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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靓妹

发布时间:2023-03-14 20:27: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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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靓妹

在以后的一段时间里,我们四个被有形无形地捆在了一起,班主任把我们四个人的座位一直固定在教室的中间,从不让我们挪挪窝。我猜想,这就是那天物理老师把我们带到教导处罚站了好几个小时,在出出进进的老师和同学面前使我们班大出“风头”的代价吧。从那以后,班上的老师和同学就再没有让我们安宁过。

班上的每个同学都有学号,有的老师有一种癖好,在叫学生回答问题的时候,他会根据当天的日期就让几号、十几号、二十几号、三十几号的同学站起来回答。有一次,一个老师在课堂上问学生:“今天是几号来着?”

“16号。”

“那16号同学站起来回答!”

可从“四人俱乐部”组成以后,这位老师就不再叫26号、16号的同学起立,而是……

“万寿山站起来!”

一句话,就把我们四个都提溜起来了。让我们一个接一个回答他提出的问题。

更让人想不通的是,有时老师的无名怒火一下子就劈头盖脸地发在了我们身上:“刚才在下面乱嚷嚷的家伙是谁?为什么不敢理直气壮地站起来?好,那么‘扒地草’,你们就作为代表站起来吧!”

有时,我们还会被老师当作挖苦嘲弄的对象:“下面,齐唱校歌!万寿山,你们先带个头,一、二,唱!”

我们四个刚一唱完“万寿山青青山岭逶迤绵延,难道不是那座峰峦”,立刻就会有人说:“难道你们就不是那个万寿山?!”

接着,就是全班同学的一阵哄堂大笑。

学校或班上有需要四个人一起干的活,总是少不了我们。譬如,布置教室的时候,要把壁报的大框子钉到墙上,老师就叫我们一人抬一个角。上体育课的时候要抬四层的跳箱,那当然也少不了叫我们这个万寿山去做。

虽然我们四个人都不情愿干这类事,但干得久了,却也使我们之间产生了一种同病相怜,谁也离不开谁的“四有引力”。

我们四个人中,最先参加校课外活动体——国际笔会支部的是祖鞠,参加这个笔会英语要很灵光才行,而祖鞠呢,上英语课的时候,怕老师让自己读英语单词,便事先拿起铅笔在单词下面用韩语一一标上读音,读出来的当然是洋泾浜英语了。所以,他申请加入这个支部时阻力就不是一星半点。可是,祖鞠却志在必得,他言必称自己的志向是走向世界,要向全世界展示祖国的新气象。在他看来,如果通过这个国际笔会支部和外国人联系上,就等于有了一道进一步征服世界的桥梁。在国际交流十分频繁的今天,这种观点显然是十分陈腐的了。

升洲是抱着另外一种目的进入国际笔会支部的,他想借这个机会和女校笔会的会员拉关系。在他的眼里,笔会不是别的,而是由着一口流利英语的校花级女生,和对国外抱着好奇心且富于感的姐儿们组成的一个花锦簇的世界。他认为,女孩子只要有一张漂亮的脸蛋,人们就不会对她再有别的苛求。因此他对女孩子的关心,也往往只限于她的容貌,至于别的嘛,从来就不在考虑之列。与此相反,他也坚持,一个聪明的女孩只要学好,别的就不重要了。升洲从不赞成好女孩要才兼备这句话。在追求异方面,升洲根本不加掩饰,他认为,“只要穷追不舍,就没有追不上的。”——也许这就是他的个人经验吧。

让斗焕加入笔会那简直是赶着鸭子上架,首先对动笔他就不灵,要说动刀子,也许还有两下子。至于说那个笔会的“会”嘛,他可是什么也不会。那么,斗焕为什么又要加入笔会支部呢,不为别的,就为了给自己找个合法的烟场所,他听祖鞠说,笔会支部那间屋子里可以随便烟。不必看别人的脸,也不必蹲在厕所里闻臭味。斗焕动了心,但听说在笔会里得用英文给外国人写信,他就又打起怵来。祖鞠替他出主意说,用英文写信嘛,亨俊那小子行,到时候请他帮一下忙不就得了,必要的时候我还想请他帮这个忙呢。

可事与愿违,四个人中被视为秀才的金亨俊却并没有立即加入笔会支部,事后他对别人说:“我对他们请我加入笔会支部的要求一口回绝了,并不是我不喜欢那个笔会,而是不愿意和祖鞠、斗焕这些人同流合污。这几个宝贝集体加入笔会,分明是在玷污笔会支部的名声嘛。”

金亨俊就是这种脾气,别人做了的,他却偏偏不干,这也许算是好逆潮流而动的秀才一种清高的表现吧。

尝一脔肉,而知一镬之味。从他面对一个小小的选择就采取如此态度的情况看,金亨俊的确和另外三个不是一路人。——升洲对这件事作了如上的一段回忆。

诚然,我和其他三个人是同时成长起来的,但他们还在子里拉屎撒尿或学走路的时候,我已经在和书打交道了。这话听起来会让人不着头脑,那就听我慢慢道来吧。

我从小就不运动,好钻在被窝里睡大觉,而且,睡觉的时候嘴里总咬着东西。有一次,我把一张纸往嘴里一衔,睡着了。后来觉得那种味道和感觉十分特别,从此以后,我就上了毒瘾,再也离不开它了,这权且就叫“书籍中毒症”吧。我总啃书角,有时啃着啃着就睡过去了,是个名副其实的小书虫。也许是我从小就啃书本,把字都吃进肚子里去的缘故,我四岁的时候就能认得几个字了。记得有一天,爸爸正在读报,我也能认出几个字,就大声念了出来。我念的那个版面正好是政治问题版,后来大家就都叫我“政治版神童”了。

都过两岁了,我还不会走路,十分担心地说:“看这孩子有多懒,已经这么大了还不愿意起来活动活动,看来是发育不良。”

做母亲的,对自己儿子的将来总往好处想,有时候,母亲又会换个口吻说:“这孩子不管怎么说都有点特别,就像一个道行很深的老人,总躺着琢磨点什么。”

当然,从替了却一桩心事这个角度考虑,我也得改掉嗜睡的病,早点站起来学走路。

我记得上小学的时候发生过这么一件事。

每到过节的前一天,到我家来的亲戚就特别多,原因有两个:一是我爸爸在弟兄几个里头是老大,二是我爸爸是一家澡堂的老板。过节的前一天,澡堂里照例也很热闹。到处烟雾腾腾,男人们光着身子,脸上、身上被蒸得红红的,有人争位子,争舀水的瓢,有人在炫耀自己身上的刺青,有人为了洗的时间长一点,占着位子不动窝,还有人在争吵,总之,澡堂乱成了一锅粥。可就是这种情况,那些亲戚们仍然要硬挤进去白洗澡。

这一天,几个亲戚在我爸爸的澡堂洗完澡后,大家坐在一起看电视,当时,电视里正在播放高中生“有奖问答”节目。一半以上的问题我都答对了。从某种意义上讲,这种问答有很大的局限,譬如,问世界著名的音乐家,这些小学生都刚刚学过,音乐之父叫巴赫,乐圣是贝多芬,钢琴诗人就是肖邦。而知识比小学生丰富多少倍的大人却不见得都能答出来。谁都知道,音乐专题方面的有奖问答一般都是围绕这三个音乐家提出的。再加上,那天的“有奖问答”中客观题特别多,所以我就很容易答对。问题一答完,亲戚们都赞不绝口:这孩子长大以后不再像神童,倒像个秀才了。俗话说,“好话能还千两债”嘛,几句赞许的话,就把我父母说得美滋滋的,几个洗澡钱就算不了什么了。

我虽然觉得自己与众不同,但平常却装得很老实,很谦虚,所以大家都叫我“秀才”。“秀才”这个称谓对我来说是个不小的压力,有时也感到很困惑。人怕出名猪怕壮嘛,猴子还有从树上掉下来的时候,何况秀才呢。万一不留神,马失前蹄,那可就丢人现眼了,传出去该多不光彩啊。为了把自己装扮成很有素养的“秀才”,我就成天夹着本书走来走去。果不其然,得了个“书虫”的美名,但肚子里却没有多少墨水,所以,我和别人谈话的时候总不敢谈得太深,尽量把话说得艰涩难懂一些,让人捉不透。当然,有时候也会碰上真正满腹墨水的人,那我的处境可就十分尴尬了。遇到这种情况,我就装得高深莫测,一言不发,同时嘴角还得挂上一丝不屑一顾的微笑,对对方的话淡然应之。有时,还故意装得神经兮兮的,给人一种印象,觉得我这个人是先天不足,后天失调。和墨水不多或压根儿就没有什么墨水的人谈话,那就很好对付了,什么听都没听过的非洲腹地密林啊,说了也记不住名字的15世纪的欧洲学者啊,压根儿就想象不出、名字也很奇怪的灭绝了的大鸟啊,还有让人似懂非懂的印第安人的谚语什么的,天南地北地胡扯一通,把听的人都给弄蒙了。这样别人就会认为我是个天才,上知天文,下懂地理,无所不通。我不就显得与众不同了吗?

后来我还是加入了国际笔会支部,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因为我的心上人——素姬的缘故。

每到春天,小城公园总要举办文学擂台赛。到时,横幅一挂,小商小贩把摊点往路边一摆,各个学校的学生三五成地在林荫道上一溜达,莺飞草长的公园顿时就沉浸在了节日的气氛之中。好多俊俏的女学生都会到这儿来一显身手:坐在树荫下画画儿,把诗页夹在笔记本里,抱着双臂倚树一立,眺望远方,不知在想着什┟础…这些情景,就像磁力很强的吸铁石,把那些风华正茂的小伙子都给吸引了过去,对他们来说,自己的文章、绘画作品能否入选倒显得并不那么重要了。

到这里来的女孩,不是梦想着将来当作家,就是画家,她们的素质,和那些在酒吧、剧场旁边的小胡同里见到的姑完全不一样,参加文学擂台赛和写生比赛的学生都是各校遴选出来的尖子。

四月的春天景致给这些豆蔻年华的高中生提供了自然和谐的氛围,也为他们增添了的情趣,从某种意义上说,也可以认为是制造了情萌动的兴奋点吧。也就是在这里,小学毕业之后我第一次碰到了素姬。

当时,素姬正坐在一棵洋槐树底下,用握着铅笔的手支起下巴,愣愣地望着蔚蓝蔚蓝的天空出神。我看见素姬的一瞬间,就像一不留神突然走到了悬崖边上,紧张得不得了,一下子屏住了呼吸,呆若木鸡,整个身子就像被牢牢地钉在那儿,动也动不了。

那时韩国女生的校服和男生不一样,在冬装和夏装外还有一套春秋装。女生穿上白的春秋装,远看上去,一个个都显得美若天仙,十分靓丽。可男装就不同了,春、秋、冬三个季节都是黑校服,只有通过校徽的式样、颜才能辨别学校,可没劲了。

女生校服中还有一种海魂衫式的水兵学生服,细细卡着的腰身,下摆的裙褶非常显眼,头上再配上紫或藏蓝的绸带,显得格外俏丽。

素姬穿的衣服是女装校服中最古典的一种——一套端庄大方的白迷你裙。这件外衣装左是草绿的,印着三朵十分可的银钟花,花朵旁边别着校徽,校徽下边有一道名校标识的黑条儿。素姬油亮的秀发梳成两条长长的辫子,一直垂到腰际。被黑发映衬着的两颊泛着红晕,就像盛开的两朵粉的蔷薇。细嫩而端庄的额头蕴藏着富有稚气的女美。弯眉下边闪动着两颗充满青春活力的黑眸。睫黑黝黝地翘着,柔和地镶嵌在明眸四周。挺直的鼻梁托着微微上翘的鼻翼,显得十分可。明晰的唇面沟下连着一张小嘴,鲜明的唇线就像是用细细的唇笔勾勒出来的,美极了。她俏丽的身形再配上这身校服,显得更加楚楚动人。

她上小学的时候就已经收到过好几十封求信了,其中还有我为人代笔写的两封呢。我在写这两封信的时候可真卖力,把我学过的好词都用上了,给老师写作文时哪一次也没有下过这么大的工夫。

此时,我被这比天仙还要美十倍,不,美百倍的纯洁少女深深吸引住了。再看她从洁白的袖口里伸出来的小珑的手,那白嫩而又纤细的手指,在树缝里透出的光照射下,要多可人有多可人,我恨不得一下子扑上去,抓住她的手美美地亲个够。

素姬正在用她那纤细而动人的手指折着参赛考试纸,一折又一折,叠得四四方方的,动作洒脱而又落落大方。

我知趣地蹲在一棵满是刺儿的蔷薇树后面,空落落地望着天空,有时也想一想我要参赛的作文,打打腹稿,看似很用心地在纸上划拉几笔,然后有意地干咳一声,企图引起素姬的注意。

我随时都在观察着素姬的一举一动,看看有没有接近的机会。

素姬已经完成了自己的作品,起身向赛场主席台走去,我也站起身来跟在她后边。当我走到一棵迎春吐翠的垂柳前面时,不知怎么的,被素姬看见了。素姬乜斜了我一眼,神态好像有点异乎寻常,而且,她一边往前走一边还时不时地回过头来瞥我一眼,我想躲也躲不开,有两三次,我俩的目光就直接相遇了,那含情脉脉的目光就像一股电流,刹那间流遍了全身,使我感到那样的幸福,说不出的美好。正在我如醉如痴的时候,素姬停住了脚步,她轻轻地喊了声:“喂,你就是金亨俊吧?”

一听这做梦都想听到的柔声细气的呼唤,我的两条一下子就变了,想挪都挪不动。舌头也变得不听使唤,张大嘴巴,愣愣的好半天说不出话来。如果不是我随机应变,装出受宠若惊的样子,那副回不过神来的呆板表情是怎么也掩饰不了的。我变成了一个神恍惚的木头人,素姬和我说了些什么,我又回答了些什么,只模模糊糊的有个印象,我只记得素姬走到跟前兴奋地向我打招呼。我说:“今天我戴着眼镜,差点没有认出你来。”她嫣然一笑,露出了两个甜甜的酒窝,热情地说:“看样子,你现在还是那么看书。”我只硬梆地回答了一句:“可以说是吧……”此外还说了些什么我就再也记不起来了。后来,回过神定睛一看,素姬已经从我眼前消失了。现在回想起来,和素姬的初次见面真好像是一场梦,一场美梦。

从此以后,这梦似乎就再也没有醒过——素姬那双水灵灵的大眼睛老是在我眼前忽闪,红润的两颊上那圆圆的酒窝老在我脑海里翻腾,两个丰满的房在衣上形成的曲线,不管什么时候想起来都觉得蛮有滋味。那曲线本不应该被恍恍惚惚的我看到的,却让我记忆犹新。素姬手里拿着的本子封皮上分明用工工整整的铅笔字写着: J女高二年级笔会支部梁素姬。

有时候琢磨,要说自己有缺点的话那就只有一个:看一看别人的反应,我免不了会有点自负,感到谁都无法和我媲美。

第二天一早,我就把我要参加笔会支部的喜讯告诉了四人俱乐部其他三位,把昨天见到素姬的事也说了一遍,当然免不了要添枝加叶,渲染一番。譬如说,素姬首先看见了我,并高兴地跑了过来啦,极力劝我加入笔会支部,将来好和她联系啦,等等,说得绘声绘,眉飞舞。

对这件事响应最快的就要数平常不大说话的升洲了,他提出,作为笔会运作的第一项工作,我们可以主动和素姬的那个笔会支部展开交流。祖鞠一听这个提案也来了情绪,他要马上给素姬写信,而且越快越好。可是,谁都知道,如果男校的学生给女校学生写信,附上地址邮票寄出去,这些信都会首先落到女校生活主任的手中,她连看都不看,就三把两把地撕碎了。想到这儿,大家都像霜打了似的——蔫儿了。

这时,鬼点子最多的升洲神秘地说:“我家后院的那个女孩和素姬是一个学校,素姬是二年级,她是一年级,把这事托给她,她保准能替我们去跑。我以前装着到靠墙根的黄酱缸里去舀黄酱,偷偷趴在墙头和她打过好几个照面呢,她好像对我还蛮有点意思呢。”

大家同意让他去试一试,升洲也就很愉快地把这个担子接过去了。

第二天,升洲趴在墙头把那个女孩叫了过来,问她愿不愿意把信交给她们学校的笔会支部,小女孩红着脸接过信,默默无语地看了一会儿信皮,咬了咬下嘴唇,什么话都没说,霍地一转身跑开了。后来升洲神气地对人说:“看,怎么样,我办事还是蛮有把握的吧。那个女孩很快就把信送到了。但是,女孩子家的心思,可真是不透,当时她为什么一句话都不说就跑开了呢?”

在那个女孩的帮助下,我们和素姬的笔会支部很快就搭上钩了,素姬和我们约好会面的时间是在两个星期以后。按理说祖鞠和升洲应该在这两个星期里好好背点英语单词,起码见面时寒暄语总得说得像点样吧。可他们往那个课外活动室里一坐,议论的净是些无聊的话题,例如,女孩子到几岁的时候才长腋,每一天全班有几个女生来例假等等,两周的时间就这样白白过去了。

对这件事最不关心的人就要数斗焕了。此时,斗焕还一门心思关注着十八罗汉组织的事呢。这件事可重要得多了。

关于十八罗汉组织的事,还得从头说起。

那还是去年高中生棒球预选赛时候的事。比赛一开始,我们全校同学欣喜若狂地冲到赛场去当啦啦队。我们学校的棒球队连胜两局,拿下五分之后再没得分,第七局却来了一个全垒打。这时,裁判一声长哨,宣布比赛结束。稍后从运动场散开的两个学校的学生,面部表情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赢的一方喜悦之情溢于言表,输的一方老大不高兴,表现出不服输的劲头。胜方又说又笑,嘻嘻哈哈,而败方却气不打一处来,看到胜方学校的人总要吹胡子瞪眼,比划比划拳头。

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血气方刚,对什么事都不肯让步,动不动火气就上来了。这次的紧张局面,与各市之间进行的对抗赛,或者军训练大会后的斗殴事件一样,十有八九都是打架的前兆。

其实,打架和在水塘里信手打水漂差不多,只是蜻蜓点水的小风波而已。这种事,一般都是由败方学校中块头足、脾气大的学生首先挑起的。这些孩子会故意寻衅,一看见对手学校长得腼腆的孩子,就走过去在他肩膀上拍两把,说几句挑逗的话,或在他脚面上故意踩两脚,这个架就打起来了。其他学生也一定会火上浇油,你一拳我一脚地来一场混战,使局面一发不可收拾。一直要等到察闻讯赶来,吹着哨子,该赶走的赶走,该带走的带走,而后,扬起的灰尘才会悄然散开,这场乱才会在大家忿忿不平中结束。

当然,战火不会到此结束,自己学校学生挨打的消息马上就会被添油加醋地传出去,火会越玩越大,学生们不再像开始时那样去找几个“个人打手”,而是千方百计把这些话送到自己认为最可怕的“体打手”的耳朵里。这些小集名称都很怪,有叫“猎豹”的,有叫“赤兔马”的,有在“泥巴”前面还加上“黄土”,叫“黄土泥巴”的,也有干脆就先声夺人——叫“山啸”的。他们听到这些令人气愤的消息,就瞅准机会,埋伏在对方学校门口,一见时机成熟就上去抓住那些倒霉的学生,挥动复仇的拳头打他个半死。被打学生学校的体打手,同样气得咬牙切齿,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报复的热血直冲脑门子。这帮专门在江湖上混饭吃的人就会倾巢出动,前去复仇。

斗焕现在要干的事就是这种“工作”中的一个“工种”。

听说,斗焕一伙人中曾有看过武打影片《少林寺十八罗汉》的。和其他武打影片不同,它的出场人物又是运气,又是“啊”、“呀”地乱叫,一忽儿从空中直插下来,一忽儿就地旋转扫,一忽儿又飞起来在空中格斗,厮打的场面贯穿着整个电影。而且,电影主人公是全身都涂着金粉的武僧,就是所谓的十八罗汉。这十八个罗汉整齐列队,一阵狂风过后突然出现在敌人面前,对方马上就会陷入无限恐惧之中。在悲壮的音乐声中,十八个人一动不动,没有笑容或其他表情,只有十八根束腰带在风中猎猎作响。练起功来,一招一式整齐机敏,纹丝不乱,煞是吓人。

斗焕他们正是看了这部电影才受到了某种启发,并下决心以此为原型来组建队伍。他们想在气势、人数上首先压倒对方,在心理上制服对方。在以前的打斗中,斗焕他们以十一战九败的“成绩”输给了对方,如果再不想法子,他们这些“体打手”可就太没面子了。可是,要寻找能言听计从,又敢大打出手的十八个人谈何容易啊,因此,作为组织者的斗焕就不得不排除万难地去东奔西走了。

因为心思不在这儿,斗焕就没有参与和素姬所在笔会见面的事。

韩国的五月,风和日丽,春光明媚,是一年中最美的季节。约好的日子到了,我们三个从头到脚春风得意,向约好的地点走去。升洲穿着喇叭运动衫,背着个大吉他,显得十分潇洒。祖鞠一身便装,感觉上是少年老成,显得非常持重。

一想到要见素姬,我的心就扑腾扑腾直跳,兴奋得一个晚上都没有睡好觉,早晨起来总觉得脸紧绷绷的,但在外人看来,也许还以为我是一个地地道道的清癯的白面书生呢。

见面的地点是基督教中心。基督教基金会一直把这里作为开展青少年文化工作的一个活动场所。这个地方男女学生见面最方便,也最安全。老师不会跑到这儿来揪住学生的耳朵把他(她)带走。如果选在面包店会面,一旦被老师发现,勒令停学是小意思,学校还会在广播里发布一道“最新消息”:某年级某班的某某学生和一个女生分吃面包和糯米打糕的时候被教导主任发现,不但挨了耳光,还像一条狗一样嗷嗷叫着被揪了回来。出现这种情况后,你说说,这个学生还有什么脸见人呢。在这种令人胆战心惊的威胁下,男女生要想私下会面,就得找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以课外活动的名义到基督教中心去聚会,这种不受学校干预的地方,恐怕整个城市除此之外再没有第二个了。

这一次也不例外。因为我们已经有了正式组织,所以,就堂而皇之地以笔会支部名义在这里弄到了一个小会议室。素姬的笔会支部有四个女生同来。一眼看去个个都挺傲气。她们学校是女子高中名校,校训中有“要恪守贞和妇道”这一条。这几个女生是自愿来的,心深处还有些羞涩和拘谨,却还装出一副桀骜不驯的样子,以免被男生瞧不起。这也许就是她们捍卫校训的一种行动吧。

就她们那种傲劲而言,也是素姬的神态最美。正因为如此,祖鞠和升洲的眼神都一齐集中在了素姬身上。看到这种架势,我先是大笑数声,然后狠狠地瞪了祖鞠一眼,让他把目光移开,不要看个没完。

开始的十几分钟,祖鞠表现得很主动,夸夸其谈,显得豁达而又开朗,屋子里的气氛让他给调动得颇为活跃。他一会儿开玩笑说,你们长得都很漂亮,简直分不出这究竟是笔会支部呢还是仙女支部;一会儿又毫无顾忌地着蹩脚的英语说,我的人生观就是“好男儿志在四方”;一会儿又豪爽地劝她们喝可口可乐……总之,他的确是出足了风头。

“你最尊敬的人是谁呢?”

一个满脸雀斑的女生从眼镜上边瞟了祖鞠一眼,漫不经心地问,看来她从小就读伟人的传记了。

“当然是南森了。”

祖鞠一点也没有犹豫,回答得干净利落——其实,这是我们早已料定的问题,所以,我提前就给祖鞠准备好了答案。

“南森?这个名字我没有听说过,是哪个国家的人呢?”

那个女同学一追问,祖鞠可傻眼了,我只告诉过他有这么个人,至于他是哪个国家的人,是干什么的,我并没有说,祖鞠当然就不知所措了。在桌子底下狠狠踩了我一脚,那个紧张劲,就像一不小心手碰到火钳子上一样。“心有灵犀一点通”嘛,于是,我就接着话茬说:“弗里乔夫·南森是挪威的海洋学家、美术家,他孤注一掷,由西向东横穿格陵兰海,使世人震惊。由于他释放战俘、救济难民有功而于1922年获得了诺贝尔和平奖。”

我就像知识竞赛节目主持人一样说得十分流利,自我感觉良好,但实际上,放在桌子下边的两只手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捏满了一把汗。

很明显,从这时开始,那几个女学生都开始用尊敬和佩服的目光对我另眼相看了,也就是说,这回也该我在她们面前跩一跩了。

当然,这一通伶牙俐齿的回答,实际上是现炒现卖,是昨晚从百科辞典上抄下来,背了几遍才记住的。为了怕露怯,我还背了一些其他的,譬如说,手表是1581年首先造出来献给伊丽莎白一世的,那会儿手表只有一根表针啦,1945年芝加哥的一名设计师米尔顿·雷诺兹首先造出了圆珠笔,可以在水里写字,这一消息传开后,一个星期之就卖出去了二万五千支啦什么的,乱七八糟的知识背了一大堆,就连数字也都刻在脑子里了。但是,这些知识一直没有机会在人前显摆过,今天终于英雄有用武之地了。

可是,令人不解的是,相处的时间越久我们就越觉得不对劲,那些女生的视线,不是投向开朗、豁达、平易近人的祖鞠,也不是投向有着书生派头、满腹经纶的我,而是投向了徒有外表的美男子升洲。

往常不管走到哪儿,升洲的书包里都装着印有韩国消灭寄生虫协会字样的粪便采样信封和用红铅笔歪歪斜斜地写着“20”分的考试卷子。但是,今天升洲却完全变了样,打扮得格外干净利落。从家里出来之前,他嫌没有给他熨子,就偷着用贤珠姐姐的香波和润肤水,至少对着镜子打扮了一两个小时。可是,这些女孩子居然没有想到这一点——他是刻意打扮出来的。

遭到女孩子的冷落后,我突然感到有点失落。无可奈何中,我猛然想起了一句话:天才是不相信女人的。我还记得,有一位小说家曾经讲过,有人称赞他时说:“从女人对你不感兴趣看,你是个天才。”想到这儿,我顿时对女产生了一种轻蔑感。

其实,谈话刚一开始时,升洲并没有怎么说话,眼神给人的印象似乎满腹惆怅。他把整个身子都埋进高背椅子中,静静地坐着,一动不动。当别人都兴致勃勃的时候,他只抬起头凝视天花板,然后又自觉不自觉地把两只胳膊抱在前,长长的睫拉下来。可是,只要哪个女孩子一开口,他就立即把目光投向她,那种神态,就像隔着门缝看下雪,目光停留得那样的短暂,又是那样的冷漠,大有漠不关心的一种派头。有时,在那些不紧要的地方,他也会冷不丁地冒出一两句“为什么”、“是真的?”之类的话。可是,令人费解的是,女孩子们都会对他那简短的发问作出一长串的回答。在这几个女孩子里边,只有一个女生的表情有点特别。她最近以分期付款的方式购进了一套正音社出版的五卷本的哲学书。今天带来了一本,放在膝盖上,封皮是浅黄的,上面赫然印着“克尔恺郭尔著”几个大字。她文文静静地坐在那儿,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一直用一种不大感兴趣的眼神盯着升洲。

“好,为了咱们之间的友谊,从现在开始大家一起乐呵乐呵。”

祖鞠一说完,升洲就站起来,从皮套子里取出了吉他。对刚才靠墙放着的吉他,女孩子们一直有点困惑,现在她们看到是升洲的,便都很来劲儿地脱口说了声:“太好了!”

升洲玩吉他的神态,潇洒大方,让人感到他还算个行。他先是拿着吉他蹙起眉头瞄了瞄,然后,把耳朵贴在上面调音。这时,女孩子都斜转过身子,把目光一齐投在了升洲身上。

噢,对了!我得忙里偷闲,趁女孩子都不注意我的时候好好看看素姬。我暗自下定决心,心里数着“一、二、三”,鼓足了前所未有的勇气,第一次抬起头来把目光投向了素姬。不消说,素姬这会儿是不会看我的了。她的脸颊红扑扑的,就像两朵盛开的桃花。遗憾的是,今天交桃花运的不是我,而是小白脸升洲。这时,素姬正全神贯注扑闪着两只大眼睛,盯着升洲呢。看到这种情形,我真有点受不了,怎么也按捺不住自己的情绪,就在开始唱歌的当儿,我霍地一下站了起来。祖鞠诧异地问:“到哪儿去?”

“卫生间!”

我故意提高嗓门回答,可仍然被边弹边唱的音乐声淹没了。

我连续经过了好几间屋子寻找厕所。从其中一间传出了说话声,透过门缝我看到屋子的墙上有一块黑板,上面很显眼地写着“第三次读书讨论会——存在主义和人道主义”几个大字。从里边人的后脑勺可以看出他们都是男生。一个块头很大的学生正背对门站着,慷慨激昂地发表着言词激烈的演讲:“存在主义就是人道主义,萨特的这一主张在他的作品里得到了很好的体现。代表作《恶心》一文中的主人公罗康登,一见到欧洲七叶树就想吐,如果再看一下《脏手》这篇作品,你就会知道,不屈服于政治高压的坚强意志是怎么回事了。”当他讲到这儿的时候,坐在对面的学生举手要求发言,“等一等!萨特的剧作《脏手》,恐怕是政彩比哲学彩更要浓厚吧。萨特对参加产主义运动又是怎么想的呢?是不是可以这样说,产主义就是人道主义呢?”

产主义这个词一冒出来,屋子里的空气好像马上就凝固住了。一见这种情景,我倒来了神,想看个究竟,到底是哪一个家伙胆大包天,敢在这种场合公开讲产主义?我止住了脚步,从门缝往里瞧。

提出问题的学生,是我们学校学生护国长,被长一追问,讲演的学生马上变得十分慌张,张口结舌,连话都有点打奔儿了:“我……我并不是说……产主义……”

长用十分肯定的口吻打断了对方的话:“你知道的不多,还是不发言为好。这里举行的是纯而又纯的读书讨论会,谈论政治是不符合学生身份的!现在,有的国家还在疯狂进行战争准备,看看西贡政权覆灭的越南,我们也应该懂得,忘记战争是不行的。作为一个大韩民国的国民,不会不知道,经济发展之所以如此成功,是沾了维新政策的光,而不是什么主义!”

长的话音一落,紧接着又是沉默。这种气氛表明,长说的话把众人的口给封住了。

看到这种局面,我心里直发怵。刚定了一下神,准备去卫生间,教室里突然传来了一个陌生的声音:

“说什么谈论政治不符合学生身份,那我倒要问一问护国长,政府为什么下令取缔了通过投票选举选出的学生会,而要单方面任命学生护国的干部?”

一听这话,长腾地一下站了起来。这一瞬间,长的目光和我对了个正着。我吓了一跳,缩了缩脖子,赶紧一转身向卫生间走去。

站在小便器旁边,我解开了腰带。脑子里又转悠起了存在主义、人道主义、西贡覆灭、维新政策等等的言词,我神思恍惚,好像全身的每个细胞都在颤抖。不知怎么的,小便器上似乎有谁画了把大剪刀,把我吓得撒尿愣是撒不出线儿来。多么紧张的令人窒息的政治空气啊!也许,就是从这个时候起,我才开始在理智上对我们国家所处的政治现实,产生了深深的忧虑。

我上中学的时候,世界正在由两极化向多极化转变。那时社会学考试出过这么一道题,让应试者解释西贡覆灭是怎么回事。当时我到剧场去看电影《可的斯赞娜》,从加映的新闻简报中看到了一幅越南地图。我依稀记得,在沉闷的音乐声中,越南地图慢慢地被洇成了大红,最后完全被血红的颜淹没了……

维新宪法的颁布是某一年十月份的事,大概是我上中学二年级那一年秋天。当时到底上什么课,我记不清了,只记得我正给军队写慰问信。男生写的慰问信,军人是最愿意看的。正当我们班全体同学兴高采烈地一起写信的时候,老师进来提醒我们,说:“你们写信的时候只可以转告这里的情况,至于维新啊、戒严令啊什么的是不可以写的。”

有人对此有疑问,不知是谁问了个“为什么”,就被叫到讲台跟前吃了一顿拳头,因为问“为什么”的本身,就说明有危险分子在煽动。

我上完厕所往回走的时候,看到学生护国长所在房间的屋门已经被紧紧地关上了,屋里似乎很安静。现在他们该不是又在谈论如何勾引纯情少女吧——哼,鬼才知道。

一推开我们那间屋子的房门,里边完全是另外一种气氛,是和存在主义及世界形势毫无关系的歌舞升平。弹奏吉他的升洲自不必说,那些女孩子一个个就像秃尾巴黄莺,翕张着嘴,如醉如痴。升洲更有意思,一边弹吉他,一边偷眼看那些女孩子,还扯着嗓子唱着:“这颗星是我的心,那颗星是你的心。”看到这种情景,不知怎么的,我的心一下子就凉了半截。令人窒息的政治能有谁去理会呢?此刻,我越发觉得我和他们不是一类人。这一信念,就像灵魂守护神一样,支撑着我的神,使我的自尊心没有受到伤害,使我没有被“维新政策”的旋涡所吞没。

怀着不满和悲观,对世相具有毫不妥协的判断能力,这对我来说,也许是一种不可缺少的处世之道。如果说,当时素姬能丢给我一个含情脉脉的眼神,哪怕只是一个,我可能就会跌入的旋涡,而对这个世界另眼相看。但事与愿违,这种事情并没有发生。

放屁大王祖鞠几次进进出出,但他并没有去上厕所,而是怕熏着那些女孩子,跑出去放臭屁了。

自从我们和那些女孩子见面以后,预想不到的事就接二连三地发生了。我们三个人之间罩上了一层影,那种微妙的紧张及互相掣肘见怪不怪,因为大家都是为着同一个目标嘛。听听几个人的议论你就会明白其中的奥秘了。

“那个女孩子长得可真甜,你说对不对?”

“谁说不是呢。”

“其他女孩子一个个都像侍女一样,绷着脸,真没劲。”

“哥们儿真有眼光,怎么就和我想的一样。”

在大家和和睦睦取得一致之后,就转入你死我活的美人争夺战中,而且,局面弄得一发不可收拾。

“这次聚会,不就是有我才弄起来的吗?你想占有素姬,没门儿!”

“你算老几,看你长的那熊样,素姬能看上你?!”

“才不是呢,素姬老给我丢媚眼,临走前还给我来了个飞吻呢。可你呢,剃头挑子,一头热,呸!”

我绵里藏针,主张都理智一点,可有人就不这么看:“素姬是我心目中的偶像,将来谁输谁赢,咱们,走着瞧!”

祖鞠一直是很相信这句名言的:谁有勇敢和自负感谁就可以占有女。“等我把素姬弄到手,那会儿……”

升洲从不无谓地抬杠,遇到这种情况总是报之以宽厚而淡淡的一笑,伴随着眼角皱起的特有笑纹。相当自然真挚,看到他的神态,我不由萌生了一种感觉,想和他争风吃醋是不太容易赢的。

如果有人把我看成是一个小心谨慎的人,对这种事会很轻易地放弃,那就大错特错了。我是一个具有理主义格的人,对每一件事都是不肯轻易罢手的。如果有些事表面看来颇有吸引力,但没有胜算的把握,我很容易像扔一只破鞋一样迅速将它抛弃掉。

祖鞠退出这场角逐比谁花的时间都要长。他并不知道在女孩子问题上要和升洲较量只是白白费时间,还吹牛说,作为一个男子汉大丈夫,想干的事就一定得干到底,不到黄河心不死,不见棺材不落泪!他的这种无知和固执,使本来就没有什么获胜希望的较量变得很大很大。开始,祖鞠信心十足地说:“素姬是属于我的。”后来,他才慢慢明白完全不是那么回事。这时祖鞠才用希望升洲让步的口吻说:“追你的女孩子都快有一个班了,你还在乎一个素姬吗?你就把她让给我吧。求你了,好吗?”

“女孩子在我眼里本来不过是踢着玩儿的小石子,可素姬却和其他女孩子不一样,这回见着的可真是个‘奇货’。”

从升洲的话里不难听出,他一点没有退却的意思。

祖鞠对逻辑学上所说的先下手为强并不明白,但他深知,即使是一个大家都喜欢的金鱼牌面包,只要掉在地上,也就失去了原有的价值,卖不上价了。所以,他反唇相讥:“命里注定的是谁也夺不走的,我每次在手的时候脑子里出现的都是素姬的形象,我已经上她了,这是谁也没有办法改变的。”

升洲假装听不见,压根儿就没有理睬他。

更加火冒三丈的祖鞠一心想报复,上课时他在天南地北胡扯之余,还提高嗓门说:“说我卑鄙,难道那个女孩是什么诰命夫人不成?”

“她不是诰命夫人,她是窈窕淑女!你压根儿就没有看书上是怎么写的。再好好看看,看仔细了!”

说着,国语老师走到两个人跟前,用书在他们头上使劲拍了一下,让他们低头看课本。这一课讲的究竟是《淑女情》呢,还是《闲中录》中的“贤夫人”,他们根本就没有搞清楚。

不管怎么说,祖鞠的态度的确还是发生了些变化,逐渐退出竞争,他从升洲身上看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对女孩子的执著劲儿。再加上,老天给了升洲一副好身段,情感似乎也真挚。祖鞠感到自己真是没有能力战胜这个对手了。在百般无奈的情况下,他说了句“算你狠”,狠狠瞪了正在谈论“值得一救的女人”的升洲一眼,甩出去了一句:“你要救她,你有什么本钱?你不就长得俊点吗,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呀,真不知道天高地厚。”又“呸”地一声在升洲穿的运动鞋旁边吐了一口唾沫。至此,他在和升洲争女人的战争中举了白旗。

升洲和素姬的关系以火箭般的速度在发展着,诸如两个人一有机会就黏在一起,又搂又亲,啃个没完之类的传闻可多了。这些桃新闻不胫而走,闹得满城风雨。还有人说他们一起去看电影的时候,素姬穿着一身粉的连衣裙,上面钉的是大排扣,脖子上翻出一个披肩大白领,可风了;在搞过文学擂台赛的那个公园,两个人再次幽会的时候,他们骑的都是顶时髦的自行车,招摇过市,等等,等等,风言风语不一而足。又有人说,素姬还有一个笔名,叫“螺号”,她以这个名字往广播台送了一篇短稿,后来在深夜节目中给播了,稿子尽讲些卿卿我我的事。好几位听众还给她写了信,她感到不够味,就一封也没有回过;不久以前,素姬放弃了继续学钢琴的打算,找了一位著名男校的数学老师,业余跟他学数学,一有机会,两个人就眉来眼去,勾勾搭搭,素姬可娇娆了;凡是有课的那一天,升洲都要在教室外边等素姬,然后把素姬送到她家门口。两个人依依不舍,亲热个没够。而后,她再把升洲送到他家门口。听说,在胡同里的电线杆子底下两个人还要亲好一阵子呢;升洲还向别人说,作为生日礼物,素姬送给了女儿一套衣,罩和三角衩的花纹都是一样的。这些传言铺天盖地。听了这些话,我们仔细一琢磨,好像都是升洲自己挖空心思想出来,又散布出去的,好让素姬就范啊。

每当我们在笔会支部聚会的时候,都会听到有关素姬近况的“新闻转播”。确实,升洲就好这一套。要是我,对自己所的女孩子的事,我会守口如瓶的,绝不会绘声绘地说给别人听。而升洲则不同,他到处去向别人表白,力图说明素姬是自己的专利。对臭未干的升洲来说,一方面想向大家吹嘘已经把素姬弄到了手,另一方面也表明之所以能占有素姬,是因为自己是个帅哥。

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升洲是个很幼稚的头小子。他在谈起素姬的时候,一点也不感到难为情,我心里就想,这个人脸皮比城墙还厚呢。

说到这里,还有一个插曲呢。每当讲到素姬的时候,斗焕总是要把耳朵竖起来,身子向我们说话的地方一点一点地靠。当然,不用说还是老病——跷起一条抖个没完。

也许这是命里注定的吧,现在我又得像中学那会儿承担起代升洲给素姬写情书的任务了。相应地我也取得了阅读素姬写给升洲情书的特权。素姬的情书容不多,但字写得很清秀。从信的容可以看出,她心里萌动着一种说不清但又难以抑制的热恋之情。从字里行间不难体会到,素姬并不是升洲父母想象的那种贤妻良母型的女孩;也不是班主任老师所希望的那种聪颖而又腼腆的模范学生;更不是小说里描写的那样——安闲地坐在自己的书桌前面,在台灯的光亮下很投入地读着一本诗集,眼睛疲劳的时候去弹几下钢琴,时而抬头眺望天边的繁星,时而挺身端坐,或抱起双臂陷入深深的思索……一副高雅而又绰约的美人风姿。

素姬小学五年级的时候和我同班。记得有一天,听说总统要到我们学校来,学校一下就沸腾起来了。虽然总统绝没有时间去我们的教室看看,但大家都一窝蜂地跑去把自己教室打扫得干干净净,然后才开始上课。

总统是视察旱情顺便到我们学校来的。他乘坐的直升机降落在了学校的场上。刹那间,全校的学生、老师都把目光集中在了从直升机上走下来的人们身上,这些人受到了校长的热情接待。

素姬并没有参加全校的大扫除,她早早地就在的陪伴下到校外的美容院化妆去了,因为她待一会儿就要给总统献花呢。梳着两条长长的大辫子,穿着一身七彩儿童韩服的素姬显得格外可。她在全校学生和老师的注视下把花束郑重地献给了总统。总统和她握了握手,还怪亲昵地吻了一下她的脸呢。

总统在我们学校作了短暂停留,匆匆离开了。对全校师生来说,留下深刻印象的不是总统而是素姬——总统离我们远去了,素姬却留在我们身边。看见她,就会想起总统来校那激动人心的一幕。已经过了好几天了,有些老师还对素姬开玩笑说:“素姬啊,那一天你和总统握过的手不洗就好了,我们也可以跟着你沾沾光嘛。”

听了这话,素姬神秘地一笑,对围观的人们无所谓或嗤之以鼻的反应报以冷峻的目光。从那时起,素姬似乎已经懂得如何向人们来表现她的与众不同了。不仅如此,从她对围观者的态度也可以看出,素姬对瞧不起自己的人从来都是以牙还牙的。显然,她的这种素质,不是一般人通过努力就可以得到的,素姬的目光从来不是盯着眼前的方寸之地,而是遥远的未来和广阔的世界,她曾经在信里对升洲说过:

“我想了解的是那些从来没有人教过我的东西。我常常想,这些东西里也许包含着时代的真理。如果说,我所学过的东西就是知识的全部,那未免有些太浅白、太单调了。我想了解的是那些常人看不见的东西,是躲在背后或隐而不露的东西,是鲜为人知或被禁止的东西。从这些东西中去寻求真理,难道不是人生意义之所在吗?

“一想起远在天边,又近在眼前的未来,我就愁眉不展。考大学,毕业后找个工作或者结婚,然后生孩子、做饭、洗衣服,最后老了,走向坟墓。这一条既定的人生轨道我是摆不脱的呀。一想到这些,我就感到憋闷,简直就像要发疯了似的。有时候我会蒙头在被窝里嚎啕大哭一场。围着我转的家人、朋友,他们的行为似乎都只是一种令人窒息的伪善。在别人眼里,也许这就是和幸福,但是,这里边隐藏着多少虚伪,大概一般人是不清楚的。最近经常萦绕在我脑际的一个单词,就是‘幻灭’。

“我所做的梦都是很奇怪的,也是令人惴惴不安的:要么是去会朋友,朋友已经走掉了,或者过十字路口时突然没有了路;要么就是收到了一封信,但字迹又模糊不清,或是拿着一个瓶子,就是打不开盖子。有时梦见拿起考试卷子想答题,但又找不到铅笔……醒来一看,天已经放亮。怕再做噩梦,就故意想想这个又想想那个,不让自己进入梦乡。想静静地躺一会儿,突然又心血来潮,想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去看看,一惊一炸地坐起来换衣服,骑上自行车出了门……蓦然抬头,却来到了你家的门前,我怅然若失地站着,想对你说……”

读着素姬的信,我觉得心乱如麻,就像掉了魂儿似的。每当这时,我常常面对同是不眠人的窗户里透出来的灯光,长长地叹一口气,心里默默念叨着:素姬所的不是升洲这种人,根据我的揣摩,她的恋人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那就是我,对世界抱有幻灭感的我是最能和她心有灵犀一点通的。

然而,我还是像小说家罗斯唐所作《西拉诺》中的主人公一样,按捺住自己哀怨的情感,翻开了《佳句百科辞典》左翻右找,连夜以升洲的名义,配上斐词丽句给素姬写了一封回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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