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点牺牲
一
年轻的美人鱼腰部以上浮出水面,双手猛烈拍打海水。杰洛特觉得她的乳房很美——可谓完美。只是色彩有些破坏美感:乳头是淡绿色的,乳晕则更淡一些。美人鱼技艺娴熟地驾驭着她掀起的海浪,用迷人的姿势伸了个懒腰,甩着灰绿色的头发,唱出悦耳的音色。
“什么?”公爵把身子探出船栏杆,“她说什么?”
“她拒绝。”杰洛特说,“她说她不愿意。”
“你有没有告诉她,说我爱她,没有她我活不下去,我想娶她,想和她终身厮守,而且不会再爱上别人——你告诉她这些了吗?”
“我告诉她了。”
“然后?”
“没有然后了。”
“再跟她说一遍。”
猎魔人把手指贴到嘴唇上,发出一阵颤音。确认了语言和旋律之后,他开始一丝不苟地传达公爵的爱之表白。
年轻的美人鱼躺在浪头,打断他的话:“别再翻译了。别再费劲了。”她唱道,“我已经明白了。他向我坦白爱意时,永远带着愚蠢的假笑。他说过什么具体的东西吗?”
“没怎么说。”
“真可惜。”
美人鱼拍打海水,尾巴用力一甩,整个身体浸没在海中。鱼鳍搅动得海水浮泛出泡沫。
“什么?她说什么?”公爵问。
“她说真可惜。”
“什么可惜?她说‘可惜’是什么意思?”
“在我听来像是拒绝。”
“没人拒绝过我!”公爵不顾明显的事实,叫嚷起来。
“大人。”船长朝他们走来,“渔网准备好了。我们只需扔出渔网,就能抓到……”
“我建议你别这么干。”杰洛特用慎重的语气打断他,“她可不是独自前来。水下还有许多别的东西。这里的水深足以藏下一头海怪。”
听到最后那个词儿,船长颤抖起来,脸色发白。“海……海怪?”
“海怪。”猎魔人确认道,“我建议你别乱用渔网。她只要一声尖叫,这条船就会变成海上的浮木,我们也会像猫一样淹死。至于你,艾格罗瓦尔,你必须做出决定:你想要个妻子,还是养在缸里的鱼?”
“我爱她。”艾格罗瓦尔坚定地回答,“我要娶她。但她必须要有两条腿,而不是长着鳞片的尾巴。一切都准备好了:我用两磅漂亮的珍珠换来一瓶魔法灵药,确保她能长出双腿。她最初三天会有些痛苦,但仅此而已。呼唤她,猎魔人,把这些再跟她说一遍。”
“我解释两遍了,她断然拒绝。但她说她认识一位海女巫,能把你的双腿变成漂亮的尾巴,而且毫无痛苦。”
“她疯了吗?她想让我长出鱼尾巴?想都别想!告诉她,杰洛特!”
猎魔人把大半个身子靠在栏杆上。在他的影子中,海水就像薰衣草那样翠绿。没等他发出呼唤,美人鱼便从喷涌的水柱中浮现。她的动作停顿片刻,用尾巴保持平衡,然后转过身,优雅地跃入波涛,将她的魅力展现得淋漓尽致。杰洛特咽了口口水。
“嘿,你!”她唱道,“还要继续下去吗?我的皮肤都快被太阳晒裂了!白发人,问他是否同意。”
“他不同意。”猎魔人附和她的旋律,答道,“希恩娜兹,你必须明白,他不可能长出尾巴,在水下生活。你能呼吸空气,但他无法在水中呼吸!”
“我就知道!”她尖声唱道,“我就知道!借口,愚蠢而幼稚的借口:哪怕一点点牺牲都做不到!谁喜欢牺牲自己?而我已经为他做出了牺牲:每一天我都会爬上礁石,任石头刮去我背上的鳞片,擦伤我的鳍,全是为了他!而他却不肯放弃那两根糟糕的拐杖?爱不光是索取,还要有奉献和牺牲!把这话告诉他!”
“希恩娜兹,”杰洛特呼喊道,“你不明白吗?他没法在水下生活!”
“我不接受这种蠢话!我……我也爱他,想跟他一起抚养小鱼苗,可他拒绝变成我这样的鱼儿,我的愿望又怎能实现?我该在哪儿产下鱼卵?在他帽子里吗?”
“她在说什么?”公爵喊道,“杰洛特!我带你来,不是让你跟她单独聊天……”
“她拒绝改变主意。她很生气。”
“撒网!”艾格罗瓦尔咆哮道,“我要把她在池子里关上一个月,然后……”
“然后什么?”船长粗鲁地打断他的话,“船下说不定藏着一头海怪!大人,您见过海怪吗?您还是自己跳到海里抓她吧!我可不想掺和。我还得靠这片海活着呢。”
“靠这片海?有我你才活得下去,你这无赖!快撒网,不然我把你大卸八块!”
“给我听好!在这船上,管事的人是我,不是你!”
“你们两个都闭嘴!”杰洛特愤怒地嘶吼,“她正跟我说话呢。这种语言很难懂,我得集中精神!”
“我受够了!”希恩娜兹高唱起来,“我饿了。所以,白发人,他该做决定了!告诉他,我不会再忍受羞辱等待他,看他像四腿海星一样蹦来蹦去。告诉他,我的女性朋友给我的满足,比他在礁石上给我的要多得多!在我看来,他那套把戏更适合年轻的鱼儿。而我是成年美人鱼,正常……”
“希恩娜兹……”
“别插嘴!我还没说完呢!我健康、正常,也到产卵的年龄了。如果他真想要我,他就必须长出尾巴和鱼鳍,还有其他一切,像个正常的男性人鱼一样。否则我绝不会答应他!”
杰洛特迅速翻译起来。他尽量剔除粗俗的词汇,但不太成功。公爵涨红了脸,恶狠狠地咒骂起来。
“无耻的荡妇!”他大吼道,“冷酷的婊子!找条鲱鱼过日子去吧!”
“他说什么?”希恩娜兹游近些问道。
“他不愿长出尾巴!”
“告诉他……我希望他被太阳烤干!”
“她说什么?”
“她希望你……”猎魔人解释道,“趁早淹死。”
二
“真可惜。”丹德里恩叹息道,“我本想陪你一起出海,可我办不到啊!我晕船晕得厉害!要知道,我这辈子还没跟美人鱼说过话呢。该死,太可惜了。”
“我了解。”杰洛特说着,系紧剑带,“但这不会妨碍你创作歌谣。”
“当然。我已经想好了第一段。在我的歌谣里,美人鱼为公爵牺牲了自己:她把鱼尾巴变成两条漂亮的腿,但付出的代价却是自己的声音。公爵背叛了她,抛弃了她。她在悲伤中死去,化作阳光下的一团浮沫……”
“谁会相信这种胡说八道?”
“这不重要。”丹德里恩嘟囔道,“我写歌谣不是让人信服,而是为打动人。我干吗跟你说这些?你什么都不懂。告诉我吧,艾格罗瓦尔付你多少酬劳?”
“一个子儿都没给。他说自己对我很失望……说我没达成职责。他只看成果,不看过程。”
丹德里恩点点头,摘下帽子,看着猎魔人,失望地抿起嘴唇。
“这就意味着我们还是没钱?”
“看来是这样。”
丹德里恩的表情更凄惨了。
“都是我的错。”他呻吟道,“全都是我的错。杰洛特,你生我的气吗?”
不,猎魔人没生丹德里恩的气。远非如此。
但毫无疑问,他们的不幸确实得归咎于丹德里恩。是吟游诗人坚持要参加在四枫树举办的那场聚会。他解释说,参加聚会是人类的天性,能满足内心的需要。丹德里恩说,人应该时不时跟朋友见见面,一起大笑、唱歌、吃羊肉串和饺子,喝啤酒、听乐曲、看舞蹈、调戏那些皮肤闪烁汗水光泽的女孩。他声称,如果每个人都用老办法满足需要,不肯参与有组织的集体活动,那么无穷的混沌就将接踵而至。节庆和聚会就是因此而发明的,所以遇到这样的场合时,出席才是合适的选择。
杰洛特没有断然拒绝。当然,在他内心需求的清单上,出席聚会几乎要排到最末尾。他答应陪丹德里恩前往,因为他觉得在聚会上能找到合适的活儿: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接到委托了,如今钱袋轻得可怕。
猎魔人也不怪丹德里恩激怒守卫,因为他自己也并非毫无过错:他本可以插手并阻止吟游诗人的冲动行为,但他没这么做,因为他不想跟名为“护林员”的森林守卫为伍。这个志愿者组织素有狩猎“非人生物”的恶名,杰洛特亲耳听到他们夸口自己的壮举:用弓箭射死精灵、树精和邪恶妖精,或把它们吊死在树上。丹德里恩有猎魔人陪同,便壮着胆子说出了自己的看法。他的讽刺之言惹得周围的农夫哄堂大笑,但护林员一开始没啥反应。随后,丹德里恩唱起一首充满侮辱意味的歌谣,让局势急剧恶化,结尾那句“你蠢得像块木头,所以肯定是个护林员”更是引发一场混战,酒馆棚屋被烧个精光。秃头布迪博格指挥一支小队赶来调停,因为四枫树在他的管辖范围之内。他最后宣布:护林员、丹德里恩和杰洛特要共同为这场破坏承担责任,要担责的还包括混乱过后在田地后面的灌木丛里找到的未成年红发女孩——她傻乎乎地笑着,面泛潮红,束腰外衣褪到腰间。幸好秃头布迪博格认识丹德里恩,将刑期折算成罚款,于是他们的腰包分文不剩。他们还被迫骑马逃离四枫树,以免遭到被村民驱逐的护林员的报复。在周边森林里,参与狩猎的护林员多达四十名,杰洛特可不想沦为靶子——毕竟对方的鱼叉状箭头会留下可怕的伤口。
他们本打算前往森林边缘的村庄,好让杰洛特顺路接点活儿,可这一闹,他们就只能改道布利姆巫德海角了。更不幸的是,杰洛特接到的唯一委托便是插手艾格罗瓦尔和美人鱼希恩娜兹之间的恋情,而他们终成眷属的可能性本就极为渺茫。为了买吃的,杰洛特卖掉了金戒指,丹德里恩则卖掉了众多情人之一赠送的紫翠玉胸针。尽管日子过得捉襟见肘,但猎魔人并没记恨丹德里恩。
“不,丹德里恩。”他说,“我没生你的气。”
丹德里恩一个字也不信,这正是吟游诗人反常地沉默的原因。杰洛特又翻了一次鞍囊,然后拍了拍马脖子。他早知道不可能找到值钱的东西。附近农舍飘来的食物香气更让人难以忍受。
“大师!”有人突然叫道,“哎,大师!”
“什么事?”杰洛特转身答道。
两头驴拉着一辆货车,停在路边,一个挺着大肚皮的男人走下来。他脚踩一双毡鞋,身穿毛皮镶边的厚实狼皮外套。
“呃……那个……”矮胖男人尴尬地走上前来,“我不是叫您,阁下,我在叫……丹德里恩大师……”
“我就是。”诗人自豪地确认道,正了正羽毛装饰的帽子,“这位先生,我能为您做点什么?”
“致以最深的敬意,大师。”胖男人说,“我叫特莱利·杜路哈德,香料商人,本地商人公会的会长。我儿子加斯帕德跟戴拉订了婚——戴拉是王家海军船长梅斯特文的女儿。”
“啊!”丹德里恩摆出完美无瑕的严肃表情,“向这对新人致以最衷心的祝愿和祝贺。我能帮你什么忙吗?跟初夜权有关?这事我从不拒绝。”
“啊?不……不是……实际上,宴会和婚礼就在今晚举行。丹德里恩大师,我妻子想邀请你去布利姆巫德海角,所以让我跑这一趟……女人都这个样子。听我说。她告诉我:‘特莱利,我们要让整个世界明白,支配我们的并非无知,而是文化和艺术。所以我们举办宴会,要做到尽善尽美,而不只是给人们提供纵酒狂欢、喝到呕吐的借口。’我对那个蠢女人说:‘我们已经找到吟游诗人了,还不够吗?’她回答:‘一个诗人当然不够,哎呀呀,要是能请来丹德里恩大师,会叫邻居们嫉妒死的。’大师?你能赏光吗?我会象征性地付您二十五塔拉……作为对艺术的支持……”
“我的耳朵欺骗了我吗?”听完最后几句,丹德里恩质问道,“你想让我给人打下手?想让我去给其他音乐家帮忙?我?尊敬的先生,我可没自甘堕落到给别人伴奏的地步。”
杜路哈德涨红了脸。
“抱歉,大师。”他结结巴巴地说,“不是我,是我妻子……我本人非常尊敬您……”
“丹德里恩,”杰洛特压低声音,“别再装腔作势了。我们需要这笔钱。”
“用不着你教我。”诗人顽固地说,“你说我装腔作势?我?你没资格教训我——你总是回绝有趣的活儿!你不杀希律怪,因为它是濒危物种;你不杀蝎蝇,因为它们没有危害;夜行美人就更别提了,那只是迷人的女术士而已;龙也不能杀,因为违背你的道德准则。希望你明白,我也是个有自尊的人!我也有自己的准则!”
“丹德里恩,算我求你,接了吧。一点点牺牲,伙计,这就是我的要求。我答应你,我下次不会这么挑剔了。拜托,丹德里恩……”
吟游诗人挠挠脸颊上的绒毛,盯着地面。杜路哈德走近些,大声道:“大师……请给我们这份荣幸吧。如果不带你回去,我妻子这辈子都不会原谅我了。所以……我会把价码提高到三十塔拉。”
“三十五!”丹德里恩坚定地开出价码。
杰洛特露出微笑,期待地嗅着农庄那边飘来的食物气味。
“好,大师,好。”特莱利·杜路哈德飞快地应承下来。显然,就算丹德里恩开价四十,他也会欣然接受。“还有……如果您愿意的话,可以在我家休息和放松。还有您……请问尊姓大名?”
“利维亚的杰洛特。”
“阁下,我也邀请您……来吃饭、喝酒……”
“他很乐意。”丹德里恩插嘴,“请带路吧,尊敬的杜路哈德阁下。悄悄问您一句,另一位吟游诗人是?”
“可敬的艾希·达文女士。”
三
杰洛特又用袖子擦擦皮带扣和夹克上的银镶钉,梳了遍头发,用绳子扎紧。他把鞋子擦得锃亮,顺带擦了遍马靴。
“丹德里恩?”
“嗯?”
吟游诗人摸摸帽子上的白鹭羽毛,又抚平拉直夹克衫。他们花了半天时间清洗衣物,总算能见人了。
“怎么了,杰洛特?”
“等会儿规矩点儿,别不等宴会结束就把人吓跑了。”
“真有意思。”丹德里恩愤愤不平地说,“我还想建议你注意举止呢。我们能进去了吗?”
“走吧。你听见没?有人在唱歌。是个女人。”
“你才发现?那是艾希·达文,外号‘小眼睛’。你从没见过女吟游诗人?哦没错!我都忘了,你总对艺术繁荣的地方敬而远之。小眼睛是个诗人,也是很有天赋的歌手,就是有些恶劣的毛病——如果我消息来源可靠,她的毛病还不少。她现在唱的正是我创作的歌谣。等着瞧吧,听我唱过之后,她的小眼睛又该嫉妒地眯起来了。”
“老天爷啊,丹德里恩。他们会把我们赶出去的。”
“你别管。这就是这一行的做法。进去吧。”
“丹德里恩。”
“嗯?”
“为什么叫她‘小眼睛’?”
“你会明白的。”
他们搬空一座存放鲱鱼和鱼油的大仓库,作为婚礼会场,残留的腥气大半都被高高挂起的成捆槲寄生和石楠花——还扎着缎带作为装饰——吸走了。根据传统,这里到处挂着大蒜编成的“花环”,用来吓阻吸血鬼。靠墙的桌椅盖着白布,仓库一角有堆硕大的篝火,上面架着烤肉叉。尽管这里人头攒动,但并不喧哗。超过五百名来自不同国家和不同行业的来宾,连同麻子脸的新郎,还有几乎被他的目光生吞活剥的新娘一起,静静聆听一位年轻女子的迷人演唱。那女子身穿端庄的蓝色衣裙,坐在舞台上,用膝头的鲁特琴为悦耳的歌声伴奏。她看起来不过十八岁,身材异常单薄,浓密的长发呈暗金色。二人走进会场时,她刚好唱完最后一句。人群报以雷鸣般的掌声和喝彩,但她只略一点头,长发随之轻轻晃动。
“欢迎您,大师,欢迎。”杜路哈德身穿他最好的衣服,拉着他们来到仓库中央,“也欢迎您,杰拉德阁下……非常荣幸……是的……请允许我……尊敬的女士们先生们!欢迎我们的贵客,他赏光来到这里……丹德里恩先生,著名的歌手和歌谣作者……以及诗人!他给了我们莫大的荣幸……让我们有幸……”
欢呼声和鼓掌声淹没了杜路哈德语无伦次的致辞,也让他免于将自己憋死。丹德里恩骄傲得像只孔雀,换上与这场合相应的礼节,深鞠一躬,向坐成一排的年轻女孩挥挥手。女孩们的坐姿就像架子上的小鸡,由后面那排老妇人严密监视。她们毫无反应,像被木工胶之类的东西粘在了长椅上,双手平放在膝头,无一例外地张着嘴巴。
“好了!”杜路哈德大喊,“喝啤酒吧,朋友们!再吃点东西!这边,这边!承蒙诸神的恩典……”
人群仿佛拍向礁石的波涛,朝堆满食物的桌子涌去。穿蓝衣的女孩分开众人,走了过来。
“嗨,丹德里恩。”她说。
自从与丹德里恩结伴旅行,杰洛特就觉得吟游诗人恭维所有女孩“眸若星辰”的形容既老套又陈腐。但在艾希·达文面前,即便杰洛特对诗歌一窍不通,也必须承认这句描述非常贴切。在那可爱、友好,却没什么特别之处的脸蛋上,有只闪闪发亮、美丽又迷人的深蓝色大眼睛。艾希·达文的另一只眼睛大半时间会被一缕金发盖住,而她会习惯性地摇摇头,或对那缕头发吹口气——这时就能看出,两只眼睛一般无二。
“嗨,小眼睛。”丹德里恩笑着回答,“刚才那首歌真动听。你的保留曲目真是改善了不少啊。我早就说过,如果没法自己写歌,就该从别人那里借一些。你经常这么干吗?”
“算不上。”艾希·达文针锋相对。她笑了笑,露出一口洁白小巧的牙齿,然后说:“有过几次吧。我倒想多借几次,但能借用的歌实在不多:歌词太糟,旋律虽然悦耳,但又单调至极,甚至可谓粗陋,实在不符合听众的期望。丹德里恩,你最近写新歌了吗?我还没听过呢。”
“这也难怪。”吟游诗人叹口气回答,“我献唱的地方,只会邀请最有天赋也最知名的艺术家。在那些地方,我从没见过你。”
艾希涨红了脸,吹了吹头发。
“的确。”她说,“我没有光顾妓院的习惯。那儿的气氛太压抑。想到你只能在那种地方演奏,我真为你伤心。不过也没办法,没天赋的人没有选择听众的资本。”
满脸通红的人换成了丹德里恩。小眼睛快活地笑笑,靠在丹德里恩肩头,响亮地亲了一口他的脸颊。猎魔人有点吃惊,但只有一点点。作为丹德里恩的同行,她特立独行的个性也在情理之中。
“丹德里恩,亲爱的老傻瓜!”艾希说着,拥抱了他,“看到你身体和精神都这么健康,我真是太高兴了。”
“嘿,洋娃娃。”丹德里恩抱起身材娇小的女孩,转了一整圈,衣裙褶边随风飘起,“诸神在上,你真是太棒了。我好久没听到这么可爱又恶毒的话了,你吵起架来比唱歌还厉害。你还是这么漂亮!”
“丹德里恩,我告诉你多少次了?”艾希吹开那缕头发,又看向杰洛特,“别再叫我洋娃娃了。还有,你该介绍同伴了——看得出,他不是同行。”
“谢天谢地,他的确不是。”吟游诗人大笑,“洋娃娃,他既不会写歌,也不会演唱——他最多只会用‘梅毒’和‘后厨’押韵。这位是猎魔人的代表,利维亚的杰洛特。过来,杰洛特,亲亲小眼睛的手。”
猎魔人不知所措地走过去。吻手礼的对象至少得是公爵夫人,且多半要吻在戒指上——面对公爵夫人通常还得下跪。在南方这边,面对地位不那么高的女性,这种礼节等同于示爱,而且只有确立关系的爱侣才会这么做。
但小眼睛的动作打消了杰洛特的疑虑。她活力十足地伸出手,五指朝下。猎魔人笨拙地接过她的手,吻了下去。艾希盯着他的动作,脸颊飞起两朵红云。
“利维亚的杰洛特!”她说,“你这位同伴可不简单啊,丹德里恩。”
“我很荣幸。”猎魔人意识到自己跟杜路哈德一样语无伦次,“女士……”
“见鬼。”丹德里恩咆哮道,“别吞吞吐吐的,也别用那些鬼头衔让小眼睛难堪了。她叫艾希。艾希,他叫杰洛特。介绍完毕。该说正事了,洋娃娃。”
“再叫我洋娃娃,我就给你一耳光。你想说什么正事?”
“我们得决定演出顺序。我提议轮流献唱,这样效果最好。当然了,只能唱自己写的歌。”
“也许吧。”
“杜路哈德给你多少?”
“不关你的事。谁先开始?”
“我。”
“同意。嘿!看看谁大驾光临了!艾格罗瓦尔公爵。看啊,他刚进门。”
“哈!这下听众的质量也上了个台阶。”丹德里恩欢快地说,“但没什么好高兴的:艾格罗瓦尔是个吝啬鬼,杰洛特可以作证。公爵花钱总是很心疼。他会雇人,这倒没错,但等结账时……”
“我也听说了。”艾希拂开那缕头发,看着杰洛特,“这事已经在码头周边传开了。关于有名的希恩娜兹,对吧?”
门口的仪仗队毕恭毕敬地鞠躬行礼,但艾格罗瓦尔只是短促地点点头,径直走向杜路哈德,把他拉进角落,避免引起房中宾客的注意。杰洛特用眼角余光扫向他们。他们压低了声音,但两人看起来都很激动。杜路哈德忍不住用袖子擦拭额头,摇头晃脑,又挠起脖子。看到对方的反应,公爵的表情僵硬而不快,只用耸肩回应。
“那个公爵,”艾希贴着杰洛特,低声说,“看起来心事重重。会不会是为爱情烦恼?因为早上跟美人鱼的误会?猎魔人,你怎么看?”
“也许吧。”杰洛特瞥了她一眼,莫名地既吃惊又恼火,“人人都有自己的问题,但不是每个人的问题都能被人拿到集市上传唱。”
小眼睛的脸微微发白。她朝那缕头发吹了口气,挑衅地看着他。
“你这么说是想伤害我,还是单纯地想让我不痛快?”
“都不是。我只是不想再提起艾格罗瓦尔和美人鱼——那些问题,我觉得我无法回答。”
“懂了。”艾希·达文漂亮的眼睛微微眯起,“我不会让你再陷入两难境地了,也不会再多问,坦白讲,我原本是邀请你来一场友好的对话。但还是算了吧。别担心,这事不会成为集市上的歌谣,我会把乐趣全都留给自己。”
她飞快地转过身,朝餐桌走去。丹德里恩不安地挪挪身子,低声道:“你对她可不怎么友好啊,杰洛特。”
“我承认,我太蠢了。”猎魔人回答,“平白无故伤害了她。也许我该向她道个歉……”
“算了吧。”吟游诗人说完,又严肃地补充道,“要改变第一印象是很难的。好了,还是去喝啤酒吧。”
他们没能喝上酒,因为杜路哈德中断了与几位宾客的交谈,上前跟他们搭话:“杰拉德大人,”他说,“请原谅。公爵大人想跟您谈谈。”
“我这就去。”
丹德里恩拉住猎魔人的袖子。“杰洛特,别忘了。”
“什么?”
“你答应过会毫无怨言地接下任何委托。我还记得你的话。怎么说的来着?一点点牺牲?”
“我知道,丹德里恩。但你怎么知道艾格罗瓦尔……”
“我这方面直觉很准。别忘了,杰洛特。”
“当然,丹德里恩。”
他跟着杜路哈德来到房间一角,远离宾客。艾格罗瓦尔坐在矮凳上,身边有个衣服五颜六色、留黑色短须的男人。杰洛特早先没注意到他。
“又见面了,猎魔人。”公爵开口,“虽然我今早才发誓再也不想见到你,但身边没其他猎魔人可用,只能靠你了。这位是泽李斯特,负责管理我名下的采珠业。”
“今天早上,”肤色黝黑的男人慢吞吞地说,“我打算扩展一下采珠区域。我派了一条船去西方远处,也就是海角后方,靠近龙齿礁那边。”
“龙齿礁,”艾格罗瓦尔插话道,“是两座火山形成的巨大礁石,位于海角尽头附近。在岸上就能看到。”
“没错。”泽李斯特确认,“通常我们不会把船开到那儿。旋涡和暗礁太多,潜水太危险。但岸边的珍珠越来越少了,只好去碰碰运气。船上有两个水手、五个采珠人,可他们直到晚上都没回来。虽然海上风平浪静,但我们很担心。我派了两条小艇过去,他们发现船漂在海上,船上的人却消失得无影无踪。我们不清楚究竟怎么了,但肯定发生过搏斗。一场屠杀。痕迹……”
猎魔人眨眨眼。“什么痕迹?”
“甲板上全是血。”
杜路哈德吹了声口哨,紧张地四下张望。
泽李斯特压低声音。“就像我说的那样。”他咬紧牙关,重复一遍,“船上全是血。屠杀。有什么东西杀死了他们,说不定是海怪干的。哦,肯定是海怪。”
“这儿就没有海盗?”杰洛特轻声发问,“没有跟你们竞争的采珠人?你们排除了有人登船、用普通刀剑杀死他们的可能性?”
“基本排除了。”公爵答道,“这片海域既没有海盗,也没有竞争者。就算海盗杀光所有船员,也不可能不留下尸体。不,杰洛特,泽李斯特说得对:这是海怪的杰作,没有其他可能。听着,现在没人敢出海了,就算早已熟悉的海域也一样。人们陷入恐慌,港口停止运作,就连大船也不敢离开港口。你明白了吧,猎魔人?”
“我明白了。”杰洛特点点头,“谁能带我过去?”
“哈!”艾格罗瓦尔把手放到旁边的桌上,手指轻轻敲打桌面,“这话我爱听。我们的猎魔人终于有点像样的反应了,不再计较细枝末节了。你瞧,杜路哈德:饿肚子的猎魔人才是好猎魔人。是这样吧,杰洛特?要是没有你的歌手朋友,你今晚就得饿着肚子入睡!这对你来说是个好消息,不是吗?”
杜路哈德垂下头。泽李斯特空洞地看着他。
“谁能带我过去?”杰洛特冷冷地盯着艾格罗瓦尔,重复一遍。
“泽李斯特,”公爵说着,笑容退去,“你什么时候能准备好?”
“明天早上。”
“我在码头等你,泽李斯特阁下。”
“好的,猎魔人大师。”
“很好。”公爵搓着双手,露出讽刺的笑,“杰洛特,希望这次的结果比希恩娜兹那次要好。我全指望你了。哦,还有一件事。不准告诉别人。我的麻烦已经够多了,不想再增加民众的恐慌。杜路哈德,听懂了吗?如果我发现你走漏风声,我就拔掉你的舌头。”
“听懂了,公爵大人。”
“很好。”艾格罗瓦尔站起身,“我该走了,免得破坏气氛,引来闲言碎语。再会了,杜路哈德,代我向新娘致以最诚挚的祝愿。”
“谢谢,公爵大人。”
艾希·达文坐在凳子上,周围是密密麻麻的听众。她正在唱一首旋律优美、勾人思乡的歌谣,讲述一个受到背叛的女人遭遇的种种不幸。丹德里恩靠着柱子,低声嘟囔着什么,同时用手指计算时间和音节。
“这么说,”他问,“你终于接到活儿了?”
“对。”
猎魔人没有继续说明,但吟游诗人并不介意。
“我告诉过你。这种事我眼光很准。很好,非常好。我赚了点钱,你也一样。我们应该犒劳一下自己,然后去希达里斯参加收获节。但先等一下,我发现了有趣的东西。”
杰洛特循诗人的目光看去,但除了十来个合不拢嘴的女孩,他没发现值得注意的东西。丹德里恩抚平夹克衫,把帽子歪了歪,自信地朝长椅走去。他从侧面绕过负责监护的老妇人,露出迷人的微笑,老练地和那些女孩搭讪。
艾希·达文的歌谣结束了。听众报以掌声、一个小钱袋,还有一大束有些褪色的山菊花。
猎魔人大步走进人群,寻找挤近餐桌的机会。他沮丧地看着腌鲱鱼、白菜卷、煮鳕鱼头、羊排、香肠片、熏鲑鱼和熏火腿片飞快地消失不见。问题在于,餐桌边根本没有空位。
女孩和老妇人颇为兴奋地围住丹德里恩,请他唱首歌。他回以不太真诚的笑,又带着虚伪的谦逊拒绝了她们的要求。
抛开礼节之后,杰洛特终于挤到餐桌边。有个浑身醋味的年长男人热心地为他挤出个空位,差点让邻座的人全都摔下椅子。杰洛特没有浪费时间,立刻吃起来。眨眼工夫,他就吃完了自己能够到的那盘菜。散发醋味的男人又递给他一盘。为了表示感谢,杰洛特被迫耐心聆听他关于年轻人和当今时势的长篇大论。那人还把社会自由和胃气胀画上等号,杰洛特费力地忍着笑。
艾希独自站在墙边,调着她的鲁特琴,两边分别有束槲寄生。猎魔人看到一个身穿锦缎紧身上衣的年轻男人凑上前,对她说了句什么。艾希看着他,抿紧漂亮的嘴唇,飞快地答了几个字。年轻人站直身子,猛地转过身。他耳朵通红,在昏暗的房间里很是惹眼。
“……厌恶、屈辱和羞愧,”浑身醋味的男人续道,“就像严重的胃气胀,先生。”
“您说得对。”杰洛特用一块面包擦着餐盘,随口附和道。
“尊贵的大人们,我谦卑地请求各位安静。”杜路哈德在房间中央大喊道,“著名的丹德里恩大师,尽管身体疲惫不适,仍将为我们演唱他的知名歌谣《玛丽恩女王和乌鸦》!因为丹德里恩大师表示,他无法拒绝我们敬爱的磨坊主的女儿、维芙卡小姐的私人请求!”
维芙卡小姐是长椅上不那么漂亮的女孩之一,此时却仿佛在闪闪发光。杂乱的掌声盖过了年长男人的胃气胀理论。丹德里恩一直等到人群彻底安静,才做了一番夸张的自我介绍,随后唱起歌来,目光始终不离维芙卡小姐。他每唱一句,那位年轻女孩就显得更加迷人。只需一点点挑逗,就能胜过叶妮芙在温格堡的店铺贩售的乳霜和魔法精油,杰洛特心想。
但他注意到,艾希偷偷绕到在丹德里恩面前围成半圆的听众身后,又小心翼翼地上了阳台。在某种奇怪冲动的驱使下,他礼貌地离开餐桌,跟了上去。
艾希的手肘拄着阳台栏杆,纤细的胳膊撑着下巴。她用迷离的目光打量着月亮和码头路灯照亮的海浪。杰洛特脚下的木板嘎吱作响。艾希站直身子。
“请原谅,我没想打扰你。”他语气生硬地说,发现她的嘴唇紧紧抿起,就像跟穿锦缎衣服的年轻人说话时那样。
“你没打扰我。”她微笑着回答,又拂开那缕头发,“我想要的不是独处,而是新鲜空气。烟雾和浑浊的空气也让你难受了?”
“有点儿吧。但更让我难过的,是我伤害了你。我来请求你的原谅,艾希。你说过想来场友好的对话,希望能再给我一次机会。”
“应该道歉的人是我。”她又把双手按到栏杆上,“是我反应过度了。这种事常有:我总控制不住自己。请原谅,并允许我再跟你说说话。”
他走上前,站到她身边。他感到她身上散发出一股暖意,还有微弱的马鞭草香味。杰洛特喜欢这种香味,尽管它无法跟丁香和醋栗相比。
“杰洛特,大海会让你想到什么?”她突然发问。
“担忧。”他不假思索地回答。
“有意思。可你看起来既冷静又镇定啊。”
“我不是说自己。你问的是我会把什么跟大海联系起来。”
“本能的联系就是灵魂的投影。我很清楚,因为我是个诗人。”
“那大海对你来说是什么?”杰洛特飞快地发问,免得对方问及自己在担忧什么。
“是永无休止的涌动。”思索之后,她答道,“是改变。也是个不解之谜,让我无法理解。我能用一千种方式写下一千首关于大海的诗歌,却始终触及不到它的本质与核心。是啊,也许对我来说,大海就是这样。”
“你同样感到担忧。”杰洛特说,马鞭草的气息似乎越来越浓郁,“可你看起来既冷静又镇定……”
她转过身,那缕头发飘向一旁。她用漂亮的双眼注视着他。
“我既不冷静也不镇定。”
事情突然发生,毫无预警。杰洛特本想轻触她的双肩,却不知怎么猛地搂住了她的腰。他的身体迅速却温柔地靠近,一与女孩相触,杰洛特的血液顿时沸腾起来。艾希突然愣住了,僵硬地弓起背脊,抓住猎魔人的双手,想要把他推开。
“嘿……你要干什么?”
小眼睛瞪大双眼,看着杰洛特。
猎魔人凑近她的脸,吻上她的双唇。艾希依然抓着杰洛特的双手,依然弓着背脊,避免和他发生身体接触。他们维持这样的姿势不停打转,像跳舞似的。艾希热情又老练地回吻了杰洛特。他们的嘴唇很久才分开。
接着,女孩轻而易举地挣脱猎魔人的手,重新用手肘拄着栏杆,双手托腮。杰洛特突然觉得自己蠢得要命。他压下了再次接近、亲吻她耸起的双肩的冲动。
“为什么?”她没回头,就这么冷冷地发问,“你为什么这么做?”
她用眼角余光打量他。猎魔人知道自己做错了事,此刻已如履薄冰。任何伪装、谎言、欺瞒和虚张声势,都将导致无可挽回的后果。
“为什么?”她重复一遍。
杰洛特没回答。
“你想找女人陪你过夜?”
他还是没回答。艾希转过身,碰碰他的肩膀。
“进去吧。”她的语气没有任何情绪波动,但这骗不了猎魔人,他听出了其中的紧张,“别摆出那副表情,什么也没发生。我可没在找过夜的男人。不要觉得内疚,好吗?”
“艾希……”
“走吧,杰洛特。他们正在要求丹德里恩唱第四首歌,该轮到我了。我会……”
艾希冲那缕头发吹了口气,用怪异的眼神看着他。
“我会为你而唱。”
四
“啊哈!”猎魔人装出吃惊的样子,“这就回来了?我以为你今晚不会回来了。”
丹德里恩扣上门环,把鲁特琴和羽毛帽挂在钉子上,再脱下外套,拍去灰尘,丢到狭小房间一角的几只袋子上。除了那些袋子,房间里还有一副床垫和一大捆干草,没有任何家具,就连烛泪都在地板上汇成一摊。杜路哈德仰慕丹德里恩,但显然没到给他提供真正卧室的程度。
“你为什么以为我今晚不会回来?”丹德里恩脱掉鞋子问道。
猎魔人拄着手肘坐起来,身下的稻草嘎吱作响。“我以为你会在维芙卡小姐的窗外唱小夜曲——你今晚一直贪婪地盯着她,像公狗盯着母狗。”
“嘿!”吟游诗人大笑,“你不会蠢到这份上吧?你还不明白?我不在乎维芙卡。我只想在明天有实质性进展之前,让埃克莉塔小姐先嫉妒一下。让点地方给我。”
丹德里恩倒在床垫上,把盖在杰洛特身上的厚实毛毯扯向自己。猎魔人的心里突然涌出一股无名火,他转头看着窗户,透过密密麻麻的蛛网仰望星辰。
“你怎么了?”诗人问,“我追女孩让你不痛快了?以前可不这样啊?你希望我像德鲁伊那样立下贞洁誓言?还是说……”
“别没完没了。我累了。难道你没发现,我们两周来头一次睡在床垫上,头上还有屋顶?想到明早不会被人粗鲁地晃醒,你不觉得欣喜若狂吗?”
“对我来说,”丹德里恩思忖道,“没有年轻女人的床垫根本不是床垫。这是残缺的幸福……残缺的幸福有什么好?”
杰洛特不由呻吟起来。丹德里恩得意洋洋地继续长篇大论。
“残缺的幸福,就像……被人打断的亲吻……我说,你干吗咬牙切齿的?”
“你真是无聊透顶,丹德里恩。除了床、女人、屁股、胸部、残缺的幸福和被人打断的亲吻,就没有别的话题了?很明显,你根本控制不住自己。只有轻浮,或者说放荡的想法,才能促使你谱曲、写诗和唱歌。你看,这就是你天赋的黑暗面。”猎魔人激动地说。
丹德里恩轻易看穿了他的想法。
“啊哈!”吟游诗人平静地回答,“肯定是因为我们的‘小眼睛’艾希·达文。她把可爱的小眼睛转向猎魔人,开始散播混乱。猎魔人在我们的小公主面前情绪失控了,但他没有自我反省,而是莫名其妙地拿我撒气。”
“你真是满口胡言,丹德里恩。”
“不,我的朋友。艾希给你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别抵赖。我不觉得这有什么错,但你要小心点,别做错事。她不是你想象的那种人。就算她的天赋有什么黑暗面,恐怕也不是你认为的那样。”
“我明白了。”猎魔人说,“你很了解她。”
“相当了解。但不是用你以为的那种方式。”
“你居然会承认这种事,真令人吃惊。”
“你可真够蠢的。”吟游诗人伸了个懒腰,双手垫在脖子下面,“小眼睛还是孩子时,我就认识她了。对我来说……她就像妹妹。我重申一遍:别对她做任何蠢事。你已经造成了很大的伤害,因为她也被你迷倒了。承认吧,你想要她。”
“我跟你不同。就算是事实,我通常也不会谈论这种事。”杰洛特冷冷地说,“我不会拿它作歌谣的主题。感谢你告诉我她的事。我的确因此避免了一个愚蠢的错误。打住吧。这事已经结束了。”
丹德里恩沉默地躺了一会儿。但杰洛特太了解这位同伴了。
“我知道。”诗人终于开口,“我都明白。”
“你什么都不明白,丹德里恩。”
“你知道自己的问题出在哪儿吗?你总是表里不一。你习惯于夸耀自己的与众不同,认为这就是自己的特异之处。你把这些强加给自己,却不明白对大多数人来说,你并不特别。是啊,你反应更快,瞳孔会在阳光下变成垂直的细线,你能像猫儿那样在黑暗中视物,又能施展一点儿法术,可那又如何?关我什么事?我认识一个酒馆老板,他能不间断地连放十分钟的屁,甚至能用屁演奏圣歌《欢迎,欢迎黎明之星》。除了这项勉强可以算作天赋的技能以外,他就是个再普通不过的酒馆老板,有老婆,有儿女,还有个瘫痪的祖母。”
“你能否解释一下,这跟艾希·达文有什么关系?”
“当然可以。你以为小眼睛对你有兴趣,是出于某种可疑、甚至是异常的目的。可你错了。你以为她看你的目光里,带着对独角兽、双头牛犊或动物寓言集里的火蜥蜴的迷恋。你刚跟她认识,就进行了无情又不公平的指责,挑起了她的敌意:你对子虚乌有的冒犯作出反击。我亲眼所见!我没目睹接下来的事件,但我注意到你们离开了房间,回来时她脸上带着红晕。没错,杰洛特。告诉你吧,你犯了个错误。你想报复她,因为她——以你的观点看——对你表现出异常的兴趣。然后你决定利用她对你的好感。”
“我再说一遍:你真是胡话连篇。”
“你想把她骗上床。”吟游诗人泰然自若地躺在床上,续道,“所以你告诉她,怪物、变种人兼猎魔人上床会是什么样。幸运的是,艾希表现出远胜于你的聪慧,并对你的愚蠢表现出强烈的同情,所以她原谅了你。我之所以得知这一事实,是因为你从阳台回来时,眼睛没被人打肿。”
“你说完没有?”
“说完了。”
“很好,晚安。”
“我知道你为什么坐立不安又咬牙切齿。”
“当然,你什么都知道。”
“我知道你受伤太深,所以没法理解普通女人的心。但伤害你的可是叶妮芙啊——天知道你看中了她哪一点。”
“别说了,丹德里恩。”
“说真的,你不喜欢艾希这样的普通女孩吗?那个女术士有什么地方艾希比不上?年龄?也许小眼睛年纪还小,但她至少年龄和外表一致。你知道叶妮芙有天喝酒之后跟我说了什么?哈……她说她第一次跟男人上床时,犁这东西才刚刚发明!”
“你在撒谎。在叶妮芙看来,你跟恶毒的瘟疫没什么区别。她不可能对你承认这种事。”
“你说得对。我在骗你。我承认。”
“不承认也没关系,我太了解你了。”
“你以为你了解我。可别忘了,人的本性是很复杂的。”
“丹德里恩,”猎魔人叹了口气,他刚才差点就睡着了,“你只是个愤世嫉俗、好色成性又谎话连篇的家伙。相信我,这些算不上复杂。晚安。”
“晚安,杰洛特。”
五
“起得真早,艾希。”
女诗人微笑,按住随风飘舞的头发。她沿着码头缓缓前进,避开腐朽木板上的窟窿。
“我忍不住想看看猎魔人工作时的样子。你会不会又觉得我是个好管闲事的家伙?好吧,我承认,我是有点好奇。你的工作进展如何?”
“什么工作?”
“哦,杰洛特!”她说,“你低估了我的好奇心,还有我在收集与理解信息方面的才能。我已经知道了采珠人遭遇的意外,也对你跟艾格罗瓦尔约定的细节一清二楚。我还知道,你正在寻找能送你去龙齿礁的船夫。你找到没?”
他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最后决定回答:“不。我没找到。”
“他们不敢?”
“没错。”
“如果不能过海,你该怎么侦察呢?又怎么给那头杀死采珠人的怪物挠痒痒呢?”
杰洛特拉着女孩的手,快步离开码头。他们走在遍布岩石的海滩上,周围是停靠在岸边的小艇、挂在柱子上的渔网,还有正在架子上风干的死鱼。杰洛特惊讶地发现,女孩的陪伴既不会令他不快,也不显得累赘。他也希望一场平静而愉快的对话能抹去阳台上那个吻留下的不快回忆。另外,艾希出现在码头,也意味着她并不记恨他。他很高兴。
“给怪物挠痒痒。”他低声重复女孩的话,“要是我知道方法就好了……我对海生怪物的知识非常有限。”
“真有意思。据我了解,海里的怪物要比陆地多很多,无论种类还是数量。在我看来,大海应该更适合猎魔人施展拳脚才对。”
“不是这样。”
“为什么?”
“人类在海上活动,”他清清嗓子,转过头来,“还是不久前的事。在第一次移民时代,猎魔人最为人需要的场所是陆地。我们并不擅长跟海洋生物搏斗,尽管海底确实充斥着极具攻击性的生物。猎魔人的能力不足以对抗海中怪物。那些生物要么过于庞大,要么甲壳厚实,要么太过灵活,更可能三者兼备。”
“你觉得杀死采珠人的怪物是什么?你有没有怀疑的对象?”
“说不定是只海怪。”
“不,海怪会把船打碎。”小眼睛脸色发白,吞了口口水,“别以为我是瞎猜。我在海边长大……不止一次见过那种怪物。”
“巨章鱼能把船上的人丢进海里……”
“那就不会有那么多血了。杰洛特,那头怪物不是章鱼、不是逆戟鲸,更不是龙龟,因为它没有毁掉或打翻船。或许你在寻找罪魁祸首时犯了个错误。”
猎魔人思索起来。
“我开始钦佩你了,艾希。”他的话让艾希面泛红晕,“你说得对。也许这次袭击来自天空:鸟龙、狮鹫兽、双足飞龙、翼龙,或者双翼巨人,甚至可能是……”
“等等。”艾希插嘴道,“瞧瞧谁来了。”
艾格罗瓦尔独自沿海岸走来,衣服都湿透了。看到他们时,他似乎更愤怒了。
艾希谨慎地鞠了一躬,杰洛特低下头,用拳头碰碰胸口。艾格罗瓦尔吐了口唾沫。
“我在礁石上等了三个钟头,几乎从日出开始。”他咆哮道,“可她根本没露面。我在海浪冲刷的礁石上等了整整三个钟头,活像个傻瓜。”
“我明白……很抱歉。”猎魔人低声道。
“抱歉?”公爵爆发了,“只是抱歉?一切都是你的错。是你搞砸了自己的工作,是你毁掉了一切。”
“我毁掉了什么?我只不过负责翻译……”
“见你的鬼!”公爵愤愤地打断道,侧过身去。他的侧影很有王家风度,就像货币上的侧身像。“要不是雇佣了你,我会比现在好过得多。也许这话听起来很怪,但没有翻译时,希恩娜兹跟我沟通得更好,你应该懂我的意思。而现在……你知道镇上的人怎么说吗?他们私底下说,采珠人之所以死掉,是因为我冲美人鱼发了火。这是她的复仇。”
“荒谬。”猎魔人冷冷地评论道。
“我怎么知道荒不荒谬?”公爵吼道,“我怎么知道你跟我隐瞒了什么?我怎么知道她能做到什么,那儿的海水里又有什么怪物听她的话?向我证明这些话有多荒谬吧。把屠杀采珠人的怪物的脑袋带来。有空在海滩上调情,还不如快点干活……”
“干活?”杰洛特也发火了,“怎么干活?乘着木桶横渡大海吗?你的泽李斯特已经拿严刑拷打和绞架威胁那些水手了……我什么都做不了:没人愿意带我去。泽李斯特本人也不乐意。我该怎么……”
“关我屁事?”艾格罗瓦尔大叫着打断他的话,“这是你的事!猎魔人之所以存在,不就是为了让普通人不必烦恼怪物吗?既然我雇了你,就有权命令你服从。要是做不到,我就找根棍子,把你赶出我的领地!”
“冷静点,公爵大人。”尽管脸色苍白,双手颤抖,小眼睛还是低声道,“请您别再威胁杰洛特了。丹德里恩和我跟希达里斯的埃塞因王有些交情,他喜欢我们的歌,也是位很有热情的业余艺术家。埃塞因王很开明,他认为我们的歌谣不仅是音乐和韵律,也是人类的编年史。我的公爵大人,您想出现在这部编年史里吗?我可以帮你的忙。”
艾格罗瓦尔用冷漠的眼神看了她片刻。
“死掉的采珠人也有老婆孩子。”最后,他用更加慎重而平静的语气说,“等到饿肚子时,采珠人、捞牡蛎和龙虾的,还有所有渔夫,早晚会回到海上,可他们能平安归来吗?杰洛特,你觉得呢?达文小姐,你呢?你的歌谣肯定很有趣:猎魔人无所事事地站在海滩上,看着孩子们冲鲜血染红的小艇号啕大哭。”
艾希的脸更苍白了。她拂开那缕头发,正要反驳,但没等她开口,猎魔人就抓住了她的手。
“够了。”他说,“你说了这么多,只有一句真正重要:你雇了我,艾格罗瓦尔,而我接受了你的委托。如果可能的话,我会完成这份工作。”
“我盼着那一天。”公爵低声回答,“再会了。向你致意,达文小姐。”
艾希没鞠躬,只是点点头。艾格罗瓦尔拖着湿淋淋的衣服,弓着身子朝码头走去。杰洛特这才发现,自己仍然抓着女诗人的手,而她也没有挣脱的意思。他放开手。艾希的面孔恢复了平时的色彩,转头看着他。
“让你冒险还真简单,”她说,“只要提几句女人孩子就够了。就这样他们还说猎魔人麻木不仁呢。艾格罗瓦尔根本不在乎女人、小孩和老人。对他来说,重要的是他的捕鱼和采珠生意能恢复正常,因为每过一天都意味着损失一分利润。他用挨饿的孩子当幌子,就是想让你拿生命冒险……”
“艾希,”他打断她的话,“我是个猎魔人。拿生命冒险是我的工作。这跟孩子没关系。”
“别骗人了。”
“我干吗骗你?”
“如果你真是自己伪装的那个冷血的猎魔人,就该跟他讨价还价,可你连酬劳都没提。不过这个话题已经说得够多了。现在怎么办?”
“继续往前走。”
“我很乐意。杰洛特?”
“嗯……”
“我告诉过你,我在海边长大。我会开船……”
“算了吧。”
“为什么?”
“算了吧。”他的语气不容反驳。
“你完全可以换个更礼貌的说法。”
“是没错,可那样你就会觉得……哦,鬼知道为什么。我只是个麻木不仁的猎魔人而已。我可以拿自己的生命冒险,但不能拖别人下水。”
艾希咬紧牙关,摇摇头。风吹乱了她的头发,纷乱的金色发丝一时盖住她的脸。
“我只想帮忙而已。”
“我知道。谢谢。”
“杰洛特?”
“嗯……”
“如果艾格罗瓦尔的传闻是真的呢?你知道的,美人鱼并不总是友善的。有那么几次……”
“我可不信。”
“海女巫,”小眼睛说着,陷入深思,“水泽仙女、男人鱼、海宁芙。天知道它们会做些什么。希恩娜兹有动机。”
“我不相信。”他干脆地打断她。
“你不相信,还是不愿意相信?”
杰洛特没有回答。
“你又想装出冷血猎魔人的样子了?”她说着,露出古怪的微笑,“装成只会用剑思考的人?如果你想的话,我可以把你真正的样子告诉你。”
“我知道自己是什么样子。”
“你很敏感。”她轻声说,“你的灵魂深处充斥着担忧。你板起的面孔和冰冷的声音骗不了我。你很敏感,所以在面对拥有道德优势的对手时,你不敢举剑……”
“不,艾希。”他缓缓地说,“别在我身上寻找歌谣的主题,也别指望看到什么内心挣扎的猎魔人的动人故事。我倒是很乐意充当这样的主角,但事实并非如此。我的准则和所受的训练不会让我陷入道德困境。在这方面,我有充分的准备。”
“别这么说!”艾希脱口而出,“我真不明白,你为什么总是……”
“艾希,”他再次打断她,“我不希望你做这种不切实际的想象。我不是什么游侠骑士。”
“可你也不是冷血无情的杀手。”
“对。”他平静地回答,“虽然有些人这么认为,但我不是。原因不是我的敏感或高尚的品格,而是我的自尊、自负,以及对自身勇气的自信,是因为我从小被灌输的信念:准则和冰冷的惯例比情感更重要,可以防止我犯错误,防止我在善与恶、秩序与混沌的迷宫中迷失方向。不,艾希,敏感的人是你。这是你们这一行的特点,不是吗?你认为美人鱼是友善的,但担心她会因为侮辱,作出攻击采珠人这样不计后果的复仇。你为她找了很多开脱的借口……想到受雇于公爵的猎魔人要杀死美丽的人鱼,你就会全身发抖,这是因为你向情感屈服了。猎魔人却不会被道德和情感困扰,艾希。如果最后发现美人鱼就是罪魁祸首,猎魔人也不会杀死她,因为他的准则禁止他这么做。猎魔人的准则能解决我所有的难题。”
小眼睛突然抬起头,看着他。
“所有的难题?”她轻声问道。
她知道叶妮芙的事,他心想。她知道一切。丹德里恩,你这该死的大嘴巴……
他们四目相对。
艾希,你那天蓝色的眼睛里藏着些什么?好奇?对与众不同之人的着迷?小眼睛,你天赋的黑暗面又是什么?
“请原谅。”她说,“这个问题既愚蠢又幼稚,而且问出这个问题岂不是意味着我相信你的话?回去吧。风吹得我浑身发冷。看来开始涨潮了。”
“我明白了。要知道,艾希,这可真有意思……”
“什么有意思?”
“我敢发誓,艾格罗瓦尔和美人鱼相会的礁石相当大,而且离岸很近。可我已经看不见了。”
“涨潮了。”艾希说,“海水很快会达到悬崖的高度。”
“会漫过悬崖?”
“没错。这里海水涨落的幅度超过十腕尺,因为入海口和海湾会受到潮汐回音的影响——这是水手对这种现象的称谓。”
杰洛特看向海角,还有波涛拍打的龙齿礁。
“艾希,”他问,“退潮是从何时开始的?”
“问这个干吗?”
“因为……”
“哦,我明白了。你想得没错,退潮时,海水会退到海底台地的山脊线那里。”
“什么的山脊线?”
“就是海床形成的台地,露出水面的部位就像山峰。”
“而龙齿礁……”
“位于海底的山脊线上。”
“蹚水过去就能到……我有多少时间?”
“我不知道。”小眼睛皱起眉头,“你可以问问本地人,但我不觉得这是个好主意。你看:海岸和龙齿礁之间有很多礁石。整个海湾都布满裂口和峡湾。落潮时,它们就成了装满水的盆地和峡谷。我不知道……”
泼水声从勉强可见的礁石处传来,然后是高声的吟唱。
“白发人!”美人鱼大叫。她灵活地漂浮在海浪之上,尾巴优雅地拍打海水。
“希恩娜兹。”杰洛特抬手招呼她。
美人鱼游到礁石旁,在浮沫中挺直身子,双手将长发掠向脑后,胸前春光一览无余。杰洛特瞥了眼艾希,看到她的脸微微泛红。女孩露出遗憾而尴尬的表情,低头看着自己衣裙下微微隆起的胸部。
“我的爱人在哪儿?”希恩娜兹凑近些,唱道,“他应该在这儿才对。”
“他来过,等了三个钟头,然后走了。”
“走了?”美人鱼惊讶地颤声唱道,“他没等我?他没法忍受区区三个钟头?跟我想的一样:他连一点点自我牺牲都做不到!真是个混球!还有你,你在这儿做什么呢,白发人?跟你爱人散步?你们真般配。可惜你们的腿太煞风景。”
“她不是我的爱人。我跟她不熟。”
“是这样吗?”希恩娜兹惊讶地说,“真可惜。你们真的很般配。她是谁?”
“我是艾希·达文,是个诗人。”小眼睛用悦耳而富有表现力的嗓音唱道,相比之下,杰洛特的歌声简直像乌鸦叫,“幸会,希恩娜兹。”
年轻的美人鱼用双手拍打海水,高声大笑起来。
“多美妙啊!”她大声唱道,“你懂得我们的语言!你们人类真让我吃惊。看起来,我们的差别也没那么大。”
猎魔人的惊讶不比美人鱼少,虽然他本该猜到,女孩受的教育比他多,应该会懂古语,也就是精灵的语言:美人鱼、海女巫和水泽仙女会在歌唱时使用这种语言。他也注意到,对他来说艰深复杂的旋律,小眼睛唱起来却不费什么力。
“希恩娜兹,”他说,“即便我们体内都有鲜血流淌,差别还是存在的!是谁……谁杀死了两块礁石附近的采珠人?告诉我!”
美人鱼潜入水中,搅乱了海面,随后再次浮出。她漂亮的脸蛋突然露出骇人的表情。
“不要挑战命运!”她用尖厉的嗓音喊道,“别靠近阶梯!你们别来!不要卷入跟他们的争斗!你们别过来!”
“什么?为什么我们不能来?”
“你们别过来!”美人鱼重复一遍,倒向卷来的波涛。
水花飞溅而起。他们又看到她的尾巴。她展开窄小的鱼鳍,拍打海浪,然后消失在海底深处。
小眼睛抚平被风吹乱的头发,陷入沉思,一动不动。
“我都不知道。”杰洛特说着,清清嗓子,“你对古语了解这么多,艾希。”
“你不可能知道的。”她回答的语气带着幽怨,“你跟我不熟,不是吗?”
六
“杰洛特……”丹德里恩四下张望,像猎犬似的嗅着空气,“这儿有股臭味,你闻到没?”
“没有。”猎魔人也闻了闻,“算不上臭味,只是海的气味而已。”
吟游诗人转过头,往岩石间吐了口唾沫。海水浮泛泡沫,在岩石缝隙里搅动,露出海浪冲刷过的沙砾。
“好像都干透了,杰洛特。可水都去哪儿了?涨潮落潮的原理是什么?你从来没考虑过这些?”
“没有。我还有别的事要想。”
丹德里恩微微发抖。
“我觉得,这片该死的海洋最深处藏着一头大怪物,一头长鳞片的恶心野兽,一只巨大的蟾蜍,令人作呕的脸上长着两只长角。它会时不时吞下海水,连同活在海里的一切:鱼、海豹、海龟,所有一切。吞下这些东西,它就会吐出水:潮汐就是这么形成的。你怎么看?”
“我看你是个彻头彻尾的白痴。叶妮芙跟我解释过,潮汐跟月亮有关。”
“胡说八道!大海跟月亮能有什么关系?只有狗才会对着月亮狂吠。她在嘲笑你,杰洛特,那个骗子。反正不是第一次了。”
猎魔人不置一词。他看着潮水退去后的峡谷,潮湿的岩石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峡谷里的水面仍在起起落落,但已经可以走了。
“嗯,该干活了。”他站起身,正正背上的剑,“再等下去就该涨潮了。丹德里恩,你还坚持跟着我?”
“当然。歌谣的主题可不像圣诞树下的松果,随随便便就能找到。另外,明天就是洋娃娃的生日。”
“我看不出这两者有什么关系。”
“真遗憾。我们普通人有赠送生日礼物的习惯。但我没钱,只好去海底找些喽。”
“比如鲱鱼?或者乌贼?”
“别说蠢话了。我会找块琥珀、海马,或是漂亮的贝壳。礼物的象征意义才是最重要的:代表我的关怀和喜爱。我喜欢小眼睛,也希望让她开心。你难道不明白吗?我猜也是。好啦。你先走,因为怪物随时可能出现。”
“好吧。”猎魔人爬下一道满是黏滑海藻的石壁,“我走前面保护你:这代表了我的关怀和喜爱。但要记住,如果我大喊,你就赶紧逃命,我的剑可不长眼睛。我们来这儿不是找海马的,而是抓一头凶残的怪物。”
他们爬到峡谷底部,时不时蹚过积水的裂缝,还有满是沙砾和海草的水塘。雪上加霜的是,天开始下雨,杰洛特和丹德里恩很快从头到脚被淋个通透。吟游诗人立刻放弃了在沙砾和海草间搜寻的企图。
“哦,你瞧,杰洛特,有条鱼。见鬼,居然全身都是红色。还有那儿,有条小鳗鱼。那个呢?那是什么?像只半透明的虱子。还有这个……天啊!杰洛特!”
猎魔人猛地转过身,手伸向剑柄。
那是一颗雪白的人类颅骨,被沙子磨得十分光滑,嵌在一道满是沙砾的裂缝里。丹德里恩看到一条环节生物钻出颅骨的眼窝,顿时发出惊恐的叫声。猎魔人耸耸肩,朝海水退去后露出的岩石平台走去。龙齿礁耸立在前方,仿佛两座巍峨的高山。他谨慎地打量着。地上散落着海参、贝壳和海草。硕大的水母和棘皮动物在水坑和壶穴里游动。色彩像蜂鸟一样鲜艳的小螃蟹摆动着腿脚,飞快地跑过。
杰洛特在远处看到一具尸体,就躺在岩石间。溺死者的胸腔里爬满了螃蟹,因此尸体在海藻上怪异地蠕动。这人应该才死了一天多,但螃蟹早把他撕扯得千疮百孔,就算仔细打量也找不到任何线索。猎魔人一言不发地绕过尸体,而丹德里恩压根没注意到。
“这儿有股腐烂的味道。”丹德里恩来到杰洛特身边,吐了口唾沫,拧干湿透的帽子,“还下这么大的雨。真够冷的,我会得风寒,然后弄坏嗓子,该死的……”
“别抱怨了。如果你想回去,沿着脚印走回去就好。”
龙齿礁底部后方,有片石灰岩台地,尽头是个坑洞:那儿就是潮水的边界,海浪和缓。
丹德里恩四下扫视。
“喂,猎魔人!你的怪物很聪明,跟潮水一起退回海里去了。你肯定以为它会肚皮朝天躺在这儿,等你过来把它开膛破肚吧。”
“闭嘴。”
猎魔人走到台地边缘,小心翼翼地抓着覆满岩石的锥形贝壳,单膝跪下。他什么都没看到。海水暗沉,又因雨水的拍打而显得格外浑浊。
丹德里恩走进礁石的一处凹口,用脚赶走顽固的螃蟹。他四下张望,手指拂过石壁。粗糙不平的石壁上滴着水,爬满了海藻、甲壳动物和贝类。
“嘿,杰洛特!”
“怎么了?”
“瞧瞧这些贝壳。是珍珠贝,对吧?”
“不是。”
“你怎么知道不是?”
“我不知道。”
“那就等确定了再开口。我敢肯定,这是珍珠贝。我要采几颗珍珠回去。除了风寒,这趟远征至少还有些收获。对吧,杰洛特?”
“采吧。怪物会袭击采珠人。你这样也算采珠。”
“你想拿我当诱饵?”
“我说了,采吧。找大贝壳,就算里面没珍珠,也可以拿来煮汤。”
“那又如何?我只想要珍珠……让贝壳见鬼去……愿瘟疫带走它!活见鬼,这东西怎么打开?杰洛特,你有刀吗?”
“你身上连把刀子都没有?”
“我是诗人,不是强盗。哦,算了,我把贝壳放包里,回头再把珍珠弄出来。嘿,你!别挡道!”
丹德里恩踢中的螃蟹飞过杰洛特的头,落进波涛之中。
猎魔人入迷地看着黑沉沉的水面,沿台地边缘缓缓走着。他听到丹德里恩敲打礁石、试图取下贻贝的声音。
“丹德里恩!过来,看这儿!”
满布裂纹的台地到了尽头,猎魔人脚下是一道近乎垂直的石壁。他能清晰地看到海面下的大块大理石,侧面覆盖着海藻、软体动物和海葵,它们在水中舞动,仿佛风中的花朵。
“那是什么?像一段楼梯。”
“就是楼梯。”丹德里恩惊讶地低声道,“没错。一道通往水下城市的楼梯……就像传说中被海浪淹没的伊苏城。你没听过那座深渊城市的传说吗?没听过水中的伊苏城?我会创作一首美丽的歌谣,让竞争对手嫉妒得直咬牙。我一定得去瞧瞧……你看,那是某种镶嵌工艺……像刻上去,或用模子做出来的。是文字吗?我们过去点儿。”
“丹德里恩!小心,那儿水很深!你会滑……”
“不会的!反正我已经湿透了。你瞧,水很浅嘛……第一道台阶上的水才刚刚及腰,而且宽敞得跟舞厅似的。哦,见鬼!”
杰洛特立刻跳进水里,抓住丹德里恩的脖子。
“我被这鬼东西滑倒了。”丹德里恩气喘吁吁地解释,双手抱着一只又窄又平的钴蓝色贝壳,上面盖满海藻,“楼梯上到处都是。颜色倒挺漂亮,对吧?嘿,放你包里吧,我的已经满了。”
“赶紧离开这儿!”猎魔人怒吼道,“回台地上去,丹德里恩。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安静。你听到没?那是什么?”
杰洛特听到了。声音从海水深处传来,压抑低沉,却异常短促,只是依稀可闻。听起来就像钟声。
“老天,是钟声……”丹德里恩喃喃说道,爬上台地,“我说得没错,杰洛特,水底伊苏城的钟声,鬼魂之城透过海水传来的模糊钟声。它提醒我们,神明的惩罚……”
“你能闭嘴吗?”
声音再次响起,更近了。
“……提醒我们,”吟游诗人撩着外套后摆,继续说道,“那可怕的命运。这钟声就是警告……”
猎魔人不再关心丹德里恩说些什么,转而集中精神。他感觉到某种东西的存在。
“这是个警告……”丹德里恩微微吐吐舌头,这是他进行艺术创作时的习惯动作,“警告……呃……我们不要忘记……呃……呃……我想到了,就是这个!”
钟的核心寂静无声,传来死亡的歌声
哦死亡啊,它容易面对,却难以忘却……
猎魔人身边的海面骤然破开。丹德里恩尖叫起来。白沫中浮起一头双眼凸出的怪物,舞起锋利的锯齿状器具——就像一把镰刀——朝杰洛特劈来。在海面涌起的同时,杰洛特就握住了剑。他身体一转,割开怪物长满鳞片、看着松松垮垮的脖子。猎魔人转过身,看到另一头怪物浮出水面。它戴着怪异的头盔,穿着满是绿锈的铜制胸甲。杰洛特猛地一挥长剑,击中对方手中短矛的尖头,又利用惯性砍中怪物长满利齿的下巴,接着跃向身后的台地边缘,掀起一团水花。
“跑啊,丹德里恩!”
“抓住我的手!”
“快跑,该死的!”
下一头怪物伴着嘶嘶声自波涛间现身,粗糙的绿色前爪握着一把血迹斑斑的剑。猎魔人背部发力,离开贝壳覆盖的台地边缘,摆开架势。可那鱼眼生物一动不动。它的体型跟杰洛特相仿,海水淹到它的腰际。它头上顶着硕大的肉冠,鱼鳃也敞开着,给人以高大魁梧的印象。它骇人的脸上掠过古怪的表情,像是狞笑。
怪物对漂在红色水面上的两具尸体全不在意,只是挥舞着手里的剑,双手握住没有护手的剑柄。它竖起漂亮的肉冠,敞开鱼鳃,长剑老练地划过空气。杰洛特听到破空的嘶嘶声,还有剑刃的嗡鸣。
那生物向前一步,掀起一道浪花拍向猎魔人。杰洛特挥舞着剑,伴着嘶嘶声迈开步子,接受了挑战。
鱼眼怪物细长灵敏的手指在剑柄上挪动。那生物垂下铜甲和鳞片保护的双肩,让海水没过胸口,将武器藏在水下。猎魔人双手握剑——右手握在护手下,左手靠近剑柄圆头——略微向侧面举起,双手高过右肩。他和怪物目光交会,可那乳白色的鱼眼里只有泪滴形状的虹膜,且像金属般冰冷光滑,看不出丝毫神情,连攻击的意图都看不出。
楼梯底部的深海中,传来深渊的钟声,这次更清晰,也更接近。
鱼眼怪物猛冲向前,利剑分开水面,攻向猎魔人的侧下方,动作快得出奇。杰洛特运气不错,他早料到这一剑会从右边攻来。他长剑下挥,挡开这一击,随后扭转身体,转动长剑,用剑身挡住对手的追击。到了这时,速度会决定一切:通过改变握剑的方式,哪一方能更快地由守转攻,就将获得致胜的机会。两名斗士都做好了挥出致命一击的准备,重心也都放在右脚上。杰洛特知道,他们的速度几乎一样快。
但鱼眼生物双臂更长。
猎魔人飞快侧身,长剑斩开对手的腰部,随后身躯急转,轻易避开怪物绝望而狂乱的反击。它张大鱼嘴,却没发出任何声音,随后消失在染成鲜红的水面之下。
“抓住我的手,快!”丹德里恩大喊,“又有怪物游过来了!我看到了!”
猎魔人抓住吟游诗人的右手,离开海水,爬上岩石台地。他的身后出现了一道巨浪。
这代表涨潮开始了。
他们飞快地逃离不断上升的海水。杰洛特转过身,见到几头水下生物浮出海面,追赶在后,有力的双腿敏捷地跳跃着。他一言不发,加快了脚步。
在及膝深的海水中,丹德里恩跑得气喘吁吁,突然绊倒在地。吟游诗人用颤抖的双手撑起身子,在海里扑腾起来。猎魔人抓住他的腰带,将他拽出泡沫翻涌的海水。
“跑啊!”他大喊,“我来挡住他们!”
“杰洛特!”
“跑啊,丹德里恩!等海水填满峡谷,我们就逃不掉了!快逃命啊!”
丹德里恩呻吟着,又跑了起来。猎魔人跟在身后,希望那些怪物能放弃追赶。面对这么多对手,他根本不可能取胜。
怪物在峡谷边缘追上了他,因为在水里,游泳很轻松,而像猎魔人这样抓着湿滑的岩石,在搅动的海水中前进,只会越来越费力。杰洛特在丹德里恩找到颅骨的盆地里停了下来。
他停下脚步,转过身,努力保持镇定。
他用剑尖刺穿了第一头怪物的太阳穴,又撕裂了拿短柄斧的第二头。第三头掉头就跑。
猎魔人试图爬上峡谷,但一道巨浪涌入盆地,狠狠地拍打在岩石上,回卷的海水更将他拽倒在地。他跟一头鱼眼怪物撞个满怀,于是一脚踢去。有什么东西抓住他的双腿,把他拖向海底。猎魔人的肩膀撞上礁石,他睁开双眼,恰好看到袭击者黑色的轮廓,还有两道迅疾的闪光。他用剑挡下第一击,又本能地抬起左手,挡下第二击。杰洛特感到一阵剧痛,然后是盐水碰到伤口的痛楚。他用脚蹬向海底,发力上浮。他游到海面上,用手指画出法印。模糊的爆炸声刺痛了他的耳膜。如果我能活下来,他心想,双手双脚拍打着海水,如果我能挺过去,我就去温格堡见叶,试着换个方法……如果我能活下来……
他好像听到了喇叭或号角的声音。
又一道巨浪涌入峡谷,让他脸朝下倒在一块硕大的礁石上。杰洛特能听到清晰的号角声,还有丹德里恩的尖叫,这些声音从四面八方同时传来。他喷出鼻子里的海水,四下张望,撩开脸上潮湿的头发。
猎魔人发现自己正位于这次远足的起点。他趴在鹅卵石上,周围的海面泛起白色的泡沫。
在他身后,已经化作海湾的峡谷中,有只灰色的海豚在波涛上起舞。年轻的美人鱼骑在它背上,青瓷色的头发随风飘舞,双乳无比美丽。
“白发人!”她挥舞着手中细长的海螺壳,高唱道,“你还活着吗?”
“我还活着。”猎魔人惊讶地回答。
他周围的泡沫变成粉红色。僵硬的左肩传来盐水的刺痛感。夹克的袖子破碎不堪。鲜血汩汩流出。我挺过来了,他心想。我办到了。可是,我不会去找她的。
他看到丹德里恩沿着潮湿的岩石飞奔而来。
“我阻止了它们。”美人鱼唱道,再次吹响海螺壳,“但不会太久!跑吧,别再回来了,白发人!大海……不适合你!”
“我知道。”他高声回答,“我知道。谢谢你,希恩娜兹!”
七
“丹德里恩,”小眼睛系紧猎魔人手腕上的绷带,又用牙齿撕断,“你能不能解释一下,堆在楼梯下面的贝壳是从哪儿来的?杜路哈德的老婆正在做家务,她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贝壳?”丹德里恩的语气很吃惊,“什么贝壳?我不知道。也许是野鸭迁徙时留下的?”
杰洛特在阴影里偷笑。他还记得自己向丹德里恩发誓要保守秘密:后者花了一整个下午撬开贝壳,挖出黏滑的贝肉。诗人弄伤了手指,还把衬衫扯脱了线,却连一颗珍珠也没找到。这也难怪,那些根本不是珍珠贝。撬开第一只贻贝后,他们就放弃了煮汤的想法,因为里面的贝肉实在令人作呕,气味刺激得他们直流眼泪。
小眼睛给杰洛特缠好绷带,坐在浴盆边缘。猎魔人谢过女孩,审视自己缠着整齐绷带的手。那道伤口又深又长,从掌部一直蔓延到手肘,他的每个动作都会带来痛楚。海水暂时为伤口止了血,但没等他们回到住处,伤口又裂开了。女孩赶来之前,杰洛特给前臂敷上了促进血凝并减轻痛楚的灵药。艾希赶到时,发现杰洛特正在丹德里恩的帮助下,试图用鱼线缝合伤口。艾希把他们臭骂一顿,立刻接过包扎伤口的工作。在这期间,丹德里恩详细描述了搏斗的过程,又数次重申要保留创作歌谣的权利。不用说,艾希立刻向猎魔人抛出一堆他无法回答的问题。她对此相当不满,认为他有意隐瞒,然后便变得闷闷不乐,不再发问了。
“艾格罗瓦尔已经知道了一切。”她说,“有人看到你们回来了,杜路哈德的老婆还逢人就说她在楼梯上看到了血迹。每个人都跑到礁石那儿,指望找到被海浪冲上岸的尸体。他们还在那儿找呢,不过我想,应该什么都没找到。”
“他们什么都找不到。”猎魔人说,“我明天就去拜访艾格罗瓦尔。如果方便的话,请你让他禁止人们靠近龙齿礁。不过,千万别提水下楼梯,还有丹德里恩关于伊苏城的幻想。财宝猎人会蜂拥而至的,这一来,我们会害死很多人……”
“我可不喜欢说闲话。”艾希噘着嘴,用力拂开面前那缕头发,“就算我问你什么,也不是为了跑出去像洗衣妇一样大肆张扬。”
“抱歉。”
“我得出门了。”丹德里恩插嘴道,“我跟埃克莉塔有约。杰洛特,我要穿你的夹克,我那件又湿又脏。”
“这儿所有东西都是湿的。”小眼睛嘲笑道,还报复性地踢了踢地上那堆衣服,“你们怎么能这样?应该把衣服挂在晾衣绳上晾干……简直让人无法忍受。”
“这么放着一样能干。”
丹德里恩从衣服堆里抽出猎魔人湿透的夹克,欣赏着嵌在袖子上的银色饰钉。
“别胡说八道了!那是什么?哦,不!包里全是泥巴和海草!那个又是什么?呀!”
杰洛特和丹德里恩沉默地看着艾希用双手握住那只钴蓝色贝壳。他们已经忘记了它的存在。贝壳上的霉斑散发出恶臭。
“是份礼物。”吟游诗人朝门口倒退过去,“明天是你的生日,对吧,洋娃娃?这就是给你的礼物。”
“就这个?”
“它很漂亮吧?”丹德里恩嗅了嗅,又很快补充道,“是杰洛特送你的。他亲手挑选的。哦……我要迟到了。回头见……”
丹德里恩离开后,小眼睛沉默了片刻。猎魔人看着散发恶臭的贝壳,不禁为吟游诗人的谎话和自己的沉默而羞愧。
“你还记得我的生日?”艾希字斟句的地说,又尽可能把贝壳举到远离自己的位置,“真的吗?”
“给我吧。”杰洛特尖声回答。他翻身下床,尽量不碰到自己缠着绷带的手。“请你原谅这么愚蠢的……”
“不行。”她抗议道,从腰带上取下一把小刀,“这贝壳很漂亮,我想留作纪念。我只要把它洗干净,再扔掉……里面的东西。我会把贝肉扔出窗外,留给野猫吃。”
有件东西落到地板上,又反弹起来。杰洛特瞪大眼睛,看清了艾希面前的东西。
那是颗珍珠。一颗散发乳白色光泽、质地完美又十分光滑的天蓝色珍珠,像泡过水的豌豆那么大。
“诸神在上……”小眼睛也看到了,“杰洛特……是颗珍珠!”
“是颗珍珠。”他大笑着重复道,“你总算得到礼物了,艾希。我很高兴。”
“杰洛特,我不能接受。这颗珍珠起码价值……”
“它是你的了。”杰洛特打断她的话,“虽然丹德里恩是个白痴,但他真的记得你的生日。他一直说希望你开心。看起来,命运以它自己的方式实现了丹德里恩的愿望。”
“那你呢,杰洛特?”
“我?”
“你也希望我开心吗?这颗珍珠太美了……肯定非常值钱……你就不遗憾吗?”
“只要你开心就好。如果说我有什么憾事……那也只有一件。而且……”
“什么?”
“而且我认识你没有丹德里恩那么久,不知道你的生日是哪天。我也希望能送你件礼物,让你快乐……并叫你洋娃娃。”
她用力扑向他的脖子。杰洛特预料到了她的举动,及时转过头,让她冰冷的嘴唇只吻到自己的脸颊。他温柔地抱着她,只是有所保留。他感觉到女孩绷紧身体,缓缓退开些,但双臂仍然勾在他的肩膀上。他知道她想要什么,但他没有回应她的期待。
艾希放开他,转头看着半开的脏兮兮的窗子。
“当然了。”她突然说,“你跟我不熟。我都忘了……”
“艾希。”片刻的沉默后,他回答,“我……”
“我跟你也不熟。”她气势汹汹地打断他的话,“那又如何?我爱你。我控制不住,一点办法都没有。”
“艾希!”
“是的,我爱你,杰洛特。你怎么想对我并不重要。从我在结婚礼堂见到你的那一刻,我就爱上了你。”
女诗人沉默地低下头去。
她站在他面前,杰洛特真希望她就是把武器藏在水下的鱼眼怪物:那样的话,至少他还有一拼之力。
“你没什么想说的?”她问,“一个字都没有?”
我累了,他心想,而且虚弱得要命。我需要坐下,我的视线模糊不清,我流了血,还什么都没吃……我需要坐下。这间该死的卧室……愿它被闪电劈中,然后彻底烧光。这儿什么家具都没有:最起码也该有两张椅子和一张桌子,让我们可以更轻松地交谈和倾吐,握住手也不会有危险。如果我坐在床垫上,再让她也坐上来,那么后果不堪设想。没有比塞满稻草的床垫更危险的东西了:坐上去就会往下沉,而且活动范围小到躲不开……
“坐在我身边吧,艾希。”
女孩犹豫不决地在床垫另一端坐下,和他拉开距离。
“听说丹德里恩拖着满身是血的你回来,”她低声说着,打破了沉默,“我就像个疯婆子一样跑出屋子,没头没脑地乱跑。然后……你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吗?我觉得这是魔法,是你对我偷偷施了咒语;你迷惑了我,用法印、狼头徽章还有邪眼。这就是我所想的,但我停不下来,因为我知道自己已经接受了……已经向你的力量缴械投降了。但事实更加可怕。杰洛特,你根本没做这些事,你没用咒语诱惑我。为什么?为什么你没对我施法?”
猎魔人沉默不语。
“如果只是因为魔法,”她续道,“情况就非常简单,也容易解决。我会愉快地屈服于你的力量。可现在……现在我……我不知道我是怎么了……”
活见鬼,他心想,要是叶妮芙和我相处时,跟现在的我有同样的感觉,那真应该同情她才对。我不会再因为她的反应吃惊或反感了……永远不会。
我对叶妮芙的期望——正如现在艾希对我的期望——不可能实现,而且比艾格罗瓦尔和希恩娜兹的爱情更难有结果。叶妮芙确信,仅有一点点牺牲是不够的,所以我们会一再要求对方付出,永远不知满足。不,我不会再怪叶妮芙忽视我了。我发现,即使最微小的牺牲也无比沉重。
“杰洛特,”小眼睛呻吟着,把头枕在他的肩膀上,“我真为自己的软弱羞愧:它就像一种超自然的热病,让我没法自由呼吸……”
杰洛特继续保持沉默。
“我一直以为,爱情会让你的头脑进入庄严而美妙的状态,即便失望时也能保持高贵。但爱情只会让你生病,杰洛特,一场可怕而又老套的病。在这种状态下,你会像喝下毒药,陷入情网的人为了解药会不惜一切。所有一切,甚至是尊严。”
“艾希,我恳求你。”
“我因为欲望而放弃了尊严,又羞愧地承受沉默的折磨。我为自己让你尴尬而羞愧,但我别无选择,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在命运面前沦陷,就像卧病在床,只能仰赖他人的恩惠。疾病向来令我惧怕:它让我虚弱、困惑而又孤独。”
杰洛特缄口不语。
“我本该感谢的。”她用哀怨的语气再次开口,“感谢你没有乘人之危。但我做不到。你这么做也让我羞愧。我痛恨你的沉默,还有你惊恐睁大的双眼。我恨你……恨你的缄默、你的真诚,还有你的……我也恨她,恨那个女术士:真想用刀子跟她做个了结……我恨她。命令我离开吧,杰洛特,因为我自己没法离开,虽然这也是我的愿望:离开这儿,回镇子,回到旅店里。我要为自己受到的羞耻和羞辱向你复仇……我不会放过任何机会……”
该死的,他心想。她的声音越来越小,像顺着楼梯滚落的破布球。她肯定会哭出来的。天杀的,然后呢?我该怎么做?
艾希耸起的双肩像风中的叶子那样颤抖。女孩转过头,哭得出奇安静而又平和,没发出一点抽噎的声音。
我什么都感觉不到,他惊恐地想。丝毫情感都感觉不到。就算我把她拥进怀里,也只是个早有预谋、精心计算的动作,丝毫不是发自内心。我会拥抱她,不是因为想这么做,而是因为有这必要。我感觉不到任何情感。
等到他搂住女诗人的双肩,她停止了哭泣,擦干泪水,用力摇摇头。她转过头,让杰洛特看不到她的脸,然后把脑袋重重靠在他的胸口。
一点牺牲,他心想,只要一点点……就能让她冷静下来:只要一个拥抱,一个吻……她想要的只有这些……就算不够,那又怎样?只要一点点牺牲,还有一点点关注。她很漂亮,而且值得我这么做……如果她还想要别的什么……只要能让她冷静下来就好。做一次温柔、无声而又平静的爱。但是我……这对我来说都一样,因为艾希身上是马鞭草的香气,不是丁香和醋栗,她也没有触感仿佛带电的冰冷皮肤;艾希的头发不是富有光泽的黑色、也不是龙卷风般的卷发;艾希的双眼迷人、甜美、火热而又蔚蓝,却并非冰冷而又平静的深紫色双眸。在做爱以后,艾希会沉沉睡去,会转过脸来,双唇微翕,而不是露出胜利的微笑。因为艾希………
艾希不是叶妮芙。
所以我连一点点牺牲都给不了她。
“求你了,艾希,别再哭了。”
“是啊……”她缓缓地、缓缓地挪开身子,“是啊……我明白。哭也无济于事。”
他们在沉默中对坐,各自坐在稻草床垫的两头。夜幕开始降临。
“杰洛特,”她突然开口,嗓音有些颤抖,“也许……就像这只贝壳,这份奇怪的礼物……我们能在彼此的关系里发现一颗珍珠?或许过一阵子?”
“我看到这颗珍珠,”最后,他费力地开口,“镶嵌在银制的小花里,每一片花瓣都精雕细琢。我看到它用链子挂在你的脖子上,就像我的徽章。它会是你的护身符,艾希。一件保护你不受邪恶伤害的护身符。”
“我的护身符。”她重复着,低下头去,“一颗困在白银里的珍珠,就像永远无法挣脱的我。一件珠宝,一个代替品。这样的护身符会带来好运吗?”
“会的,艾希。我保证。”
“我能继续坐在你身边吗?”
“可以。”
夕阳西沉。黑暗一点点笼罩大地。他们肩并肩坐在一起,坐在阁楼房间的稻草床垫上,周围没有家具,只有陷在一摊冰冷烛泪里、并未点燃的蜡烛。
他们在沉默中坐了很久。丹德里恩回来了。他们听到脚步声,听到鲁特琴弦的拨动声,还有他的哼唱声。进了房间,丹德里恩注意到他们的存在,却一言不发。艾希也什么都没说。她站起身,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丹德里恩未置一词,但在诗人的目光里,猎魔人看出了他没说出口的话。
八
“智慧种族。”艾格罗瓦尔的双肘拄着椅子的扶手,用拳头托着下巴,思忖着说,“水下文明。住在海底、长得像鱼的生物。通向深海的楼梯。杰洛特,你以为我是那种没脑子的公爵吗?”
站在丹德里恩身旁的小眼睛愤怒地哼了一声。丹德里恩紧张地摇摇头。杰洛特不为所动。
“无论你相不相信,对我来说都一样。我的责任是警告你。在那片海域航行的船只,还有在退潮时靠近龙齿礁的人都将面临巨大的威胁。如果你想知道我的声明是否属实,如果你想冒险,那是你自己的事。我只是给你应有的警告。”
“哦!”泽李斯特突然插嘴,这位采珠业负责人就坐在艾格罗瓦尔身后的凹窗里,“如果那些怪物跟精灵或地精差不多,那就没什么危险的。我害怕的是巫术制造的怪物。从猎魔人的说法来看,那些东西就像海底的鬼魂。我们没法对抗鬼魂。最近我听说,有位魔法师只用眨眼工夫就杀死了莫克瓦湖的鬼魂,但他把一桶魔法药剂丢进水里,鬼魂就都完蛋了。一丝痕迹都没剩下。”
“说得对。”一直沉默的杜路哈德插嘴道,“没留下任何痕迹……但鲤鱼、梭子鱼、小龙虾和贻贝也遭到了同样的命运,甚至包括水底的水草——就连湖边的赤杨树都干枯了。”
“真了不起。”艾格罗瓦尔干巴巴地评论道,“多谢你精彩的主意,泽李斯特。还有别的吗?”
“对……对……”泽李斯特涨红了脸,继续说着,“那个魔法师确实做过了头,有点过火了。但我不靠魔法师也能成功,公爵大人。猎魔人说,搏斗并杀死怪物是可行的,那我们就跟它们开战吧,我的大人。就像从前那样。这不是什么新鲜事!矮人过去住在山里,现在他们在哪儿?森林里仍能看到野蛮的精灵和恶毒的小妖精,但他们离完蛋也不远了。我们必须像祖先那样保护我们的土地……”
“为了让我的孙辈看到珍珠的颜色?”公爵皱着眉头打断他的话,“我没那个时间,泽李斯特。”
“我有个简单的法子:为每艘渔船配备两船弓箭手。让那些怪物懂得道理,学会恐惧。是这样吧,猎魔人大师?”
杰洛特冷冷地看着他,没有答话。
艾格罗瓦尔展示出高贵的侧影,转过头去,咬住嘴唇。他又将目光转向猎魔人,连连眨眼,皱起眉头。
“你没能完成你的使命,杰洛特……”他说,“你再一次浪费了良机。的确,你努力了,我不否认这一点,但我不会为没有结果的努力酬谢你。我感兴趣的只有效率,猎魔人,而你的效率,说实话,真的很可悲。”
“说得好,亲爱的公爵大人!”丹德里恩讽刺道,“你真该跟我们一起去龙齿礁。我们——猎魔人和我本人——会非常庆幸有你拿着剑,帮忙对付一头浮出海面的怪物。然后你就会明白情况,也不会再对早该掏出的酬劳……”
“像个鱼贩子一样讨价还价。”小眼睛说。
“我没有讨价还价和争辩的习惯。”艾格罗瓦尔平静地回答,“我说了,我一个子儿都不会给你,杰洛特。我们的契约是有效力的:解决威胁,消除危险,让潜水采珠能安全进行。可你做了什么?你讲了个关于海底智慧生物的浪漫故事。建议我尽可能远离资源丰富的场所。你究竟做了什么?只是杀了……顺便问一句,你杀了几个?”
“数量并不重要。”杰洛特的脸色微微发白,“至少对你不重要,艾格罗瓦尔。”
“说得没错,而且连半点痕迹都没留下。哪怕你至少带给我一只鱼怪的爪子,或许我也会像护林官带回狼耳朵时那样,给你些补偿。”
“好吧。”猎魔人冷冷地说,“那我别无选择,只能道别了。”
“你错了。”公爵说,“我可以给你一份收入体面的全职工作:保护渔夫的卫兵队长。这不是终身职位,等到那个智慧种族懂得远离我的人民,你就可以离开了。你怎么想?”
“谢谢,但我不感兴趣。”猎魔人面露苦相,“这工作不适合我。我认为同另一个种族开战是非常愚蠢的行为。或许对一位无所事事的公爵来说,这样的活动相当理想,但不适合我。”
“哦,真伟大!”艾格罗瓦尔大笑着说,“真高尚!你拒绝的样子简直像位国王!你拒绝了一笔大钱,口吻像个饱食终日的有钱人。杰洛特,你今天吃过东西吗?没有?那明天呢?后天呢?你的选择会越来越少,猎魔人。在正常情况下,你也会难以维持生计,更别提一条胳膊还挂着吊带……”
“你竟敢!”小眼睛大叫起来,“艾格罗瓦尔,你竟敢用这种口气跟他说话?他挂着吊带的胳膊可是在你的委托中受伤的!你怎能说出如此自私的话?”
“别说了。”杰洛特插嘴道,“别说了,艾希。没有意义。”
“你错了。”她愤怒地回答,“有意义。总得有人告诉公爵,他能有这个头衔,是因为除了他,没人想统治海里的这么一小块石头,可他却觉得自己有资格羞辱别人。”
艾格罗瓦尔咬紧牙关,面红耳赤,却保持着沉默。
“是啊,艾格罗瓦尔,”艾希续道,“你以贬低同胞为乐,你喜欢俯视猎魔人这种替你卖命的人。但你要明白,猎魔人并不在乎你的轻蔑和侮辱,这些对他没有任何影响,他甚至转个身就会忘记。猎魔人也不会有你的仆人和臣民——就像泽李斯特和杜路哈德——那样的感受,不会感到由衷而痛苦的羞愧。猎魔人也不会像丹德里恩和我那样,看到你就恶心。艾格罗瓦尔,你知道为什么吗?我来告诉你:因为猎魔人知道,他比你更优越,他的价值胜过你千倍。这就是他力量的源泉。”
艾希停了口。她飞快地低下头,不让杰洛特察觉到她美丽眼角的泪滴。女孩把手伸向脖子上的银制小花,花朵正中央嵌着一颗天蓝色的珍珠。这朵银花的格状花瓣出自某位名副其实的大师级珠宝匠之手。猎魔人为杜路哈德雇佣的手艺人的技艺感到高兴,而且杜路哈德付清了所有费用,一个子儿都没向他们要。
“因此,我的公爵大人,”小眼睛抬起头来,“请别再侮辱猎魔人,让他率领你的雇佣兵去对抗大海了。别再拿这种只能逗人发笑的提议让自己蒙羞了。你还不明白吗?你可以雇用猎魔人,让他完成特定的使命,保护人们不受伤害和威胁,但你没法买下猎魔人,然后随心所欲地使唤他。因为一个猎魔人,即使受了伤又挨着饿,也比你更有价值。所以他才会唾弃你可悲的提议。你明白了吗?”
“不,达文小姐。”艾格罗瓦尔冷冷地回答,“我不明白。而且我不明白的事越来越多了。起先我不明白的是,为什么我没有下令把你们三个大卸八块?至少也该痛打一顿,再用炽热的烙铁给你们留下记号。你——达文小姐——你想让我们相信你无所不知,那就告诉我,我为什么要放过你们?”
“当然,我这就告诉你。”女诗人针锋相对地回答,“因为,艾格罗瓦尔,在你的内心深处,仍有一颗尊严的火花,在你暴发户的傲慢背后,还有尚未完全磨灭的一丝荣誉感。在内心深处,艾格罗瓦尔,在你心灵的最深处,仍然爱着一条美人鱼。”
艾格罗瓦尔面白如纸,用椅子扶手擦去手心的汗水。精彩,猎魔人心想,精彩啊,艾希。你太棒了。但他同时也觉得很累,非常非常累。
“滚出去。”艾格罗瓦尔没精打采地说,“离开这儿。想去哪儿都行。别来打扰我。”
“别了,公爵。”艾希说,“在我离开之前,请接受我的另一条建议。这事本该由猎魔人来说,但我怕他忘记。所以我代他转告你。”
“我在听。”
“大海很广阔,艾格罗瓦尔。没人知道海平面那头藏着什么。你们把精灵赶进庞大的森林,但大海比最大的森林还要大。渡过大海,比跨过你们屠杀矮人的群山与山谷更难。在大海底部,住着一支配备了铁甲的种族,它们懂得铸造金属的奥秘。当心点儿,艾格罗瓦尔。如果你让弓箭手陪伴渔夫出海,就代表你向你并不了解的敌人宣战。你惊动的说不定是大黄蜂的巢穴。因此我建议你,把大海留给他们,因为大海不属于你。你不知道,也永远不会知道,龙齿礁的那段水下楼梯通往何处。”
“你错了,艾希小姐。”艾格罗瓦尔平静地说,“我们知道那段楼梯通向哪儿。我们甚至可以沿着楼梯走下去,发现藏在大海彼端的东西,如果那儿真有东西的话。然后我们会从海里拿走一切。即使我们办不到,我们的子孙和子孙的子孙也能办到,这只是时间问题。即便会让大海被鲜血染红,这也是我们的工作。记住这一点,艾希,睿智的艾希,用歌谣记录人类编年史的艾希。生命可不是歌谣,可怜的孩子,你只是个小小的诗人,被华丽的辞藻蒙蔽了漂亮的双眼。生命是一场战斗,就像比我们优越的猎魔人早就明白的那样。是他们带领我们前进,是他们开辟出道路,跨过那些阻挡人类脚步的生物的尸体。是他们和我们一起在保护这个世界。我们,艾希,只能继续这场战斗。创造人类编年史的不是你的歌谣,而是我们。我已经不需要猎魔人了,因为从现在开始,一切都阻挡不了我。一切。”
艾希脸色发白,朝那缕头发吹了口气,又猛地摇摇头。
“你说一切,艾格罗瓦尔?”
“一切,艾希。”
女诗人笑了。
前厅突然传来一阵骚动:他们听到了脚步声和叫喊声。侍从和护卫闯进房间。他们或下跪,或鞠躬,将公爵围在中央。
希恩娜兹出现在门口,穿着一条海蓝色衣裙,上面装饰着像浮沫那样雪白的褶边。那条裙子的衣领低得惊人,只将美人鱼傲人的双峰遮住了一部分,又以软玉和天青石的领子作为装饰。她青瓷色的头发巧妙地卷起,用珊瑚和珍珠做成的宝冠固定。
“希恩娜兹……”艾格罗瓦尔结结巴巴地说着,跪倒在地,“我的……希恩娜兹……”
美人鱼用轻盈而优雅的脚步缓缓走来,动作像波浪一般流畅。她在公爵面前停下,笑了笑,露出满口洁白小巧的牙齿,又用小手抬起衣裙,让所有人都能目睹海女巫的超卓技艺。杰洛特吞了口口水。海女巫显然知道怎样的腿才算美丽,也懂得如何去塑造。
“啊!”丹德里恩惊呼道,“我的歌谣……这正是我歌谣里写的……为了他,她用尾巴交换了双腿,但也因此失去了嗓音!”
“我什么都没失去。”希恩娜兹用通用语高唱道,“至少暂时如此。变化之后,我感到焕然一新。”
“你会说我们的语言?”
“怎么,不可以吗?你怎么样,白发人?哦,你的爱人也在这儿……艾希·达文,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对她多了些了解,还是跟她依然不熟?”
“希恩娜兹……”艾格罗瓦尔依然语无伦次,双膝跪地向她靠近,“我的爱人!我的爱……我的唯一……你终于决定了……终于,希恩娜兹!”
美人鱼做了个再清楚不过的手势:她伸出手,让他行吻手礼。
“哦是啊,我也爱你,傻瓜。什么样的爱人连一点点牺牲都办不到?”
九
离开布利姆巫德海角那天,清爽的晨雾淡化了地平线上的朝阳,让它显得不那么刺眼。他们决定三人一同离开,但没经过正式的讨论,也没有共同的目标,只想再同行一段路。
他们离开了那片满是岩石的海角,向由海浪冲刷而出、耸立于海滩处的悬崖,以及饱受风雨与海水侵蚀的古怪石灰岩道别。他们走进鲜花盛开、绿意盎然的多尔·爱达拉特山谷,海水的气息、海浪的声响、海鸥的啼鸣,依然驻留在他们的鼻翼和耳间。
健谈的丹德里恩不断改换话题:巴尔斯乡间强迫年轻女孩保留处子之身,直到结婚为止的愚蠢习俗;伊尼斯·博赫特岛上的铁鸟;生命之水与死亡之水;一种名叫“基石”、色彩就像蓝宝石的酒的口感和麻醉效用;艾宾王国的王家四胞胎,取了普兹、格里特兹、米兹和胡安·帕布罗·瓦瑟米勒这样莫名其妙的名字。他还批评同行带动的音乐和诗歌的新潮流,没一个称得上真正的艺术家,他说。
杰洛特保持沉默。艾希也很安静,仅回以只言片语。猎魔人能感觉到她投来的目光,他在刻意躲闪。
他们乘渡船过了爱达拉特河,只是被迫自己拉着绳子过去,因为船夫的脸色白得像纸,醉得像个癫痫病人,连系船的缆绳都解不开,无论问他什么,他只会回以毫无意义的“呃”。
河对面的村子令猎魔人心情愉快。位于河岸的村舍大都用栅栏围起,暗示他有活可干。
那天午后,正在休息时——他们留下丹德里恩照看饮水的马——艾希毫无预警地接近了杰洛特。
“杰洛特,”她轻声说,“我……我受不了了。我已经受够了。”
猎魔人试着避开她的目光,但她不肯放过他。艾希摆弄着项链上那朵嵌着天蓝色珍珠的银花。
“杰洛特……我们必须解决这个问题,不是吗?”
她等待他的回答:只需一个字,或是一个最微不足道的反应。但猎魔人知道,他无法为她付出什么,也不想对她撒谎。他更不敢说实话,怕伤害她。
这时,丹德里恩——永远可靠的丹德里恩——以他一贯的机智突然出现,缓和了气氛。
“是啊,说得对!”他大喊道,把手里的树枝伸进水里,拨开灯芯草和河生荨麻,“你们真该做决定了,是时候了!我已经看腻这出戏了!你指望他做什么,洋娃娃?某种他不可能做到的事?还有你,杰洛特,你在指望什么?你指望小眼睛能读出你的想法,就像……没错,就像另一个女人那样?你指望她能像你一样满足于现状,不要求对方吐露真情,也不必做出解释或拒绝?你要过多久才能听到她的话?你打算什么时候开始理解?多年以后再从遥远的记忆中领悟?见鬼,我们明天就分道扬镳了!哦,我真是受够你们两个了。听着:我会削一根榛木枝做钓竿,你们可以用这段时间说该说的话。全都说出来吧!试着达成共识。这没你们想的那么难。然后,看在诸神的分上,去做吧。洋娃娃,去跟他做该做的事;杰洛特,你也是,这对她有好处。然后,该死的,你们要么各过各的日子,要么……”
丹德里恩猛地转过身,折断一根灯芯草,嘴里咒骂不停。他打算用系上马鬃的榛木枝一直钓到天黑。
等他消失,杰洛特和艾希伫立良久,靠着俯瞰河水的那棵柳树的树干。他们手牵手,沉默不语。接着,猎魔人用低沉的声音开始了长长的叙述,小眼睛听着这一切,眼眶里含着泪水。
然后他们做了。
接下来的一切都有条不紊。
十
第二天,他们安排了一场告别晚餐。艾希和杰洛特从村子里买来一只宰好的羊羔。趁讨价还价的空当,丹德里恩从屋后的菜园顺走了新鲜的大蒜、洋葱和胡萝卜。他们还偷了只做菜的锅,巧妙地透过蹄铁匠的栅栏缝隙塞了出去。猎魔人被迫用伊格尼法印修补了锅子上的洞。
告别晚餐在森林深处一片开阔地举行。篝火欢快地劈啪作响,杰洛特小心翼翼地翻转羊羔,又用剥了皮的松树枝搅着锅里热气腾腾的汤。小眼睛对烹饪一无所知,只能弹着鲁特琴,唱些下流的小曲儿活跃气氛。
这是一场晚餐聚会。他们达成共识,等明天一早,三个人就会分道扬镳,去寻找他们已经拥有的东西。但他们当时并不明白这个事实,也不清楚路会将他们带向何方,只是决定分开而已。
吃饱了羊羔肉和胡萝卜,喝够了杜路哈德送给他们的啤酒,他们一起聊天,一起大笑。丹德里恩和艾希来了场歌唱比赛。杰洛特躺在云杉枝上,双手枕在脑后,他从没听过如此美丽的声音和如此悦耳的歌谣。他想到了叶妮芙,也想到艾希。他有种感觉……
那天夜晚结束时,小眼睛和丹德里恩唱起了著名的二重唱歌曲《辛西娅和维特文》,那是一首非凡的情歌,第一句是“那些并非我最初的眼泪……”杰洛特不禁觉得,就连树木都弯下腰,聆听两位吟游诗人的歌声。
接着,散发着马鞭草气味的小眼睛躺在他身边,贴着他的肩膀,脑袋枕在他的胸口,似乎叹息了两声,随后沉入了梦乡。猎魔人过了好久才睡着。
丹德里恩入迷地看着越来越微弱的火光,仍然坐在那儿,轻轻弹奏鲁特琴。
他先弹奏了几个音节,随后转为一段平静的旋律。歌词伴着音乐而来,被困在乐声中,像困在透明琥珀里的昆虫。
这首歌谣讲述了一位猎魔人和一位女诗人的故事:他们在海边相遇,在尖叫的海鸥之间;他们初次相见就彼此一见钟情;他们拥有诚挚的爱;他们漠视死亡,因为就连死亡也无法让他们分开,更无法摧毁这份爱。
丹德里恩知道,相信歌谣里的故事的人少之又少,但他不在乎:歌谣不是让人相信的,而是让人感动的。
多年以后,丹德里恩本可以改写这首歌谣的内容,让它更符合真相。但他没有。真实的故事太过令人伤感。说真的,谁会想知道猎魔人和女诗人分开之后,从此天各一方?谁又想知道,四年后,小眼睛在维吉玛死于肆虐的天花?谁想知道,是丹德里恩抱着她的尸体离开城外的火葬柴堆,独自一人静静走进森林,按她的遗愿,把那两件东西与她一同埋葬:她的鲁特琴,还有她从未离身的天蓝色珍珠。
不,丹德里恩让歌谣维持最初的版本,但他再没唱过这首歌。无论在谁面前。
那天早上,一头凶狠而饥饿的狼人趁着尚未消散的夜色闯入宿营地。但认出丹德里恩的歌声后,它驻足聆听片刻,便消失在森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