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篇小说写得真不错,”孩子的父亲说。“你知道你这篇东西写得有多好吗?”
“那可不是我要她送给你看的,爸爸。”
“你另外还写过些什么呢?”
“小说就这一篇。真的,那不是我要她送给你看的。可小说一得了奖……”
“她要我辅导辅导你。不过你既然写得出这样的好文章,也就用不着别人来辅导了。你只要写下去就可以了。你写这篇小说花了多少时间?”
“也没花很多时间。”
“你从哪儿听说有这么一种海鸥的?”
“大概是在巴哈马吧。”
“你从来没有去过狗礁,也没有去过埃尔鲍基。在凯特基也好,比美尼也好,都没有海鸥来做窝住,连燕鸥都没有。在基韦斯特也只能见到些最小的燕鸥来做窝。”
“对,就是那种叫该杀的彼得’的。窝都做在珊瑚礁上。”
“就做在浅滩上,”他父亲说。“可小说里说的那种海鸥,你哪儿见得到呢?”
“可能是你告诉我的吧,爸爸。”
“这篇小说的确写得非常好。倒使我想起了好久以前看过的一篇小说。”
“你总是的,碰到件事就要想起点什么,”孩子说。
那年夏天,父亲在藏书室里找了些书给孩子看,孩子就看这些书。孩子要是不去打棒球、不去俱乐部练射击的话,总会来大房子吃午饭,来的时候往往说他一直在写作。
“你要是想给我看看,只管拿来,有什么问题要问,只管来问,”父亲说。“你要写你熟悉的东西。”
“我是这样,”孩子说。
“我不想来监督你,也不想来盯牢你,”父亲说。“不过,假如你想要的话,我倒可以找些我们彼此都熟悉的题材,给你出几个简单的题目做。这样练习练习很有好处。”
“我觉得我干得倒还算顺利。”
“那你不一定要拿给我看,什么时候觉得有必要,再给我看好了。《当年在远方》这篇文章,你看了喜欢吗?”
“喜欢极了。”
“我刚才说到出题目,无非是这样的意思:我们可以一起去逛一次市场,或者去看一次斗鸡,把我们的所见各自记下来。只要把自己看到后觉得印象深刻的东西如实记下就可以了。比如,在斗鸡的两个回合之间,公正人让鸡主人把鸡抱回去调理一下,这时候鸡主人就扒开鸡嘴往嗓子眼里灌点酒。就记诸如此类的小事。看看我们各自看到了些什么。”
孩子点点头,可是随即就垂下眼来,望着面前的盘子。
“要不我们也可以去一次咖啡馆,玩上几盘扑克骰子[2],你就写你听到人家都谈了些什么。也不要全写出来。只要把有点意思的写出来就行了。”
“按这个办法写我现在怕还不行呢,爸爸。我想我还是照那篇小说的写法写下去吧。”
“那就照你的老办法写吧。我不想干预你,也不想影响你。我说的这些都不过是练习罢了。本来我倒很愿意陪你练习练习。就好比弹琴练指法。其实这些办法也不一定就真好得不得了。我们还可以另找些更好的办法。”
“我恐怕还是照那篇小说的写法写下去的好呢。”
“也好,”父亲说。
父亲心里想:我像他这样年纪的时候,还写不出这样的好文章呢。我认识的人里也从来没有一个能有这样的本事。我认识的人里也从来没有一个能像他似的,才十岁的娃娃就有那么一手好枪法。小小年纪不只参加射击表演,还跟大人、跟职业选手一块儿比试枪法。他十二岁上就以平等的资格上场参加比赛了。他打起枪来就像身上天生有雷达似的。目标没到射程以内,他绝不轻易发枪;野禽被一哄赶冷不防飞出来,他也决不会给弄得措手不及。他常常打长尾野鸡,打飞过的野鸭子,射击的姿势优美,出枪恰到好处,准确非凡。
逢到比赛打活鸽的时候,只要一等他来到屋外的水泥场上,通过旋转门走进射击栏,旁边挂起了黑条纹金属板表示由他上场,那班职业选手就都不作一声,紧盯着看了。射手中只有轮到他上场,满场观众才会鸦雀无声。他举起枪来架在肩上,还回头看了看枪托底部抵在肩膀的什么部位,一些职业选手见了微微一笑,好像发现了一个秘密似的。然后他的腮帮子就靠下去贴在贴腮上,左手老远伸出在前头,身体的重心前移到了左脚上。枪口抬起来又低下去,往左移了移又往右移了移,最后回到了正中。右脚的后跟轻轻一提,浑身的力气都集中到了弹膛里的那两发弹药上。
“预备!”他吐出这两个字的时候嗓音是那么低沉沙哑,真不像是小孩子的说话。
“预备!”管鸽笼的人应了一声。
“放!”那沙哑的嗓子话音一落,五个笼子里不知哪一个笼中就飞快冲出一只灰鸽来,也不知是怎么一窜,就贴着青草地箭一般一掠而过,向着白色的矮栅栏飞去。第一个枪筒里的子弹一下就打中了它,第二个枪筒里的子弹也随之而入。那飞鸽脑袋朝前一冲,栽了下来,只有那些射击的行家才看出第二颗子弹也打中了鸽子,尽管这时鸽子早已中弹死在空中了。
孩子这时就会打开枪筒,离了水泥场,回到休息室去,脸上不带一点表情,眼睛直望着地下,对喝彩声只当没有听见一样,要是碰到哪个职业选手赞他一声:“好样的,斯蒂维,”他就会以那个陌生的沙哑嗓门说声“谢谢”。
他就会把枪在枪架上放好,等着看父亲上场打。父亲打罢,爷儿俩就会一起走到露天的冷饮柜台跟前。
“我可以喝瓶可口可乐吗,爸爸?”
“只许半瓶为限。”
“好吧。真遗憾,我刚才的动作太慢了。倒让那只鸽子逞了强,真是不应该啊。”
“那鸽子冲劲足,飞得又低,斯蒂维。”
“要不是我动作慢,那就谁也不会知道了。”
“你打得还不错。”
“我还会打得跟本来一样快的。不用为我操心,爸爸。就喝上这么点儿可乐,我包你出手慢不了。”
他打第二只鸽子时,地笼的弹簧门一开,鸽子从暗沟口里蹿出来,刚一飞起就给打死在空中。大家都看清了鸽子是在空中中了第二枪以后才落地的。出了笼子还飞不到一码远。
孩子来到休息室时,有个本地的射手说道:“好,你这一下打得轻松,斯蒂维。”
孩子点了点头,把枪搁好。他看了看记分牌。还要等四个选手上过场,才会又轮到父亲。他就去找父亲。
“你这一回出手又很快了,”父亲说。
“我是听见了开笼声的,”孩子说。“我不是糊弄你,爸爸。我知道几个笼子开笼的声音都是听得见的。可我发现眼下二号笼开起来要比别的笼子响一倍。这个笼子也真该上点油了。看来这号事谁也没有注意。”
“我总是一听见开笼声就把枪口转过去。”
“是啊。可要是声音特别响的话,那准是在左边。左边的声音响。”
父亲此后连打三轮,鸽子没有一次是从二号笼里出来的。后来真碰上了一次,他却并没有听到开笼声,结果这一次他是用了第二发枪弹在老远以外才把鸽子打死的,死鸽子正好撞在栅栏上,落在界内。
“呀,爸爸,我真抱歉,”孩子说。“他们上过油了呢。都怪我多嘴了。”
爷儿俩一起参加过了最后一次国际射击大赛,晚上在一块儿闲聊,孩子说道:“我真不明白,怎么有人会连只鸽子也打不中。”
“这话可千万不能对人家说啊,”父亲说。
“我不说。可我这倒真是心里话。打不中是说什么也不应该的。我总共只失败过一次,可也是两枪都中,只是死鸽子栽下来掉在界外了。”
“可这样你还是失败了。”
“我明白。这样我还是失败了。不过我弄不懂,真要是个够格的射手怎么会连只鸽子也打不中。”
“也许过了二十年你就懂了,”父亲说。
“别生气,爸爸,我不是存心要顶撞你。”
“没什么,”父亲说。“可对别人你这话千万不能说啊。”
他是在对那篇小说、对孩子的写作感到捉摸不透的时候想到了这些的。孩子虽然天赋惊人,能成为这样一个打飞禽的能手却也并非全靠自己,他不是不经点拨、不经培养就自己成了材的。可如今他早已把这个锻炼的过程统统忘了。他忘了自己起初打不中飞禽,父亲就要扒开他的衬衫,叫他看看他枪托抵的不是地方,所以臂膀上都起了青肿。教给他纠正毛病的办法就是每次举枪一定要回头看一看肩膀:看枪确实架妥了,才能招呼放鸽子。
他忘了父亲还教给他一套动作要领:把身体的重心落在你跨前的脚上,莫抬头,只管转枪口。怎么能保证身体的重心落在跨前的脚上呢?只要把右脚的后跟抬起就行。莫抬头,转枪口,快出手。记住,得分多少是无关紧要的。可我要求你一定要做到鸽子刚一出笼就得打着。看鸽子不要看其他部位,只要看它的嘴。枪口要瞄准鸽子嘴。要是鸽子嘴看不见,看嘴巴该在哪儿就瞄哪儿。我现在对你的要求是出手一定要快。
孩子天生是棵打枪的好苗子,但是父亲一直帮着摔打,要把他磨练成一个百发百中的神枪手。每年都要带着他苦练提高出手速度,初练时十枪里不过中个六七枪、七八枪。后来提高到十有九中,在这个水平徘徊了好一阵,又提高到二十枪内枪枪命中,可惜不走运,到底成不了一个百发百中的神枪手。
那第二篇小说他可始终没有拿出来给父亲看。直到暑假结束他还没有把稿子改到能使自己觉得满意。他说他要磨到完美无缺才能拿出来。等他一完稿,他一定马上送来给父亲看。他说这个暑假过得非常愉快,真是少有的愉快,而且还有这么些好书看,他感谢爸爸在写作问题上对他没有逼得太紧,因为暑假毕竟是暑假,今年的暑假过得好,大概算得上是过得最好最好的暑假之一了,跟爸爸在一起那可真是带劲极了,真是带劲极了。
过了七年,父亲又看到了那篇得奖的小说。那是他在孩子当年住过的房间里查阅几本书的时候偶然发现了一本书,在书中看到的。他一看见这本书就立刻意识到那篇小说是怎么来的了。他记起了当年的那种似曾相识之感。把书一翻,果然有这一篇,一字未动,连题目都一样。那是一位爱尔兰作家的一部短篇小说集,所收都是极优秀的作品。孩子竟是一字不改地抄袭,连题目都照抄了。
父亲心想:从小说得奖的那年夏天到他无意发现这本书相隔已有七年;这七年中的后五年,孩子简直把一切坏事、蠢事都干绝了。可父亲本来还一直以为那是因为孩子病了。以为他是得了病才变坏的。以为他原先一直还是不错的。是那最后一个暑假后一两年才开始变的。
如今他明白了,这孩子从来就不是个好孩子。回想往事,他总每每有这样的感觉。悲哀啊,原来射击是并不能促使人进步的!
* * *
[1] 《你总是的,碰到件事就要想起点什么》是一篇以古巴为背景的完整的短篇小说。海明威于1939年至1959年间定居于古巴的“观景庄”。——原编者注
[2] 有的骰子上面刻有扑克图案,称为扑克骰子。另外,亦有以骰子掷出花色,引用扑克牌打法的,也称为掷扑克骰子。