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后来又怎么样了呢?”他问她。她就都告诉了他。
“这段事我毫无印象。一点也记不得了。”
“游猎队临走时的情况你还记得吗?”
“应该记得。不过这会儿却想不起。我只记得有好些女人头顶水罐顺着小径到河滩上去打水,还记得有个伢子把一群鹅赶到水里,赶了一次又一次。我记得鹅全是走得那么慢吞吞的,老是刚一下去就又回了上来。当时的潮水涨得也真高,河边的低地上是黄黄的一片,航道是从远处的岛前过的。风吹个不停,没有苍蝇也没有蚊子。上面是屋顶,下面是水泥地,屋顶是用支杆撑着的,所以整天透风。白天一直都很风凉,晚上更是凉快。”
“你还记得吗,有一回正遇上低潮,有条大独桅船是侧着船身驶进来的?”
“记得,我记得有这么条船,船上的人都上了岸,从河滩上顺着小路走来,那群鹅见了他们害怕,女人也都见了他们害怕。”
“就在那一天我们打到了许许多多鱼,可是因为风浪太大,所以只好回来了。”
“这我记得。”
“你今天已经回想起不少了,”她说。“不要过于用心思了。”
“遗憾的是当时你没有能弄架飞机到桑给巴尔去,”他说。“我们当时住在那片河滩上,其实顺着河滩再往里去,里边倒是很适合飞机降落的。在那儿飞机降落、起飞,都没问题。”
“桑给巴尔我们随时都可以去。你今天就不要太用心思去回想了。要不要我找篇文章念给你听听?过期的《纽约客》杂志里倒常常有些好文章是我们当时没有注意的。”
“不,请别给我念,”他说。“就这么说话吧。谈谈当年的好时光。”
“要不要给你讲讲外边的情况?”
“外边在下雨,”他说。“这我知道。”
“雨下得很大呢,”她对他说。“这样的天气,游客是不会出门的了。风也刮得挺猛的,我们还是下楼去烤烤火吧。”
“也好。我对他们早已不感兴趣了。我只是想听听他们说话。”
“游客里有些人是够讨厌的,”她说。“不过也有些人比较高雅。依我看,到托尔契罗[1]来观光的游客其实应该说还是最高雅的。”
“这话也有些道理,”他说。“我倒没有想到过这一层。真的,要不是高雅到十二分的游客,到这儿来实在也没有什么可看的。”
“要不要给你来一杯酒?”她说。“你知道这护理的工作我是干不好的。我没有学过护士,也没有这份才能。不过调酒我倒是会。”
“我们就喝一杯吧。”
“你喝什么酒?”
“什么酒都行,”他说。
“我先不告诉你。我到楼下去调。”
他听见房门开了又关,听见她下楼的脚步声,心想:我一定要让她出门去作一次旅游。我一定要想个巧法儿把这事办到。找由头也得找个切合实际的。我是只能一辈子这样了,我一定得想些办法,可千万不能因此而毁了她的一生,毁了她的一切。这些时候来她倒是一直好好的,其实论她的体质也不见得怎么样。说好也好得那么勉强。只是每天能保持没有什么病痛,劲头是一点不粗的。
他听见她上楼来了,他听得出她手里端着两杯酒跟刚才空手下楼的脚步声是不一样的。她听见了窗玻璃上的雨声,闻到了壁炉里烧山毛榉木柴的气息。她进房里来了,他就伸手去接,手碰到酒杯握了拢来,还感觉到她来碰了杯。
“是我们来这儿以后最爱喝的那话儿,”她说。“堪培利[2]配戈登金酒加冰块。”
“好极了,你不学那些姑娘,好好的一句话‘加冰块’她们不说,偏要说‘埋几颗暗礁’。”
“我不会这么说,”她说。“我才不会这么说呢。我们都是‘触过礁’的人啦。”
“既然命运已经决定,再难挽回,那我们就要自己努力挺住,”事情他都回想起来了。“你记不记得我们是打什么时候起忌讳那种话的?”
“那是我弄到了那头狮子的时候。这头狮子雄壮不雄壮?我真想再见见它。”
“我也很想。”
“啊,对不起。”
“你记不记得我们是打什么时候起忌讳那句话的?”
“我刚才差点儿又说漏了嘴呢。”
“你知道,”他对她说,“我们能够来到这儿也真是万幸。当时的情景我还记得清清楚楚,一切都还历历在目。这句成语我倒还是第一次用,今后也要忌讳了。可当时的情景真是太美了。我现在一听到雨声,眼前就能看见雨点纷纷打在石子路上,纷纷打在运河里和湖面上,我知道刮怎样的风那树便怎样弯,在怎样的天色下那教堂和塔楼便是怎样的光景。哪儿还有对我更合适的地方呢。这儿真是再完美也没有了。我们有很好的收音机,有很好的磁带录音机,我一定要写出以前从来也写不出的好文章来。有了这录音机只要舍得花工夫,字字句句都可以改到称心为止。我可以慢慢儿干,一字一句只要嘴里这么一说,眼前也就都看见了。有什么不妥的话,倒过来一听就可以听出来,我可以再重新来过,一直修改到称心为止。亲爱的,这优点太多了,真是再理想不过了。”
“喔,菲利普……”
“瞎,”他说。“两眼一抹黑也不过就是这么两眼一抹黑。这跟落在真正的黑暗里感觉不一样。我的心眼儿里看得可挺清楚的,我的脑子也在一天天好起来了,我能回想起过去的事了,我还能充分发挥想象。你等着看吧。我今天的记忆力不是有进步了吗?”
“你的记忆力一直在不断进步。你的身体也一天天强壮起来了。”
“我身体很强壮,”他说。“我看你是不是可以……”
“可以怎么样?”
“可以出一趟门,换个环境,去休息一阵子。”
“你不需要我了吗?”
“我当然需要你啦,亲爱的。”
“那何必还要提让我出门的事呢?我知道我对你照应不好,不过有些事别人干不了,我却干得了,而且我们彼此早就相爱了。你是爱我的,这你自己也知道,还有谁能像我们这样知心呢?”
“在黑咕隆咚中我们过得挺幸福的,”他说。
“在大白天我们过得也挺幸福的。”
“你知道,我倒很喜欢这么两眼一抹黑的。从某些方面来说这倒要比本来好。”
“别把高调唱过了头,”她说。“何苦呢,装得这样胸怀有多宽广似的。”
“你听这雨声,”他说。“这会儿潮情怎么样了?”
“退得很低了,再加给风一吹,水位就更低了。连布拉诺[3]都差不多可以走着去了。”
“这么说除了一个地方都不能走着去了,”他说。“鸟儿多吗?”
“多半是海鸥和燕鸥。都栖息在沙洲浅滩上,风大,飞起来吃不住。”
“没有水鸟吗?”
“有一些,遇上这样的大风、这样的潮位,平时不露头的沙洲浅滩都露出水面来了,水鸟都在那儿踏着沙走呢。”
“你看会不会春天就要到了?”
“我也说不上,”她说。“不过看这样子无疑还不会。”
“你的酒喝完了吗?”
“快喝完了。你为什么自己不喝?”
“我要留着慢慢儿喝。”
“喝了吧,”她说。“那会儿你一点一滴都不能喝,不是难受得要死吗?”
“不,我跟你说,”他说。“刚才你下楼去的时候,我心里在琢磨这么回事儿:我觉得你可以到巴黎去,去过巴黎再去伦敦,去看看各色人物,去痛快点儿玩玩,到你回来肯定已是春天了,那时你就可以详详细细把一切都讲给我听。”
“不行,”她说。
“我看这样做还是比较明智的,”他说。“你知道,我们这种伤脑筋的处境可并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我们得学会调整自己的生活节奏。再说我也不想把你给累垮了。你知道……”
“你说话别老是这么‘你知道’‘你知道’的好不好?”
“你听明白了吗?这可是我们眼前的一件要紧事儿。至于说话嘛,我注意学着点儿就是,一定不叫你听着生气。等你回来一听,说不定还会让你喜欢得发狂呢。”
“你晚上怎么办?”
“晚上好办。”
“我就知道你会说好办!你大概连睡觉也学会了吧。”
“我会学会的,”他对她说,这才喝下了半杯酒。“这也是我计划的一部分。你知道我这计划有这样的妙处:你去好好玩儿了,我的心也就安了。这样,我生平第一次心上无愧,自然而然就睡得着了。我拿个枕头,代表我那颗无愧的心,我抱着它,就会渐渐睡着的。万一要是醒来的话,我可以去想一些上不得台面的甜丝丝、美滋滋的想头。要不就想想自己有些什么不好的地方,好好的下个决心改正。再不就想想过去的事。你知道,我就希望你去痛痛快快玩儿……”
“请你不要再说‘你知道’了。”
“我一定尽量注意不说。我已经把这三个字当成了禁忌,只是一不留神,说漏嘴了。总之我不希望你就光是起一只明眼狗[4]的作用。”
“我才不是这么个人呢,你难道会不知道?再说,那也不能叫明眼狗,该叫‘明眼’导盲狗。”
“这我知道,”他对她说。“来坐在我身边,好吗?”
她就过来挨着他坐在床上,两人都只听见紧密的雨点打在玻璃窗上,他很想别用盲人那样的动作去抚摸她的头和她可爱的脸庞,可是不这样去抚的话,他又能怎样摸到她的脸呢?他紧紧抱住了她,亲着她的头顶。他心想:我只能改天再劝劝她了。我可千万不能胡来一气。她抚上去是那么可爱,我太爱她了,我给她造成的损失太大了,我一定要学会好好照应她,尽可能多多照应她。我只要想着她,只一心想着她,事情总都会满意解决的。
“我再也不把‘你知道’‘你知道’老是放在嘴上了,”他对她说。“我们就以此作为个开头吧。”
她摇了摇头,他感觉到她在哆嗦。
“你爱怎么说就只管怎么说吧,”说着她把他亲了亲。
“请不要哭,我的好姑娘,”他说。
“我可不能让你抱着个臭枕头睡觉,”她说。
“那好。就不抱臭枕头睡觉。”
他心里暗暗命令自己:煞住!赶快煞住!
“哎,我跟你讲,”他说。“我们快下楼去,到炉边舒服的老位子上一坐,一边吃午饭,一边让我细细说给你听,我要说说你这猫儿有多好,我们这对猫儿有多幸福。”
“我们真是挺幸福的。”
“我们一切都会安排妥帖的。”
“我就是不想叫人给打发走。”
“怎么会有人把你打发走呢。”
可是,扶着扶手小心翼翼一磴一探走下楼梯的时候,他心里却在想:我得让她去,得尽快想个法儿让她去,可绝不能伤了她的感情。因为,这事我办得是不大地道。的确不大地道。可不这么办叫我还能怎么办呢?无法可想啊——他心里想。实在是无法可想。不过,且自走着瞧吧,也许慢慢儿的你会摸出门道来的。
* * *
[1] 意大利威尼斯湖中的—个小岛。
[2] 堪培利是一种意大利酒。
[3] 威尼斯附近的一个市镇,位于岛上。
[4] 美国新泽西州莫里斯敦有一所导盲犬训练所,招牌叫“明眼”,意思是盲人有了导盲犬可以像明眼人一样。所以正确的说法应该把这种狗叫做“明眼”导盲犬(seeing瞖ye dog),叫明眼狗(seeing瞖yed dog)便生出了歧义,因此下文要加以纠正。又:本文的题目故意用错误的说法:明眼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