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沃尔夫伯爵封·卡尔克洛伊特而作
[1]
绿原 译
我难道真的从没有见过你?我的心想着你
是如此沉重,像想着人们拖延下去的
太沉重的开端。惟愿我能开始谈到你,
你死者;你高兴地
热烈地死去的人。这可是那么
轻松如你所料,或者
“不再活”离开“死去”还很远?
你妄想在无人重视财产的地方
会更好地拥有它。你觉得
你在那里会深入风景内部,
它在这儿却像一幅画呈现在你面前,
你会从内部来到被爱者身中
并通过强大而飞舞的一切向前走去。
哦,惟愿你现在不会久久
为你幼稚的错误增补欺骗。
惟愿你在一道忧郁的激流里松弛下来,
兴高采烈地,只是半自觉地,
在围绕遥远星斗的运动中
找到了你已从这儿移到
你所梦想的死亡状态中的欢悦。
亲爱的,你在这里是多么接近它。
它在这里是怎样安适自在如你所想,
你的苦涩眷恋的诚挚欢悦。
当你失望于幸福与不幸,
挖掘你的内心并带着一种顿悟
艰苦地爬了上来,几乎粉碎在
你的黑暗发掘物的重压之下:
这时你背着它,你还不曾认识的它,
你背着喜悦,你把你的小小救星 [2] 的重担
背过了你的血液,把它渡了过来。
为什么你不曾等到那重量
变得完全不堪忍受时它才突变,
它才由于如此真实而如此沉重。看哪,
这也许是你的下一个瞬间;
它也许在你猛地关上的门前
及时整好了头上的花冠。
哦,这是怎样的一击,它贯穿了宇宙,
当什么地方一个打开的东西又被
强劲尖利的急躁气流 [3] 一下子锁住了。
谁能发誓否认,在土地里
一道裂纹突然穿过了健康的种子;
谁曾经探究过,在驯服的野兽身上
会不会冲动地腾起一股杀欲。
如果这种冲动闪电似的穿过它们的头脑。
谁又认识那从我们的行动跳到
一个附近顶端的影响,
谁又在事事善于指引处来陪伴它?
事实是你已动手破坏。人们一定会
为此谈到你,直到永远。
如果一个主人公出现,把我们
认为是事物面孔的意义像一个
面具似的撕掉,并急匆匆向我们
揭露那些让眼睛通过被堵塞的窟窿
久久无声地把我们凝视的面孔:
这才是面孔,将不会变样了:
你已动手破坏。片片块块堆在那儿,
它们周围空气中已响着一个
建筑物的节奏,再也抑制不住;
你走来走去,看不清它们的条理。
一个向你掩盖着另一个;你觉得
每一个都似乎生了根,你路过时
想试它一下,却又不确信
你举得起它来。而在绝望中
你竟举起了它们每一个,但只是为了
把它们扔回到那张开的采石坑里,
可它们为你的心所膨胀,
竟再也落不进去了。假如一个妇人
把纤手放在了这场愤怒的
仍然温和的开端;假如一个忙碌的人
在内心忙碌着,当你默然走出去
有所作为时,他悄悄和你相遇——
甚至假如你被人引导着,
路过一爿醒着的车间,
那儿人们锤击着,直截了当地
实现了白昼;假如在你装满的视线里
只有那么一点余地,让一个
辛辛苦苦的甲虫的映像钻进来:
那么,你便随着一种直觉而豁然贯通,
读完了那篇文章,其中的字迹你
自童年起就慢慢镌刻在你心上,
不时尝试着,可否借以
造出一个句子来:唉,它似乎毫无意义。
我知道,我知道:你就躺在前面,摩挲着
纹道,就像在一块墓碑上摸索
上面的碑文。任何似乎燃出
光来的东西,你都当灯拿着
凑近这些字行,但在你看懂之前
火焰便熄灭了,也许由于你的呼吸,
也许由于你的手的颤抖;也许完全
是自动的,像火焰经常熄灭那样。
你竟从没读到它。但我们也不敢
通过痛苦并从远方来读。
我们只有注视那些
把你所选取的单词带往
你的感觉的斜坡下面去的诗篇。不,
你并没有选取一切;常常只是一个开端
作为全体托付给你,你便把它作为
一个任务重复着。你还觉得它很悲惨。
唉,要是你从没有从你自己听到它!
你的天使现在还在发声并以不同的重音
念着同一个文本,听着他说话的方式我
突然发出了欢呼,为你的欢呼:因为这就是
你的:
即每次爱重又从你退缩回去,
即你在目睹中认识了断念 [4] 并
在死亡之中认识了你的进步。
这就是你的,你,艺术家;这三种
空着的模子。瞧,这里是第一种的
铸件 [5] :你的感情周围的空间 [6] ;接着
从那第二种我为你铸出了静观,
一无所求的静观,伟大艺术家的静观 [7] ;
而第三种你自己过早打碎了它,头一股
震颤的熔浆还没有从心的白热
流注进去——其中已铸出了一种为真诚劳动
所加深的死亡,那种独特的死亡。
它对我们如此必要,因为我们以它为生,
我们在哪儿都不如在这儿离它更近。
这一切就是你的财富和你的友谊:
你经常预感到它;但接着
那些模子的空虚 [8] 又把你吓倒。
你向里面摸索,掏出了虚无而
不胜悲伤——哦,诗人们的古老磨难,
他们在应当说话的时候却悲伤起来,
他们永远判断他们的感情
而不是塑造它;他们永远认为
在他们身上显得悲哀或快乐的
就是他们所知道的并应在诗中
加以惋惜或庆祝的。正如病人一样
他们需用哭哭啼啼的语言
来描绘他们所患的病痛,
而不是严格地变成这样的文字,
恰似一座大教堂的石匠
坚韧地变成石头的镇静。
这就是拯救。如果哪怕只一次
你认识到,命运怎样在诗中一去而
不复返,它怎样在里面变成形象,
无非是形象,无异于一位祖先,
他在你偶尔瞻仰的框架中
似乎与你相似又不相似——
你便算是熬过来了。
但这未免小题大做,
去思考没有的一切。连对照起来
一种没有说中你的责备借口也是。
发生过的事物往往如此领先
于我们的判断,以致我们从来追不上它,
也从来不知道它真正是个什么样。
别害羞,如果死者和你擦身而过,
那另一些坚持到底的
死者。(“底”又是什么意思?)同他们
交换一下目光吧,平静一如寻常,
也别害怕我们的忧伤会奇怪地
落到你身上,以致你因它们而引人注目。
想当年,发生过的还看得见 [9] ——
那些时代的大言壮语并非为我们而发。
有谁在谈胜利呢?忍耐就是一切。
[1] 封·卡尔克洛伊特(1887-1906),青年诗人,翻译过魏尔仑、波德尔等,服兵役初期自杀。里尔克本人并不认识他,只是从别人处获悉他的悲惨命运,故本篇的第一句说:“我难道真的从没见过你?”这篇挽歌实际上是借题发挥作者自己的艺术理论。
[2] 此处暗示圣克里斯托弗的传说。圣克里斯托弗系公元250年殉教的基督教圣徒,据传他身材高大,信奉基督教后专门背负人过河;一次他背负一个儿童过河,听到有声音说他所背负的是全世界的救星耶稣基督。后世以他为旅行者的主保圣人,每年7月25日为他的节日。
[3] 里尔克在书简和诗文中一再表示过,首先应向艺术家要求谦逊、忍耐和沉着。
[4] 封·卡尔克洛伊特的一句诗:“因为目睹意味着断念。”
[5] 里尔克经常采用模子和铸件的形象,来表现要求与成就、期待与实现的关系。铸件是目的,为此才造出了模子。参阅《杜伊诺哀歌》第十首第十八行。
[6] 第一个要求就是艺术家对自己的感情保持距离。
[7] “一无所求的静观”,即采取实事求是的客观态度。
[8] “模子的空虚”,即要求尚未实现。
[9] 新时代由于经验日益晦涩难懂,越来越与人相异化,这是里尔克的文化悲观主义论点。参阅《杜伊诺哀歌》第九首第四十二行以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