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阿莫斯 ·瓦利医生可就完全不同了。他有一栋古老的大房子,在古老的大花园里,有古老的大橡树遮荫。那是厚实的木造房舍,前一陽一台有涡形雕饰,白色栏杆有圆雕和凹槽柱子,像老式的大钢琴的琴腿。几位羸弱的老人坐在一陽一台的长椅上,身上裹一着毯子。
前门有两层,装有花玻璃板。里面的大厅又宽又凉快,拼花地板亮亮的,连一块地毯都没有。阿尔塔迪纳夏天很热,紧一贴着小山丘,风直接从头顶过去,吹不进来。八十年前人家就知道该怎么建适宜这种气候的房子。
一个服装干净洁白的护一士接过我的名片,我等了一会儿,阿莫斯 ·瓦利终于屈尊接见我。他是个光头大个子,笑容可掬。白色长外套一尘不染,穿着皱纹胶底鞋,走路静悄悄的。
“有什么事要我效劳,马洛先生?”他的声音浑厚柔和,可以舒解痛苦,安慰焦虑的心情。医生在这儿,没什么好担心的,一切都会顺顺利利的。他有那种一床一边礼仪,一层层又厚又甜。真了不起——而且强韧如装甲铁板。
“医生,我在找一个姓韦德的人,他是有钱的酒鬼,最近从家里失踪了。过去他曾经躲在一个能应付他的状况的隐密场所。我唯一的线索涉及一位V医生。你是我找的第三个V医生。我非常泄气。”
他和颜悦色微笑着说:“才第三个,马洛先生?洛杉矶附近姓氏以V打头的医生一定有一百个。”
“对,可是设有铁窗的却不多。我发觉这边楼上有几间,在房子侧面。”
“是老人。”瓦利医生伤心地说,但他的伤心浑厚而饱满。“孤单的老人,沮丧不快乐的老人,马洛先生。有时——”他做了个非常有表现力的手势,向外画弧形,停顿一下,然后轻轻落下,像一片枯叶飘落在地面。他更明确地加上一句:“我这里不治酗酒病人。现在请恕我失陪——”
“抱歉,医生。你刚好在我们的名单上。也许是个误会。两年前你跟缉毒组的人有过一点儿小小的纠纷。”
“是这样吗?”他露出不解的表情,然后豁然开朗地说道:“啊,是的,我不谨慎雇了一位坏助手。很短的时间。他利用我的信任一胡一来。是的,没错。”
“我听到的不是这样的,”我说,“我猜出我听错了。”
“你听到是怎么样的,马洛先生?”他依旧笑容可掬,声音成熟悦耳。
“听说你被迫一交一出麻醉药处方簿。”
这一来有点儿说中他的要害了。他没怒目攒眉,却已剥掉了几层魅力十足的笑容,蓝色的眼珠子闪着寒光。“这个荒唐的消息是哪儿来的?”
“来自一家有能力建立这方面档案的大侦探社。”
“毫无疑问,是一群廉价的勒索者。”
“不廉价,医生。他们的基本收费是一百美元一天。由前任宪兵队上校主持。不是收小钱的贪心鬼,医生。别人对他的评价很高。”
“我该给他一些坦白的建议。”瓦利医生淡漠地说,“他名叫什么?”瓦利医生的仪容不再一陽一光普照,渐渐成为冷嗖嗖的黄昏了。
“机密,医生。别放在心上。全是例行工作。韦德这个姓你一点儿印象都没有,嗯?”
他身后一个小电梯的门开了。一位护一士推着一辆轮椅出来,上面坐着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双目紧闭,皮肤泛青,全身裹得紧紧的。护一士默默地推着他走过光亮的地板,由边门出去。瓦利医生柔声说:“老人。生病的老人。寂寞的老人。别再回来,马洛先生。你会惹恼我,我恼火的时候可能相当不讨人喜欢。可以说非常非常不讨人喜欢。”
“我无所谓,医生。耽误你时间,谢谢。你这儿真是不错的死亡收容所。”
“这话什么意思?”他向我跨一步,把最后几层甜蜜的外衣也剥掉了。脸上柔和的纹路变成硬一硬的山脊。
“怎么啦?”我问他,“我看得出我要找的人不会在这里。我不会来找任何一个还 有余力反击的人。生病的老人。寂寞的老人。你自己说的,医生。没人要的老人,但是有钱,有饥一渴的继承人在等待。其中一大半说不定已被法庭判为无行为能力。”
“我恼火了。”瓦利医生说。
“清淡的食物,清淡的镇静剂,坚定的治疗。把他们放到一陽一光下,把他们放回一床一上。某些窗户上装上铁条,以防有人还 有勇气逃脱。他们一爱一你,医生,全体一致一爱一你。他们死前握着你的手,看见你眼里的悲哀。而且是真心的。”
“当然是。”他低声吼道。现在他双手握拳。我应该适可而止。但我对他渐渐感到恶心。
“当然,”我说,“没有人喜欢失去一个出手阔绰的顾客。何况你用不着讨好他。”
“总得有人做啊。”他说,“总得有人照顾这些伤心的老人,马洛先生。”
“总得有人清除污水沟。仔细想想清除污水沟还 是一种干净又诚实的工作呢。再见,瓦利医生。当我的工作使我自觉肮脏时,我会想起你。这会让我无限欢欣鼓舞。”
“你这肮脏的寄生虫,”瓦利医生咬牙说道,“我该打断你的脊梁。我这行是一种正直专业的正直支脉。”
“是啊。”我不耐烦地看着他说,“我知道。只是有死亡的气味罢了。”
他没打我,于是我由他身边走出去。我从宽宽的双扇门回头望。他一动也不动。他有一项工作要干,就是把层层的蜜糖重新放回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