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诞节快到了,他们四个人都准备出走了。伯金和厄秀拉忙着打点行李物品,准备运走。不管是哪个国家,哪个地方,选好了地方就可以运送东西。戈珍十分激动。她喜欢旅行。
她和杰拉德先做好了准备,就启程上路了。经过伦敦和巴黎去因斯布鲁克,在那儿和厄秀拉及伯金相会。他们在伦敦过了一一夜。他们先去听音乐,然后去庞巴多酒馆。
戈珍讨厌酒馆,可总得来这儿,她熟识的艺术家们都来这儿。她讨厌这里的气氛,充满了小一陰一谋、妒嫉和小气的艺术。可她一来伦敦总得来这儿。似乎她必须到这狭小的、堕一落与死亡的缓缓转动的旋风中心。只是来看看而已。
她和杰拉德喝着甜酒,一陰一郁的眼睛凝视着桌旁一群一群的人。她跟谁都不打招呼,可小伙子们却不停地冲她点头调笑着,似乎很熟悉的样子。她理都不理他们这帮人。她绯红着脸坐在那儿,目光一陰一郁,从容地打量着他们,就象远远地观看着动物园中的猿猴一样。她感到这样很开心。天啊,这是一帮多么卑鄙的人!她看到他们就气不打一处来,对他们恨之入骨。可她必须坐在那儿看着他们。他们当中有一两个人过来跟她打招呼。酒馆的每一面都有眼睛在偷看她,眼神里带着嘲弄的意味,男的扭过头看她,女的则从帽子下看她。
那群故旧们都在这儿。卡里昂和他的学生及女友坐在他常坐的角落里。海里戴,里比德尼科夫及米纳蒂都在。戈珍看着杰拉德,发现他的目光停留在海里戴那帮人那边。这些人注视着他,冲他点点头,他也冲他们点点头。然后那几个人嘻笑着窃窃私语起来。杰拉德目光炯炯地看着他们。他们在怂恿米纳蒂做什么事。
米纳蒂终于站起身来。她身着黑绸衣,衣服上印着长长的浅条子,给人奇怪的线条感。她比以前瘦了,她的眼睛更显大了,目光更不诚实了。除此之外她没什么变化。杰拉德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向这边走来。她向他伸出干瘦、白皙的手说:
“你好。”
他同她握手,但仍旧坐着,让她挨着桌子站立着。她冲戈珍冷漠地点头,她不知道该怎么跟她打招呼,但知道她很有名气,一看就知她是什么人。
“我很好,你呢?”杰拉德说。
“哦,我还好。卢伯特怎么样?”
“卢伯特?他也很好。”
“我知道,我指的不是这个。我是问他结婚了吗?”
“哦,结了,他结婚了。”
米纳蒂的目光变得热一辣辣的。
“哦,他真地这样做了?什么时候结的?”
“一两周以前。”
“真的!他没写信告诉我们呀。”
“没有?”
“没有。你不觉得这样太不好了吗?”
这后一句话是一种挑战,从米纳蒂的语调里流露出来,她注意到戈珍在听。
“我想他不愿意这样做。”杰拉德说。
“为什么?”米纳蒂追问。
没人回答。这位短发漂亮的小蚌子女人站在杰拉德身边显得很固执,语气很有嘲弄的意味。
“你会在城里住好久吗?”她问。
“只今天晚上。”
“啊,今晚。要过来跟裘里斯谈谈吗?”
“今天晚上不行。”
“那好。我去告诉他。”随后又装神弄鬼地说:“你看上去很健康。”
“是的,我有这感觉。”杰拉德显得很洒脱,眼睛里闪着嘲弄、快活的目光。
“你过得不错吧?”
这句话对戈珍是个直接的打击,那语调平缓,冷漠而随便。
“是的。”他毫无感一情一色彩地说。
“很遗憾,你不能过来。你对朋友可不够意思呀。”
“不太够意思。”他说。
她冲他们两个点点头告别,缓缓地向她的座位走去。戈珍看着她,发觉她走路的姿势很怪:身一体僵直,腰部却在扭。
他们听到她在那边有气无力地说:
“他不来——人家有人约了。”随后那边桌上发出更大声的说笑和窃窃私语。
“她是你的朋友吗?”戈珍沉静地看着杰拉德。
“我和伯金一起在海里戴家住饼。”他迎着戈珍沉静审视的目光说,她知道米纳蒂是他的情一妇之一——他清楚她知道这事。
她四下张望一下,唤来了侍从。她此时最想喝冰镇鸡尾酒。这让杰拉德心中暗笑,心想这有什么了不起的?
海里戴这帮人喝醉了,说出话来很恶毒。他们大声地议论伯金,讽刺他做的每件事,特别是他的婚姻。
“哦,别跟我提伯金,”海里戴尖声说,“他让我恶心。他跟基督一样坏。‘天啊,我怎么才能得救啊?!’”
说着他自己醉熏熏地窃笑起来。
“你还记得他常写的信吗?”那俄国人说话速度很快。
“‘欲一望是神圣的’。”
“啊,对!”海里戴叫道,“太妙了。我衣袋里还有一封呢。
我肯定有。”
他说着从衣袋里掏出一堆纸来。
“我肯定我有!呃,天啊,有一封!”
杰拉德和戈珍全神贯注地看着他们。
“啊,太妙了,真妙,呃!别逗我笑,米纳蒂,它让我打嗝儿,嗝儿!”大家都笑了。
“他信中说什么了?”米纳蒂凑过去看,松散的头发飘落下来盖住了脸。她那又小又长的头显得不那么体面,特别是露出耳朵时更是这样。
“等会儿,等等!不,不,我不给你看,我来念。我念最好玩的那一段——嗝儿!天啊,我喝点水是不是就不会打嗝儿了?嗝儿!啊,我没救了!”
“是不是谈黑暗与光明的结合,还有,就是腐蚀流?”马克西姆说话快但吐音很准确。
“我想是这些。”米纳蒂说。
“哦,是吗?我都忘了——嗝儿——是那封,”海里戴说着展开了信。“嗝儿——,是的。简直太妙了!这是最妙的一封信。‘每个民族都有这么一句话——’”他象念《圣经》的牧师那样缓慢、清晰地念着信,“‘毁灭欲会战胜任何别的欲一望。在每个人身上,这种欲一望就是毁灭自我的欲一望’——嗝儿——”他停下来看着大家。
“我希望他先毁灭自己做个样子再说,”那俄国人很快地说。海里戴窃笑着,有气无力地向后仰着头。
“他没什么可毁灭的,”米纳蒂说,“他已经够瘦的了,只有一把骨头渣儿了。”
“哦,很好!我喜欢读这种信!我相信它治好了我的病,不打嗝儿了!”海里戴尖一叫着。“听我接着念下去嘛。‘这是一种衰退的过程,退回原形状态,随着腐蚀流回归,回归到生命原本的基本状态——!’啊,我的确觉得这太神奇了。它超过《圣经》了。”
“对,腐蚀流这句话,”俄国人说,“我记住这句话了。”
“他总在谈什么腐蚀,”米纳蒂说,“他一定很堕一落,否则脑子里就不会想这么多。”
“很对!”俄国人说。
“让我念下去!哦,这一段妙不可言!听着。‘是在这大退化中,在生命体的退化中,我们获得了知识,超越了知识,获得了至深的感觉,这是一种狂喜。’哦,我真觉得这些话荒谬得出奇。你们不这样看吗?这些话象耶稣说的。‘如果,裘里斯,你需要和米纳蒂产生这种退化的狂喜,你就应该争取,直到获得了它。当然,你身上肯定也有一种活生生的积极创造欲——极端忠诚的关系,当活跃的腐蚀之花开败后。’我真不知道这些腐蚀之花是什么。米纳蒂,你是这样的花。”
“谢谢,那你是什么呢?”
“啊,我是另一朵,按照这封信所说我肯定是的!我们都是——嗝儿——恶之花!这太妙了,伯金是一座折磨人的地狱。折磨人的庞巴多——嗝儿!”
“接着念,念下去,”马克西姆说,“下面的话是什么?太有意思了。”
“我觉得这样写太可怕了。”米纳蒂说。
“是啊,我也这么看,”俄国人说,“他是个妄自尊大的人,当然这表现出他的宗教疯狂症,他觉得他是人类的救星。接着读。”
“当然了,”海里戴拖长声音道,“‘当然了,我一生中都有善和宽容追随着我——’”海里戴停下来窃笑着,然后又象个牧师一样拖长声音念看。“‘我们这种欲一望肯定会消失的,因为这种毁灭的激一情会破碎,把我们一点点地粉碎——亲一昵只是为了毁灭,一性一成了退化的媒介,把男人和女人这两种基本因素高度复杂的统一体削弱——削弱旧的观念,回归到野一性一的感觉中去,不断地寻求在黑暗的感知中失去自我。盲目地、无限地被毁灭的火焰燃一烧,希望被火烧尽——’”
“我想走了,”戈珍对杰拉德边说边打手式叫来侍从。她眼睛发亮,脸颊绯红。海里戴象牧师一样逐字逐句地朗读伯金的信,声音清晰又响亮,这让她觉得血直往头上涌,令她发疯。
杰拉德付款时,她站起身向海里戴桌边走去。他们都抬头看她。
“请原谅,”她说,“你念的是一封真正的信吗?”
“哦,是的,”海里戴说,“确实是真的。”
“我可以看看吗?”
海里戴着了迷似地傻笑着把信递给她。
“谢谢。”她说。
说完她拿着信走出了酒馆,款款地从桌子中间穿过,走出了这灯火辉煌的屋子。好半天以后人们才意识到都发生了些什么事儿。
海里戴桌旁发出轻蔑的“呸”,然后这个角落的人们都冲戈珍的背影啐起来。她墨绿色与银灰相间的衣服很时髦,帽子是嫩绿色的,就象昆虫的壳,但帽沿儿则是深绿的,描了一圈银边。她的外衣是墨绿的,闪闪发光,一毛一领子高高竖一起,衣服镶着银色与黑色的绸边儿。她的袜子和鞋子是银灰色的。她拿着架子缓缓、漠然地向门口走去。侍从谄媚地为她开门并守在门边伺候,在她示意下奔向便道旁打个口哨唤来出租车。车上的两盏灯几乎象两只眼睛一样立即向她转过来。
杰拉德在一片啐声中追出来,他不知道戈珍有什么做得不对,他听到米纳蒂说:
“去,把信从她那儿要回来。从来没有见过这种事!向她要回来。去告诉杰拉德-克里奇——他走了,让他向她要。”
戈珍站在车门边,侍从为她打开了门。
“去旅馆吗?”她冲匆匆而来的杰拉德问。
“你乐意去哪儿就去哪儿。”他说。
“好!”她说。然后对司机说,“去瓦格斯塔夫——巴顿大街。”
司机点点头,放下旗子。
戈珍故做冷漠,象所有衣着华贵、目空一切的女人一样进了汽车。杰拉德随她进了汽车。
“你忘了那仆人,”她冷漠地点一下头。杰拉德忙给了侍从一个先令。那人敬个礼。车开动了。
“他们闹什么呢?”杰拉德不解地问。
“我拿了伯金的信就走开了。”她看看手中一揉一烂了的信说。
他露出满意的眼神。
“啊!”他说,“太好了!一群笨蛋!”
“我真想杀了他们!”她激动地说,“一群狗!他们是一群狗!卢伯特真傻,怎么会给他们写这样的信?!他干吗要向这群下等人暴露思想?这太不能令人容忍了。”
杰拉德揣度着她这奇特的激一情。
她在伦敦再也呆不下去了。他们必须坐早车离开这儿。他们在火车经过大桥时,她望着铁桥下的河水叫道:
“我再也不要见到这肮脏的城市了,一回来我就无法忍受这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