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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林向导

发布时间:2023-03-05 08:48: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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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我参观了动物园,现在和我的朋友兼平时的酒友进了一间酒吧。酒吧天蓝色的招牌上有一行白色的题字“卢云堡”(1),与它为伴的是一个醉眼迷离的狮子头,守着一大杯啤酒。我们坐下后,我就开始对我的朋友讲公共管道,讲有轨电车,以及其他重要的事情。

一 公共管道

我住的房子前面有一根巨大的黑色铁管,卧在人行道的外侧边缘。两英尺以外,以同样的方式又卧着一根,然后便是第三根和第四根——街道铁做的内脏,就这么干放着,至今没有下到土里,深埋在柏油路下。刚开始的几天里,这些管子发着空洞的哐当响声从一辆卡车上被卸下来,小男孩们经常在管子上跑来跑去,还手脚并用地从圆形的管道里爬过去。但一周后,就没人再来玩了,只有厚厚的雪落下来。现在,我每天清晨顶着公寓的灰白灯光出门,还得用我那根包了橡皮头的粗手杖小心翼翼地探索人行道的光滑表面是否暗藏危机。一道新雪平平整整地沿着每一根黑管的上部边缘伸展过去,每到一个管口便形成一个深藏不露的小斜坡,离电车车轨的拐弯处极近,映出一辆飞驰而过的电车,那车亮着灯,宛如闪过一道亮橙色的无雷声闪电。今天有人用手指在一道无人踩过的雪上写下“奥托”(2)一词,我觉得这个名字很美,两个轻柔的辅音字母,两端各有一个轻柔的元音,和落满寂静白雪的管子相得益彰:管子里自有沉默的隧道,两端各有一个管口。

二 有轨电车

有轨电车二十余年后将不复存在,如同马拉的电车已经消失了一样。我已经感受到有轨电车的古老气息,那是一种老式风格的魅力。关于电车的一切都有点笨拙和摇晃。如果一条弧线绷得太紧了,电车的触轮杆就会跳离电线,售票员,甚至乘客中的一位,就会探出身子往车尾上方观瞧,叮叮当当地摆弄绳子,直到触轮杆回到正确位置。我总想起从前的马车夫,当马车咯噔咯噔地辗过石子路,飞快地穿过一个村庄,他有时候肯定会放下鞭子,控制住四匹马的速度,然后打发坐在他身旁箱子上那个身穿长襟号衣的小伙计惊天动地地吹一阵喇叭。

给大家发车票的售票员长着一双不同寻常的手。它们工作时就像钢琴家的手一样灵活,但并不柔软,也不出汗,没有长着娇嫩的指甲。售票员的手非常粗糙,像是已长出一层硬壳,你把零钱放进他的手掌,不小心在上面碰一下的话,你都会觉得问心有愧。尽管手掌粗糙、手指很粗,那双手极灵巧,且高效。我好奇地看着他用宽阔的黑指甲抵住车票,两头一卡,然后在皮钱包里翻找,掏出硬币找零,随即一拍关上钱包,猛拉铃铛绳。要么大拇指一推,打开电车前部车门上的一个特制小窗,给电车前部的乘客递票。车不停地摇晃,站在过道里的乘客抓着头顶上的把手,晃得前仰后合——然而他不会失手弄掉一枚硬币,也不会落下一张从票夹子上撕下来的车票。冬天的日子里,前部车门的下半部分挂着绿布帘,窗子上结着云团一般的霜,待售的圣诞树挤满了每一站的人行道边,乘客们的脚冷得发麻,有时候售票员的手上会戴着精纺毛纱的露指灰手套。在一条线路的末端,前面的车厢脱开了钩,进了旁轨,绕过余下的那节车厢,从后面靠上去。这第二节车厢等待第一节车厢的方式有点像一个顺从的女人在等男人,等着第一节车厢滚滚而来,迸发出一团小小的爆裂火焰,又合并在一起。这(并非生物学隐喻)使我想起了大约十八年前在彼得堡,拉电车的马匹常常卸下套来,由人牵着,绕着大肚子的蓝色电车打转。

马拉电车已经消失了,有轨电车也会消失。到了二十一世纪二十年代,哪位古怪的柏林作家想描写我们这个时代的话,就得去技术史博物馆找到一辆一百岁的电车,黄色的,笨拙的,座位也是老式的弧形座位。还得去一家旧式服装博物馆里,翻出一件黑色的、纽扣闪亮的售票员制服。然后他才能回到家里,编织出昔日的柏林街道。每样东西,每样微不足道的东西,都会有价值,有意义:售票员的钱包、车窗上方的广告,还有那种独特的震荡晃动——我们的玄孙们也许只能想象了——每一样东西都会因岁月久远而变得高贵,变得合理。

我认为这里有一种文学创作的感觉:把普通事物映在未来的温柔镜子中加以描绘。在我们身边的事物中发现只有我们的子孙后代在遥远的将来才能发现并欣赏的芬芳气息,到了那时,我们每日平淡生活的每个细节都会因其自身的特色变得精美,值得庆贺;一个人穿着今天最普通的夹克也将会是为出席一场豪华化装舞会而盛装打扮。

三 工作

这儿有我从拥挤的电车上观察到的各种工作。电车上总会遇到富有同情心的女士,把她靠窗的座位让给我——同时尽量不去仔细地观察我。

在一个十字路口,电车轨道旁的人行道被挖开了,四个工人正轮流用木槌敲打着一个铁桩。第一个工人刚敲罢,第二个已经准确快速地从上往下挥动起木槌。第二把木槌咔嚓砸下又升向空中时,第三把和第四把连续有节奏地砸下去。我听着他们不慌不忙的敲击声,宛如一架铁钟琴发出的四个重复音符。

一个头戴白帽的年轻面包师骑着三轮车一闪而过,身上落满面粉的小伙子颇有点天使模样。一辆货车叮叮当当驶过,车顶上架着箱子,里面装着一排排从各家酒馆里收来的翠光闪闪的空酒瓶。一棵又长又黑的松树神奇地被装进一辆马车里搬运。树是平放着的,树顶在轻轻抖动,沾满泥土的树根包在一块结实的粗麻布中,看上去如同一颗米黄色的大炸弹。一个邮差,已经把邮袋的口放在了一个钴蓝色邮箱的下方,又让邮袋扎牢邮箱的底部,只听一阵急速的刷刷声响,邮箱神秘地、悄悄地腾空了,邮差手一拍,合上了邮包的方嘴,这时邮包已经又满又沉。不过最好看的也许是动物的尸体,铬黄色,带着粉红色的斑点和错综复杂的纹路,被堆放在一辆卡车上。一个人穿着围裙,戴着有长护颈的皮兜帽,把每一具动物尸体甩到自己背上,弯起腰,扛着它穿过人行道,走进屠夫的红色店铺里。

四 伊甸园

每一座大城市都会有一个它自己在俗世的人造伊甸园。

如果说教堂对我们谈起了《新约》,那么动物园使我们想起了庄严亲切的《旧约》开头。唯一的不好之处就是这个人造伊甸园全在栅栏后面。不过说来也是,假如这个人造伊甸园没有被围起来,那么遇上的第一条澳洲野狗就会咬伤我。尽管如此,伊甸园还是伊甸园,只要人能复制出它就行。柏林动物园对面的那家大酒店就叫做伊甸园,也是很有道理的了。

冬天一到,热带动物就被藏起来了,我建议不妨去看看两栖动物、昆虫和鱼。大厅里灯光昏暗,玻璃橱窗后面的一排排展品倒是照得亮亮堂堂。看这些东西有点像尼摩船长(3)透过潜水艇的观察孔细看起伏在亚特兰提斯(4)废墟中间的海洋生物。玻璃后面,在明亮的凹槽处,透明的鱼儿摆动闪亮的鳍在水中遨游,海里的花儿在呼吸,一片沙地上躺着一颗有生命的深红色五角星。如此说来,这里就是那个著名的标志诞生的地方——在海洋的最底部,在沉没的亚特兰提斯的黑泥中——它经历了各种沧桑巨变,如今又闲逛在整惨了我们的各种时下乌托邦和其他虚妄无知的空想之中。

噢,别忘了去看那些正在吃东西的巨龟。这些笨重的、古老的角质炮塔,是从加拉帕戈斯群岛(5)运来的。一个满是皱纹的扁平脑袋,两只完全没有用的爪子,以一种古老的谨慎方式缓慢地移动,从两百磅重的圆顶盖下面露出来。看它海绵状的厚舌,不知怎的令人想起一个发音不准的傻子胡言乱语时耷拉下来的舌头。那乌龟就这样拖着舌头,一头扎进一堆潮湿的蔬菜里,大口地咀嚼起又脏又乱的菜叶来。

不过它背上的那个圆顶——哈,那龟壳,长生不老的、久经打磨的龟壳,暗铜色,承载着壮观的悠悠岁月……

五 酒吧

“你这个向导当得太差劲,”我那位经常一起喝酒的朋友闷闷不乐地说,“谁稀罕乘电车去柏林水族馆啊?”

我们现在坐在一个酒吧里,它分为两部分,一部分很大,另一部分略小一点。前一部分的正中央摆着一张台球桌,角落里有几张桌子。一个吧台正对着门口,吧台后面的架子上摆着一瓶瓶酒。两扇窗户之间的墙上是杂色的报架,报纸杂志搭在上面,像悬挂着一面面纸旗。远在吧台尽头,有一条宽走道,穿过走道是一间狭小的屋子,里头一面镜子下有一张绿色的长沙发。镜子里映出一张椭圆形的桌子,铺着花格子的油布,摇摇晃晃地占据着沙发椅的前方。这个屋子是酒吧老板简陋小公寓的一部分。他的妻子在屋里,面容苍老,胸脯丰满,正给一个淡黄色头发的小孩喂汤。

“没意思,”我的朋友悲伤地打个哈欠重申道,“电车和乌龟有什么意思?无论如何,这里整个就是没意思。一座没意思的外国城市,生活开销还那么大,太……”

我们坐的地方离吧台很近,能非常清楚地看见长沙发、镜子,还有过道那边靠后一点的桌子。那女人在清理桌子。那小孩双肘支在桌子上,专心地翻看摆在无用的桌子把手上的插图杂志。

“你往那边看什么呢?”我的伙伴问道,缓缓转过头来,叹了一口气,身下的椅子吱吱作响。

那边镜子下,那孩子仍然一个人坐着。不过现在他朝我们这边看过来。他从那儿能看见酒吧里面——绿岛一般的台球桌,他不能接触的象牙色台球。吧台闪着金属的光泽,两个肥胖的卡车司机坐了一张桌子,我和同伴坐了另一张。这样的情景他早已习惯了,现在看到也不觉得惊奇。不过有一件事情我是了解的。无论他生活中发生了什么,他总是会记得他童年时每一天从他喝汤的小屋看出去的画面。他会记得那张台球桌,记得那个没穿外衣的傍晚来客,此人经常收起又尖又白的胳膊肘,用球杆击打台球。他也会记得蓝灰色的雪茄烟雾,嘈杂的人声,还有我右臂空荡荡的袖管和伤痕累累的脸。他还会记得他的父亲站在吧台后面,从龙头上给我注满一大杯啤酒。

“我不明白你往那边看什么?”我的朋友说,朝我转过头来。

说来也是,看什么!我怎样才能对他讲明白,我一瞥之下竟然看到了某个人未来的回忆?

* * *

(1) L?wenbr?u,德国南部最大的啤酒企业,也是著名的慕尼黑啤酒节的发起者。至今,卢云堡狮牌啤酒仍为慕尼黑啤酒节的主体。

(2) 原文Otto。

(3) 法国著名小说家凡尔纳《海底两万里》中的人物,潜水艇“鹦鹉螺号”的舰长。

(4) Atlantis,传说中的大西洲,位于大西洋中心附近,高度文明,距今一万两千年前沉没于大海之中。

(5) Galapagos Islands,隶属厄瓜多尔共和国,从南美大陆延入太平洋,被称作“活的生物进化博物馆和陈列室”,生存着一些不寻常的物种。一八三五年达尔文到此参观后,从中得到感悟,为进化论的形成奠定了基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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