯兽其实就是强制动物形成某种习惯。马儿用不着连续驱使就会若无其事地继续拉车前行——这种动作仍然是鞭打所产生的效果,而这一效果根据惯性定律变成了一个习惯。所有这些都不仅仅是比喻而已;这是事物相同的特性,也就是同一样的运动规律,根据意欲在不同级别的客体化,所表现出来的不同的形式。

“祝您长命百岁”是西班牙语中的一句很普通的问候语;恭祝别人长寿在全世界都是一种惯常的做法。这一做法确实不能从人们对生活的认识中找到解释,而只能从人的本性,亦即生存意欲里面找出答案。

每个人都希望别人在他死后能够记住他,这一愿望在那些野心勃勃的人身上发展成为对于身后名声的渴望——这种愿望,在我看来,似乎源自对生命的执着。当看到自己与现实生存的一切可能都被割断时,这一个体生存就只有抓住那惟一剩下的——虽然那只是在理念上的生存;因此,它也就是抓住了一个影子而已。

对于我们所从事的一切事情,我们都或多或少地希望尽快完成。我们急不可耐地盼望事情尽快了结,并且,当一切终于结束的时候,我们都会很高兴。只有对那总的结束,一切结局中的结局,我们才希望,一般来说,越迟到来越好。

每一次的分别都让我们提前尝到了死亡的滋味,而每一次的重逢则让我们提前尝到复活的感觉。这就是为什么那些对别人淡漠的人,过了20年或者30年以后,在重新见到故人时会感到那样的高兴。

看到我们熟悉和感到亲切的人的死亡,我们会感受到某种深刻的创痛,原因就在于我们感觉到:在每一个人的身上都有某种无以名状、为这一个人所独有的东西;现在这种独特之物是完全不可挽回地一去不复返了。“每一个人都是深不可测、难以探究的”,这一说法甚至适用于个体动物。谁要是无意中造成了自己宠物的死亡,并看到了这宠物在与我们阴阳[98]分隔之前所流露出来的眼神,他就会深切地感受到这一道理。这一告别眼神会使我们悲痛万分。

这种情形是有可能发生的:我们会为我们的敌人和对手的死亡感到悲哀——甚至那只是在他们死了很短的时间以后。情形就跟我们哀悼死去的朋友差不多,也就是说,我们缺少了他们见证我们的辉煌成功。

10

突然获知我们交上了某一特大好运会轻易造成致命的后果,我们感到幸福抑或不幸福只在于我们所期望得到的和我们已经实际得到的这两者所构成的一个比例数字。我们不会把已经占有的,或者预先就可以肯定会得到的好东西认为是好东西。这是因为所有的快感乐趣其实只是否定的,它只是消除了苦痛以后产生的效果;而苦痛或者祸害却是肯定的——它直接就能被我们感觉得到。在拥有某物或者有了确切能够拥有某物的前景以后,我们马上就提升了期望,我们接纳更多拥有物的能力也就提高了,在这方面的视野也就被拓宽了。如果由于持续不断的不幸,我们的心情备受压抑,期待和要求也已降至最低,在这时候,突如其来的好运会让我们无力承受。也就是说,这一大好运没有得到原有期望和要求的[99]中和,那它现在似乎就产生着肯定的效果,也就是以全部力量造成效果。这样,它就会胀裂我们的情绪,亦即造成致命的结果。由此才有了这众人皆知的小心谨慎的做法:首先,让这个人对自己实际已经交上的特大好运产生希望,然后给他描绘实现了这一希望的情景,最后才是一点点、逐步地把这消息传达给他。这样,每一步的做法就通过提高这个人的期望、使消息的内容成了意料中事,卸去了这一消息所能产生的力度,并继续保留期望的空间。根据所有这些,我们可以这样说:我们消化好运的肠胃是没有底的,但它的人口处却是狭窄的。对于突然降临的不幸,上述却并不完全适用。在听到关于不幸的消息时,希望始终在对抗着这一不幸,于是,不幸的消息造成致命效果的情形要少得多;而在遭遇好运时,恐惧却并没有扮演相类似的抗衡角色,我们本能地更加倾向于希望,而不是恐惧,就犹如我们的眼睛自动地转向光明而不是黑暗一样。

11

希望就是把渴望某一事情的发生混淆成认为这一事情很有可能发生。或许无人能够摆脱这种心的愚蠢——它扰乱了智力对一件事情发生的可能性的正确评估,以至于把一件绝大多数人都认为不可能发生的事情也视为很有可能发生。不过一桩不给我们留下任何希望的不幸就像即时毙命的一击;而希望不断破灭、不断重生就酷似凌迟处死。

被希望抛弃了的人,恐惧也同样放过了他;这就是“绝望”[100]一词的含义。一个人渴望什么,他就会相信什么,这是相当自然的事情;正因为他渴望,所以他才相信。如果一个人由于受到命运接二连三的、异常冷酷的打击而最终失去了本性之中这一有益和起缓解痛苦作用的特点,当他反过来走到这一地步:相信他不情愿的事情肯定会发生,而他渴望的事情绝对不会发生——绝对不会发生是因为这是他渴望的事情——那这样一种状况确实就是我们所说的绝望了。

12

在判断他人时,我们经常出错——这并不每次完全是我们的判断力的罪过。在大多数情况下,原因就在于培根所说的“智力并不是一盏不烧燃油的灯,它需要得到意愿和激情的供应”(《新工具》i,49)。也就是说,从一开始,在不知不觉之中我们就会由于琐碎不足道的小事对别人产生了先入为主的喜好或者反感。另外,经常也有这一方面的原因:我们并不会只停留在我们所确实发现的别人的素质上面,而是从这些素质推断出其他的素质——这两者,我们认为,要么紧密相连,要么互相排斥。例如,看到别人的慷慨大方我们推断出正义,从虔诚推断出诚实,从说谎推断出欺骗,从欺骗推断出偷窃等等。这种做法就为许许多多判断上的错误敞开了大门,一方面是因为人的性格是千奇百怪的,另一方面是因为我们的观点失之片面。虽然我们的性格是连贯和始终如一的,但由于人的总体素质根源埋藏太深,我们并没有能力仅靠一些零星素材就可以断定哪些素质能够在某一情况下共存,哪些却不可以。[101]

13

在所有的欧洲语言里,人们普遍地把“person”一词用作泛指个体的人,这种无意识的用法相当精确和恰当,因为“persona”的意思是演员所戴的面具。另外,人又的确并非如实表现出自己,每个人其实都戴着一张面具和扮演一个角色。总的来说,我们全部的社会生活就是一出持续上演的喜剧。内涵丰富的人会觉得这些乏味、无趣,但平庸之辈却乐此不疲。

14

我们会经常失口说出一些对我们有可能构成危险的话;但对那些会使我们显得可笑的话语我们却不会忘记保持缄默,因为如果我们不这样做的话,后果是即时显现的。

15

每一个受到不公正对待的人,内心自然都会燃起报复的炽热渴望,并且,人们经常说:报复是甜蜜的。要证实这一点,我们只须看看人们所作出那许许多多的牺牲,目的只是为了享受报复所带来的乐趣,而所有这些报复行动都无补于已经[102]遭受的损害。人头马腿怪物的死亡是充满苦痛的,由于他把±命中的最后时刻都用于精心安排一场布局巧妙无比的复仇,所以,在预见到将肯定出现的复仇场面时,人头马腿怪物的死亡也带有了某种的甜蜜。而近代,对这同一观点更为可信的描述见之于意大利小说家贝多洛蒂的小说《两姐妹》——这一小说已被翻译成三国语言。华尔特?司各特爵士把这种人性的喜好有力而贴切地表达了出来:“复仇是以地狱之火烧熟的、味美无比的一小口食物。”在此,我想为渴望复仇找出一种心理上的解释。

我们由于天灾、或者偶然、或者命运的原因所遭受的痛苦——在此每人都处于相同的处境——并不像别人任意加在我们身上的痛苦那样让人难以忍受,我们承认大自然和偶然就是这一世界本来的统治者,并且,我们看到自己经由这两种原因所遭受的损害每人也都会同样遭受。当我们承受出自这些源头的痛苦时,我们更多的是哀叹人类共同的命运,而不是自己个人的运数。别人任意给我们造成的痛苦除了本身的伤害和损失以外,还有着某样相当奇特和苦涩的东西,也就是说,它让我们感受到了别人的优势——不管那是通过武力抑或狡猾——和相比之下自己的无能。如果可能的话,造成了的伤害、损失可以设法弥补;但那额外的苦涩,亦即这一想法:“我必须忍受你的这些!”却经常给我们带来比原来的损害更多的痛苦,而要中和这种痛苦也就只能运用报复的手段。因此,通过损害那损害了我们的人——不管运用武力抑或狡猾——我们也就显示了自己的优势并由此一举抹去了他所显现的优势。这为我们带来了我们热切渴望得到的一种情绪上的满足。所以,一个人越[103]高傲,或者虚荣心越强,那么,他就越加热切地渴望复仇。不过,正如每一个愿望在实现了以后才让我们发现这愿望或多或少只是一种假象,复仇以后的感觉也是同样如此。在许多情况下,期望从复仇中获得的快感由于同情的作用而变了味道。并且,我们做出的报复行为会在以后的时间撕扯我们的心,我们的良心也备受折磨,因为促使报复的动机已经不再发挥作用,剩下与我们面对的只是表明我们狠毒的证据。

16

愿望无法实现的苦痛与悔疚留下的苦痛相比,是不足道的:前者的前景是开放的、无可估量的将来时光,但后者面对的是无法挽回地成了既成事实的过去。

17

“耐性”(geduld,patientia)一词[2],

尤其是西班牙语的“suffrimiento”,正是由“痛苦”一词而来;所以,这是一种由被动形式的单词所标示的精神被动状态,与精神的主动状态恰成对照。如果精神非常活跃,那它是无法跟耐性相妥协的。“耐性”是麻木不仁的人、精神呆滞贫乏的人和女人与生俱来的优点。不过,耐性如此有用和必要也就告诉了我们这个世界的悲惨特性。[104]

18

金钱是人的抽象中的幸福,那些再也没有能力享受具体幸福的人,就只有把一门心思放在金钱上面了。

19

所有执拗、顽固都是因为意欲强行挤进

了认知的地盘。情绪乖张、易怒与忧郁是大有分别的;从兴高采烈到忧郁的距离比从乖张、易怒的情绪到忧郁的距离要短许多。

忧郁吸引人,但乖张、易怒的情绪却赶走人。

病态性忧郁……折磨人之处不仅在于它使我们对现在的一切怀有一种没有来由的恼怒和不快,为将来某一杜撰的不幸而毫无根据地担忧,而且还在于它让我们莫须有地指责自己过去的行为。

病态性忧郁造成的直接后果就是每时每刻地考虑或者寻找那些会引起我们愤怒和不安的事情。其中的原因就是一种内在的病态不满,通常再加上发自脾性气质的一种内在不安。如果这两者达到最厉害的程度,那就会导致自杀。

20

下面的议论更详细地阐释了我在《附录与补遗》114条里援引过的尤维纳利斯[3]的诗句:“些微的理由就足以让我们发怒。”

愤怒很快就会造成一种假象,那是由愤怒的理由被出奇地歪曲和夸大了所致。而这种假象本身又加剧了愤怒,而加剧了的愤怒又再度夸大了这一假象。这种互相作用持续加剧,直至形成贺拉斯所说的“刹时的暴怒”。

为防范这一点,性子急和强烈的人在刚感觉到不愉快的时候就应马上尝试强迫自己暂时把这件事情抛诸脑后;因为过了一小时以后,当他们回到这一问题时,事情早已不再显得那样可怕,甚至会显得毫不重要了。

21

憎恨是心的所为,而鄙视则是头脑的事情。这两者都不在我们的控制之下:一个人的心是无法改变的,他受着动机的驱动;而头脑则根据不变的定律和客观的材料作出判断。“我”只是心和脑的连接而已。

憎恨和鄙视肯定是互相对立并且彼此排斥的。不少人的憎恨情绪,其根源甚至不是别的,而只是别人的优势迫使他们不得不对别人另眼相看。另外,如果我们要去憎恨我们见到的所有可怜兮兮的坏蛋,那我们就会忙得不可开交。我们却[106]可以用鄙视一概打发他们——这样做方便、容易得多。货真价实的鄙视正好是真正的骄傲的背面,它是深藏不露的。谁要是把鄙视表现出来——只要他想让别人知道他根本瞧不起别人——那他就已经流露出了某些尊重的痕迹。这样一来,他就暴露出了憎恨,而憎恨是排斥鄙视的,那么,他现在只是在装出鄙视的样子而已。相比之下,真正的鄙视就是坚信一个人是毫无价值的,这种鄙视可以与体谅和容忍并存而相安无事。为了我们自身的安宁和安全,我们可以通过体谅和容忍以避免激怒我们鄙视的对象,因为每个人都可以做出危害他人的行为。一旦这种纯粹、冷静和发自内心的鄙视表现了出来,那就会换来对方的极度憎恨,因为受到鄙视的人并没有能力以同样的武器做出还击。

22

引起我们某种不快情绪的事情,无论多么微不足道,都会在我们的脑海里留下某种后果;只要这种后果仍然存在,它就会妨碍我们客观和清晰地理解事情。它甚至使我们所有的想去,都沾上了颜色。这种情形和放置在接近眼前的很小物体会限制和歪曲了我们的视野是一样的道理。

23

人们变得铁石心肠…是因为这样一个事实:

每个人自己都[107]要承受够多的烦恼,或者自认为是这样。所以,某种非同寻常的幸福状态会使人变得慈善、富于同情心。持续、不变的幸福状态却往往产生出与此相反的效果,因为这种状态使人远离痛苦,以致人们再也无法对痛苦感同身受了。这就是穷人何以有时比富人更加乐意助人的原因。

而人们的好奇和喜欢打听——这可以从他们四处张望、暗中打探别人的事情看得出来——却是因为无聊的缘故。无聊是人生中与痛苦相对应的另一极,虽然嫉妒在这里也经常发挥了作用。

24

如果我们想窥探自己对某个人的真实感情,那就要留意在第一眼看到邮差交来的发自这个人的一封令人意想不到的来信时我们头脑中的印象。

25

有时候我们似乎在同一时间既愿意又不愿意某样事情的发生,于是对这同一件事情我们既高兴,同时又感到忧虑。例如,如果我们需要参加一次至关重要的考试,而能够顺利通过则对我们大有好处,那么,我们就既渴望又害怕考试时间的到来。如果在等待期间,我们得到消息说这次考试暂时被推迟了,那我们就会同时既高兴又担忧,因为这消息有违我们的目[108]标,但却让我们得到了暂时的放松。当我们等待一封至关重要的、决定性的信件,而它又迟迟没有到来时,我们遭遇的是同样的情形。

在类似这种情形中,其实只有两种动机在对我们发挥着作用:一个动机作用更加强烈、但它距离我们较为遥远,那就是,希望通过考试并获得事情的结果;另一个动机作用稍弱,但距离我们更近,那就是在现时能得到安宁和继续享有保

留着希望的好处——虽然这是不确定的状态,但它起码比那可能出现的不幸结局要好。所以,在精神世界里也同样发生了这在物理世界出现的情况——在我们的视野里,一件更小、但距离更近的物体遮蔽了更大但距离更远的东西。

26

理智机能…也配得上称作告知,它把将来发生的情形,亦即我们现在的行为将要发挥的作用和导致的结果显示给我们。当性欲、暴怒、贪婪引诱我们做出将来就会后悔莫及的事情的时候,理智正是通过这一作用方式,使我们得以控制住自己。

27

我们个人生活的路线和事件,就其真正的含意和相互之间的关联而言,大致就像粗糙的镶嵌砖块组成的图案作品。当我们太过靠近这些图案时,我们无法辨认出这些图案展现的内容,也看不出它们的含意,更看不出它们的美之所在。只有与这些图案相隔一段的距离,上述东西才会一一显现。同样,在我们生活中的重要事件仍在发生或者刚发生不久,我们通常都不会明白它们相互之间的真正关联。只有在事过境迁的很长一段时间以后,我们才能做到这一点。[4]

这到底是因为我们需要想象的放大镜作用,还是因为事情的整体只能相距很远的距离才可以让我们浏览一个大概?抑或必须在激情冷却下来以后,或者,只有经验才会使我们的判断力成熟起来?或许所有这些因素加在一起吧。不过,有一点可以确定:只有在许多年以后,我们才会正确了解别人的、有时甚至是我们自己的行为。这在我们的生活当中是这样,在历史上也同样如此。

28

通常,人的幸福处境犹如一些小树林:从远处看过去,这些小树林显得很美;但靠近距离或者走进树林中以后,原先的那种美感就消失了。我们置身于树林之中,但却不知道那种美已经消失于何方了。我们经常羡慕别人的处境,原因就在这里。

29

一个人尽管有千百面镜子的帮助,但仍然无法真正了解[110]自己的模样,也无法在脑海中形成一幅自己本人的图像;但对自己相熟的其他人却可以做到这一点。这是怎么一回事?这是向“认识你自己”(狄尔菲的阿波罗神庙的格言)迈出第一步时就碰到的困难。

这里面的部分原因无疑在于这一事实:一个人在照镜子的时候,眼睛都是朝向镜子并且静止不动的。这样,他的眼睛富有含意的活动,连带眼神的特征也就失去十之八九了。但除了这身体上的不可能和没有办法以外,与此类似的在伦理方面的不可能似乎也发挥了作用:我们不会以一双陌生的眼睛……注视镜子中的自己,但这样做却是客观了解自己的条件。我们看自己的眼睛归根到底建立在一种自我之上,但它们必须同时深切感受到某种的非我(参看《伦理学的两个根本问题,伦理学的基础》,22节)。如果我们要纯粹客观、不打折扣地看清所有的缺陷不足一也只有这样整个人的形象才会真实显现——那这样一双陌生的眼睛是必不可少的。但当我们注视镜子中的自己时,上面所说的自我总会在我们的耳边悄声防护性地说:“这个可不是非我,而是我。”——这起到的作用就是“别碰我!”。它让我们无法获得纯粹客观的了解,也就是说,要纯粹客观地了解一个人没有少许恶意这一发酵酶的催化似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30

我们并不知道自己承受痛苦和做出实事的潜力如何——除非有机会运用和发挥这些能力。例如,看着池塘里波平如[111]镜的静水,我们并不会想到它可以从岩石上咆哮着、翻滚着奔腾而下;或者,作为喷泉它能够进升至怎样的高度;我们也不会想到冰冻的水所能蕴含的热量。

31

只有当无意识的存在呈现在生物的意识里,这些无意识的存在,对这些生物而言,才具备了现实性和真实性:直。接。的现实性和真实性是以自身的意识为条件的。所以,人的个体现实存在也就首先在于他的意识。不过,作为意识,它必须能够反映事物的表象,也就是说,这种意识以智力和智力工作的范围和素材为条件。意识的清晰程度,也就是深思熟虑的程度,可被视为存在的现实程度……人类自身深思熟虑的程度,或者说能够清晰意识到我们自身存在或他人存在的程度,却根据人们得之于自然的精神能力的大小及其发展程度,以及人们用于静思默想的闲暇时间的多寡,而出现许多梯级差别。

至于人与人之间精神能力的真正和原初的差别,只要我们停留在泛泛、大概的情形,而不是对单个例子进行考察,那我们就不容易对人与人在这方面的差别作出比较;因为我们无法从远距离就可以对这些差别一览无遗,并且,它们并不像人们在教育、闲暇、职业等方面呈现的差别那么外露和明显。不过,就算根据后面这些差别进行考虑,我们也不得不承认不少人享有比其他人至少高出十倍的存在程度…,因而比他人多存在十次。[112]

在此,我不想谈论那些野蛮人——他们的生活通常只是比树上的猿猴高出一级而已——我们还是考察一下,例如,在那不勒斯或者威尼斯(在北方人们由于需要应付冬天,所以必须考虑更多的事情,他们因而变得更加深思熟虑)的某个挑夫,并大致浏览一下这个人从开始到结束的一生。这种人为贫穷和匮乏所迫,全凭自己的体力,依靠辛勤的劳作以解决每天的温饱和其他每时每刻的燃眉之急;没完没了的喧哗、骚动,直到身体消耗疲乏以后,就蒙头呼呼大睡;与他人产生摩擦,斗嘴争吵,没有片刻思考的时间;过一天算一天的事,享受温暖气候中的感官舒适,和得过且过的食物;最后,再加上从教会中接受过来的一些粗糙愚笨的成见,作为他生存中添加的一点点形而上学的要素。大致而言,这个人对自己追逐的一生,或者更确切地说,被追逐、驱役的一生;只是浑噩地有所意识。这场焦灼不安、混乱不堪的梦构成了千百万人的一生。他们只知道意欲此刻要求他们知道的东西。他们不会回想自己生存中的内在关联,更加不会考虑这一生存本身。在某种程度上,这些人存在着,但却又不曾真正地觉察到自己的生存。所以,浑浑噩噩、不假思量地生活的贫困者或者奴隶,其生存比起我们一般人更加接近动物的生存,后者完全局限于现在此刻。不过,也正因为这一缘故,这种贫困者的存在却并不那么充满烦恼。事实上,既然所有快感乐趣从本质上而言都是否定的,亦即快感产生于摆脱匮乏或者苦痛,那么,永远与贫困者工作相伴的这样一种从困难到消除困难的持续、快速的变换——而这又以更加强化的方式最终体现为从工作到休息和需求得到满足——就成了产生快感乐趣的永恒之源。证实这一产生快感的丰富源泉的证据就是我们经常见到在贫[113]穷者,不是有钱人的脸上流露出来的高兴表情。

现在,让我们考察一下具理性、考虑周到的商人吧。他们在一生的时间里筹谋和盘算未来,小心谨慎地实施精心制定的计划,创立公司,养活妻儿,传宗接代,同时,也积极参与公众活动。这种人的生存,比起上面所说的那一种人,明显具有更高程度的意识,也就是说,他们的生存具更高程度的现实性。

接下来,我们可以看看博学多闻之士的情况,例如,研究过去历史的专家。这种人已经意识到了整体的存在;他们的视线超越了自己本人和生存的时间,他们思考的是世界发展的历程。最后就是诗人、作家,甚至哲学家。在这些人的身上静思默想达到了如此的高度,现在他们并不是受到某种驱使去探索存在中的某一个别现象,而是对这一存在本身,这一巨大的斯芬克斯之谜,感到惊讶莫名;这一存在就成了他们的研究课题。他们的意识达到了如此之高的清晰度,实已成为了反映这整个世界的意识。这样,在这种意识中的图像(表象)已经脱离了为意欲服务的一切干系;他们的意识向其展现的世界需要他们去探究和考察,而不是投身于营役的俗务。如果说对现实的意识程度也就是现实的程度,那么,当我们形容这一类人是“至为现实的生物”时,这种表达就具有了它的含意。

上述描述了意识的两个极端及其中间级别;每个人都可以在两极端之间找到自己对应的位置。

32

奥维德[5]的这一诗句:[114]

动物弯曲着腰,面对着大地。

(《变形记》,i,84)

以其本来的含意只适用于描绘动物;不过就其所包含的比喻和精神上的含义而言,这一诗句却也不幸地适用于人类的绝大多数。人们的感觉、思想和追求完全投入到谋求身体的快意、舒适中去;人们当然也有某些个人兴趣,不过尽管这些个人兴趣的范围的确在很多时候包括多个方面和多种事物,但这些兴趣归根到底都是因为与他们全力谋求的上述东西扯上了关联才变得重要,它们也不会超越这些关联的范围。这些人的生活方式、他们的谈吐不仅可以证明我所说的话,甚至他们的眼神、面相及其表情、走路的姿势和说话的手势动作都可以表明我说的是事实。他们身上的一切都在呼喊着:“弯腰向着地面吧!”所以,奥维德的第二行诗句:他惟独给了人类一副庄严、崇高的表情,

并且要求他们以喜悦的眼神眺望天空中的星辰。

并不适用于描绘这些人,而惟独适用于形容那些更加高贵、更具禀赋的人,那些思考和真正审视自身周围的人。但这些人却只占人类中的少数而已。

33

为什么德文里“平凡”、“庸俗”,或者“俗气”(gelnein)这个[115]词是表达蔑视的字眼,而“脱俗”、“不同凡响”、“与众不同”(ungemein)却表达了赞叹?为何凡是庸俗的东西都招人蔑视呢?

庸俗(gemein)一词的原意是为所有人,也就是说,整个种属所普遍共有,因此,也就是与整个种属有关的东西。所以,那些除了具备人类这一种属所普遍共有的素质以外就再别无其他的人,就是一个庸俗的人…“常规”、“平凡”的人(gewohnlichermensch)则表达得比较温和;它更常用于描绘人所具有的智力素质,而“庸俗”的人则涉及人的道德素质。

的确,一个人如果与自己种属的千百万人并无二致,那他又能有什么价值呢?千百万人?不对,应该是数不胜数、永无穷尽的人才对——他们从大自然永不枯竭的源泉里绵绵不断地涌现。大自然在这方面慷慨施予,一如打铁匠的锤子进发出左右飞舞的火花。

很明显,这一说法是对的:一个人如果除了具备自己种属的素质以外就再没有其他的素质,那么,他除了拥有一种属的生存以外,没有权利要求享有别样的生存。

我不止一次地探讨过这一点(例如:《伦理学的两个根本问题》中的《论意欲的自由》第三部分(2);《作为意欲和表象的世界》卷1,55):动物只有种属的性格,惟独人才具备了真正的个体性格。但是,在大多数人的身上却只有为数不多的、真正属于个人的东西:他们完全可以被纳入一大类。“这些都是样品”。他们的所思、所欲,正如他们的面相一样,是整个种属的所思、所欲;或者,至少是他们所隶属的阶级的所思、所欲。为此理由,他们庸俗、渺小,并以庞大的数目生存着。我们可以相当准确地预见到他们将要做出的事情和说出的话语。他们没有特别的标记,就像工厂大批生产的产品一样。[116]

他们的存在难道不应该,就像他们的真正本性那样,融讲种属的存在中去吗?平庸这一诅咒通过只给予了这些人种属的本性和存在把这些人在这一方面降至与动物接近的水平。

但不言自明,一切伟大、高贵的事物,其本质已决定了它们只能孤独地存在于这样一个世界:在这里,要描绘卑劣、下流和无耻,再没有比用以形容一般存在的东西的“平庸”、“庸俗”更好的词语了。

34

作为自在之物的意欲,是构成一切生物的共同材料,是事物的普遍元素。意欲是我们与所有人,甚至与动物和其他更加低级的存在形态都共同拥有的东西。在意欲方面,我们和万物是一样的,只要它们充满着意欲。在另一方面,一种生物赖以优越于另一种生物,一个人赖以优越于另一个人的却是认识力。因此,我们要表现出来的东西应该尽可能地局限于认识力方面,只有认识力才可以显现出来。这是因为意欲既然是我们共有的东西,那它就是所谓俗。的东西。根据这一道理,意欲的每一次激烈显现都是“俗”,也就是说,它使我们降格为种属的一个纯粹标本、范例而已,正是在这个时候我们显示了种属的特征。因此,所有的愤怒都是俗;所有的纵情狂欢、所有的仇恨和恐惧,一句话,每一种情绪,亦即每一意欲的活动,当它变得那样强烈,以致在我们的意识里远远地压倒了认识力,使我们变得更像是一个意欲着的生物,而不是一个认识着的人——在这时候,我们就都是俗。一旦屈从于诸如此[117]类的情绪活动,哪怕是最伟大的认识天才也会变成一个最普通的凡俗之人。相比之下,谁要是希望成为超凡脱俗,亦即伟大,那他就绝对不能允许意欲占据优势的活动完全占据他的意识,哪怕他受到极大的诱惑要这样做。例如,他必须察觉到别人对自己憎恨、仇视的态度,但又能够不为所动。确实没有比这一迹象更能确切无误地显示出一个人的伟大:对任何敌对的、侮辱性的话语都能够无动于衷,只是把这些东西,正如其他无数的错误一样,归之于说话者肤浅的认识力;因此也就是察觉到这些东西,但却丝毫不受影响。由此我们也就理解了格拉西安[6]所说的话,“没有什么比让人家发现自己毕竟只是一个常人更加降低自己的身份。”

根据以上所言,我们必须隐藏起自己的意欲,就像我们不得不隐藏起自己的生殖器一样,虽然这二者都是我们本质的根源。我们应该只让我们的认识力显现出来,犹如我们只露出自己的脸。否则,我们就会变得凡俗。

甚至在戏剧——它们专门和惟一的主题就是激情和情绪——意欲的表现仍会轻易变得俗不可耐。这点尤其见之于法国的悲剧作品。它们的作者除了描绘激情就再没有更高的目标了。他们时而营造出一种可笑、愚蠢的怜悯,时而又写出一些简短的俏皮、挖苦的话语,目的就是借助这些幌子以掩盖其主题的低俗。在看到由着名的拉切尔小姐扮演的苏格兰女王玛丽?斯图尔特,对着英格兰女王伊丽莎白大发脾气的一幕时,尽管拉切尔小姐的演技很出色,但我还是想起了市场上的女鱼贩子。由于这样的表现手法,最后的一幕送别也同样失去了一切崇高的成分,也就是说,真正悲剧性的、法国人没有半点认识的东西。同一个角色却由意大利女演员丽斯托利[118]表演得异常出色,因为意大利人和德国人尽管在其他方面存在着巨大的差异,但对于在艺术中什么才是深刻、严肃和真实的东西却有着相同的感觉,因此他们和处处暴露出缺乏这类感情的法国人恰成对照。戏剧中的高贵,亦即超凡、脱俗和崇高、壮美,首先就是经由认识力——它与意欲互相对立——而产生;认识力自由地翱翔在意欲的活动之上,它甚至把意欲的活动也当作审视、考察的材料。莎士比亚的戏剧尤其让我们看到了这一点,特别是《哈姆莱特》一剧。那么,如果认识力上升至这样的高度:领悟到了所有的渴望与争斗都是毫无意义,并由此取消了意欲本身,那这一戏剧就有了真正意义上的悲剧性,因此也就是真正的崇高和壮美。这悲剧也就达到了它的最高目标。

35

我们的智力能够集中其力度,抑或松懈、无力,决定了生活呈现在我们眼里的样子。如果我们的智力属于前一种情况,那生活就会显得短暂、渺小和匆匆即逝;生活中没有什么事情值得我们为之激动,相反,一切都是无足轻重的,甚至快乐、财富和名声也是这样。我们对生活甚至会形成这样的看法:无论一个人如何遭受过失败,他也不会真的在这方面失去很多。但如果智力属于后一种情形,那在这种智力的审视下,生活就反而显得漫长和重要,一切都是马虎不得,但又充满艰难,我们因此全身心地投入其中以争取快乐,跃跃欲试地要大展一番拳脚,并确保占有[119]从搏斗中获得的战利品。对生活的后一种看法是形而下的,亦即格拉西安所说的“对生活太过认真”。而前一种观点却是超验和形而上的,对此奥维德的“一切并不那么重要”(《变形记》)是不错的表达。但柏拉图的这一句话把这种观点表达得更好:“没有什么人、事值得我们为它如此烦心。”

第一种看法的产生,其实是因为在持这种看法的人的意识里,认知取得了主导地位。这样,认识力就不再纯粹为意欲服务,而是被用以客观地理解生活的现象;它也就不可避免地看清楚了生活现象的徒劳和虚无。而在持第二种观点的人的心理意识,意欲占据了优势,认识力存在的目的纯粹是为意欲照明目标以及通往这一目标的途径。一个人的伟大抑或渺小,全在于上述哪一种观点在意识里取得优势。

36

每个人都会把自己视觉范围的尽头当作是世界的尽头,这一错觉无论对于肉眼——它们把地平线上的天、地视为相连——还是精神智力方面的眼界而言,都是难以避免的。正是部分出于这一原因,每个人都以自己的标准衡量别人,而这样的标准通常不过是一个裁缝的标准而已,但我们却又不得不对此加以忍受;另外,每个人都毫无根据地把自己的平庸和渺小加之于我们,而这样的天方夜谭却又居然马上就被人们作为事实接受下来。[120]

37

在我们的头脑中,有一些概念甚少是清晰和明确的,这些概念只是通过其名称而勉强存留着。这些名称其实只标示着这些概念的存在而已;一旦没有了这些名称,这些概念就不知其踪了。例如,智。慧。这一概念就属于这里说的情形。这一概念在几乎所有人的脑子里都是那样的模糊不清!我们只需看看哲学家对此概念所给予的解释!

在我看来,智慧不仅标示了理论上的完善,而且,还包括实践中的圆满。我给予智慧的定义就是:对整体和普遍的事物能有一个完美和正确的认识,这一认识完全渗透在一个人的身上,它指导着这个人的一言一行,甚至在他的一举手、一投足也充分显示出来。

38

人们身上一切原初的,因此也就是真正的东

西,就像自然力一样无意识地发挥作用。经过了意识的东西,也就因此成为了表象(思想图像)。因此,把诸如此类头脑中的表象形之于外也就在某种程度上变成了表象的传递。据此,一切真正的和经受得住考验的性格、精神素质从一开始都是无意识的;也正因为这样,它们才给人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有意识做出的事情都是经过一番补足和带有目的的;所以,这类行为已[121]经变成了造作,亦即欺骗。一个人在无意识的情况下所完成的事情是不费吹灰之力的,这却是任何努力都无法代替的。原初、自发的观念、思想就属于这一类东西——它构成了一切真正成就的根基和内核。因此,与生俱来的才是真正的和无懈可击的。任何人如果想成就某样事情,就必须在他所从事这一工作的时候——不管这是商业、写作抑或教育——在不认识个中规律的……情况下遵循着规律……

39

许多人在生活中交上好运确实就是因为他们脸上常常挂着一副愉快的笑容——这使他们赢。得了别人的欢心。但我们还是要小心谨慎一点为妙,并从哈姆莱特的不朽名句中认识到这一道理:“一个人会微笑着、微笑着捅你一刀。”

40

具有闪亮和伟大的素质的人并不介意承认自己身上的缺点和不足,或者让别人看见这些东西。他们觉得自己已经偿还了因为这些缺陷而欠下的债务;他们甚至会认为:他们其实为这些不足争了光,而不是这些缺陷真会贬低了他们自己。如果这些缺点、不足是与他们的伟大素质直接联系在一起,“作为必不可少的条件”,那情况就更是这样。这与已经引用过的乔治?桑[7]的这一句话不谋而合:“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美[122]德所带来的缺点。”

相比之下,某些享有清白的名声和一副无可指责的头脑的人却从来不会承认自己哪怕是一丁点的不足。他们小心翼翼地想尽办法把它们遮掩起来,对任何关于这些不足的暗示都相当敏感。这是因为这些人的全部优点就在于没有缺点,因此,一旦他们暴露出了某种缺点,他们的这一可取之处就马上被打了折扣。

41

对于平庸的人来说,谦虚只是诚实而已;但对于具有非凡能力的人而言,谦虚却是一种虚伪。因此,后一种人如果坦然显现和不加修饰对自己出众能力的感觉和意识,那这种做法跟平庸之人表现出谦虚是同为诚实和合理的。华列日斯?马斯姆斯在《论自信》一章里提供了这一类做法的相当优美的例子。

42

甚至在被驯服、接受训练的能力……方面,人也是优于一切动物的。基督徒受训练在某种特定的场合在自己的胸前划十字、鞠躬,等等。一般来说,宗教的确就是人为训练的杰作,我的意思是,在训练人的思维方面。所以,众所周知,在这方面开始做工作,无论如何都是不会太早的。只要我们在小孩6岁之前,极其严肃、认真,反复不断地教小孩背诵一样东西,那么,[123]没有什么明显荒谬的东西是不可以牢固植入这一小孩的脑袋,因为训练人就跟训练动物一样,只有尽早开始才会完全成功。

贵族被训练成惟一只把自己的诺言奉为神圣;认真、死板地笃信骑士荣誉的怪诞规则,甚至在必要的时候不惜为遵从骑士荣誉而赴死;把国王真的视为某种更高级的生物。我们出于礼貌说出的客套话,尤其是对女士毕恭毕敬、细心周到的行为,都是人为训练的结果。我们对于出身、地位、头衔所怀有的尊崇也出自同样的原因。同样,我们对别人针对我们的某些话语的生气程度也不一样。例如,英国人被训练成把别人责备他们不是绅士的话视为极大的侮辱,如果被别人指为说谎者,那就更加不得了;法国人不能原谅别人说他是“懦夫”;德国人则觉得骂人“愚蠢”的行为,简直就是十恶不赦的大罪,等等。许多人从小接受训练,能够在某一方面始终不渝地信守诚实,但在其他各个方面的表现却不值一提。所以,不少人不会盗窃钱财,却会随手拿走可以直接享用的东西。很多商人在欺骗别人的时候可谓不择手段,但肯定不会做出偷窃财物的事情。

43

医生在看人的时候眼睛只察看这个人是否患病;法律学家则只盯着人们的劣性;而神学家则会留意世人的愚蠢。

在我的头脑中存在一个对立的反对派:它对我所做的事情或者已经作出的决定——哪怕经过了深思熟虑——在事后都会与我展开论战,这反对派却又并不总是对的。我想这只[124]是人的研究精神的一种核实和纠错方式,它经常把一些莫须有的指责强加在我的身上。我怀疑很多人也有同样的情况,因为谁又可以用不着对自己说:你以自己的能力做了什么样的事情,

而又无悔当初的尝试和最后的成功。

——尤维纳利斯

44

如果一个人的头脑直观活动……足够活跃,

用不着每次在感官受到刺激直观活动才能得以开始,那么,这个人就具备了很强的想象力…

据此,对外在的直观越少经由感官提供,那我们的想象力就越活跃。孤单一人长时间地呆在囚室或者病房里,寂静、昏暗、朦胧,都会增加想象力的活跃程度;想象力在诸如此类的影响下,会自动开始活动起来。反过来,当我们的头脑直观地从外在获得许多观察素材,例如,在旅行中,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或者在光天白日之下,我们的想象力就会停止工作;甚至在需要的时候,也仍然无法活动起来:它知道现在并不是适合它工作的时间。

不过,想象必须从外部世界获取了许多的材料以后才能变得丰富起来,因为只有这些材料才可以填充它的储藏室。我们的想象需要接受材料跟我们的身体必须得到食物是同[123]一样的原理:当身体从外在获得了许多它要消化的食物的时候,它是最没有能力进行任何工作的,身体乐意得到休息。不过,身体在以后适当的时候所展现的各种力量却全赖于这些食物。

45

人们的意见、评价遵循着物体摆动的法则:如果它越过了重心的一边,那它必须在这之后走回另一边的同等距离。它们只能随着时间才可以找到并停止在真正的静止点上。

46

在空间,距离增大就会使物体收缩从而变小。通过这样的方式,这一物体的缺点和不足就可以消失不见了。所以,由缩小镜或者针孔照相机反映出来的东西都显得比在现实中的这些东西漂亮。在时间,过去也同样发挥着类似的效果。逝去已久的一幕往事,包括参与其中的人物,在我们的记忆中显得特别令人愉快,因为记忆把无关紧要的和烦扰人的东西都清除掉了。现在此刻却没有这一优势,所以它在我们的眼中总是充满着缺陷不足。

在空间,接近我们的东西显得大;如果距离相当接近的话,那它们就会占据我们的整个视线范围。一旦我们与这些东西拉开了一段距离,它们就会显得细小和不起眼了。在时[124]间上也是同样的道理。我们日常生活中的琐碎小事和芝麻、绿豆般的烦恼、不幸,只要它们是在现时和在我们身边发生,并因此刺激起我们的感情、忧虑、懊恼和情欲,那么,这些事情就会显得很大、很重要。一旦永不疲倦的时间长河把这些事情带走了一段距离以后,它们就会变得毫无意义,不值一提,并且很快就被我们忘掉,因为这些事情的大小与否全在于它们与我们距离的远近。

47

由于高兴和悲伤并不是头脑中的表象,而是意欲所受到的刺激,所以它们不会停留在记忆的地盘,我们也无法回想起那些刺激本身…,也就是说,我们不能重温它们。相反,我们只能回想起当时与它们相伴的头脑里的表象,特别是在当时由高兴或者悲伤情绪所引发的说话和表现。我们只能通过当时这些表达以测量当时那些感情。所以,我们对高兴和悲伤的回忆总是有欠完美;在事过境迁以后,我们就会对当时的高兴和悲伤无动于衷了。这就是为什么每当有时候我们重温过去的快意或者苦痛时,我们都总是无功而返,因为这两者的真实本质存在于意欲。而意欲,就其自身而言,是没有记忆的。记忆是智力的一种功能,而智力,就其本质而言,就是提供和保留纯粹的表象而已,但这些不是我们现在讨论的主题。奇怪的是,到了糟糕的日子,我们都能生动地回想起过去的幸福时光;但在美好日子里,我们对糟糕的时候却只有相当不完美和冷冰冰的图像。

48

对于我们的记忆,我们担心的不是因为学过太多东西而导致记忆超出负荷,而是记忆内容的纷乱和相互混淆。记忆能力不会因为学过东西而有所削弱,这就好比沙子不会因为已经堆砌成不同的形状而失去塑造新形状的能力。在这种意义上说,记忆是深不可测的;不过,一个人的知识越丰富多样,那么,要马上应付不时之需则需时更多,因为记忆就像一个商店主:他必须从一间很大的、摆满五花八门的货品的商店找出他所需要的物件;或者,更确切地说,一个人必须从多条可能的联想当中,回忆起惟独的一条;这一条联想由于这个人以前所受训练的原因,可以引向他想回忆起来的东西。记忆不是一个用于储蓄的容器,它只是使精神力得以发挥的一种本领,所以,头脑始终只是在可能中,而非在实在中拥有其全部知识。关于这一话题,我推荐读者阅读我的《论充足理性的四重根》第二版45章。

49

有时候,我无法回忆起某一个外语词、一个名字,或者一个技术用语,虽然我很熟悉它们。在用心想了一段或长或短的时间但又一无所获以后,我就完全放弃回想了。然后,在一两个小时之内,在少数情况下甚至更迟一点,有时甚至是在过[128]了四到六个星期以后,当我正在思考完全不同的事情时,那要找的词就会突然出现,就好像是有人在我耳边悄声告诉了我这一个词似的(所以,一个不错的做法就是临时用一个记忆符号把需要找的字词记录下来,直到它重新出现在我们的记忆中为止)。经过许多年对这一奇特现象的观察,我得到了下面这一可能的解释。在经过一番艰难而又没有结果的搜索以后,我的意欲继续保留着要找到这一词语的意愿,并且委派智力进行监察。这样,稍后在我的思路、联想中,一旦某个与我的目标词有几分相似的词偶尔出现——或许这词只是具有相同的开首字母——那暗中的监察者就会扑向前去,把它补足成我要找到的词;这个词也就这样终于被揪住,并被作为战利品突如其来地拖至我的面前。但对这个词是如何和在哪里被逮住我却全不知情。所以,它的出现就好像有人在我耳里悄声说了出来一样。这道理跟下面这一例子是一样的。当一个小孩无法说出学过的一个单词时,老师最后只能把单词的第一个或者第二个字母提示给他,而小孩也就终于想起这个词了。如果无法得到这种提示,那我们最终就只能逐一按字母表顺序寻找这一单词。

直观形象比纯粹的概念更能牢固地留在我们的记忆中。所以,那些有想象天赋的人比常人更加容易学到语言,因为他们把所学的词语马上与相对应的事物的直观形象联系起来,而其他人则只是把所学的词语与自己语言中的字词联系起来。凡是我们想留在记忆里的东西,我们都应尽可能地把它们还原为某一直观形象,不管这直观形象是直接的,抑或只是某一个例子、一个明喻、一个类比或者其他别的东西。这是因为我们的记忆能更牢地抓住一切可被直[127]观之物,而不是只在抽象思考中的东西或者只是纯粹的字词。所以,我们所经历过的事情比起我们阅读过的事情更容易留在我们的记忆里。

记忆法或记忆术……(mnemonik)不仅仅

只是考虑如何运用技巧把直接的记忆通过俏皮话或者警语转化为间接的记忆,它其实应该附属于这样一门研究记忆的系统理论:这门理论阐述和解释记忆的独特之处,并且能从记忆的本质引出它的特性,然后再从这些特性推论其本质。

50

我们只是不时地学到一些新的东西,但却整天在忘记旧的东西。

在这一方面,我们的记忆就像一个筛子:随着时间的流逝和长久地使用,筛子只能留住越来越少的东西。我们的年纪越老,那么,我们仍在交付记忆的东西就流失得越快;而在早年就已存留在记忆里面的东西则仍然保留着。因此,一个老人记忆中的往事距离现时越遥远,就越清晰;而越接近现时,记忆中的事情就越发不清楚。这样,一个老人的记忆也就像他的眼睛一样,变得只能看清远距离的东西。

51

在生活中的某些时候,在没有什么特别外在原因的[130]况下,我们对周围环境和当下瞬间的感官把握能达到某一少有和更高一级的清晰度,原因应该是那发自内在的、获得了加强的敏感性,这也只能从生理方面作出解释。这些时刻及其独特之处,就以这种方式永不磨灭地长留在我们的记忆里。我们不知道为何在生命中无数相似的时刻里面,偏偏是这些瞬间。看上去一切都是那样的偶然,就像保存在岩石里面的一些已经绝迹了的动物的零散样品,或者被人们无意中夹在一本书里面的昆虫。但这一类记忆又总是愉快的。

当我们回忆起往昔的许多情景和事件时,它们是多么的美好和充满意义,虽然那时候我们不曾珍惜就让所有的这些情景溜走了!不过,不管我们是否珍惜,所有这些还是要消逝的;它们就像是一块块的镶嵌砖,共同组合成了我们对生活经历的记忆图案。

52

有时候,逝去已久的一幕往事似乎在没有明显原因的情况下突然栩栩如生地浮现在我们的记忆里。在很多情况下,这有可能是因为我们嗅到一缕淡淡的、还没有进入我们的清晰意识的气味,情形就跟当年我们嗅到了这一气味一样。这是因为气味尤其容易勾起人们的回忆——这已是广为人知的了,而头脑中的联想只需要些微的驱动就可以展开。随便一提,眼睛是悟知官能(《论充足理性的四重根》,21章);耳朵则是理性的官能;而嗅觉,正如我们在这里所看到的,是记忆的[131]官能。触觉和味觉是现实的,它们与接触联系在一起;这两种并没有理念性的一面。

53

记忆的一个奇特之处就是轻微的醉意会增强对往昔时光、情景的回忆,它使我们比在清醒的时候能更清楚地回想起当时的个中情形。对于我们在有轻微醉意的时候所说的话、所做的事,与我们在清醒时候的言、行相比,我们却倒过来能更好地回忆起后者。事实上,如果我们真的醉了,那在事后是没有回忆的。轻微的醉意会有助于我们的回忆,但可被记忆的素材却提供得很少。

54

神志不清歪曲了直观;疯狂则歪曲了思想。

55

思维活动的最低一级是算术,这一点可由这一事实得到证明:算术是惟一可以用机器来进行的思维活动。在现在的英国,为了方便人们广泛使用了计算器。对有限数和无限数的分析归根到底也就是算术运算,我们应据此评估所谓的“数[132]学的深奥思想”——利希腾贝格[8](《杂作》,i,198)是这样取笑这一说法的:“那些所谓的专业数学家,全凭世人的幼稚,赚取了思想深刻的美誉;这种情形与神学家自认为就是圣洁的颇为相似。”

56

一股来说,具有伟大才能的人与智力很低的人更容易相处,这是跟平常人相比较而言的。基于同样的道理,暴君与群氓,祖父母与孙儿女,都是天然的盟友。

57

人们需要外在的活动是因为他们没有内在的活动。一旦他们有了内在的活动,那外在的活动就成了一种麻烦,很多时候的确就是某种可恨的骚扰和负担。此时,我们的愿望就是得到闲暇和享有外在的宁静。正是由于人们需要外在活动,所以,那些无事可做的人就会坐立不安,并对旅行有着盲目的狂热。正是他们的无聊迫使他们穿梭往来于国与国之间。在家的时候,同样的无聊就把他们驱赶在一块。此情此景,让人发噱。证实这一真理的绝妙例子是一个五十来岁的陌生男子提供的。他告诉我在两年间他游玩过的边远国家和地区。听到我说他肯定承受了不少不便、吃了不少苦头和经历了不少危险时,他马上直截了当地、以省略[133]三段论的前提给了一个非常天真的回答:“我可一刻都没感觉到无聊。”

58

人们独处就会感到无聊烦闷,这一点都不奇怪:他们单独一人的时候是不会笑的,甚至觉得这样做是一件古怪的事情。那发笑是否只是一个给予他人的信号,就像文字一样?欠缺想象和活泼的思想(就像第奥弗拉图斯[9]所说的“精神呆滞、麻木”)就是人们不会在单独时发笑的主要原因。动物则无论单独还是聚在一块时都是不会笑的。

厌恶人类的迈森有一次在单独一人的时候笑了起来,并且被人看见了。人家就问他为何单独一人时仍会发笑。“这正是我发笑的原因”,迈森回答说。

59

一个有着麻木、迟钝气质的笨人,如果改换了爽朗活泼的气质,那他就变成了一个小丑式的傻瓜。

60

不上剧院看戏就像穿衣打扮化妆不照镜子;但不征求朋[134]友的意见就作出决定则更加糟糕——因为一个人可以对各种事情都有中肯、准确的判断,偏偏在判断自己个人的事情时是个例外,原因就在于我们的意欲在这里扰乱了智力的判断。就像医生可以医治别人,偏偏医治不了自己一样;所以,在生病时他就得找一个同行诊治。基于同样的道理,我们在处理自己的问题时应该征求朋友的意见。

61

我们日常的自然而然的手势动作…,例如在热烈的交谈中伴随出现的手势动作,本身就是一种语言,并且确实是比话语更为普遍的一种语言——只要这种手势语言独立于话语语言,并在各国都是相同一致。确实,各个民族都是根据自己民族的热烈和活泼程度使用这一语言;某些民族,例如意大利,他们的手势语言多了一些纯粹是他们民族约定俗成的手势动作,这一类手势动作因此也只能适用于当地。手势动作的普遍性类似于逻辑和语法所具有的普遍性:因为手势动作表达的是谈话中属于形式的部分,而不是谈话中的内容。不过,手势动作却有别于逻辑和语法,它不仅与智力有关,而且它还和道德,也就是说,意欲的活动有关。手势伴随着讲话就犹如准确跟进的基本低音伴随着旋律;像这低音一样,手势动作加强了这些话语的效果。最有意思的莫过于尽管谈话中的素材、亦即具体内容和谈论中的事情千差万别,但当谈话的形式部分是相同时,那么人们采用的个别手势动作是完全一致的。因此,当我从窗口看到[135]两个人在热烈地交谈,但又听不到他们所说的哪怕是一个字的时候,我却可以明白他们谈话中泛泛的,也就是说,纯粹形式的和典型的含意,我能准确地看到说话的人正在辩论,提出他的根据,界定这些根据,然后有力地强调它们,最后以胜利者的姿态得出他的结论。或者,我看见他讲述所遭受的一桩不公,生动、形象地向我们诉说对手的愚蠢、麻木不仁和难以对付;或者,他得意洋洋地告诉别人他如何制定了一个绝妙的计划并付诸行动,最后又如何终于取得了成功,或者,因为遭受了厄运的缘故,以至于计划功亏一篑。我还看到他承认目前处于一筹莫展的困境;或者,根据他的叙述,他如何及时识破了对手的用心和手腕,通过行使自己的正当权力,或者动用武力,挫败了对手的阴谋和惩罚了玩弄这一阴谋诡计的人,等等。不过,单纯的手势动作能够告诉我的,说到底,就是在抽象之中…的整段谈话所包含的道德或者智力方面的关键内容,也就是这谈话的精髓部分,真正实质性的内容——这些,尽管个别的谈话是在不同的场合进行,交谈的事情因而又是多种多样、千差万别,其实都是一样的。手势动作之于话语内容,就犹如概念之于被这概念所涵括的个体事物。正如我已经说过的,至为有趣的事情就是:甚至脾性各异的人,在表达相同的境遇时,运用的手势动作却是完全一样和固定不变的,这和每个人嘴里都说着一种语言里面的相同词语是同一样的道理。但是,正如每个人所选用的词语会因为受过不同的教育和发音不同而稍微有所不同,同样,手势动作也会因人而异呈现些微的差别。至于现存的、为众人所遵循的手势形式,确实并不是以约定或者俗成作为其基础。手势动作都是原初和自然而然的,是一种真正的大自然的语言,虽然它会通[136]过模仿和习惯而被固定起来。我们都知道:演员和大众演说家都必须认真研究手势动作——大众演说家的研究范围稍微狭窄一点——而这主要就是观察和模仿,因为手势语言不可以化为一些抽象的规则,除了一些比较泛泛的主导原则以外,例如:手势动作不能出现在话语之后,而只能恰好走在话语之前——它宣告话语的到来,并以此引起人们的注意。

英国人对手势语言有着一种典型的蔑视,并把它视为粗俗和有失身份。据我看来,这只不过是拘谨的英国人的一个幼稚偏见而已。我们在这里谈论的是大自然给予我们每一个人、而我们又都能明白的一种语言,所以,纯粹出于对众人称赞的绅士风度的喜爱而摒弃手势语言,把它视为禁忌——这种做法是否妥当令人怀疑。

注释

[1]参见本书的《论天才》。——译者

[2]“耐性”一词的德语和拉丁语词根“dulden”和“pati”是“痛苦”的意思。——译者[3]尤维纳利斯(约60~约127):罗马最有影响的一位讽刺诗人。——译者[4]我们并不容易看出现时人、事的含意。只有当它们已成往事,依靠回忆、讲述、描绘的帮助,它们才会凸现其含意。[137]

[5]奥维德(前43~公元17):以《爱的艺术》和《变形记》闻名于世的罗马诗人。——译者[6]巴尔塔扎尔?格拉西安(1601~1658):西班牙哲学家、作家。——译者[7]乔治?桑(1804~1876):法国浪漫主义女小说家。——译者[8]乔治?克里斯朵夫?利希腾贝格(1742~

1799):德国物理学家[137]兼讽刺作家,以其嘲笑形而上学和浪漫主义的过火论点而知名。——译者[9]第奥弗拉图斯(前373~前287):亚里士多德在雅典的继承人。——译者[1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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