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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恶而来

发布时间:2023-03-08 19:35: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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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恶而来

后来,人们是这样传说的:他从北方来,穿过制绳匠之门。他徒步而行,手中缰绳牵引着一头负重的马匹。时值午后,各色商户早已关门歇业,大街上空空如也。空气燥热难耐,陌生人肩头却围着黑色披风,格外引人注目。

他在旧纳拉寇特酒馆门前停了一会儿,听着屋内喧闹的人声。在这个时辰,酒馆中一如既往的人声鼎沸。

陌生人没有进入酒馆。他牵着马沿街道走到另一座稍小的酒馆门前。那儿叫做狐狸酒馆,名声不太好,几乎是空的。

酒馆老板抬起脑袋打量着来人。陌生人仍穿着斗篷,僵硬地站在吧台前,面无表情,不言不语。

“来点儿什么?”

“啤酒。”陌生人的声音让人不太舒服。

老板在帆布围裙上抹了抹手,用一个裂口的陶杯装满一大杯啤酒。

陌生人年龄不大,但头发几乎全白,斗篷下他穿了一件颈部和肩部有绑带的破旧皮夹克。

当他脱下斗篷时,周围的人注意到他带着一把剑:佩剑本身很正常,几乎所有维吉玛人都携带武器,但没有人会像背弓箭一样背剑。

陌生人没有像其他几位客人一样找张桌子坐下。他仍站在柜台旁,眼神仿如利剑般盯着老板,同时喝了一口啤酒。

“我想找个房间过夜。”

“这儿没有,”酒店老板没好气地说,一边打量着客人的靴子——满是尘土,肮脏不堪,“去旧纳拉寇特瞧瞧吧。”

“我想住这儿。”

“这儿客满了。”酒馆老板最后还是听出了陌生人的口音。他是个利维亚人。

“我会付钱。”陌生人仿佛不确定似的轻声说道。

随后丑陋的事情发生了。一个满脸痘疤、身材瘦长的男人起身走向吧台——从陌生人进门开始,这人阴郁的眼睛就没有离开过他。两个跟班紧随其后。

“这儿不会有房间给你,你这利维亚脏鬼,”刺耳的声音从痘疤男嗓子中挤出,他已经走到了陌生人身旁,“维吉玛不欢迎你这种人。这是个体面的城市!”

陌生人拿着他的陶杯移开了一些。他瞥了一眼酒馆老板,后者避开了他的目光。酒馆里从没发生过帮助利维亚人的事。谁会喜欢利维亚人?

“利维亚人都是窃贼。”疤脸男继续大放厥词,口中喷出啤酒与大蒜的混合气息。“你听见我说的了么,你个婊子养的?”

“他听不见,他耳朵塞满了大粪。”一个跟班道,另一个在一旁哄笑起来。

“付钱,然后滚蛋!”疤脸男叫道。

直到此时,这个利维亚人才看了他一眼。

“我要喝完我的啤酒。”

“我们来帮你喝。”疤脸男狞笑道,随后一拳击向陌生人握陶杯的手,另一只手抓向他胸口交叉的皮革绑带。一个跟班也在后面老拳相向。只见陌生人一个轻巧的回旋,便让疤脸男失去了平衡。剑鸣清响,长剑的光华在昏暗的灯光下翩跹跳动。酒馆内顿时炸了锅。不知是谁尖叫了一声,客人们开始连滚带爬地跑向出口。一张椅子在推搡中被掀翻了,陶杯乒乓坠地,酒馆老板吓得嘴唇发抖,恐惧地盯着痘疤男被划开的脸——他的手指还扒着吧台边缘呢。两个跟班倒在了地板上,一个毫无反应,另一个不断地翻滚抽搐,身下有一摊蔓延的浓稠血迹。某位女士歇斯底里的尖叫洞穿了酒馆老板的耳膜,带回了他的呼吸,也带来连连的呕吐。

陌生人背靠墙壁,全身保持警戒状态。他双手持剑,在空中挥舞了几下。没有人敢再动。冰冷的恐惧爬上人们的面孔,蔓延在四肢,扼住了人们的喉咙。

三个在附近巡逻的警卫破门而入,进门时警棍已经在手,看到地上的尸体又迅速抽出了长剑。利维亚人靠在墙上,左手从靴子中抽出一把匕首。

“放下武器!”一个警卫颤抖着喊道,“小贼,放下武器!你被逮捕了!”

第二名警卫一脚踹翻了横在他和利维亚人之间的桌子,并向后者方向移动。“查克斯,快去叫人!”他对靠近门口的第三个警卫大喊。

“不用,”陌生人放低长剑,“我亲自跟你们走一趟。”

“你当然得走一趟,你这婊子养的,我们要把你五花大绑!”还在发抖的警卫喊道,“放下剑,否则我叫你脑袋开花!”

利维亚人站直身体,轻巧地将长剑交于左手,右手迅速抬起在警卫面前凭空画出一个繁复的法印,皮质外套的纽扣随着法印生效纷纷闪烁起来。

警卫们赶紧以手护脸。一个客人从地上跳了起来,另一个飞也似的冲向门口。女人再次尖叫,声音响彻酒馆,绕梁不绝。

“带路,”陌生人用那冰冷生硬的声音重复了一遍,“你们三个带我去见市长,我不认得路。”

“好的,先生,”一个警卫低头咕噜着,向出口走去,谨慎地抬头看了眼周围,两名同伴犹豫地跟上了他。陌生人走在最后,一边将长剑与匕首入鞘。当他经过还有客人的桌子时,人人皆侧目而视。

维吉玛市市长维雷拉德苦恼地搔着下巴。他不是个迷信的人,意志也算坚强,但还是不愿与白发男人独处。他只好尽力掩饰自己的想法。

“下去吧,”他命令警卫,“而你,请坐。不,不是那儿。远一点的位置,希望你别介意。”

陌生人坐了下来,这回没有带他的剑和黑斗篷。

“我是维雷拉德,维吉玛市的市长,”维雷拉德边说边把玩着桌上的权杖,“我想听听,你这个强盗在被扔进地牢之前,究竟有什么想对我说的?杀了三个人,还试图施展咒语——真是充实的一天。你这种人该被刺个对穿。不过我是个公正的人,所以定罪之前,可以听听你的辩解。说吧。”

利维亚人解开夹克,拽出了一卷白色羊皮纸。

“你在路口处张贴了这个,”他轻声说,“这上面写的是真的么?”

“啊哈。”维雷拉德哼了一声,看着羊皮上蚀刻的文字,“原来是这么回事,我早该想到了。不错,都是真的。它是由泰莫利亚、庞塔尔以及玛哈坎的国王弗尔泰斯特签发的。不过猎魔人,公告是公告,法律是法律——我首先关心的是维吉玛的法律规章。我不允许在我的地界发生谋杀!你明白么?”

利维亚人点点头表示明白。维雷拉德愤怒地哼了一声。

“你有猎魔人的徽章?”

陌生人再次把手伸进夹克,拽出了一个银色链子连着的圆形徽章,上面雕绘了一头龇牙咧嘴的狼。

“你有没有名字?这样交流起来比较方便。”

“杰洛特。”

“杰洛特,很好。听你的口音,从利维亚来?”

“从利维亚来。”

“好吧,关于这件事,你了解多少?”维雷拉德轻轻拍了拍公告,“这可不是什么轻松活儿。很多人试过,却都以失败告终。我的朋友,这可不像灭掉几个无赖那么轻松。”

“我知道。我的工作就是这个,维雷拉德。公告上提到悬赏三千奥伦。”

“对,三千奥伦,”维雷拉德皱了皱眉,“谣言还盛传奖赏包括娶公主为妻,尽管我们高贵的弗尔泰斯特王并没有在公告上如此宣布。”

“我对公主没兴趣。”杰洛特冷静地说。他一动不动地坐着,双手放在膝盖上。“只想要那三千奥伦。”

“什么世道,”市长叹息道,“他妈的什么世道!换做二十年前,谁都不会相信猎魔人这种职业存在,就算是烂醉的酒鬼也不会。四方云游的石化蜥蜴杀手!到处旅行的恶龙和水鬼屠宰者!哦,杰洛特,你这一行禁酒么?”

“当然不。”

维雷拉德拍了拍双手。

“啤酒!”他喊道,“还有,坐近一点,杰洛特。我还有什么可怕的?”

浮着泡沫的凉啤酒很快送了上来。

“世道糟透了,”维雷拉德嘟囔着,喝了一大口啤酒,“各种各样的脏东西都在滋生。玛哈坎的山上狸怪横行,从前森林里最多不过有野狼号叫,现在换成了狼人和其他怪物,吐口吐沫都会砸到狗头人或者小矮妖。妖精和水泽仙女从村中掳走的孩童数以百计。闻所未闻的疾病接连爆发,让人汗毛倒竖。最耸人听闻就是这件事!”他把卷成一团的羊皮扔过桌子。“所以说,杰洛特,我们需要猎魔人帮忙这件事一点也不奇怪。”

“市长先生,关于那张公告,”杰洛特抬起头看着他,“你知道细节么?”

维雷拉德一屁股坐回椅子,一只手捂着胃部。

“细节?当然,我全知道。也许不是亲眼所见,但是来源绝对靠谱。”

“那么我都想知道。”

“如果你坚持要听,那就听着吧。”维雷拉德又喝了口啤酒,然后放低声音开始讲述,“当我们可爱的国王还是储君的时候,也就是他父亲老曼德尔当政时期,他就向我们证明了自己的才能,真是非凡的才能。虽然我们都期望年龄的增长能减少他的情欲,但是加冕礼之后,他却变本加厉,把我们都吓傻了:他上了自己的亲妹妹,还让她怀了孩子。他和妹妹雅妲关系一直很好,但是没人想到会这么好,或许太后曾经……想想看吧,雅妲突然挺着个大肚子出现,而弗尔泰斯特开始筹划和自己妹妹的婚礼。偏偏这个节骨眼上,瑞达尼亚的维兹米尔不知道打哪来的主意,想把自己的女儿达尔卡嫁给弗尔泰斯特,甚至还派出了使节。大家好说歹说才没让弗尔泰斯特当众羞辱使节。直接拒绝维兹米尔国王肯定会令其大怒,我们只能求助雅妲,因为她对兄长颇有影响力。我们最终劝说国王放弃了和妹妹的闪电婚礼。

“后来,雅妲生下了孩子——听仔细了,因为这才是一切的开始。没几个人见过生下来的孩子,据说产婆看到婴儿就从高塔窗户跳了出去,当场摔死,其他目击者也全都失去理智。据我推测,这个王室私生子,嗯,这个女孩儿,长得不怎么样。不过她一出生就死掉了。

“忙乱中没人想起给孩子扎脐带,所以雅妲,诸神保佑她,她在生产中死掉了。

“随后弗尔泰斯特又做出个愚蠢的决定。明智的选择是把那私生子烧成灰,或者埋到荒郊野岭。然而,我们可爱的国王殿下却让她躺在皇宫下墓穴中精美的石棺里。”

“你们这是后知后觉。”杰洛特抬起了头,“你们应该早点找智者来处理这事。”

“那些帽子上画星星的江湖骗子?他们当然来过,石棺里躺着的东西——晚上还会从石棺里爬出来——出名以后,接二连三地来过十多个智者。当然,这一切不是立即发生的,幸好不是。葬礼之后风平浪静地过了七年,直到一个满月的夜晚,宫殿里尖叫怒骂喊叫声乱成一团!剩下的不用说了,你是干这一行的,公告上也明明白白地写着……那婴儿在棺材里长大了,你真应该看看她那副尖牙利嘴!总之,她长成了一只吸血妖鸟。

“可惜你不能看看那些我瞧过的尸体了,我敢打赌,你要是看了,对维吉玛都会避而远之的。”

杰洛特一言不发。

“后来嘛,”维雷拉德续道,“弗尔泰斯特召集了一大群巫师。他们吱吱喳喳、吵来吵去,就差没拿手杖相互掐架——那东西用来打狗倒是不错,他们肯定常这么用。抱歉,杰洛特,也许你对巫师的看法不同,但在我看来,这就是一群愚蠢的骗子。你们猎魔人给人们带来信心。至少你们的方法直接明了。”

杰洛特笑了笑,但是仍未置一词。

“好了,言归正传。”市长看着眼前的杯子,随后替自己和利维亚人再次满上。“有些巫师的建议还是比较靠谱的。有人建议把妖鸟、宫殿和石棺一起烧掉,还有人建议砍掉她的头,其他人倾向于等那个女魔鬼白天筋疲力尽地躺在石棺里时,用白杨木木桩钉进她的身体。不幸的是,有个戴尖帽子的秃头小丑兼驼背隐士认定这是魔法造成的:咒语可以被解除,妖鸟可以再变回弗尔泰斯特的小女儿,就跟画像里一样漂亮——只要有人能在墓穴里过上一夜,就这么简单。你知道他有多蠢吗?他真的去宫殿里过夜了。到早晨,他的身体已经没剩下什么了,只有帽子和手杖扔在地上。然而弗尔泰斯特把这个想法当成了救命稻草。他拒绝再采纳任何试图杀了妖鸟的主意,开始在维吉玛各地搜寻招摇撞骗的江湖郎中来解除咒语,好把她变回小公主。那是多么光怪陆离的团体啊!驼背老太婆,跛脚的老头,浑身脏兮兮的,爬满跳蚤。简直惨不忍睹。

“我们让这群人实验他们的把戏,大部分都不值一提。他们中某些人被挂在了宫殿外的栅栏上,我真恨不得把他们全吊死。妖鸟把来到她面前的所有人都吃掉了,不管是不是骗子,所有咒语都没什么效果。弗尔泰斯特当然不再住在宫殿中,没人敢住在那里了。”

维雷拉德停了一下,喝了点啤酒,猎魔人继续保持沉默。

“就这样到现在已经七年了,杰洛特,她现在十四岁了。我们还得担心别的事,比如与瑞达尼亚的维兹米尔的战争——这类问题更实际一些——为了划分边境,不是因为公主或者婚姻联盟。弗尔泰斯特偶尔会提到结婚的事,也会看看邻国的候选新娘的肖像,但随后就会扔进茅坑里去。他偏执的老毛病时不时会发作一次,派出骑手四处寻找巫师。他承诺的三千奥伦赏金吸引了王国里的各色怪人,包括几个流浪骑士,甚至还有个牧羊人——公认的大傻瓜,希望他泉下安息。但是妖鸟依然生龙活虎,不时找个人打牙祭。慢慢大家也就习惯了,那怪物在窝边就能吃饱,从来不走出宫殿。弗尔泰斯特建了个新宫殿,当然,是相当不错的。”

“七年了,”杰洛特抬起头,“七年了,没人想出点办法?”

“真可惜,没有。”维雷拉德沉重地看了一眼猎魔人,“这事根本没法解决。我们只能忍气吞声,尤其是弗尔泰斯特,我们可爱可敬的立法者,他还在路口继续张贴这些公告,尽管现在已经没什么人来了。哦,最近倒是有个,但他坚持要先拿到三千奥伦。我们就把他装进袋子扔到湖里了。”

“世上从不缺骗子。”

“我看是生产过剩,”市长附和道,他望向猎魔人,“所以说,如果你去了宫里的话,千万别先要赏金。如果你真要去的话。”

“我当然要去。”

“随你便吧。但要记住我的建议。说到奖赏,最近有谣言说国王提出了附加奖励。我刚才跟你提过了:就是娶公主为妻。真不知道是谁编出来的,不过如果吸血妖鸟真长成传言里那个样子,这可就是个残酷的玩笑了。不过总有白痴前仆后继地前往宫殿想要加入王室。准确地说,是两个鞋匠学徒。杰洛特,你说鞋匠为何总是如此愚蠢?”

“不知道。市长大人,可有猎魔人来试过?”

“有几个,但是当他们听说要解除咒语,还不能杀死妖鸟,大都耸耸肩走了。这也使我对猎魔人的敬重日益加深,杰洛特。还有一个孤身前往了,比你年轻些,我不记得他的名字了,也许他根本没说过名字。他去尝试了。”

“然后呢?”

“我们那位尖牙利齿的公主把他的内脏拉出来在地上铺了一大片。”

杰洛特点点头。“就他一个?”

“还有一个。”维雷拉德沉默了一会儿,猎魔人并未催促。

“是的,”市长最后说,“还有一个。最开始,弗尔泰斯特威胁说如果他杀了妖鸟就绞死他,他大笑几声,准备收拾东西走人。但是后来——”维雷拉德弯下身子,声音压得更低,仿佛耳语。“后来,他接受了这个任务。你瞧,杰洛特,维吉玛的官员里还是有些聪明人的,他们已经受够了整件事。谣传这些人找到猎魔人,私下商讨,不是去白费力气解除咒语,而是把那妖鸟送上西天,然后告诉国王解咒失败了,为自卫不得不杀死他那可爱的女儿——这只是工作时的意外事故而已。国王当然会大发雷霆,而且也不会给猎魔人一个子儿,但这件破事却能归于平静。那个明智的猎魔人回答说,免费的话,他才不会去灭那只妖鸟。天啊,我们能怎么办呢?只好凑了些钱、财物……但是后来就没下文了。”

杰洛特抬起了眼睛。

“没下文了,”维雷拉德重复道,“那个猎魔人不想第一天晚上就去对决。他在宫殿周围转了一个晚上,最后看到了那只吸血妖鸟——当然是在狩猎中的她,她可不会只为了伸伸懒腰就爬出石棺。猎魔人看见她就跑掉了。一个字都没多说。”

杰洛特嘴角动了动,好像是笑了一下。

“结果,那些聪明人的钱,”他问道,“也没付出去,是么?猎魔人可不会先要钱。”

“当然不会。”维雷拉德回答。

“谣言有没有说那些聪明人打算付多少?”

维雷拉德咧嘴一笑:“有人说是八百奥伦——”

杰洛特摇摇头。

“还有人说,”市长小声道,“是一千奥伦。”

“考虑到市井谣传,这可不算多。国王可是悬赏了三千奥伦。”

“外加我们可爱的公主,”维雷拉德调侃道,“你什么意思?毫无疑问,你拿不到那三千奥伦。”

“为何?”

维雷拉德拍案而起。“杰洛特,不要坏了我对猎魔人的好印象!这事已经持续了七年,妖鸟每年要结果五十人的性命——这几年少了点,因为人们知道绕着宫殿走。哦,不,我的朋友,我相信魔法,我已经看到了它的神威,某种程度上,我也相信巫师和猎魔人的能力。但是声称咒语可以解除的是个满脸鼻涕、弯腰驼背的老头,他隐修的时候一定把脑袋都饿成浆糊了,那种鬼话只有弗尔泰斯特肯信。雅妲上了她哥哥的床才生出这妖鸟!这才是事实!让咒语什么的见鬼去吧!现在这只妖鸟正在残害百姓,所以做掉她理所应当。听着,两年前,玛哈坎附近某个穷乡僻壤的一群农民饱受一条恶龙的骚扰,因为它抓了他们很多羊。他们聚在一起,乱棍打死了那条龙,却没觉得这事有什么好夸口的。现在,我们维吉玛就等待着这样一个奇迹!每个月圆之夜,我们都只能把门窗钉死,再把罪犯绑在宫殿门口的木桩上,期待那家伙吃饱了爬回墓穴中。”

“这方法不错,”猎魔人笑了,“罪犯是不是少了很多?”

“一点儿没少。”

“怎么去宫殿?我指新建的那个。”

“我亲自带你去。你不考虑一下那些聪明人的建议?”

“市长,”杰洛特道,“咱们何必轻举妄动?毕竟,我的工作中本来就可能发生意外,这不关乎我自己的意愿。为防万一,聪明人最好考虑一下怎么从国王的震怒下为我脱罪,以及尽早筹集好那一千五百奥伦,就像某些谣言传说的那样。”

“只有一千奥伦。”

“不,维雷拉德大人,”猎魔人断然回绝,“要价一千的猎魔人看了妖鸟一眼就跑掉,连讨价还价都免了。所以我要冒的风险绝对超过一千奥伦,甚至可能超过一千五百奥伦——如果是那样,我也得走人了。”

“杰洛特?”维雷拉德搔了搔脑袋,“一千两百奥伦?”

“不,这不是个轻松活儿。国王出价三千奥伦呢。有时,解咒确实比杀死怪物轻松得多,但如果这事儿真这么简单,在我之前早有人下手了。你以为他们会因为国王的震怒而放弃赚钱机会么?”

“好吧,猎魔人,”维雷拉德不情愿地点点头,“我们成交。但是建议你——在国王面前一个字也不要提解咒过程中可能出现意外。”

弗尔泰斯特身材苗条,有一张漂亮的脸庞——实在是过分漂亮了。猎魔人猜测他还不到四十岁。国王坐在一张黑木雕成的矮扶手椅上,两只脚伸在火炉边,两条狗蜷在他脚边取暖。他旁边坐着一个体格健壮的蓄须男人,身后还站着一个人,穿着华丽,神情倨傲,看来是个重要角色。

“来自利维亚的猎魔人。”听完维雷拉德的介绍后,国王沉默了半晌,方才开口。

“是的,陛下。”杰洛特低下头颅。

“你为何一头白发?因为魔法吗?我能看出你实际年龄并不老,而我对此相当好奇。你一定经验老到,对么?”

“是的,陛下。”

“我想听听你的经历。”

杰洛特的头低得更深了。“陛下,您知道的,职业守则禁止我们透露工作内容。”

“一个省事的规定,猎魔人,真省事啊。但能否告诉我,你对付过小矮妖么?”

“对付过。”

“吸血鬼呢?林地矮妖呢?”

“都遇见过。”

弗尔泰斯特犹豫了一下。“那吸血妖鸟呢?”

杰洛特抬起头,直视着国王的眼睛。“是的,遇见过。”

弗尔泰斯特把眼睛转向别处。“维雷拉德!”

“陛下,微臣在。”

“你跟他说过详细情况了?”

“是的,陛下。他说公主身上的咒语可以解除。”

“我就知道。怎么解除,猎魔人?好吧,我忘了,你有你们的职业守则,但我可以给你点建议:已经有几个猎魔人来过了。维雷拉德,你可曾告知他?很好。我知道你们擅长杀戮,比解咒更顺手。不过这绝对不行,如果我女儿掉了一根头发,你就别想保住脑袋了。好了,奥斯崔特,还有塞格林爵士,你们把所需的信息都告诉他吧,猎魔人总是会问东问西的。说完带他去用餐,在宫殿里备个房间,总不能让他去旅店住吧。”

国王站起来,冲他的狗打个呼哨,向门口走去,靴子带起了屋内铺设的稻草。他在门口停了下来:

“如果你能成功,猎魔人,那么赏金都是你的。如果做得好还额外有赏。当然,坊间流传我会赏赐公主,那完全是胡说八道。我相信你也不会以为我会把女儿的幸福交给一个陌生人,对吧?”

“当然不会,陛下。”

“很好,看来你还算聪明。”

弗尔泰斯特离开时带上了身后的大门。一直站着的维雷拉德和那个富豪立刻坐下。市长喝光了国王剩下的半杯酒,然后盯着空了的酒壶低声咒骂。奥斯崔特则坐在弗尔泰斯特的椅子上,一边轻抚椅子的扶手,一面阴沉沉地盯住猎魔人。那个蓄须男人——塞格林爵士——冲杰洛特微微点了点头。

“坐吧,猎魔人,晚饭很快就上。你想知道些什么呢?维雷拉德市长应该已经知无不言了,我了解他,他是个能说一千绝不说八百的人。”

“我还有几个问题。”

“问吧。”

“市长大人说,妖鸟出现后,国王请来了很多智者。”

“没错,不过在这儿不要叫妖鸟,要叫公主。在国王面前不能说走嘴——否则吃不了兜着走。”

“有没有请到出名的智者?声名卓著的?”

“有。不过我记不起他们的名字了。奥斯崔特大人,你记得么?”

“我也想不起来,”富豪说,“不过我肯定其中几位确实享有盛名,誉满全境。很多人谈论过他们。”

“他们一致认同咒语是可以被解除的?”

“他们的观点往往大相径庭,”塞格林笑了,“在许多事上都是如此,但在解咒上却是难得的一致。他们说得很简单,甚至不需要使用魔力。总结起来就是,只要有人能在石棺里度过一整晚——从日落到第二天的第三声鸡鸣——咒语就会解除。”

“的确容易。”维雷拉德嘲笑道。

“我想听听目击者对……公主……的描述。”

维雷拉德一下子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公主看起来就像个吸血妖鸟!”他喊道,“她是我见过的最像吸血妖鸟的东西!我们这位王室小甜心,该死的杂种,现在有四腕尺高,身材像个啤酒桶,一张大嘴咧到耳根,里面排列着匕首一样的牙齿,还有红色的眼睛和破布一样的红发!她的爪子上长着比野猫还锋利的指甲,一直垂到地面!我很诧异我们没把她的肖像送到邻国去!我们这位杀千刀的小公主已经十四岁了,早该把她嫁出去了!”

“够了,维雷拉德。”奥斯崔特皱了皱眉,看了一眼门口。塞格林微微一笑。

“他描述得栩栩如生,也算精准明确,我想这正是你需要的吧,猎魔人先生?不过维雷拉德忘记了说,我们的公主行动若风,还有跟身材不相称的怪力,而且,她喝了十四年人血,不知道这些有没有价值。”

“什么都有价值,”猎魔人道,“对人类的袭击只发生在月圆之夜?”

“是的,”塞格林回答,“对旧宫殿以外的人是这样。旧宫殿里的人无论月相如何都会死掉。但她只在月圆之夜才外出觅食,而且也不是每次都去。”

“可曾发生过白天袭人的情况?”

“没有过。”

“她每次都吃掉猎物么?”

维雷拉德狠狠地踢了一脚稻草。“别说了,杰洛特,马上用餐了。呸,当然,她吃掉一部分,也会留下一部分——毫无疑问取决于她的心情。有个人她只敲掉了脑袋,大部分人是被吃掉了内脏,还有一些被剔净了骨头,吸干了血液。你可以想象。她母亲真该死——”

“说话注意点,维雷拉德,”奥斯崔特大喊,“只说你对吸血妖鸟的想法!不要在我面前侮辱雅妲,就跟你不敢在国王面前侮辱她一样!”

“被害者有生还的么?”猎魔人问道,显然毫不在乎那位大人物失控的情绪。

塞格林和奥斯崔特面面相觑。

“是的,”塞格林说,“就在七年前,她第一次袭击人的时候。她跳到墓穴外两个士兵站岗的地方。一个士兵逃掉了——”

“后来,”维雷拉德插话道,“还有一个,她在城镇附近袭击的那个磨坊主。你不记得了?”

第二天深夜,磨坊主被带到守卫室的一间小屋内接受猎魔人的询问,一名裹得严严实实的士兵领他进门。

询问没有得出任何有价值的结论。磨坊主被吓坏了,结结巴巴,语焉不详,反而他身上的伤疤给出的讯息更多。看来,妖鸟的嘴可以张开到难以置信的程度,其牙齿异常锋利,包括上颌的长长尖牙——共四枚,左右各二。她的指甲比斑猫锋利得多,但是要直一些,正因如此,磨坊主才有幸逃脱。

检查完磨坊主,杰洛特冲他们点点头,放他们离开。士兵将磨坊主推出门廊,然后除下兜帽,竟然是弗尔泰斯特王本人。

“坐吧,不用站起来,”国王道,“我这是微服私访。你的调查进行得还顺利?我听说你今天早上一直在宫殿里。”

“是的,陛下。”

“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开始工作?”

“还有四天才到月圆之夜。要等到那时候。”

“你不打算在对付她之前亲自看看她?”

“没有必要。而且等那——等公主吃饱后,行动就没那么灵活了。”

“妖鸟,猎魔人先生,是妖鸟。收起你的虚礼吧,虽然她以后会是个公主,我一直坚信。麻烦私下告诉我,实话实说:咒语真的能解除么?别再提你的守则了。”

杰洛特揉了揉额头。“陛下,我确信咒语是可以破除的。除非我判断失误,否则只要在宫殿中度过一夜就可以解除。只要在清晨的三声鸡鸣前让妖鸟在她的石棺外面待着,咒语的效力就会结束。这是对付吸血妖鸟的一贯做法。”

“就这么简单?”

“这可不简单。首先,你得挺过整晚。此外有时还会出现例外情况,比如所需的不是一晚,而是连续三晚。也有些时候是……好吧……没法解决的。”

“是啊,”弗尔泰斯特挺了挺腰,“有些人一直这么告诉我。他们要我杀死怪物,因为这次的咒语没法解开。猎魔人先生,我相信他们已经找过你了,是不是?让你直接砍死那头食人恶魔,免得再生枝节,然后告诉国王别无选择。我不会给钱,但是他们会。这样更方便,更便宜。因为国王会砍了猎魔人的头或者绞死他,金子则会留在他们的口袋里。”

“国王真会不明不白地砍了猎魔人的头?”杰洛特扮了个鬼脸。

弗尔泰斯特盯着利维亚人的双眼,就这么过了好一会儿。

“国王不知道,”他最后说,“但是猎魔人应该记住有这种可能性。”

杰洛特沉默了一会儿。“我会尽力而为,”他说,“但如果情况恶化,我会优先保护自己的生命。陛下,您必须为这种可能性做好准备。”

弗尔泰斯特站了起来。“你没听懂我的话。情况危急的话你当然会杀了她,这跟我愿不愿意没关系,否则她肯定会杀死你。我不会处死为自卫而杀死她的人,但我不允许你什么都不做就杀了她。已经有人试图放火烧掉旧宫殿。他们朝她射箭,挖坑设伏,布置陷阱圈套,直到我吊死了几个人才有所收敛。好吧,这些都不是重点,猎魔人,你听着。”

“我在听。”

“三声鸡鸣后,如果我没理解错的话,妖鸟将不复存在。那么,留下的会是什么?”

“如果一切顺利,会是一个十四岁的女孩儿。”

“长着红色的眼睛?鳄鱼的牙齿?”

“一个正常的十四岁女孩儿。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

“只不过她唯有肉体正常。”

“我懂了。那精神上呢?难道要每天以鲜血为食?还是小女孩的大腿?”

“不。精神上……我想,可能只相当于三四岁的孩子。她可能会需要长期的精心照顾。”

“这是理所应当的。猎魔人?”

“我在听。”

“这一切以后有可能重演么?”

杰洛特沉默了。

“啊,”国王叹道,“还有可能重演。将在何时呢?”

“如果她昏迷数日,随后死亡,那就应当立即烧毁她的尸体。”

弗尔泰斯特的脸色沉了下去。

“我不认为这种情况会发生,”杰洛特补充道,“只是以防万一。我现在要给您一些建议,陛下,好把危险降到最低。”

“现在给?是不是太早了,猎魔人先生?如果——”

“就是现在,”利维亚人打断道,“有很多种情况可能发生,陛下。很可能清晨你会见到一位咒语被破除的公主,以及我的尸体。”

“你会死?就算我允许你保卫自己的性命?听起来,就好像你没把性命当回事似的。”

“这件事很重要,陛下。风险非常大,所以你必须听好:救下来的公主必须时刻佩戴蓝宝石项链,最好是有瑕疵的,配上银链,日夜佩戴。”

“瑕疵?”

“就是里面有气泡的蓝宝石。除此之外,她房间的壁炉里必须不时焚烧杜松、金雀花和山杨。”

弗尔泰斯特的语气忧伤起来。“感谢你的建议,猎魔人,我会注意的——不过现在,请认真听我说。如果你觉得她没救了,请杀了她。如果你解开了咒语,但是她没有变得……正常,如果你无法确定她已经百分百恢复原样,请杀了她。不用担心,我不会惩罚你的。我会当众对你怒吼,把你驱逐出宫殿和城市,但除此之外就没什么了。当然,我不会给你赏金,但是你可以跟那些愿意给的人交涉。”

两人一时间相对无言。

“杰洛特,”弗尔泰斯特第一次叫了猎魔人的名字。

“我在。”

“说生出这样的孩子是因为雅妲是我妹妹的那些谣言里,有多少真实成分?”

“不太多。有咒语就有施咒者。但是我想,你和你妹妹的结合或许是那个人施咒的理由,从而导致了今天的局面。”

“和我想的一样。某些智者也这么说过,虽然他们不是一致认同。杰洛特?这些东西是从何而来的呢?这些咒语?魔法?”

“我不知道,陛下。智者才会研究这些现象的成因,但我们猎魔人只要知道集中精神是施法的关键就足够了。当然,还有对抗它们的方法。”

“用杀戮?”

“通常是。人们找我们总是做这个的。只有少数人会要求解除咒语,陛下,通常人们只想自保。如果怪物还残存着人类的理智,难免会报复。”

国王站了起来,在房间内走了几步,最后停在了猎魔人悬挂在墙上的利剑前。

“就用这个?”他看着剑问杰洛特。

“不。这一把是对付人的。”

“和我听说的一样。知道么,杰洛特,我要与你一同进入墓穴。”

“绝对不行。”

弗尔泰斯特转过身,眼中有什么在闪烁。“知道么,猎魔人,我还没见过她呢。她出生时没见到,之后也没机会。我害怕。我也许再见不到她了,不是吗?至少在你杀掉她的时候,我要亲自在场。”

“我再说一遍,绝对不行。否则你我都只有死路一条。哪怕我的注意力、我的意志有一丝的动摇,都会……绝对不行,陛下。”

弗尔泰斯特转过身去,缓缓走向门口。杰洛特以为他会不发一言地离去,不做道别,但是国王却停下脚步,再次看向他。

“我信任你,”他说,“虽然我知道你的手段有多狠辣。我听说了酒馆里发生的事。我敢肯定你杀掉那些家伙不过是为了立威,为了震慑百姓,为了让我吃惊。你根本用不着杀死他们。只怕我永远无法得知,你来这里是为了拯救我的女儿,还是为了杀害她。但是我同意交给你去处理。我必须同意。你知道为什么吗?”

杰洛特没有回答。

“因为我觉得,”国王颤抖着说,“我觉得她很痛苦。是不是?”

猎魔人看着国王,眼神仿佛能洞穿他的灵魂。他没有附和,没有点头,没做任何回应。

但弗尔泰斯特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答案。

杰洛特最后一次从宫殿的窗户向外望去。灰尘纷乱地飘散在空气中。湖的彼岸,维吉玛城的灯光在黑暗中明明灭灭。旧宫殿周围一片荒芜,在过去七年里,城市与这块险恶之地划清了界线,只留下几座废墟,腐朽的梁木,还有一道破烂不堪的栅栏,显然不值得拆除或者迁移。国王将他的新宫殿建得尽可能地远,位于城市的另一面。新宫殿那粗矮的塔楼在深蓝色的夜幕中只剩下黑色的轮廓。

在某间被洗劫一空的屋内,猎魔人在一张脏兮兮的桌子旁边冷静细致地做着准备。他知道自己有充足的时间。午夜之前,妖鸟都不会离开她的墓穴。

他将一个金属小锁锁住的箱子放在面前桌子上,随后将它打开。箱子里分为垫着干草的几个格子,格子里堆满了黑色玻璃的小药瓶。猎魔人拿出了其中三个。

然后他从地板上捡起一个厚实的长方形羊皮包裹,上面绑着皮革绑带。他打开它,抽出一把剑来,剑柄很精致,闪闪发光的黑色剑鞘上满是符文和符号。他拔出剑来,屋内立刻闪烁着清冷的寒光。纯银的剑光。

杰洛特低声念出一句咒语,再依序喝下两瓶药水,每喝一瓶,便将左手按在剑刃上。随后,他用黑斗篷裹住自己,坐在了地板上。房间内没有椅子,整个宫殿都找不出一把椅子。

他闭上双眼,一动不动地坐着。他的呼吸起初平稳,随后开始加快,急促而紧张,最后完全停止了。他喝下的是藜芦、曼陀罗、山楂、大戟等混合而成的药剂,能让他彻底控制自己的身体。当然其中还含有别的原料,但人类语言中并没有与之对应的名字,如果不是像杰洛特这样从孩童时代就习惯药性的人喝下,这种药剂无异于致命的毒药。

猎魔人猛地向后看去。他如今无比敏锐的双耳轻易地从一片寂静中听出了穿越庭院、踩踏蓖麻发出的脚步声。那不可能是妖鸟的脚步声,太轻了。杰洛特把银剑背在背后,将他那堆东西塞到早已废弃的壁炉中,随后悄无声息地向楼下跑去。

庭院中的光线还很明亮,足以让来者看清猎魔人的脸。

来者是奥斯崔特,他被突然出现的猎魔人吓得向后退了几步,脸上带着下意识的恐惧和无法掩饰的厌恶。猎魔人嘴角噙着冷笑——他知道自己现在看起来很吓人。药剂中的毒毛茛、乌头荠和小米草会让他的面孔毫无血色,虹膜完全被瞳孔替代。但那种混合药剂可以让人的视力穿透最浓稠的黑暗,这正是杰洛特需要的。

奥斯崔特迅速恢复了镇定。

“你看上去就像个死人,猎魔人,”他说,“肯定是被吓的。不用害怕,我正是来解救你的。”

猎魔人未置一词。

“你这个利维亚骗子,没听见我说的话吗?你得救了,还有钱拿!”奥斯崔特把手里的大钱袋举起晃了晃,然后扔到杰洛特脚下,“一千奥伦,拿着,然后滚吧,哪来的滚回哪去!”

利维亚人仍是一言不发。

“别傻盯着我了!”奥斯崔特抬高嗓门,“也别浪费我的时间!我可不想在这站到午夜。你还不明白么?我不想你解除咒语。不,你猜错了,我和维雷拉德、塞格林他们不是一伙的。我不想你杀了她,你只要离开就行。让一切保持原样就好。”

猎魔人没有动。他不想让这位大人物知道他现在的动作和反应有多块。黑夜就快降临了。这让他松了口气,因为即使是昏暗的暮色,对他扩大的瞳孔来说还是太亮了。

“可为什么呢,先生,为什么要让一切保持原样?”他努力拖长自己说的每一个字。

“这些,”奥斯崔特傲慢地挺了挺脖子,“跟你这种人可没什么关系。”

“如果我已经知道了呢?”

“说说看?”

“如果妖鸟继续作恶的话,把弗尔泰斯特推下王座会更加容易,不是么?王室的愚行迟早会彻底惹恼百姓和贵族,对吧?我来此的路上经过了瑞达尼亚和诺维格瑞。那里的人们都在谈论,说维吉玛有些人把维兹米尔王视为救星和真正的君主。但奥斯崔特大人,政局变动,王位继承,又或是宫廷内的波谲云诡,这些和我没有一丁点关系。我来这里,是来完成我的使命。你应该知道职业道德这回事吧?你也应该听过有种说法叫做食君之实禄忠君之事?”

“大胆!你也不看看自己在跟谁说话,你这流浪汉!”奥斯崔特狂暴地喊着,一只手搭在剑柄上,“我受够了。我可不习惯跟你这种人谈条件!看看你吧——规范,守则,道德?你也配说这些?就凭你这种才来了没多久就大开杀戒的无赖?是谁在弗尔泰斯特面前卑躬屈膝,又背着他跟维雷拉德做交易?你这个奴才,在我面前还敢狐假虎威?想扮演智者?巫师?你们这些诡计多端的猎魔人!在我一剑把你劈成两半前赶紧滚吧!”

这番话传到猎魔人耳朵里仿佛石沉大海,他依然平静地站着。

“奥斯崔特,你该走了。”他说,“天快黑了。”

奥斯崔特向后退了一小步,同时迅速地抽出长剑。

“这是你自找的,你这无赖。我要杀了你。你那些把戏帮不了你,因为我带着龟形石。”

杰洛特笑了,龟形石可谓声名远扬,但传言中的那种作用却是彻头彻尾的误解。不过猎魔人也没打算浪费精力施展咒语,更不想用银剑去对付奥斯崔特的钢剑。于是他俯身躲过挥来的利刃,用掌根部位和镶银的袖口击中了对方的额角。

奥斯崔特很快清醒过来,茫然地看着四周的黑暗。他发现自己被绑了起来。他没看到杰洛特就站在身旁,但很快意识到自己身处何处,随即发出一声长长的、恐慌的哀号。

“安静,”猎魔人说,“除非你想引她提前出来。”

“你这该死的谋杀犯!你在哪儿?赶紧给我松绑,混蛋!我要吊死你,婊子养的!”

“安静。”

奥斯崔特沉重地喘息起来。

“你绑着我,想把我喂给她么?”他放轻声音问道,随后又轻声咒骂了一句。

“不,”猎魔人说,“我会让你走,不过不是现在。”

“你这恶棍,”奥斯崔特嘶声道,“你让我来吸引妖鸟?”

“对。”

奥斯崔特安静了下来。他不再挣扎,静静地躺在那里。

“猎魔人?”

“何事?”

“我的确是想把弗尔泰斯特扳倒,这么想的人多了去了。但我是唯一一个想让他死的人。我想让他受尽折磨,让他发疯,让他活生生地烂掉。你知道为什么吗?”

杰洛特沉默不语。

“我爱的人是国王的妹妹,是国王的情妇,是国王的妓女,她是……雅妲。我爱她——猎魔人,你还在么?”

“我在。”

“我知道你在猜测什么,但事实不是那样的,相信我,我没有下过任何咒语。我对魔法一无所知。只有一次,我在盛怒下说……只有一次。猎魔人?你在听么?”

“我在听。”

“是他的母亲,太后殿下。肯定是她。她不能忍受他和雅妲在一起——不是我。我只是曾经想劝阻他们,可雅妲她——猎魔人!我当时气疯了,就说了……猎魔人?是我么?是不是因为我?”

“这些已经不重要了。”

“猎魔人,快到午夜了吧?”

“快了。”

“让我走吧,多给我点时间。”

“不行。”

奥斯崔特没有听到石棺盖被推到一边的刮擦声,但是猎魔人听到了。于是他俯下身子,用匕首割开了奥斯崔特身上的绳子。奥斯崔特没等他说话,连忙爬起身来,拖着麻木的双腿跑了出去。他的双眼已经习惯了黑暗,足以看清夜色下通往出口的主路。

挡住墓穴入口的大石板向前移去,随后“砰”的一声倒在地上。杰洛特小心地站在楼梯扶手后面,看着妖鸟畸形的身体迅速而准确地追向奥斯崔特离开的方向,她奔跑之时竟然全无声响。

骇人而疯狂的号叫声撕裂了夜空,令老旧的宫墙为之摇晃,声音忽高忽低,颤抖不已。猎魔人无法确认嚎叫声离此有多远——过度增强的听觉反倒给他添了麻烦——但他知道妖鸟很快就要追上奥斯崔特了,比他预计的更快。

他走到大厅中间,站在墓穴入口处。他脱下外套,活动双肩,调整了长剑的位置,最后戴上铁手套。他还有些时间。他知道吸血妖鸟在上个月圆之夜过后并不缺少食物,但她不会轻易放过奥斯崔特的尸体。心脏和肝脏是她在长眠中的最佳补品。

猎魔人在等待。根据他的计算,距离黎明还有大约三个小时。公鸡的鸣叫只可能误导他,不过这附近恐怕也没有公鸡了。

他听见了她的声音。她拖着步子,在地上缓缓前进。随后猎魔人看到了她。

那些描述分毫不差。她粗短的脖子上长着一颗大得不成比例的脑袋,上面长满了纠结肮脏的红色毛发。她的眼睛像野兽那样在黑夜中闪着红光。妖鸟站定不动,目光定格在杰洛特身上。她突然张开大嘴——仿佛对那一口锋利的白牙很是自豪——随后伴随着一声“咔嚓”咬合在一起,就像箱子合拢的声音。她高高跃起,染血的利爪挥向猎魔人。

杰洛特跳向一旁,以单脚为重心迅速转身。妖鸟与他擦身而过,随着他转过身去,她的利爪划破了空气。她并没有失去平衡,在转身中便再次发起攻击,咬合的利齿距离杰洛特的胸口仅有一寸。利维亚人向后跳去,再次改变了转身方向,以此迷惑妖鸟。在跳开的同时,他用镶嵌在铁手套上的银钉狠狠地砸向她的脑袋侧面。

整个宫殿回荡着妖鸟低沉的咆哮,她巨大的身躯倒在地上,动弹不得,发出愤怒而空洞的哀号。

猎魔人露出恶狠狠的微笑。首次尝试得到了预期中的效果。和大多数通过魔法诞生的怪物一样,银器对妖鸟来说也是致命的武器。这只妖鸟很可能和其他妖鸟一样——也就是说,它身上的咒语或许可以解除,而在危机时刻,这把银剑也可以救他一命。

妖鸟并不急于展开下一轮攻势,她一点点逼近,炫耀着自己的尖牙,上面不断滴落令人恶心的唾液。杰洛特缓缓向后退去,小心地选择踏足之处,绕了一个半圆。靠着时快时慢的移动速度,他成功地打乱了妖鸟的步调,让它无法确定合适的起跳时机。在移动的同时,猎魔人解开了一条又长又粗、末端挂着重物的银链子。

就在妖鸟绷紧身体,将要跳起的那一刻,银链呼啸着破空而去,仿如长蛇般盘卷起来,缠住了妖鸟的肩膀、脖子和脑袋。妖鸟再次狠狠摔在地上,愤怒的咆哮声几乎刺穿人的耳膜。她在地上扭动挣扎,发出骇人的尖叫,不知是出于愤怒还是那种可恶的金属所带来的灼痛。杰洛特对这结果很是满意——如果他想杀了这只妖鸟,简直是易如反掌。但是猎魔人没有拔出银剑。从妖鸟的反应来看,她的咒语应该没有无法解除的理由。于是杰洛特向后退到安全的距离,深呼吸,集中注意力,双眼始终未曾离开痛得直打滚的怪物。

银链断了。白银的链环如雨点那样散落在石头地面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妖鸟已经气疯了,她咆哮着,跌跌撞撞地扑了过来。杰洛特高举右手,静待时机,随后在面前勾勒出阿尔德法印的图案。

妖鸟好像被木棒狠狠地打了一下,向后退去。但是她很快站稳,伸出锋利的爪子,露出雪白的獠牙。她的毛发摇曳起来,仿佛在暴风中行走。她前进的每一步都带着刺耳的噪音,艰难而缓慢地向杰洛特靠近。但她的的确确在前进。

杰洛特有些不安。他没指望靠一个简单的法印彻底制服妖鸟,但也没想到妖鸟能如此轻松地与之对抗。他没法长时间维持法印,这太过耗费精力,而且妖鸟距离他只有不到十步的距离了。他突然解除法印,同时跳向一旁。妖鸟猝不及防,就这么踉跄地向前冲去,最后顺着楼梯滑进了地板上的墓穴入口。她在墓穴内愤怒地嚎叫起来,那声音仿佛来自地狱的恶鬼。

杰洛特跳上了通往走廊的台阶,以争取更多时间。但他才爬到一半,妖鸟就像一只巨大的黑蜘蛛般从墓穴中冲了出来。猎魔人站在原地,在她快要追上来的时候,翻过扶手一跃而下。妖鸟急忙转身,从十米高的楼梯上跃下,扑向了他。这次她没有被猎魔人的侧旋迷惑,在猎魔人的皮外套上留下了两道明显的爪痕。但同时,猎魔人手套上的银钉狠狠地击中了她,迫使她退开。杰洛特的心中怒意渐长,他身子后仰,狠狠一脚将妖鸟踢翻在地。

妖鸟发出打斗开始以来最为响亮的号叫声,震得天花板上的灰泥簌簌飞落。

妖鸟一跃而起,怒火完全蒙蔽了她的神智,她现在只想撕碎眼前的猎魔人。杰洛特等待着。他拔出剑来,在空气中和妖鸟周围不断画着圈,努力让剑招与脚步保持不同的节奏。妖鸟并没有扑来,她缓缓地接近,追随着让她眼花缭乱的剑光。

杰洛特突然停下脚步,举着长剑一动不动。妖鸟也迷惑地停了下来。猎魔人手中的剑缓缓地画出一个半圆,随后乘势向前迈进一步,接着又一步。随后他向前跃去,长剑向妖鸟的头顶虚晃一招。

妖鸟一蜷身,迂回地向后退去。杰洛特再次欺身上前,手中利刃闪闪发光。他眼中跳动着鬼魅般的火焰,牙缝里挤出低沉的嘶吼。妖鸟连连后退,她被猎魔人的怒火、恨意和杀气压得喘不过来气,这杀意从猎魔人的身上散发出来,侵入了她的四肢百骸、心神头脑。这些陌生的感受让妖鸟惊恐而痛苦,最终她长啸一声,当即转身,不顾一切地在宫殿那黑暗繁复的走廊中疯狂逃亡。

杰洛特只身一人站在大厅当中。尽管花了很长时间,他想着,这场疯狂的搏斗、这段深渊边缘的恐怖双人舞仍旧达到了预定目标。让他的身体与对手同步,得以触及潜藏在妖鸟内心深处,影响其一举一动的那些想法。令吸血妖鸟诞生的那些邪恶而扭曲的想法。猎魔人回忆起刚才的情景,仍旧心惊肉跳:他就像一面镜子,将妖鸟的恶意反射到她自己的身上。他从未感受过如此浓烈的恨意和怒气,即使以残暴著称的石化蜥蜴也无法与之比肩。

这样更好,他一面走向墓穴入口,一面想道。黑暗从中蔓延出来,仿佛一摊巨大的泥塘。这样更好,这样吸血妖鸟受到的打击会更重。在那头怪物镇定下来之前,他也就有了更多的时间。猎魔人估计自己没办法再这么来一次了。炼金灵药的效果开始减退,可距离黎明还有很长时间。妖鸟在第一缕阳光到来前决不能进到石棺中,否则他的一切努力就付诸东流了。

他走下台阶。墓穴不算太大,除了三尊石棺之外就没剩多少空间了。第一尊石棺的盖子半掩着。杰洛特从皮外套下取出三瓶药水,迅速一饮而尽,随后爬进石棺中,伸展了一下四肢。如他所料,这是一口双人石棺——装殓着母亲和女儿。

他才刚刚拉上石棺盖子,外面就再次响起了妖鸟的咆哮声。他躺在已然成为干尸的雅妲旁边,在石板内侧画了一个亚登法印。然后他将长剑置于胸口,在身边立了一个装着荧光沙的沙漏,双手交叉放在胸前。

他渐渐听不到妖鸟那声震宫殿的咆哮了。药水中的雏菊和白屈菜发挥了药效,他再也听不见任何声音了。

杰洛特醒来时,沙漏中的沙已经全部到底,这说明他睡得比预料中长。他侧耳倾听,但周围却寂静无声。他的感官已经恢复了正常。

他拿起剑,低声吟诵咒语,一只手拂过棺盖。最后,他将棺盖移开了几寸,周围一片寂静。

他把盖子再推开一些,坐了起来,警觉地握着武器,探出头去。墓穴内依然漆黑一片,但是猎魔人知道外面黎明已经来临。他点燃一盏灯,扫视四周,摇曳的火光在墓穴墙壁上投下诡异的影子。

墓穴内空空如也。

他从石棺中爬出来,带着一身的酸痛、麻木和寒冷。这时他看到了她。她赤身裸体地昏倒在那里,背靠着石棺。

女孩看起来很是丑陋,身体修长,有一对小巧坚挺的乳房,浑身脏兮兮的。她的头发几乎长及腰间,泛着黯淡的红色。他把灯放在棺盖上,走到她身边,俯下身子。她双唇惨白,被他打中过的脸颊血迹斑斑。杰洛特脱下手套,将长剑放在一旁,就这么伸出手指,翻开她的上唇。女孩的牙齿恢复了正常。他把手伸向她埋在纠结长发中的双手。在碰到那双手之前,他看到了她睁开的眼睛。但为时已晚。

她的利爪猛然划过猎魔人的脖子,留下一道深深的伤口。鲜血泼洒到了她的脸上。她咆哮一声,另一只手抓向猎魔人的眼睛。他扑了上去,握住女孩的手腕,把她摁在地板上。她的牙齿咬向猎魔人的脸——只是如今变回了正常尺寸,因此落了空。猎魔人用前额撞击她的面孔,更用力地抵住她的手脚。女孩已经没有了原本的力气,只能在猎魔人身下不断扭动、狂叫,吐着不断涌进嘴里的鲜血——猎魔人的血。他的鲜血正在飞快流失。没时间了。猎魔人咒骂一声,用力咬住了她耳朵下方的脖子。他的牙齿渐渐陷入,直到她的野蛮的号叫声渐渐变成微弱绝望的尖叫,最后成了十四岁女孩受伤时的呜咽。

最后她停止了挣扎。猎魔人松开牙齿,跪坐起来,从袖袋里抽出一块帆布,按在脖颈的伤口上。他拿起长剑,将剑刃贴着昏迷过去的女孩儿的喉咙,低头检查她的手指。她的指甲肮脏碎裂,残留着血迹,但……变回了正常人的指甲。再正常不过了。

猎魔人艰难地站起身。清晨独有的潮湿粘腻的雾气涌进了墓穴入口。他向台阶走去,结果一个趔趄坐在了地上。鲜血已经浸透了帆布,流过捂着伤口的手,顺着袖管滴滴答答地滴在地上。他解开外衣,将衬衫撕成长条,随后绑在脖子上。他知道自己没有多少时间了,他马上就要昏过去了……

猎魔人绑好了脖子上的伤,随后便晕了过去。

维吉玛城内,在湖水的另一边,一只公鸡抖了抖被晨露打湿的羽毛,嘶哑地鸣叫了三声。

他睁开眼,看见的是粉刷得雪白的墙壁和横梁之上的天花板。他动了动头,刺痛和呻吟随之而来。他的脖子以专业的手法包裹得严严实实。

“躺着别动,猎魔人。”维雷拉德说,“躺好,不要动。”

“我的……剑……”

“是啊是啊,你的剑。这是当然了,银剑是你们猎魔人的命。在这儿呢,别担心。你的剑和那口小箱子都在这儿呢。还有三千奥伦。好了好了,什么也别说了。我才是傻瓜,而你是个聪明的猎魔人。弗尔泰斯特在过去两天里把这话重复无数遍了。”

“两——”

“哦是啊,两天。她把你的脖子彻底割开了,从伤口都能看见你的颈椎骨。你流了很多血。幸好三声鸡鸣刚刚结束我们就赶了过去。那天晚上维吉玛没人睡得着,根本不可能,你不知道你弄出了多可怕的声音。你还有力气说话么?”

“那公……主呢?”

“公主总算像个公主的样子了。有点瘦。脑袋不太好使。她整日哭闹,眼泪打湿了床单。但弗尔泰斯特说这些都会变的。我想应该不会越变越坏了,你说呢,杰洛特?”

猎魔人闭上了眼睛。

“好吧,我该走了。你好好休息吧。”维雷拉德站起来,“杰洛特?我走之前,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你差点咬死她?呃?杰洛特?”

猎魔人已经进入了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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