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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分(21-25)

发布时间:2017-01-26 16:08: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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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

已故传教士的简陋客厅里又只剩下凯蒂一个人了,她躺倒在正对窗户的长椅上,凝神远眺河对岸的庙宇(傍晚的光线又给那座庙宇蒙上了一层奇妙的神秘色彩),竭力地想去理清心中的思绪。她从来也没想过这趟修道院之行能够给她触动。是啊,好奇心已经消失啦,现在没什么好期盼的了。好多天以来河岸那边高墙下的城镇她几乎是朝思暮想,如今那些神神秘秘的街道她是一眼也不想看了。

但是在修道院里的时候,有一会儿她感觉自己像是进入了另外一个世界,一个超然于宇宙之外的世界。那些空荡荡的房间和白色的走廊虽然简陋,却似乎有一种迷离、神秘的气息游荡于其间。那间小礼拜堂看上去是那么粗陋俗气,几乎可以说是一派惨相,然而它却具有某种雄伟的大教堂所没有的东西。它的彩窗和油画是如此拙劣,然而它所包含的信念,人们对它所怀有的崇高情感,却赋予了它纯净的灵魂之美。在这个瘟疫肆虐的中心地带,修道院的工作却是如此一丝不苟,有条不紊,简直就是对这场劫难的嘲讽。凯蒂的耳际又响起了圣约瑟姐妹打开医疗室的门时,那一片鬼哭狼嚎的声音。

她们评论瓦尔特的话也出乎她的意料。先是圣约瑟姐妹,然后是修道院长自己,她们的声调一到了赞扬他的时候就变得异常欣慰。她们夸奖他时,她竟然会见鬼地感到一阵骄傲。韦丁顿也提到过瓦尔特做的事,但只是称赞他的医术和头脑(在香港就有人说他脑瓜聪明了),这点修女们也肯定过了。然而她们还说他这个人体贴细心,柔和善。他当然可能非常和善,要是有人病了,那正是他显露身手的时候;他聪明的脑瓜自然知道怎么不弄疼你,上手一定又轻又柔。这个人一出场就让你病痛全无,你不夸他妙手回春才怪呢。现在她明白他的眼里再也看不到那种百般怜的神情了,以前她终日与这种神情相伴,只有觉得厌烦。如今她知道他还很会别人,并且正在用一种古怪的方式将这种倾注到那些把给他的病人身上。她没有感到嫉妒,只是有点惘然若失,就好像她长久以来惯靠于其上的扶手突然地被走了,使她一下子头重脚轻,左摇右晃。

回忆起她曾经那么鄙视瓦尔特,现在她只想鄙视自己。她当初怎么看他的,他一定心知肚明,但他一如既往、毫无怨言地她。她是个笨蛋,他是再清楚不过了;因为他她,这一点他也毫不在乎。现在她不再恨他了,也不憎恶,有的只是害怕和困惑。她不得不承认他的身上有出众的优点,甚至有那么一点不易被人察觉的伟大之处。而她竟然不他,却了一个她现在觉得不值一物的男人,这真是怪事。这些漫长的白天她一直思前想后,查理·唐生究竟哪里值得她呢?他只不过是个凡夫俗子,彻头彻尾的二流货色。如果她现在还是成天哭天抹泪,那岂不证明她的心思还留在他那儿?她必须忘了他。

韦丁顿也对瓦尔特评价颇高。而唯独她对他的价值视而不见,为什么?因为他了她,而她却不他。一个男人由于你而遭到你的鄙视,这人心是怎么长的啊?不过,韦丁顿也承认他不是那么喜欢瓦尔特。看来男人都不喜欢他。可那两位嬷嬷对他的好感是挂在脸上的。看来女人对他另有一番感觉。她们敏锐地感觉到他的腼腆背后隐藏着一颗厚道和善的心。

22

不过要说最令她心有所感的还是那些修女。先说脸蛋红扑扑、始终满脸欢喜的圣约瑟姐妹。她是十年前跟随修道院长一同来到中国的几位修女之一,这些年来,眼见姐妹们一个个在疾病、穷困和思乡中相继离世,她平日的欢喜之色却并未黯淡下去。她的率真和豁达,到底是从何而来呢?然后是修道院长,想到这儿,凯蒂似乎觉得修道院长真的又站在了她的面前,禁不住羞愧起来。她是个从不矫造作的朴素女人,骨子里有一种威严,让人对其心生敬畏。这样一个人,与之往的人自然都会对她多一分敬意。从圣约瑟姐妹的站相、举止以及回话的腔调来看,她对修道院长是从心底里顺从的。韦丁顿虽然生轻佻,玩世不恭,可跟修道院长说起话来照样大为收敛,与平时相比几乎就是畏畏缩缩了。凯蒂觉得韦丁顿告诉她修道院长的法国望族身份其实是多此一举的。观其举止风度,想必谁也不会怀疑她源远流长的古老血统。她身上的威严之气,恐怕谁见了都会甘愿臣服。她有优雅贵人的和和圣贤之人的谦卑。在她坚定、美丽、同时略显苍老的脸上,一成不变的肃穆之中从不会少了光彩。她同时还是个和蔼亲切的人,那群小娃娃会毫无顾忌地围在她的身边,吵吵闹闹,只因为他们知道修道院长深深地护他们。当她看着那四个新生儿的时候,脸上会露出甜美而又意味深长的微笑,就像是一道和煦的光照射到了一片荒芜之地上。圣约瑟姐妹随口说起瓦尔特时,凯蒂竟然不明所以地有点感动。她明白了他是多么希望她能给他生个孩子,可是他一贯沉默木讷,怎么也不像是会哄孩子的人。多数男人哄起孩子来都是笨手笨脚,他却一点也不手生,多么怪的一个人。

然而除了这一幕幕感人的回忆外,在她心头似乎还潜藏着一层影(如同银色的云彩边缘镶了一圈儿黑色的乌云),怎么也挥之不去。在圣约瑟姐妹的欢声笑语中,更多的是在修道院长优雅的待客之道上,凯蒂始终感受到了一种漠然。不消说,她们今天对她是友善乃至热情的,但同时她们还另有所保留,具体是什么凯蒂也说不上来。她觉得对她们来说,她只不过是随便哪一位初来乍到的客人。她们不仅说了一种和凯蒂完全不同的语言,其心思也是和凯蒂相隔万里。修道院的门关上的一刹那,她们会把她忘得一干二净,然后一刻也不耽搁地去忙刚刚落下的活计了,就跟她这个人根本就没有来过一样。她觉得她不仅是被关在那所小修道院的门外,而且关在了她一直孜孜追求的神秘的神花园的大门外。她忽然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那就是她哭泣的原因。

她疲惫地把头靠在椅子上,哀叹了一声:“我是多么无足轻重的人啊。”

23

那天晚上瓦尔特比平时提早一会儿回到了他们的房子。凯蒂正躺在长椅上,面对着敞开的窗户。天已经快黑下来了。

“要点灯吗?”他问道。

“晚饭的时候他们会把灯提上来的。”

他总是随口说点儿琐碎的事,好像他们是两位老相识似的,从他的举动你永远也看不出他对你会心怀怨懑。他从来也不朝她的眼睛看,也从来不笑一笑,倒是处处不忘礼貌。

“瓦尔特,如果这场瘟疫结束以后我们还活着,你有什么打算?”她问道。

他停顿了一会儿,没有回答。她看不见他的脸是什么样。

“我还没有想过。”

若在以前,她的脑子里要是跳出什么主意,想也不想就会脱口而出。不过现在她害怕他,没说几句连嘴唇也哆嗦了,心扑通扑通直跳。

“今天下午我去修道院了。”

“我听说了。”

她竭尽全力才说出下面的话来,但嘴唇还是有点不听使唤。

“你把我带到这儿来,真的是想让我死吗?”

“如果我是你就不会在这上面多费口舌,凯蒂。我觉得讨论我们最好是忘掉的事不会有任何好处。”

“但是你没忘,我也忘不了。刚到这儿我就想这个问题,已经想了很久了。你想听听我一直想说的话吗?”

“非常乐意。”

“我对你太不好了。我做了对你不忠的事。”

他像木桩一样牢牢地钉在那里。他不做声反倒更加吓人。

“我不知道你是不是明白我的意思。那种事对于一个女人来说没有什么,一结束就是完了。我认为女人并不能完全理解男人的态度。”她突兀地开了口,从她嘴里发出的声音连她自己都认不出了。“你知道查理是什么样的人,你也看到了他的所作所为。嗯,你是对的,他是个虫豸不如的小人。我当初也是个小人,所以才去跟他往。我真希望我没去。我不是想求你原谅我。我也不想让你回心转意,让你和以前一样我。我只是想我们不能成为朋友吗?看在我们周围正在成千上万死去的人的分上,看在修道院里那些修女的分上……”

“这和她们有什么关系?”他打断了她的话。

“我也不知道怎么解释。今天我到那儿去的时候我就有种感觉,似乎有无尽的意义需要我来体会。那里的情况糟透了,她们做出的牺牲非常感人。我忍不住想——如果你懂我的意思的话——如果你因为一个愚蠢的女人对你不忠就让自己难受,那就太傻太不值得了。我无足轻重,毫无价值,根本不配来烦扰你。”

他还是默不作声,但是也没有走开,似乎在等着她继续下去。

“韦丁顿先生和嬷嬷告诉了我很多关于你的事。我为你骄傲,瓦尔特。”

“这可不像你。你一直是看不起我的。你开始看得起我了?”

“你不知道我担心你吗?”

他又不说话了。

“我没听懂你的意思。”他终于说道,“我不知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不是我想做什么,是你。我只是希望你不要再那么不快乐。”

她觉得他整个人似乎僵住了,接下来的回答也是冷冰冰的。

“如果你认为我不快乐,那你就错了。我忙得不可开,恐怕很少有时间想你。”

“我想知道嬷嬷们是否介意我到修道院帮忙。她们现在很缺人手,如果我能帮上什么,那么我将会非常荣幸。”

“那种活儿既不轻松也一点不好玩儿。我怀疑干不了多久你就会腻的。”

“你真的那么看不起我吗,瓦尔特?”

“不。”他犹豫了一下,声调忽然变得非常奇怪,“我看不起我自己。”

24

晚饭过后,瓦尔特照例坐到灯下,摊开本书读了起来。他大约每晚都要读到凯蒂上睡觉,然后收起书,到一间已经被他装备成实验室的房间继续忙活,一直干到深夜。夜里他几乎不怎么合眼,一门心思地做那些对凯蒂来说一窍不通的实验。这类事儿他是从来也不跟凯蒂提的,即便是在美满的婚姻时期他对此也是三缄其口,另外他这人本来就不健谈。她深明他信奉的那句话:能言是银,沉默是金。所以她对他的了解很难说有多少,连他说句话也吃不准是真心实意,还是违心敷衍。如今,他恰似一座大山般横亘在她的眼前,压迫着她的神经,而她在他眼里呢,算是可有可无的了吗?他她的时候,她的三言两语便能把他逗乐,现在他不她了,听她讲话是不是已经味同嚼蜡了呢?想到这儿,她心里窘迫极了。

凯蒂向他看去。灯光之下他的侧影就像一座浮雕,端庄的五官极其醒目。他的神情可以说不是严峻,而几乎是残酷。除了眼睛随着书页左右转动,整个身体始终纹丝不动,看着让人胆战。谁会想到这张严酷的脸也会有柔情蜜意的时候呢?她想起他从前的样子,不禁徒生嫌恶。很奇怪,他面庞清秀,诚实可靠,才华出众,可她就是不他。如今他的亲吻、抚再也不会找上门来了,想想还真让人松了一口气。

她问他执意把她带过来是不是真想叫她死时,他反而闭口不答。那个令她惶惶不可终日的答案到底是什么呢?像他这样心地善良的人,绝不可能生出如此恶毒的主意。他的初衷应该只是想吓吓她,同时向查理报复(这符合他一贯的嘲讽做派),后来出于固执,或是保全面子才会一点也没松口,硬要她来。

还有,他说他鄙视自己,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凯蒂又看了看他那张冷静、严峻的脸孔,那神情就好像这屋里根本没有她这个人似的。

“你为何要鄙视自己?”她脱口而出,几乎没有意识到自己开了口,好像是接着傍晚那句话茬儿说的,中间一点没停顿过。

他放下了书,沉思地看着她,似乎是想把自己从遥远的思绪中拉回来。

“因为我你。”

她脸红了,朝别处扭过头去,他冷峻、凝滞、品评的眼光让她招架不住。她明白他的意思,等了一会儿她说话了。

“我觉得你对我有失公正。”她说道,“因为我愚蠢、轻佻、虚荣,你就责备我,这对我是不公平的。我就是被这样教养大的,我身边所有的女孩都是如此……你不能因为一个人不喜欢听响音乐会,就责备他不会欣赏音乐。你不能强求我不具备的东西,否则对我就是不公平。我从来没欺骗过你,假装我会这会那。我有的仅仅是可漂亮,天活泼。你不能指望到集市的货摊买上珍珠项链和貂皮大衣,你是去那儿买锡做的小号和玩具气球的。”

“我没有责备你。”

他的声音有气无力,她甚至生出些火气来了。为什么他就不能明白呢?她已经一目了然了。和笼罩在心头的对死亡的恐惧相比,和那天她偶见的神圣的自然之美相比,他们之间的事儿不是过于渺小琐屑了吗?一个愚蠢的女人红杏出墙又能怎么样?为什么她的丈夫就不能轻描淡写,过去就让它过去了呢?瓦尔特枉为聪明一世,到了这会儿孰轻孰重也分不清。他当初是情人眼里出西施,把她当成无价之宝供奉起来,后来发现她其实是金玉其外,就再也不肯原谅自己,也不原谅她。他的灵魂已经裂成两半儿了,他苟活到现在纯粹是一派假相。当真相豁然摆在眼前的时候,他的生活其实就已经完了。明摆着的事,他不会原谅她,因为他根本不能原谅他自己。

她恍然听到他轻轻地叹了一声,便飞快地朝他看了一眼。她的心里猛然涌出了一个词儿,几乎叫她喘不上气,差一点叫出声来。

他现在的样子,难道就是人们所说的——心如死灰?

25

第二天凯蒂的脑子里一天到晚都是那所修道院,过完一夜,瓦尔特刚走,天还很早,她就吩咐佣人去给她准备轿子,然后叫佣人陪着过了河。天刚蒙蒙亮,渡船上挤满了中国人,有的是套着蓝布褂子的农民,有的是身披黑袍的老爷。他们一个个眼神古怪,脸如死灰,好像这趟渡船是把他们送到间去似的。等到了岸,他们下了船来,竟有些茫然地站在岸边,好像想不起来要去哪里,过了一会儿才三三两两地朝山上爬去。

这个时候大街上冷冷清清的,俨然是一座死城。路上的行人多是一副心不在焉的神态,让人以为是撞见四处游荡的幽灵了。天上一朵云彩也不见,和煦的晨光照在地上,叫人心里暖洋洋的。很难想象在这样一个清新愉悦的早晨,这座城市已经如同一个被疯子掐住脖子昏死过去的人,在瘟疫的魔爪下已经奄奄一息了。人们正在痛苦中挣扎,在恐惧中死去,而这美丽的自然(蓝蓝的天空清澈透明,宛如是孩童净洁的心)竟然无动于衷。轿子停在修道院门口的时候,一个乞丐从地上站起来,朝凯蒂讨要东西。他衣衫褴褛,好像在粪堆里爬过似的。透过衣服的破口子,她看到他的皮肤粗糙难看,黑得像山羊皮,双腿赤着,骨瘦如柴。他蓬头垢面,脸颊陷进去了一个窝儿,眼神狂乱野蛮,简直就像一张疯子的脸。凯蒂惊恐不已地把目光收回来,轿夫大喊一声叫他滚开,但是他缠扰不休,就是不肯走。为了赶紧打发了他,凯蒂颤抖着给了他一些小钱。

门开了,佣人向门内的人解释说凯蒂想见见修道院长。她再一次被带到了那间令人窒息的会客室,屋里的那扇窗户似乎从来也没打开通过风似的。她坐了很长的时间也不见修道院长过来,不禁怀疑是不是她的话没有传到。终于,修道院长走了进来。

“让你久等了,我恳求你的原谅。”她说道,“对你的到来我毫无准备,正忙得不开身。”

“很抱歉打扰了你。我恐怕是在你不方便的时候前来造访了。”

修道院长朝她肃然而又甜美地致以微笑,并请她坐下来。凯蒂发现她的眼睛肿了,看上去是刚刚哭过。这令凯蒂颇为惊讶,因为在她的印象中,修道院长不是可为世俗烦扰轻易动容的人。

“我担心这里发生了什么事。”她支支吾吾地说,“如果不方便我这就回去,可以换个时间再来。”

“不,不用。你有什么事请讲。我只是……只是昨天晚上我们的一个姐妹去世了。”她的声音颤抖起来,眼里充满了泪水。“我徒作悲伤是有罪的,因为我知道她善良单纯的灵魂已经直升天堂,她是一个圣人。但是要克服我们的弱点是太难了,恐怕我不是个能够一贯保持理的人。”

“我感到非常遗憾,我感到非常非常遗憾。”凯蒂说。

因为她无处不在、随时发作的同情心,说话之时就已经泣起来了。

“她是十年前随我从法国一同过来的姐妹之一。现在,那时的伙伴只剩下我们三个人了。我记得,那时我们大家站在船尾(她说什么?缠尾?),随着蒸汽轮船离开了马赛港。我们远远望见了圣母玛丽亚的金色雕像,便一同念出了祈祷词。自从入教以后,我最大的希望就是教会派遣我到中国去。然而当我看到故土在我眼前远去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哭了起来。我是她们的院长,没有给孩子们做好榜样。这时圣弗朗西丝·夏维姐妹——她昨晚已经死了,当时她握住我的手,让我不要悲伤。她说,无论我们走到哪里,法国和上帝都在我们心中。”

源于人之本的悲痛,与理智和信念激烈地锋着,使她肃穆而美丽的面孔扭曲了。凯蒂看向了一边,她觉得对身处此种情形的人的窥视是低级无礼的。

“我刚才一直在给她的父亲写信。她和我一样,是她唯一的女儿。他们是住在布列塔尼的一家渔民,这个消息对他们来说太残酷了。呃,这场可怕的瘟疫何时才会停止?今天早上我们的两个小女孩也发病了,除了奇迹,没人能救得了她们。这些中国人没有一点抵抗力。失去圣弗朗西丝姐妹对我们来说太严酷了。我们要做的事情很多,而现在人手又少了一个。虽然中国各处修道院的姐妹们都很想赶过来,我们的教会会为这个地方奉献一切(可惜他们一无所有),但是来这里就几乎意味着死亡。只要我们现有的姐妹尚能应付下去,我决不想再有姐妹来白白牺牲。”

“你的话激励了我,嬷嬷,”凯蒂说道,“很遗憾我在一个令人悲伤的时刻到来。那天你曾说姐妹们人手不够,我便想你能否容许我前来帮忙。只要我能对你们有用,我不在乎能帮上什么。即便你安排我擦地板,我也会十分感谢。”

修道院长愉快地笑了。这令凯蒂吃了一惊,她不曾想此人的情如此多变,这么轻易地便破涕为笑。

“无须由你来擦地板。那些孤儿马马虎虎也能凑合做。”她停了一下,然后十分和蔼地看着凯蒂。“我亲的孩子,你不觉得你随丈夫前来就已经做得够多了吗?不是每个妻子都有这个勇气。除此之外,你若能在他劳累一天回到家之后,安慰他,让他安安静静休息,就没有比这再周到的了。请相信我,那时他需要你的和你的体贴。”

凯蒂几乎不敢看修道院长的眼睛。那双眼睛不偏不倚直对住凯蒂的脸,流露出颇具讽刺意味的亲切感。

“我恐怕从早到晚一直无事可做。”凯蒂说道,“一想到你们的工作如此繁重,而我整天游手好闲,我就再也待不下去了。我不想给你们添麻烦,也深知我无权苛求你的慈悲,费你的时间,但我的话是真心实意的。假如你能给我伸手帮忙的机会,对我来说将是莫大的恩赐。”

“你的身体看起来不是很好。前天你光临此地时,我发现你脸色苍白。圣约瑟姐妹还以为你怀上了孩子。”

“不,不,”凯蒂叫道,脸一直红到了耳根。

修道院长铜铃般地咯咯笑了起来。

“这没有什么可感到难为情的,我亲的孩子,这一猜测也不是凭空想象。你们结婚多久了?”

“我脸色苍白是因为我天生如此,实际上我的身体非常结实。我可以保证我干得了累活儿。”

修道院长神情严肃起来,不自觉地树起一副权威的姿态,这才是她惯常的样子。她品评的眼光紧紧地盯住凯蒂,凯蒂莫名地紧张起来。

“你会说汉语吗?”

“恐怕不会。”凯蒂回答说。

“啊,那太遗憾啦。我本来可以把年岁大一点的女孩们给你照料。但是现在看来很难,恐怕她们会——用英语怎么说?无法无天?”她沉吟着下了定论。

“我能帮忙照料那些生病的姐妹吗?我一点也不怕霍乱,女孩们和士兵们都可以给我来照顾。”

修道院长脸上的微笑消失了,她面色深沉地摇了摇头。

“你对霍乱一无所知。那种场景惨不忍睹,十分吓人。医疗室的工作是由士兵来完成的,我们只需一个姐妹监看就可以了。至于那些女孩……不,不,我确信这不是你的丈夫所希望的。那是相当可怕的场面。”

“我会慢慢惯的。”

“不,我不能给你这个机会。这是我们的分内工作,也是我们的特权。我们决无请你前来的意思。”

“你使我觉得我是个无足轻重、一无是处的人。我不相信这里没有一件我能胜任的工作。”

“这个打算你跟你的丈夫商谈过吗?”

“是的。”

修道院长瞧着凯蒂,好像要把她心里藏的秘密都看穿似的。她觉察到凯蒂焦急、恳切的神情,便微微一笑。

“当然,你应该是个新教徒吧?”她问道。

“是的。”

“那问题不大。维森医生,也就是已经去世的传教士,也是一位新教徒。那没有什么两样,他是我们最亲的人。我们对他怀着无比感激的心情。”

凯蒂的脸上欣喜地一笑,但她什么也没说。修道院长沉思了一会儿,然后站起身来。

“你是一个心肠很好的人。我想我可以找点什么给你做。毫不讳言,圣弗朗西丝姐妹离开我们以后,她的工作就没有人来顶替了。你什么时候可以开始?”

“现在。”

“好极了。我很高兴听到你这样说。”

“我向你保证我会竭尽全力。我十分感谢你给我这样一个机会。”

修道院长打开了会客室的门,正要出去,忽又迟疑了一会儿。她再次意味深长地看向了凯蒂,一只手轻轻地搭在凯蒂的胳膊上。

“你知道,我亲的孩子,安宁,在工作中是找不到的,它也不在欢乐中,也不在这个世界上或者这所修道院中,它仅仅存在于人的灵魂里。”

凯蒂听言稍作一惊,然而修道院长已经快步地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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