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海湾桅杆林立,有白帆也有彩帆。大些的船只在深水线的海岬处落锚停泊。港口里,小一些的船只靠在木制码头边。海滩边所有空地都停满了船,或者船的残骸。海角尽头,卷着白十浪十的海水拍向崖边,其上矗十立着一座红白相间的灯塔,这是人类翻修的十精十灵遗迹。
猎魔人用马刺推了推母马。萝卜抬起她的头,打了个响鼻。她喜欢海风的味道。风吹过他们踏着的沙丘,面前是已经接近的城市。
凯拉克城是同名王国的主要都市,横跨阿达拉特河的两岸,被河流分割成三个完全不同的地区。
阿达拉特河的左岸被建造成了一座综合型港口,码头,工商业中心,其中包括船厂、作坊、工厂、仓库、商铺、市集和街市。河对岸的区域叫做帕梅亚,遍地是穷人和工人居住的小棚屋,也有小集市、屠宰场,还有只有夜间沸腾的酒吧和公寓。此外,帕梅亚也是各种非法娱乐活动的聚集区。杰洛特深知,在这里很容易丢掉钱包,或被一刀十捅十穿十胸十口。
河左岸离海更远的地方,粗十壮的原木隔栏后面,才是体面的凯拉克城。这里狭小的街道穿过众多建筑:富商的住所,银行,鞋匠铺、裁缝店和餐厅。这里遍布着酒馆,也有包含帕梅亚的娱乐在十内十的更高级娱乐场所,当然价钱也更高。这片区域的中心有个大市场,还有市政厅、剧院、法庭、果园、海关办事处和十精十英阶层的寓所。市政厅中十央落满海鸥粪便的底座上,是开国之君奥斯麦克国王的雕像。其实这显然是胡扯,因为海边小镇在奥斯麦克从不知道哪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到来之前,就早已存在了。
在高地,小丘之上是城堡和皇室宫殿。宫殿的外形很不寻常,因为这是一座神庙改成的,里面的祭司们在受到十群十众冷落之后销声匿迹了。按照现任国王贝罗恒的指示,建造神庙的多余材料用来建造了一座钟楼,并在每天中午和午夜——后者显然是为了惹恼他的臣民——敲响。
猎魔人走进帕梅亚的第一座房子时,钟楼正好敲响。
帕梅亚散发着鱼腥、脏衣服和救济所的臭味。街道拥挤而肮脏,穿行其中耗费了猎魔人很多时间和耐心。当他终于来到通往阿达拉特和左岸的桥时,不禁松了一口气。河流上游有座皮革厂,因此河水臭不可闻,上面还浮着厚厚的白沫。现在他离通往隔栏另一边的路不远了。
他把马留在了城市围墙前的马厩里,预付了两天的钱,叮嘱马夫照顾好萝卜。之后他径直前往守卫室。要前往凯拉克,必须通过守卫室,还要先接受令人不悦的检查和相关程序。猎魔人对此有点恼火,但他理解这么做的目的——隔栏后的居民区不喜欢来自帕梅亚的访客,尤其是那些临时在岸上休息的外来水手。他走向守卫室,那是一座木制建筑,里面如他所知,住着守卫。他以为自己知道会发生什么,可是他错了。
他一生中去过很多守卫室:小的,中的,大的,文明的,不太文明的,完全不文明的。全世界所有守卫室都有一股没洗过澡的味道,还有尿十騷十味、锈铁味和防锈油味。凯拉克的守卫室同其他的一样。或者说,本该一样,如果它不是被一股直蹿上天花板的屁臭味笼罩的话。当地士兵的菜谱,毫无疑问主要是由豆类构成的,比如豌豆,扁豆和彩豆。而且,这里的士兵全是女人。屋里有六个围桌而坐的女人,正吃着午饭,所有女士都贪婪的喝着陶碗里飘着辣椒酱的汤。
女兵中最高的,如杰洛特所见是她们中的领队,推开碗站了起来。
杰洛特向来相信世界上没有难看的女人,然而他突然觉得有必要改变这一看法了。
“把武器放在桌子上!”
像在场的所有女兵一样,她的头发剃光了。有些头发又长出来,在她的头皮上形成了参差不齐的青茬。她没扣好的背心和十内十衣下露出了腹部的肌肉,让人想起瑟瑞卡尼亚强大的女战士。她的肱二头肌像火十腿十般粗,令他想起了屠夫。
“把武器放在桌子上!”她重复道,“你聋了吗?”
她其中一个把脸埋在碗里的部下稍稍起身,放了一个又响又长的屁。她的同伴们大笑起来。杰洛特抬起手套在脸前扇了扇。
守卫看着他的剑。
“女孩们!起来!”
“女孩们”站了起来,有些人显得很不情愿,伸着懒腰。杰洛特发现她们所有人都穿着过于宽松的衣服,便于炫耀肌肉。其中一个穿着短皮十裤十,十裤十缝都快兜不住她的大十腿十了。她腰上的衣服缠着十字皮带。
“一个猎魔人。”带头的女兵说,“有两把剑。一把铁剑一把银剑。”
第二个女兵上前拨十开杰洛特的衫领,扯出银链,把徽章拽了出来。
“这个记号,”她确认道,“是狼的标志,还呲着牙。我们应该放猎魔人进去吗?”
“规矩说带剑的不能进去……”
“只有我,”杰洛特平稳的声音加入了讨论,“只有我进去,不带剑。我猜库房会妥善保管这两把剑,在我出来的时候依照收据归还?你们有收据的吧?”
守卫们包围着他。其中一个不情不愿地十捅十了他一下,另一个放了个响屁。
“这就是你的收据。”第一个人哼了一声。
“他是猎魔人!唯利是图的怪物猎人!就这样交出了他的剑!毫无顾虑!还前谦卑的要死!
“如果我们要的话,他会把他的蛋也亮出来。”
“我们再问他一次!嗯,女孩们?让他把那玩意也掏出来。”
“我们就能瞅瞅猎魔人的蛋是啥样了。”
“够了!”带头的喊道。“滚开,婊十子们!贡斯崔克!马上过来!贡斯崔克!”
一位不太年轻的谢顶绅士从另一个房间走出来,身披暗褐十色十斗篷,头戴一顶羊十毛十贝雷帽。很快,绅士脱十下帽子开始在脸前扇风。他一言不发地拿起缠好的剑带,示意杰洛特跟上他。猎魔人没有犹豫。守卫室里的空气已经臭不可闻了。
他们进入的房间被铁栅栏隔开。穿斗篷的男人十摸十出一把钥匙,把它插十进锁孔。他把双剑挂到架子上,旁边还摆放着其他剑、军十刀、弯刀和斧头。他翻开破烂的登记本,慢慢地在上面写了些什么。他不时地咳嗽着,喘着粗气。写完之后,他给了杰洛特一张收据。
“我可以认为我的剑在这里是安全的吗?好好锁着,有人看着?”
老绅士短促地喘着气关上门,在他眼前晃了一把钥匙,但杰洛特并不放心。世界上没有打不开的栅栏,况且隔壁女卫发出的声响大到可以盖过偷东西的声音。当然,他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尽快解决城里的事,然后快速离开。
这家酒馆——其上的招牌写着“本源”酒店,是一座高大而优雅的建筑,由雪松木筑成,上面是带有高烟囱的陡峭屋顶。连着前门的台阶和其周围环绕着的芦荟盆景使酒馆更显优雅。厨房飘来诱人的气味,主要是烤面包和烤肉的香味。美好的气息让猎魔人把酒馆当成了伊甸园,美好的世外桃源,充满快乐的小岛,岛上随处可见流动的蜂蜜和牛十奶十。
他很快发现这伊甸园——如同其他所有伊甸园一样——有守卫把守。它有它的地狱犬,带着烈焰剑的看门人。杰洛特有幸目睹了这一幕:一个矮而结实的男人,当着他的面把一个瘦弱的年轻人赶出了世外桃源。
年轻人十大声抗议着,显然使地狱犬更不耐烦了。
“你被禁止入十内十了,穆斯。你自己清楚。滚,别让我说第二次。”
年轻人迅速跃下楼梯,免得被推下去。杰洛特注意到,他年纪轻轻就已经秃顶,稀薄的金发仅仅围绕着头皮生长,让人觉得很不利落。
“去你的禁止!”年轻人站在安全的距离大喊道,“你不知道你在干什么!你们又不是唯一一家酒店,我要去你的对家消费!就你聪明!你的招牌上可能镀着金,其实不过是一坨屎!永远都是!屎一辈子都是屎!”
杰洛特有点担心。秃顶青年虽然相貌丑陋,却穿着考究的外衣,也许不如富人那么华丽,但肯定比他自己的好多了。如果他的衣着不够高雅……
“你要上哪去?”地狱犬冷酷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索,也证实了他的担忧。
“这是高档场所,”地狱犬继续说,用身十体把台阶遮得严严实实。“听得懂吗?这里只有专人能进来。只对某些人开放。”
“我不是那些人吗?”
“你的穿着并不得体。”地狱犬站在两级台阶上面俯视猎魔人,“你呢,陌生人,倒是挺聪明的,但是聪明不能掩盖外貌。也许你还有些别的优秀品质,但你进不去,因为这是高档场所。我们不接受打扮得像土匪的人进去,更不接受武装分子。”
“我没武装啊。”
“你看着像。另往他处吧。”
“让开,塔普。”
一个穿着天鹅绒袍子的黑黝黝的人从身后的大门里走出,浓密的眉十毛十下眼神锐利,鹰钩鼻高高立起。此外,他还很胖。
“显然,”鹰钩鼻对地狱犬说,“你不知道你在和谁说话。你不知道来客是何许人也。”
地狱犬用沉默证明他的确不知道。
“这位是利维亚的猎魔人杰洛特。他以保护他人,救人十性十命出名。大概一周以前,他还在安格吉斯救了一对母子。几个月前,他在维泽玛杀了一个食人鬼,从他的伤疤看来,应该是独自完成的。我怎么能禁止这样一个尊贵的人入十内十呢?相反,我很高兴能有这样一位客人。他愿意来拜访我,也是我的荣幸。杰洛特大师,本源酒店欢迎您的光临。鄙人费布斯·拉文加,小店的主人。”
他被带到了一张桌子前,管家早已换好了桌布。本源酒店的桌子——大多数都坐满了客人——基本上都铺上了桌布。杰洛特已经想不起来他上一次在酒馆看到桌布是什么时候了。
虽然很好奇,但是他克制住自己东张西望的欲十望,不想被当成乡巴佬或者傻子。他拘谨地观察着,店十内十的装饰不甚华丽,却也典雅庄重。
顾客们却相反,穿着华丽却不怎么悦目的衣服,这些人十大多数是商人和工匠。也有上了年纪的船长,饱经风霜,满脸胡子。最不缺的是地主和贵族。店里的气味美妙诱人,是烤肉、大蒜、香菜和挥金如土的味道。
所有目光都落在他身上。他的猎魔人感官马上就发现了,有人监视着他。他谨慎地环顾四周,换了普通人没人会注意到——监视者是一位红发的年轻女人。她假装对盘子里的东西很感兴趣——那食物尽管从远处看去依然美味动人。但她的姿态和肢十体语言出卖了她,猎魔人笃定她是一位女术士。
管家咳嗽一声,打断了他的思绪和突然涌起的对往事的怀念。
“今天,”管家庄重而骄傲地说,“我店供十应:青菜炖小牛肉佐蘑菇豌豆;烤羊架配茄子培根;梅子酒香烧肉;烤猪肩肉配苹果;煎鸭十胸十,配红卷心菜和蔓越莓;葡萄白酒填鱿鱼;十奶十油烤鳊鱼配炖梨;当然还有我们一如既往的特十色十菜——白酒烩鹅掌,佐以任选烤制水果;以及焦糖墨汁大菱鲆。”
“如果你想尝尝鱼肉,”费布斯·拉文加不知什么时候冒出来,“我强烈推荐菱鲆。都是今早才捞上来的鱼,也是我们主厨的绝活。”
“那就墨汁菱鲆吧。”猎魔人抑制住了自己连点几道菜的不切实际的渴望,他知道这样太粗十鲁了。“谢谢你的建议,贵店的菜单已经让我感受到了选择的痛苦。”
“这位绅士,”管家问,“想喝点什么酒呢?”
“替十我选点合适的吧。我承认我对红酒知之甚少。”
“这没什么好承认的。”费布斯·拉文加微笑,“也很少有人会承认。别担心,我们会选好品种和年份,猎魔人十大师,不用您劳烦。祝您用餐愉快。”
这一祝福没有兑现。杰洛特没有机会尝到他们为他选的酒了。墨汁大菱鲆是什么味道,对他也是个谜十团十了。
红发女人突然放弃伪装,直视着他的眼睛。她微微一笑。杰洛特不禁感到一阵寒意沿着脊梁攀上来。
“利维亚的猎魔人杰洛特?”
三个身穿黑甲的人安静地出现在桌边,其中一个这样问道。
“我是。”
“以法律的名义,你被逮捕了。”
“我没做错事,怕什么审判?”
——威廉-莎士比亚,《威尼斯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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